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最好的马坊占了贺山山脚下的黄金地段。
马儿都是放养的,孟遥知领着沈明珠来选马,挑来挑去,沈明珠算是瞧明白了,孟遥知这是在给她选。
白马漂亮,沈明珠却偏瞧上了匹花脸的,身形有些瘦弱,孟遥知眯着眼睛摇头:“不太好养活。”
沈明珠小心翼翼伸出手,马儿也是有灵的,似乎知道沈明珠喜欢自己,竟然主动伸长了脖子蹭了蹭沈明珠的手。
孟遥知瞧沈明珠眼里的光都亮起来了,扭头对一旁战战兢兢伺候着的马坊老板道:“就这匹吧。”
沈明珠闻言楞了一下,孟遥知这样丝毫不讲道理的由着她,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孟遥知却自然得就像本该如此顺理成章般,他拍了拍马背,接过马坊老板递过来的马嚼子和马鞍,熟练利落的装好后,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拉过沈明珠:“试试。”
沈明珠看他一眼,深吸了口气,踩着马镫便往上爬,好在这匹马比较矮小,虽然废了好些力气,但还是顺利的爬了上去。
沈明珠坐不稳,整个身子都快趴到马身上了,孟遥知有模有样的教她,让她抓紧缰绳,打直身体保持住平衡,这样趴在马上,是不可能骑马的。
沈明珠摇晃了几下,嗓子里的声音都在抖:“我坐不稳!我不敢!”
孟遥知哭笑不得,本想自己拉着绳让她体验一下,这丫头孤身一人从扬州跑到京城都不见害怕,自己选的马反而不敢坐了。
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奇怪得很。
“罢了。”孟遥知松了口,把她从马上直接抱了下来,等她站稳后,让马坊老板把他看上的那匹白马牵过来。
沈明珠以为他后悔了,有些懊恼。
谁知道马一牵过来,孟遥知又把她重新抱上了这匹高大的新马,随后自己也翻身坐上去,把沈明珠揽在怀里,他勒紧缰绳,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沈明珠耳后响起:“还怕么?”
沈明珠只觉得耳根子像是火烧一样烫,她一动也不敢动,紧绷着身子,尽量不让自己和孟遥知贴得太紧。
孟遥知好像也没注意到她的僵硬,他夹紧马腹,游刃有余的驱使马儿朝前走去,慢悠悠的逛了两圈后,沈明珠心里那种恐惧感才渐渐消除了不少。
他稍微加快了一些马速,风轻抚过脸颊,很是舒适,沈明珠微微眯起眼睛,这样惬意又悠闲的时光,她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你那匹小瘦马买回去自己喂着,等你喂熟不怕了,我再教你骑马。”孟遥知勒紧缰绳,调了个头朝回跑去。
沈明珠轻声应下,嘴角不自觉的带上了笑意。
回去的路上沈明珠靠着窗帘边朝外边看,出了南市的街道,孟遥知突然开了口:“木戈想用玉佩换取权势的时候,我就明白你已经逃出来了,将计就计配合他,也是为了腾出手来,了解了一下当年的事。”
沈明珠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已经是孟遥知第二次主动跟自己解释了,她把帘子放下来,看向孟遥知:“你假意答允他,也是为了让我瞧清楚他骗人的把戏?”
“沈家的事我已经着人去查,今早上刚递来的消息,木戈当时似乎已经查到了些许眉目,不过事关朝廷大族,他不敢接着查,更不敢声张。”孟遥知没回答沈明珠的问题,算是默认,“具体是哪家,想来用不了多久我便能知道,沈明珠,沈孟本是知交,地位阶层相当,才谈得上恩义二字,留在我身边,我会帮你。”
他的确有心,解释虽然不多,但句句都是要紧的话。
木戈问她的话,查的事情都离不开玉佩,孟遥知却在这短短一日内,告诉了她所有她想知道的消息,关于沈家的消息,用心与否,高下立见。
沈明珠垂下眼帘,她还没有开口恳求什么,孟遥知已经给了她最大程度的安心,或者说,孟遥知根本不需要她恳求什么,沈家的事,他是自己心甘情愿去查的。
正如孟遥知所说,沈孟是知交,他不会放任她一个人不管。
沈明珠轻而又轻的点了点头,想起孟遥知或许没看见,又微不可闻的说了句:“谢谢你。”
到了这会儿,沈明珠那种懵然又戒备的状态才算是真正的缓了过来,孟遥知有权有势,他什么都有了,才不会在意沈明珠有什么。
马车一路到孟府门前停下,赶马的小厮喊了一声,很快便围上来不少的人,除了牵马进府的人外,还专门有小厮给沈明珠抬来小凳,扶她下马车。
马车被赶走,沈明珠正准备要跟着孟遥知往府里走,突然身后有人唤孟大人,声音明朗得很。
孟遥知停下脚步,沈明珠也有些好奇的回头看。
方才被马车挡住了,对面不远的地方站了个少年,瞧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他眉眼飞扬,英气里还带着几分稚嫩,见孟遥知回身,快步便走上来了:“孟大人,今日的公函。”
他递给孟遥知一本折子,目光在沈明珠脸上流连了几秒,微微皱了皱眉,随后挪开了视线。
孟遥知把东西接过来,点头道:“有劳。”
说罢,正准备转身进去,又发现那少年没有跟上,而是一脸疑惑的望着沈明珠,像是在深思什么。
孟遥知把沈明珠往自己身边拉过来,声音冷清的提醒一句:“进来吧,林景清。”
林景清闻言回过神来,他脸上倒是再看不出来什么,在孟遥知面前也面色如常,生的便是一脸的正气,倒不像是个谄媚之辈。
匆匆一面,沈明珠并未多想,孟遥知有公事要办,她便独自一人回去,他们回来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开了,还没到院门口,便看见宝露领着好几个丫鬟探头张望,瞧见沈明珠的身影,宝露一下子笑起来,上前搀扶住沈明珠:“姑娘回来了,恭喜姑娘。”
恭喜什么?
沈明珠一头雾水,还没开口问,宝露已经说了旁的话:“姑娘今早吩咐的事情,奴婢已经着人替姑娘办妥了,东西都换了钱,银子太重了,到钱庄兑了银票,不多不少,将将六百两,银票在里头梳妆台上,姑娘去看看吧。”
宝露这么一打岔,沈明珠再刻意去问她恭喜什么未免显得尴尬,是以干脆装作没听见,倒是听到宝露神色如常的说这么大数额还是有些惊讶的:“六百两?这么多?”
宝露笑笑,没有接话。
原本她也只是和孟遥知置气,现下这些东西真的换了银票,一时之间沈明珠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不看了,先搁着吧。”沈明珠摇摇头,觉得身上有些乏力,大概是太久没有戴这样繁琐贵重的头饰了。
她想换成简单一些的发髻,随便拿根簪子别上就好,宝露明白她的意思,手巧又心细,在绾发上,宝露算得上是拿手。
屋里坐着歇了会儿,沈明珠望着屋外廊下的杂草,突然想起今天刚刚买回来的马,一时来了兴致,站起身来:“我想去看看马。”
宝露闻言笑得更加灿烂:“奴婢陪您去。”
而孟遥知此时在书房接见林景清,他大权在握,所以很多事情都需要他点头才行。
如今孟家独大,新皇年幼,极其信任依赖孟遥知,林景清的父亲是两朝老臣,眼瞧着朝堂佞臣当道,气得连上三本奏折劝谏,都被驳了回来,自此大病了一场,算是心灰意冷,自请辞官,是以林景清如今是子承父业,作为守旧老臣一派的人,对孟遥知的态度一直都不冷不热。
得罪不起,却也无意奉承,林景清少年气盛,即便是当着孟遥知的面,也只是行拱手平礼,孟遥知对此并不在意,倒也从不在差事上难为他什么。
太过稚嫩的少年,似乎都不配让孟遥知有什么情绪波动般。
“听说孟大人向来不爱美人,府上那么多年也没有个主事的夫人,不知刚才是哪家的姑娘,竟然入得了孟大人的眼。”林景清到底是沉不住气,见孟遥知神色自若的看折子,开口试探了一句。
孟遥知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回应:“怎么,你认得?”
林景清沉默了会儿,走到旁边坐下:“随口一问而已,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孟遥知抬起眼帘,把手中的折子轻轻搁下,他只是这般冷清的看着林景清,好一会儿,才挑了挑眉道:“折子上面有批示,拿去吧。”
林景清手边的热茶刚刚端上来,还没有喝上一口,办差要紧,他也没有打算久留,折子摆在书桌上,林景清上前把折子装好,再次给孟遥知拱手行礼后,转身离开。
他没看见自己身后孟遥知探索的眼神,当年林家和沈家亦是交好,沈明珠还活着的消息看来林景清是不晓得的。
不过并不重要,即便认出来也不重要,每个人出现在另一个人生命中的顺序是固定的,而孟遥知不偏不倚刚刚好,占尽了先机罢了。
等到林景清离开好一会儿,孟遥知才站起身来出了书房,他往沈明珠的院子去,没有看见人,问了丫鬟才知道宝露领着她去了马房,他又问了句东西变卖银两的事,得知银票沈明珠还没看过后,没再说什么,转身朝马房去。
以前孟遥知的马都是宝露喂的,现在她伺候沈明珠,便不干这份差事了。
到了马房沈明珠才知道孟遥知各个品种颜色的马都有,一一看过去,竟然和南市马坊的壮观景象差不了几分,她选的那匹小瘦马参杂在这群高大的马群里,很是惹眼。
跟在孟遥知身边久了,连宝露都有些惊讶沈明珠怎么会选这么一匹马,她抓起一捆稻草往马儿嘴里喂,叹了口气:“姑娘,这马不大好养,跑不了多远的路的。”
沈明珠倒是不以为然,笑着去摸它,想了想,小声道:“就叫它花斑好了,我也不出远门,它能驮得起我便行了。”
说罢,也学宝露的样子,拿起马槽里的干草往花斑嘴边喂去,花斑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沈明珠,低鸣了一声。
宝露有些吃惊,看它的眼神也变了几分,笑起来:“看来还是匹能听懂话的马,姑娘瞧,刚给它起了名字,它便晓得应答了。”
“是有些灵性。”
身后突然传来孟遥知的声音,把宝露和沈明珠都吓了一跳,宝露回过身福身行礼之后便赶紧退到了一边,孟遥知上前握过沈明珠的手,替她拍了拍沾上的灰尘:“不饿么?去陪你用膳,你倒好,跑到这里来了。”
不说倒还不觉得,孟遥知这么一提醒,沈明珠的肚子像是刻意配合一般叫了一声。
她窘迫得不行,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子。
孟遥知盯着她笑得柔和:“待会儿我要进宫一趟,换了银子别搁着,让宝露陪你上街去,买些你自己喜欢的东西。”
沈明珠还是脸红的不行,想把手从孟遥知手里抽出来也拉扯不动,宝露在一旁掩嘴轻笑,沈明珠更是话也说不清楚,敷衍着应了声“知道了”,便想朝外边走。
孟遥知顺着她,只是依旧没有放开,他回头问宝露:“午膳备好了么?”
宝露连连点头:“一早就备下的,热一热便能吃了,大人和姑娘一块儿用么?”
“一块儿。”孟遥知点头。
虽说是一起吃饭,但孟遥知显然是赶着要进宫办什么要紧的事情,他随意吃了些,便先行离开了。
他刚才说的话倒是提醒了沈明珠,她本就是想着那些可怜的乞丐才气晕了头,这些银子她自己也用不上那么多,倒不如换些粮食衣裳来,再留一些等着赶制冬衣被褥,总归比那些朱玉首饰堆在她这里积灰有意义的多。
这么想着,看来下午去逛街采购是必然的了。
宝露肯定是要跟着沈明珠去的,她不肯穿这么招摇,又把之前的那身旧衣裳换回来了,好在宝露还没有扔。
多年没有回京,很多沈明珠记忆中的店铺都改变了原本的位置,宝露便充当了向导的作用,虽然能猜到沈明珠要这些东西是想做什么,但孟遥知有言在先,不管怎么,都由着她高兴,所以宝露并没有多嘴说什么。
两人出府随意漫步着往前走,先遇到什么就买什么便好,六百两的银票沈明珠只带了一百两出来,饶是如此,这一百两也不见得能用的去一半。
她们只顾着看街边摊贩摆着的小玩意,姑娘家总能被这些东西吸引,宝露也不例外,是以并没有注意到,在刚才转角的时候,她们就已经被一双眼睛盯上了。
林景清是刚办完差事准备回府,晃眼瞧见沈明珠的身影,便停下了脚步,他盯着沈明珠的背影看了会儿,扭头对一旁跟着的小厮说让他先回去,随后便独自跟上了沈明珠的步伐。
他倒不是想知道沈明珠要去哪儿干什么,他只是想确认一下。。。毕竟,记忆中的那张小小笑脸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了,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沈明珠和宝露先是去了米行,交了定金预付后,便接着往前走,孟府的好处这个时候便能体现出来,米行的掌柜主动提出自己送米到孟府去,沈明珠也没推辞,如此自然是最便利的。
跟了一路,不知不觉林景清已经离沈明珠越来越近,两个姑娘瞧见变脸的面具,欢欢喜喜的戴上,笑得开心了便忘记了自己是在路边,前方正好转过来辆马车,林景清眼疾手快,赶紧快跑了几步上去,把沈明珠和宝露往摊位这边拽了一把。
马车呼啸着从沈明珠旁边飞驰过去,这一下要是撞上了,只怕是要闹出人命。
宝露面色死灰的取下面具,自己还有些手脚发软,却只顾得上去扶沈明珠:“姑娘没事吧?”
沈明珠也取下面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救了她们两人的人,她没想到是林景清,有些吃惊:“是你。。。”
宝露也认出林景清就是方才到孟府找自家主子的人,连连谢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离得近了,她的眸子亮晶晶的,轻飘飘的和他对视了一秒,林景清心里的那种感觉更甚。
他还拽着沈明珠的手没松开,被沈明珠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多谢林公子。”沈明珠记得他的姓,孟遥知方才似乎是这么喊他的。
说罢,两人捂着心口,惊魂未定便要绕过他接着往前走,林景清在原地站了会儿,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信心,低声喊了句:“沈明珠?”
沈明珠愣住,猛地回过头来:“什么?”
林景清稍微提高了些声音,几乎已经确定:“你是。。。沈明珠?”
她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么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他为什么会认识自己?
迟疑停顿了几秒,沈明珠下意识的就想要否认,谁知道林景清很是激动,不等沈明珠开口,就已经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林景清啊,小时候我爹常带着我去你府上,栗子糖,记得么?我总给你买,你吃得多了,还害了牙疼。。。”
沈明珠皱紧眉头,这事儿她倒是记得,拔牙的时候伤口感染,还高烧了一场,这么想着,混沌的记忆好像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林景清。。。林景清。。。
沈明珠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渐渐和记忆里那个虎头虎脑总爱扯她辫子戏弄她的小少爷重合在一起。
林景清!沈明珠猛地瞪大了眼睛,她虽然没有开口,但是林景清知道,她想起来,想起自己来了。
欢喜冲击过后,林景清突然沉默下来,他想起沈家的遭遇,突然不知道此时在这里遇见沈明珠究竟算是怎么回事了。
她怎么逃出来的?
又怎么会和孟遥知那样的人在一起?
林景清一肚子的疑惑,他看了一眼跟在沈明珠身边的宝露,晓得这是孟遥知的人,多余的话他倒是一点没讲,只是冲沈明珠笑着道:“记起来了?那便好,咱们也算是自小认识的,你若是把我忘了,可太不够意思了,枉费我小时候那么混蛋,总想坏点子惹你注意。”
沈明珠眨眨眼,瞧他现下这样子,和小时候恶作剧得逞笑起来的模样没有半分区别,旧乡遇故友本是欢喜事,可京城里处处都是她爹故人,和她称得上儿时朋友的,其实没有几个。
林景清那时可是出了名的小混球,稍微想起来一些后,其他相关的记忆也随之浮出水面,沈明珠也对他笑,轻声道:“十几年没见了。。。”
林景清摆摆手,显然不想说这些伤心话,他瞥一眼宝露,上前一步拉住沈明珠的胳膊,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只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过几日我去找你,嘘,别告诉别人。”
马路上热闹,宝露是肯定听不见的,林景清冲沈明珠眨眨眼睛,顽劣的样子暴露无遗,哪还有半点方才在孟遥知跟前精干的样子。
他说完后便跟沈明珠告别,却更像是说给宝露听的:“既然你还有事,那就不耽搁你了,我先行一步。”
沈明珠对他点头,待到林景清走远后,宝露才上前来搀扶住沈明珠:“没想到京城里除了咱们大人,姑娘还有别的故人。。。”
沈明珠把林景清的话记在心里,看了宝露一眼:“从前家在京城罢了,到底是多年未见过了,咱们又赶着还要去裁衣裳,也没什么话好说的。”
宝露点点头,指着前边不远处道:“布庄就在前边了,这家是老店,价格合适,麻布质量也不错,姑娘倒是好心肠,京城里有钱人多,穷苦人也不少,有姑娘惦记他们,也是他们的福气了。”
沈明珠笑着没搭话,宝露说话总是圆圆满满,她稍稍侧过脸往后看了一眼,林景清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她深吸口气回过头来,手心握的太紧,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明珠小心翼翼的把手心的汗往衣袖上擦去。
她知道自己需要接受,释怀和坦然,她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