季闲来顾先生这边并没有提前打招呼,这是言晓言的提议,就当给顾先生一个惊喜。季闲觉得小言多半是想用这种惊喜方式,抵消之前久久不去探望的罪过。
当真到了顾先生家门口,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时,季闲才发现以前自己每次到这边,不管是提前约好还是不请自来,顾先生都会站在门前等候着自己。
车未停定,言晓言瘦小的身子已经灵活的从车窗窜了出去,远远地冲着顾先生家一阵叫喊:“顾哥,你亲爱的小言来看你了。”
很礼貌亲昵的问候,出自言晓言口中就很罕见了。真难为他没喊出“言大爷来看你了”这种话。
没多久,虚掩地铁门发出熟悉的咯吱声,顾先生推门走了出来。
顾先生还是老样子,四十岁的年龄顶着不到三十岁的脸,五十岁的眼睛含带超过八十岁的笑意,只是季闲却觉得和上次分别时又有了不同。
上次分别时,顾先生就像是被血梦迟吸干的不凡者,虽然行动如常,身体却是空空的皮囊。
然而这次再见面,顾先生一举一动中都能看出神完气足,如久旱的草木沾到了雨水,又充满朝气地恢复生长。
季闲环顾着周围,有几棵新的老槐树移植在庭前的树坛里。云城的槐树多多少少已经开始落叶,南城的气候也差不多,然而顾先生家门口这几棵树叶却还冠盖饱满,翠如初夏。
他侧头朝顾先生身后看了一眼,一般这时候白友常都会跟着顾先生一起出来,这次却看不到那熟悉的僵硬脸,不知是不是回了自己家。
“难得小言也有空来看看我,先进来再说。”顾先生笑呵呵地将几人迎进屋,看得出他很高兴。
跨过门槛时,季闲看到顾先生忽然往边上绕了个弯,像是避开什么东西。可他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难道是给空气中的微生物让个道?
粗神经的言晓言直直跟在顾先生的身后,也没发现他有碰到什么障碍。
卢文彩也留意到这诡异地一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虽然这次是心理过激反应造成的寒颤,却让她想起好久前顾先生身上散发的那股冷意。
她回头望了庭前的几棵槐树,厚厚的树冠遮成一片树荫。早就听说槐树属阴,难道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上面。
心理活动多少会影响视觉感受,生机勃勃的老槐树在她眼里也变得阴气沉沉。
不只是卢文彩心里发慌,连季闲都感觉有点怪异,只是他素来相信顾先生的能力,任何不凡者想在顾先生的地盘躲藏害人都是妄想。
至于一些神神怪怪的脏东西,他见得也不在少数,没什么好怕的。
几人尚未坐定,最先说话地不是急吼吼的言晓言,而是卢文彩。
“我舅舅不在这吗,我想看看他。”
心中害怕的时候会下意识寻找最能信任的人,她最信任的当然还是白友常。
季四哥几位前辈艺高人胆大,不把顾先生刚才的怪状当回事,卢文彩却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如果舅舅回家了,她也要回去,问问这诡异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
顾先生微笑地看了卢文彩一眼,指向她身边空荡荡的椅子:“他现在就坐在这,只是你们暂时看不见他。”
卢文彩心里更加惊慌,这种话指的一般是鬼魂,难道舅舅……不会的,舅舅不会有事的。
“是神术的效果。”季闲一下子想明白了原因,出声安抚了下脸色慌乱的卢文彩。
他既没想到卢文彩连白友常的神术【神隐】都不知道,也没想到白友常的“神隐”在几天内进步这么多,他竟然已经完全感应不到白友常的气息。
轻轻吁了一口气,卢文彩拍拍平坦的胸口,自己思绪四下发散,就是没往不凡者最正常的思路考虑。
她朝着其上空无一物的椅子上尝试着问了句:“舅舅?”
毫无回应。
顾先生有些歉意地道:“由于我只成功了一半的实验,他得过几天才能让你们看得见。现在你们看不见也摸不着他,他也没办法接触到你们。”
季闲低下头,又是“成功了一半”。
镜老二推了推眼镜,镜片上不知何时升起的灰蒙雾气悄然缩回镜框中。
“【神隐】有这么厉害,我都想看看【洞明】能不能看到他了。”言晓言道。
想不到记忆中只能隐身敛气的废物神术“神隐”,居然能让自己完全无法感知到。不知道开了神术后,还能不能看见白友常。
言晓言想这么做,可惜来时路上偷看了一眼顾先生的命运,就把神力源内的全部库存抽个干净,进虚界前是用不了神术了。
季闲道:“既然是神隐的效果,神力耗尽后难道还是无法解除?说话看不见人,我总觉得怪怪的。”
和朋友说话,与对方视线有接触是一种习惯,也让自己知道不是在对牛弹琴。如果脸朝着空气,方向对了还好,错了岂不是无比尴尬。
“这并非简单地以神力维持隐身,而是将存在的本身匿去。”顾先生道:“类似某种极高的神术效果,施展成功后便不再需要神力维持。即使他还在这里,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还在这。躯体,神力,呼吸,声音……都无法被人感知。”
“这个牛啊。”言晓言甚是羡慕,“我要是会这个,就在韩锦绣脸蛋上画两个乌龟,再画个王八趴她脑门上。”
这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用法,只是白友常的状况远不如言晓言想得那么美好。
白友常和季闲关系很好,可还不至于到此时都不露出身形,毕竟不是礼貌的行为。他虽然不拘泥于俗礼,自身却从不做失礼的事。
“你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也没办法主动接触到你们。你们就像是一幅投影,他只能见到影像,而不能做任何事情。”顾先生贴切具体地描述了白友常的异状。
卢文彩伸手朝白友常所在的方向探过去,在椅子上空晃动了几下,果然什么也触碰不着。
“舅舅以后不会一直这样吧?”她有些害怕,白友常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会,这次只是一个实验事故,小小的,事故。”顾先生很有把握。
他从来都很有把握,并且很少做没把握的事,这种思想对季闲的处事方法也有一定的影响。
季闲看向顾先生,对方的视线正落在椅子上方。不像自己大致地看向那个方向,而是眼睛有焦点地注视着某处。
“顾先生你,好像仍然能看到老白?”
“实验是我一手展开,这算是我的一部分收获了,只是无法帮你们看到他。”
顾先生说话还是不急不缓地,让季闲觉得老白的事不是什么麻烦事,过些天自然搞定。
白友常的事不麻烦,季闲还记挂着顾先生的神力反噬。
虽说每个不凡者神力反噬各不相同,持续时间也有长有短,但相同点就是,神力反噬对其本人来说,是极难跨越的难关。顾先生再厉害,这么快就渡过神力反噬,依旧让季闲觉得难以想象。
“顾哥,听闲老四说你神力反噬了,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有精神啊?”言晓言直言不讳。
言晓言对看不见的白友常懒得费心思,让他自己玩空气去吧。
本以为自己能看到顾哥的命运是因为人家神力反噬的缘故,结果顾哥脸色红润,说话温和而中气十足,相比较之下,倒更像是自己遭遇了神力反噬。
顾先生微笑看向了门外,“只是找到了方法让神力反噬不影响到我自身,你们也可以借鉴。”
庭前秋风吹过,摇得老槐叶在枝干上簌簌作响,在这愈加变冷的秋天中展现出蓬勃的生机。
季闲估算了下体内的神力,道:“我的神力反噬还有段时间了,迟则两三个月后,快的话,说不准。”
言晓言道:“你那反噬来了也没什么,也就六亲不认而已。只要别跟第一次那样生活不能自理,都不算个事。”
季闲也是经历过神力反噬的人,不管是在梦界还是现世,都有过不止一次的反噬。
不凡者只要预感自己将要神力反噬,就会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主动度过这次危机。没人知道神力反噬会以哪种形式呈现,找好友照看自己是很正常的应对办法,季闲也不例外。
他过去经历过好几次神力反噬,都是由言晓言几人负责安全以及提供建议,是以言晓言对他的症状很清楚。
没和言晓言争论当时的情况,季闲问顾先生是否知道关于叶部主秋原神枪碎片的消息。
堂堂叶部主居然会连武器都被打碎,当初在梦中与与灾魔决战时也未曾有过这种事。
顾先生耐心的听完季闲的讲述,他的神情没有震惊,像是早已知晓。
他环视周围,镜老二和苏蔷都聚精会神的看着自己,略一思索,缓缓道:
“四年前,叶寒江和韩锦簇西从灰蒙海,东自永昼城,于半月间打通一条长三千四百里的救命之路。凡所有被困不凡者,只需径往南或往北,一踏上此路,便可无惊无险抵达彩虹森出口,无数不凡者得以死里逃生。一时间,二人风头盛至极点,连带皇庭神裔也势压各家一头。”
这些季闲都知道,他曾亲自经历过那半月余的灰暗时刻,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无数次,现在回想起来也是难多苦重。
人们常说,所有现在经历的苦难,都会在未来树下乘凉、午间闲话时,成为美好的回忆。但季闲觉得自己有无数值得回忆的美好记忆,在彩虹森煎熬的那半个月,是他生命中一段永远不值得追忆的岁月。
顾先生的语调平静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季闲则凝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巨大波澜。
不知神枪破碎和当年彩虹森之难有什么紧要联系。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手持一柄秋原神枪就能打穿彩虹森的叶部主,竟连手中神枪的完整都无法保全,只留了一块碎片,默默躺在紫河谷的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