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滚的尘烟遮天蔽日,偶尔透入的微光令世界没有完全被黑暗吞没,视野中随处可见的焦黄废土却更让人觉得恐怖。
荒瘠的地表沟壑遍布,可以腐蚀一切的恶水如蛛网般蜿蜒流淌,翠绿的森林成片倒下,折断的部分看不见树轮,只有贪婪的火焰吞噬着老树残躯。高伫的山峰倒悬,浓厚漆黑的魔气漫天弥漫,更有如瀑布般注入地面的凹陷处,形成湮灭一切的深渊。
深渊上方有近千人踏空而立,他们衣衫褴褛,神色疲惫。
他们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对手很可怕,可怕到这片土地上最强的势力“皇庭”要集全员之力对抗。设想中,这是要持续数月乃至数年的征战,巨大的伤亡无可避免。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实常常糟糕到最丰富的想象力也追不上脚步。他们还没有正面见到最终的敌人,预计数年的战争只开始了半个月,就已折损了大量的同伴。
脚下的尸体东一具西一具,血肉模糊,肢体残缺,其实数量并不多,甚至比上空低浮着的人数少了数倍。
战初的一千三百万战士,只在战场的最外围就伤亡近半,愈进一层,愈少一成。战况已经严峻到,能横尸在此的就已经是皇庭中的顶尖高手!
半空的千人已是最后的幸存者!
季闲长呼一口气,吐出胸中的郁气,他脸色很苍白,仿佛血液在过去半个月的战争中已经全部留在了战火里。
“剩下的人不多了,所幸此行也已到终点。”
前方可怖的深渊黑气翻涌,如同地狱的黑暗无时无刻不在吞噬幸存者的意志,季闲心中对此战的结果有了大概,只是不愿意去细想。
比失败更加难以忍受的,就是在等待失败的过程。强打精神的他,已经厌倦了这看不到希望的战斗。
脚下那些冰冷的身躯有他的同僚,有他的好友,也有从未结交的志同道合之人。可现在他们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
所幸,是赢是输,是死是活,都要在这处深渊中画下句点了。
“所幸?也是,这帮家伙死的倒是痛快,不知道是回归现世还是到阎王那报道去了,可怜我们还得在这里挣扎不知多久。”一个声音接道。
他叫封笑光,人如其名的爱笑,只是一向乐观的他这次笑的却不怎么自然。
他的左手断了三根手指,伤口刚刚结痂;他本还乐观地庆幸,惯用的右手指依旧一个不少地留在手上,然后右手掌就在最近一场战斗中被齐腕斩断。
回归现世?
真的可能吗,季闲不知道答案。
【此次窥视世界的回复是“十年一梦”。详细的说,我们在这倒霉催的世界一共被折磨十年,这是我们获得神的力量必须付出的代价,死亡是梦醒的额外捷径,要不你们谁试看看?反正咱们也呆了差不多十年,现在又要死了。】
这是神算小言费了半条命偷窥到的未来,也是在场众人能面对死亡时不彻底绝望的重要精神支撑。但这次窥视世界的答案真的可信,还是小言为了振奋人心的善意谎言?
善意的谎言率先否决,小言从来不懂这个,就是不知道可信度高不高。
季闲身旁的少年斜睨了他一眼,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窥视所有人命运的大招很难开的,你不要怀疑我的水平。”
少年又转头对一脸颓废的封笑光道:“至于我们要在这边挣扎多久,这个问题我倒能回答你。以之前灾魔的战斗力来推算,他们的龙头老大恐怕强力的过分。你的话,我估计连三分钟都撑不住,当炮灰都嫌凉的那种……”
左右怼人的少年正是神算小言,全名言晓言。他曾经也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只是半个月昼夜激烈的血战后,他的形象令人无法恭维。
他习惯性地眨了眨眼皮,睁开的眼眶空空荡荡,没有黑白的眸子,只有漆漆黑气盘踞,两道干涸的血泪顺着眼角凝在脸上,原本清秀的面孔看着像刚从地狱里爬出的冤魂。
季闲疲惫的脑筋艰难转动,听到封笑光在灾魔的最终boss前撑不过三分钟,他于是知道自己也是个不称职的炮灰了。
不过季闲在这种九死一生的局面还是没有放弃,哪怕思维麻木了,行动上也是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运作。
放弃在他看来是天底下最吃亏的事。这意味着一个已经足够倒霉的衰鬼放弃仅剩的机会,主动将自己往失败的方向再挪近一厘米。
“还没打过,也未必一定是凉炮灰。究竟如何,还要等叶部主上来才能见分晓。”季闲在安慰封笑光,也在安慰自己。
皇庭内设九部,主管最强战力的部门为“战部”,该部门最高长官就是季闲口中的叶部主。
季闲这般话更像是一个心有筹谋者的台词,而不属于一个死到临头的炮灰,封笑光闻之如抓住了希望的稻草。
“季统领啊·,你要是憋着啥大招就赶紧放,别把王炸憋手里了。好歹咱们也是得到神的力量的‘不凡者’。这咱们不凡者最痛苦的事就是,技能还没用完,人没了。”
不凡者?这个世界原生居民的传说罢了,怎么当得了真。
季闲来到这个糟糕的世界十年,得到所谓“神的力量”十年,也被这个世界的人称作不凡者了十年,可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能扭转这种必败的局面。
不凡者听起来很不凡,但毕竟不凡不是无所不能,得到神明力量的不凡者也不是神,该死还是会死的。
“我打牌都是起手王炸的,手里现在只剩对三,翻不动局,我只是希望我这堆炮灰不要太凉。”
季闲疲惫的脸上没有露出封笑光想要见到的肯定,让后者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小封啊,瞧瞧你这衰样。”这时候只有神算言晓言还能很轻松。
他指着自己的空洞洞的眼眶,“看我这真诚的眼神,我难道会骗你?别随便怀疑我的预言,我都赌上小命了。咱们这次一定完蛋,耶稣也保不住咱们。我使用神术时状态贼棒,错不了的。”
“呵呵……”封笑光尽量跟着言晓言一块笑。
他听表哥说过,无可奈何时,唯有大笑最开怀。他笑的大声,心情却变得更加沉重。
果然这句话是骗人的。
他对着天空竖起自己的右臂,想比划个中指,这才扫兴地想起,自己的手掌在先前的战斗中齐腕断掉了。
不甘心的伸出左手,封笑光沉默了片刻,自己左手硕果仅存的两根手指并无中指。
三人或计算自己当炮灰的温度,或就地颓废,或泼冷水,都在叽叽歪歪地为此战唱一首凉凉,背后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子早已压不住怒气。
“你们三个有完没完!这么盼着死,干脆我一巴掌结果了你们。一定会输又怎样,一样会跟着死亡的你们三个觉得很自豪?”
马尾女子说话凶怒,其实心里亦是担忧,她竭力不去想最坏的结果,也不愿意听旁人说些或许会一语成谶的晦气话。
言晓言“切”了一声,搁平日他是一定要和这位怼两句的,今天难得乖乖地闭嘴不呛声,不知是照顾对方的心情还是懒得废话。
季闲也闭上嘴,扎马尾的女子心理他大概也能猜到,他看着魔雾翻腾的深渊,希望言晓言看到的未来足够真实。
封笑光垂着头,交替啃着唯二幸存手指的指甲。
和马尾女子紧贴着站的一人顺手递过一块碎掉的铜镜,安慰道:“苏蔷,别和他们几个怄气,整理下仪容仪表。”
“呸。”苏蔷微愠道:“镜老二你会不会说话,什么遗容遗表,你才……懒得和你说!”
这位镜老二虽然外号老气,说话也慢声温吞的,但他长得其实很年轻。
而且他不仅年纪轻,脾气意外的好。被苏蔷埋怨了两句,他也没有争辩,和季闲等人一样,目光转向了魔气翻涌的深渊。
苏蔷心中叹了口气,镜老二没和她吵架,她心中的压力反而加大了一些,身体不自觉又朝镜老二收回的手臂挨了挨。
不止喧闹的噪音,极度的安静同样会令人心烦意乱,这全随个人心态,孤弱的情绪在众人心中悄然蔓延。
漫长的等待中,灰蒙蒙的世界中突然闪耀出一道刺目地银辉,天光霎时明亮,又迅速恢复灰暗,一人已凌空立于众人面前。
苏蔷几人紧绷的心弦皆松下来,最后的希望来了。
所有人齐齐望向那如利剑的男子,封笑光更是迫不及待地问道:“结果咋样,这场仗咱们是天胡还是?”
“人都凉得只剩这么些个了,你还能天胡怎么的?能作为一场梦醒过来都算屁胡了。”
言晓言眼皮眨个不停,像是眼眶进了沙子,揉眼皮的功夫还能抽出空子替叶部主磕封笑光一句。
他向来自信十足乃至自傲,然而这次攸关自己小命的预言,他嘴上强硬,心里终究是没底,他也不确定自己死亡后能不能回到现世。
叶部主没出声纠正这两人,只是摇摇头。这一摇头非但否定了封笑光的猜想,也否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季闲微叹一声,唯一靠谱的希望破灭,难免心里不舒服,只是和声道:“总归要尽人事的。”
他还是想再拯救下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不是真的变成一堆温度三十六点五的炮灰。
叶部主目光冷峻地扫视众人,“无谓之语就此为止。皇庭九部全员听令,诛杀灾魔!”
季闲等人连忙收敛神情,齐声响应: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