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和他的司机带着杰克和莲花从工厂赶往大同。
离开朔州之后，他们开得很慢，因为道路上有积雪。行驶到积雪较少的路面之后，他们快速行驶了两个小时。夜已经深了，高速公路上没什么车。一轮明月低垂在天空，给积雪覆盖的山峰镀上一层银黄色。公路两边，燃煤火力电厂的巨大的烟囱直插夜空，散发巨大热量的同时，把煤灰的余烬洒向大地。他们现在位于恒山山脉的背风处，这里接收不到来自海上的暖风，气温是零下25度。
杰克和莲花坐在雷克萨斯汽车的后排，他看着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洁白、柔软，皮肤似乎是透明的，让人感到柔若无骨，指甲也显得晶莹剔透。她没有戴任何首饰，只有左手无名指上的一个指环和右手手腕上的一个简单的手链。她不经常化妆。她就像是一个书法家笔下的作品——全部由黑线条构成：细眉、高颧骨、纤瘦的身材。
她看着前方的道路。他从侧面看着她，她的眼睛漆黑，就像鹿的眼睛一样。
他们在晚上十点来到大同。火车站位于市中心，蓝色的霓虹灯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旁边是一个大广场。
“我饿坏了，”莲花说，“我们可以进去吃点面条。”
她指着广场一角的一家夜间营业的餐厅，餐厅门口挂着一个红色的招牌和几只红灯笼。她穿过广场，向那家餐厅走去，杰克跟在她后面。她穿着一件黑色长款大衣，衣服下摆垂到她的脚踝。大衣把她紧紧地裹起来，让她显得很高。她的黑色长发束在大衣里，一条围巾裹着她的脖子。她的面色在月光下显得洁白，寒冷的天气让她的颧骨通红，黑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快速向餐厅走去，但是吴先生跟过来，指指汽车，不让莲花走。
司机在火车站帮忙看行李，吴先生开车带着他们驶过广场，来到餐厅门口。餐厅大门挂着巨大、厚重的塑料门帘，以阻挡室外寒冷的空气。他们把门帘掀过头顶，推开门，走进餐厅。
“你想吃什么？”莲花问杰克。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莲花决定该吃什么。作为他的临时助理，莲花试图做好本职工作。她要负责管理出差的费用和记账。
“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杰克说。菜单上都是中文，没有图片。
“我或许要吃鸡肉面条。”她说。
“我也吃鸡肉面条好了。”杰克说。
莲花和吴先生拿着菜单跟服务员交谈了一会。
“我们要两碗鸡肉面，一些青菜和腌黄瓜。”莲花用中文对服务员说。吴先生是个素食者。
“没有鸡肉面，只有牛肉面。”服务员用磕磕巴巴的英文说，好像她觉得莲花和吴先生也不像是大同本地人。
“只有牛肉面。”莲花对杰克说。
“牛肉面也行。”杰克说。
他们很快吃完，走出餐厅，坐上吴先生的车，穿过广场来到火车站。
一位车站工作人员用扩音器指引乘客排队进入车站，每个人的车票都要拿在手中。现在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
工作人员看了看杰克和莲花，没有管他们要车票。外国人在中国一般不会被阻拦，他们也没有阻拦莲花、吴先生和司机。车站大门前的台阶上原来铺着地毯，但是现在变成了混合着雪水、泥巴和各种颜料的垫子，他们踩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声音。进站前，他们把行李放入X光机接受检查。
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有些人站着排队，有些人在椅子上或坐或躺。他们用绳子把行李捆起来，背在肩上。他们的衣服和面孔都肮脏不堪，头发乱糟糟的。大部分人都在兴高采烈地交谈，因为他们要回家过春节了。
吴先生和司机把他们的行李拿到贵宾候车室。门被锁上了，显然搭乘午夜火车的人里应该没有贵宾。吴先生找来车站经理，他打开门，杰克和莲花走进去。贵宾候车室里有舒适的沙发，也比候车大厅里暖和一点。吴先生和司机站在门外。
“你说你会给我看看你写的诗。”莲花说。
杰克从包里拿出电脑，插上电源，打开。
“当你读诗的时候，一定要慢慢读。”杰克说，“我知道你明白的，但是只有慢慢读才能体会出诗的含义。”
“你要读给我听吗？”莲花问。
“不，你可以自己读，慢慢地读。”
杰克在电脑上显示出一首他写的诗，这算不上是最好的诗，但是他打算先让莲花看这一首，因为它有特殊的意义。莲花慢慢地读着，她小声念出每一个字。她并不打算匆匆浏览，因为她在仔细思考每一个字的精确含义。这的确是读诗的好方法。
她读完第一首诗，没有做任何评论。杰克打算让她看第二首诗，他觉得这首诗更好。
莲花读着第二首诗，默默地念诵每一个字。
“我喜欢这首诗。”
杰克知道她会喜欢第二首诗，因为它的确写得更好。这首诗是献给他的一个儿子，讲述他在高中橄榄球队的体育生涯结束的故事。这首诗没那么伤感，词句比较流畅，他知道她会喜欢的。他突然觉得应该为她大声把这首诗朗读出来，这才是正确的方法，但是现在已经晚了。
车站经理拿着他们的车票走进来。冷空气从他的身后涌入，一下子把贵宾室变成了冰窖。杰克收起电脑，吴先生和司机走进来拎起他们的行李和他们在路上需要穿的厚衣服，然后走出去。他们从贵宾通道走出，在其他乘客之前登上了火车。
莲花从车站经理手里接过车票，看了看。杰克和莲花在9号车厢，1号隔间。杰克的票价是179元，因为他是下铺，下铺的床位稍微宽一点。莲花的票价是173元的上铺。杰克让莲花买上铺的车票，因为那里稍微暖和一点。
他们登上舷梯，走进车厢的通道。通道里铺着木地板，上面盖着磨损的地毯。每个隔间对面的墙面上有折叠座椅，脚下的散热器发出嘶嘶的声音。
列车员指给他们1号隔间的方向。杰克和莲花穿过通道，向他们的隔间走去，吴先生和司机提着行李，跟在后面。所有隔间的门都敞开着，里面的人在谈话、抽烟、剥橘子、吃瓜子、打开食物、从行李里拿出衣服。他们走过的时候，这些人都盯着杰克看，他们也盯着莲花看。
莲花打开1号隔间的门，里面没有人。隔间里的装饰已经严重磨损，但还可以使用。隔间的面积大约九平方英尺，两边各有两张床。下铺高出地面大约15英寸，上铺几乎顶到天花板。床上铺着厚厚的垫子，上面有罩着白色棉布的枕头和被子。床旁边的墙上有钩子用来挂衣服，还有一个网兜可以存放洗漱用具，床头有阅读灯。挂着花边窗帘的窗户下是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个插着一朵小花的花瓶，下面是一个热水瓶。
吴先生和司机把他们的行李拿进来，把它们挂在门旁边的墙上。他们挂好衣服，拿出一些随身携带的橘子和水。
杰克和莲花跟吴先生和司机握了握手，他们走出了隔间。
列车员走过来，莲花向她出示了车票。
“能不能问问他到保定要停几站？”杰克对莲花说。
她把问题提给列车员，列车员弯曲双手的指头说出每一站的名称。
“九站。”莲花说。
“天啊，”杰克说，“我们能睡着吗？”
莲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杰克，就像以往他说了些不需要回答的话时她所露出的表情。她脱掉鞋子，向上铺爬去。床头有一个金属梯子和一个安装在墙上的扶手，杰克托着她的脚，让她踩在梯子上。他本想把她抱到床上，但看来不需要了。她打开床头的阅读灯，开始整理床铺和衣服。
杰克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整理自己的东西。“我要吻你了，晚安。”他说。他把头伸过去，用嘴唇摩擦她的脸颊。她看着他笑了笑，继续低头整理东西。
杰克也准备上床了。他铺好被子，拿过吴先生给他的大衣，团成一团，塞在枕头下面，脱掉鞋子。他关掉房间的顶灯，和衣躺在床上。他把两手放在脑后，转头看着窗外，月亮静静地等待着一路伴随他。他想起几十年前，他搭乘美国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帝国建设者号”列车，从芝加哥去西雅图看他的祖父母，和母亲一起躺在床上，看着美国西部天空上不时飞过的流星。
莲花用她的手机在小声讲电话。他躺在床上，听着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中文。他听到展台上提醒旅客上车的广播，感到列车启动时的震动。列车开出站台之后，窗外的灯光最后一次照进车厢。周围是一片广袤的乡村，他们向着八个小时车程外的保定前进。
杰克问莲花她还好吗，她没有回答，或许没有听到。
他还在讲电话。她笑着说：“我哥哥金问我是不是脱光了。”
杰克想了想，这样的想象让他感觉不错，尽管他不会做什么。只是想想就让他感觉很好：和一个优雅、漂亮的中国画家在一列行驶在中国不毛之地的火车上，外面的温度是零下25度，他们要相处一整夜，驶过无数崇山峻岭。
他对她的感觉，就像多年来对另一个女人的感觉一样好。他希望自己能感受得更多，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他知道这取决于她的想法，但是又觉得更取决于自己现在的想法，这种想法似乎让他认为现在这种关系就足够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进一步了。
杰克不想让莲花误会，但是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让他误会了。他喜欢她，喜欢和她在一起，和她说话，但不仅仅是这样。他觉得莲花可能是第一个让他觉得爱上对方的中国女人。他不能明示，这会把一切搞糟，所以他们必须要保持严肃，必须要一起做一些事情，这是为什么呢？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他不想改变现在的关系，最好就这样保持下去，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或许她根本没有误会，只是在忍受他，期望或许有一天他能帮助她在纽约安排一次展览。
火车拉响汽笛，开始加速。外面的冷空气从杰克的床下钻进来，房间里的温度或许是20度。但是杰克感觉很舒服，他喜欢穿着衣服睡觉。
莲花讲完了电话，杰克很快就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她的呼吸缓慢、微弱。杰克闭上眼睛，他尽量睡一会，但是已经做好了一夜无眠的准备。
大约在凌晨一点，火车停靠在途中一个站上。继续开动之后，他们隔间的门被打开，进来一个农村女孩。这个女孩年纪不大，个子很矮，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两只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她穿着一件白色外套、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和一条牛仔裤。
她看也没看杰克。她在隔间里迅速、熟练地整理东西，好像这不是她的第一次旅行。她把衣服挂在墙上，把洗漱用品放在网兜里，坐在杰克对面的床铺上，脱掉鞋子，塞到床底，然后躺在床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杰克躺在床上，想着莲花。他喜欢她，喜欢想着她、看着她、跟她说话。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仅此而已。他喜欢吻她，但仅仅是为了跟她说你好、再见，或者晚安，这也足够了。他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他的吻，或者她仅仅是在忍受，就像所有中国发生的事情一样——他不知道。
五点钟的时候，农村女孩一骨碌爬起来。隔了一会，列车员打开隔间的门，用中文对女孩说了一句话。
杰克转过身看着这个农村女孩。她坐在床上，行李放在脚边，双眼看着窗外。杰克看到月光洒在她的脸和忧郁的黑眼睛上。她给人一种粗糙的美感，她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景色，似乎心事重重，直到列车停下。她站起身，走出了隔间。
杰克仔细倾听莲花的声音，她的呼吸还是那么平稳。他希望自己能站起来看着她的脸庞，感受她的呼吸，闻她身上的味道，但他知道她不喜欢他这么做。他喜欢直勾勾地看她的脸庞，有时候她会发现他那令人不安的眼神，告诉他不要看了。
快到七点的时候，列车员打开门，用中文对杰克说要查票。杰克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查票，就是同样一个列车员在大同他们上车时找莲花检查过车票。但是杰克知道，在中国就是这样，管事情的人总要找点事来做，不管有没有意义。
杰克指了指莲花的床铺。莲花的手伸到垫子下面，摸出两张票根，递给列车员。列车员查看后把票根收起，莲花的手又缩回被子里。
“睡得还好吗？”几分钟之后杰克问。
莲花没有回答。
“能帮我放下这个水瓶吗？”五分钟之后她说。
她坐起来，把一个水瓶递给杰克，杰克把它放在桌子上。
十分钟之后，杰克抬头看到莲花的腿从上铺伸出来，试图往下爬。她穿着灰色的袜子和黑色的紧身裤。他把她的脚放到梯子上，让她慢慢爬下来。
“我要去洗手间。”莲花说。
杰克躺到床上，侧过身，给她一些隐私的空间。他不想看到她刚起床的样子，也不想让莲花看到自己刚起床的样子。
不到十分钟她就回来了，杰克有点吃惊。莲花看起来容光焕发，她的脸散发着光泽、头发整齐地梳起，面带微笑。
“睡得还好吗？”杰克又问。
“我觉得还好。你呢？”
“我没怎么睡，”杰克说，“你知道有个女孩几个小时前进入这个隔间吗？”
“我发觉有个人进来，后来又走了。是个女孩？”
“是的，”杰克说，“一个农村女孩。”
他们收拾好行李和衣服，把剩下的橘子和水留在车上，走到9号车厢的尽头。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车门旁边，等待列车停靠保定站。列车掠过一片灰色的市郊，天空依然是深蓝色，但是东方已经露出了黎明的粉红色。
车站靠近了，列车慢慢停下，气闸发出嘶嘶的响声。杰克和莲花走下舷梯，和其他下车的乘客一起走进保定车站。
杰克又看了看莲花。他希望自己能永远看着她，留住她在大同寒风中的脸庞，和她醒来后从上铺探出头时露出的微笑。她看了看他，发现他在打量自己。她这一次没有阻止，任由他的目光肆虐，对他笑了笑。那一天她专心自己的工作，并且做得很好。
他们和人群一起向外走，穿过大门，走出车站，迎接他们的是带有酸气和焚化物的保定空气。莲花拿着杰克的电脑包大步走在前面，寻找他们的司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