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以后——顾小禹不知该以何种时间单位来计量,他才意识到,他所经历的一切怪事,都是从遇见那个和尚开始的。
那是他被上司栽赃的第三天,接受调查的第二天,公司让他回家等消息。他心灰意冷,窝囊地在被窝里昏睡了半日,中午起床吃了碗泡面,神情开始变得恍惚。那时,有一种强烈的绝望感,迫使他想从窗口跳下去。
那段日子的确灰暗,一度如成都阴郁的天。他的未婚妻跟着他最好的哥们儿跑了,紧接着,他收到父母车祸双亡的消息。他强忍着剧痛,赶回老家处理后事,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回到公司上班,却在一周后,又被他忠于的上司栽赃陷害。
在逼仄的出租屋里,虚无的空荡让他心无生念,他起身走到窗口前,准备探出身子,却在回头不经意的一瞥中,看见了垃圾桶,鬼使神差地坐了回去。他捡起垃圾桶里皱成一团的宣传单,把它摊开,依次浏览上面的旅游景点,目光最终锁定在一尊佛像前。
他是无神论者,可在万念俱灰之间,突然想要找人倾诉,想要在死后有个好去处。于是,他像恶作剧似的拨通了旅行社的电话,要求马上去一趟乐山。电话那头立即答应了,只因他爽快得没讨价还价。
出门前,他写了一份简短的遗书。假若这世上还有哪位朋友记得他,那遗书就属于他了。总要留下点什么证明自己来过。他黯然地想,不能悄悄在这破地方与世界告别,虽然没“生得伟大”,但也要“死得伟大”,比如在那乐山大佛前,跳入滔滔江流,也许还能“光荣”地登上报,怎么也比默默从出租屋跳下楼的好。
这天是周一,到了景区,游客出奇地少。当他站在山顶,远望大佛头部嵌就的螺髻时,天空飘起了小雨,一块乌云罩在了他和大佛的头上。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座通高71米的弥勒佛坐像。以往来景区,他都是陪同客户或朋友,走马观花地游一遍,来得多了,连照片都懒得再拍。故地重游,心境不同了,看到的景物也不同。从侧面盯着大佛半眯的眼睛,他竟有种被盯着的错觉,心虚地移开目光,俯在栏杆上,往下望向大江。
是时候了。有个声音催促着他,该下去了。他直起身体,仰头一口灌下剩余的水,把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听着从里面发出空旷的一声,犹如自己被掏空的心发出的声响。顺着凌云栈道,他下到了大佛的底部。
依山凿成的大佛,临江危坐,神势肃穆。他站在它的脚底处抬头,有种仰之弥高的感觉。面对大佛的威严和神圣,他双手合十,默念着,把心中的苦闷通通道出,眼泪不自觉地滑落下来。待他说完了想说的话,就转过身,面对看似风平浪静的江流,寻思着可以从哪处缺口纵身跳下。
几个游客从他身边说笑而过,另几个游客拿着自拍杆在摆拍。一阵江风吹来,他冷得把双手缩在怀中,独自在大佛和大江之间的平台上徘徊。就在他下定决心一死了之的瞬间,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一道缝,从里面射出一束微弱的光。那光在阴暗而隐蔽的背景中,被反衬得格外刺目。
总之,他瞟见了那光。
他暂时忘了刚才的决定,又是鬼使神差地,走向那光、那扇门。
那门在大佛右脚的外侧,嵌在它与倚靠的山体之间,门色又与周边斑驳的山壁浑然一体,若不打开,完全是隐形于大佛脚边。他慢慢走向它。
来到门前,他踌躇片刻,在门上轻叩了几声,里面没人应,他便轻而缓地推开那门,把腿迈了进去。
门内挂着一个功率不大的灯泡,灯光昏黄,里面空间很大,因此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是黑黢黢一片,不知暗藏着什么。整间屋子,除了能清晰地看见一块破旧的黑板,别无其他。
站了约一分钟,他感到有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不知不觉退到门边,正要跨出门外时,一个悠悠的声音震住了他。
“年轻人,既来之,则安之。”那个声音来自各个角落。
“谁!”他紧张地叫道,四肢僵硬地固定在门口。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那声音逐渐集中,汇聚在黑板之后。他看见那里出现个光脑袋,心里的惊恐不由少了几分。原来是个和尚,他想。
“我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人。对不起,误闯了进来。”他返身要离开。
“既来之,则安之。”和尚又说了一遍,似乎想留他,“心空物灭,不可说,无所得,物物性空,万物皆空;身心如幻,无所挂,无所住,心心清净,众心皆净。”
他听得云里雾里,却不好意思再往外走,又听和尚在问:“年轻人,你可知,你的意念从何而来?”
“从大脑而来。”他敷衍道。
“那你过来看看,帮我辨一辨,在这罐子里的硬币,是静止,还是转动。”和尚从黑板后面走出,上前半步,在地上放了一个小罐子,再扔进硬币。他的半个侧脸,始终隐藏在黑影里。
顾小禹不知其意,还是客气地走了过去,但他的注意力不在罐子里的硬币上,而被黑板上涂画的字迹所吸引。那是一些数字和公式,乱七八糟地拼在一起,一层覆盖一层。他明显感到,它们都是在计算一个问题。
他再走近,将脸凑到黑板前,“学霸”的思维自动开启,他认出了部分数字和公示,即刻惊讶得无从适应。尽管他知道如今的和尚都是高学历,但能真正见识到他们之“高”,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只见黑板上写着的,是什么波函数、薛定谔方程、普朗克常量方程等等,还有一些他辨识不出的方程式,感觉都与量子力学有关。
“静止,还是转动?”和尚把他的注意力引开。
如果在没看黑板之前,他肯定也是敷衍地一回答,但看了黑板,再听和尚问这话,他才恍然话中有话。他思考了半天,答不上来。
“非静止,非转动;既静止,又转动。”和尚自问自答起来,话语间带着点深奥的笑意,“物理学家安德鲁·克莱兰曾用实验证明,一个物体可以同时出现振动和静止两种量子状态。”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无法将一个和尚和一个物理学家联系在一起,这真是奇妙的组合。他想起了最初的问题:“这个和你刚才问的,意念从何而来,有什么关系?”
“一个物体能够同时存在于两种状态,这在一个空间是实现不了的,必然是两种以上的空间。你的意念来自于你,那么你当下的意念,真的是唯一的意念,或只是在这个空间里的意念?”和尚蹲下身,摆弄起小罐子,“比如你生或死的意念,应是在两个空间同时并存的。意念相对于空间,犹如水滴与浪花的关系,水滴由浪花激荡而起,无浪则无水滴,只有客观存放的一潭死水。因而,你的意念来自于你,但不取决于你,而取决于你在哪个空间。”
他越听越觉得玄乎,不知怎么去理解和尚的话,但能隐隐感到,和尚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在委婉地劝说他,要活下去。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道出口的,却是在问:“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如今在哪个空间?我是否可以自由选择空间?”
和尚拿着罐子站起来,久久不答,他的一侧身体,始终保持在黑暗里。顾小禹看见他另一侧身体,被宽松的大衣盖住,唯衣袖半挽着,露出一截手臂,在浑浊的光下,显得线条生硬,似属肌肉结实的习武之人。他的那张脸,只能看清一只眼睛和半个嘴巴,顾小禹由此想象,他的整张脸,应该是面庞宽阔,颧骨突出,长相刚毅的,不同于这里的本地人。
“这个问题不应由我回答你。”和尚开口道,把身体完全隐没在黑暗里。突然,他把硬币抛向空中,再用手稳稳接住,将它摊在手心。“该由它来告诉你。”说完,他手一抬,将硬币抛向顾小禹,令他猝不及防。
在顾小禹盯着硬币飞来的过程中,时间被拉长了,他心跳的节奏放慢了,那硬币已不再是硬币,它变为了地球的轮廓,其黑色背景,成了广袤的宇宙,而那灯光,成了太阳的光晕。可这一幕一闪即逝,画面倏然破碎,被切割为万花筒般美妙的图案,塞满了顾小禹目及之处。这些美轮美奂的图案由小及大,一些如正打气的气球,逐步放大,另一些如正溶解的气泡,由几个小的逐步扩散为一个大的。当它们大到顾小禹能看清它们中的沙粒的时候,它们便停止了变化。其实,顾小禹以为的沙粒并非沙粒,在逐渐放大的图形中,他愈发感觉惊恐,因为他看清,那沙粒正是他自己!在每一种不同背景的图形里,都有一个他的侧影。他看见每一个自己,都伸出一只手,停留在半空,正在接抛过来的硬币!
他还残留的一点意识,让他本能地想挣脱眼前的恐惧,可又有一股匪夷所思的推力,迫使他想去召唤图形世界里的每一个自己。两股力量无声无息地较量着,猛然,旁侧响起尖锐的铃声,顷刻间,所有图形、恐惧和意识,在他眼前和脑中崩塌了。
他恍若隔世地站着,当他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硬币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心。他摸了一把衣兜,手机不在里面,再循着铃声,才发现手机是在门外响着。他完全不知何时掉了手机。
铃声刺耳,也很倔强。他来不及多想,握着硬币就朝门外走。出门前,他望了一眼和尚,只看见他身形模糊,已与黑暗融为一体。再望了一眼灯泡下的黑板,及上面五花八门的公式。
他在门外的杂草里寻得手机,立即接起来。原来是一位要好的同事,急着给他“通风报信”,说他没事了,公司已查清是他的上司栽赃于他,让他等着回去上班的好消息。
他的心情顿时云开雾散,谢过同事后,在原地自乐了半秒,再回头,却见房门已关闭,敲打了几声,没人应,只好自觉没趣地离开。
重新站到乐山大佛的双足之间,被狂烈的江风吹着,他不再感觉那么冷了。临走前,他再次抬头仰望,大佛巍峨的身躯令他感觉像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猴子,让他有点眩晕。这次,他即刻走开了。
回程途中,他掏出硬币左看右看,若不是有这东西为证,他真觉得此行就是一场梦,真不敢相信大佛的脚底,还住着那样一位僧人——精通物理学的僧人。
一路上,他一再暗示自己是无神论者,但怎么也掩盖不了对大佛的感激。他想,就算是某种巧合,那也得感谢佛祖在他临死一刻,委派那个僧人拖延了时间,让他有机会接到同事的电话,得来好消息,这才救了他。
于是,此后的几天,一到闲暇之时,他脑子里就自然浮现足踏大江、双手抚膝、神态庄严的大佛,浮现那个只露出半个身子,神秘莫测的和尚,耳边尽是他嗡嗡喤喤的禅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