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子华呆立在校门口内心又冲动又悲怆又委屈，一腔热泪哗哗地夺眶而出怎么忍也忍不住，手里还紧握着那支装满子弹的驳壳枪。姐姐的抽泣声格外响亮，从父亲遇难之后，她一直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憋了整整十个月今天才有了机会。
“您是马子华同志吧？”北方大兵朝他行了一个很漂亮的军礼，带着一种欣喜和惊讶的神色迎向他，“我叫高志明，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唐山七支队副队长，县城已在三天前被我们支队解放了，现奉首长命令接您进城共商建立人民政权的大计。”
此刻马子华脑子里一团乱糟的嗡嗡之声根本没听清高志明说的什么，但有一点他异常明白：县城解放了他用不着再躲躲藏藏了，父亲预言和憧憬的好日子真真实实到来了。他紧握着高志明的大手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高副支队长热情地望着他高兴地说：“子华同志，在州城我就听到了您的大名没想到您这么年轻，搞地下斗争又困难又危险却很考验和锻炼人，我们这些在部队的同志都很钦佩你们啊。请上马吧，县城刚刚解放有许多事要干呢。”
他们和马琼华简短告别就驱马进城，这是马子华第一次骑马，一路上只觉得天地都在晃动有些飘飘然。他们一行人路经几个乡场时都有许多人涌在街头争先恐后目睹解放军和地下党的风采，他这才暗暗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深深感谢临危之时机智地使他逃过劫难的父亲。看着乡民们那一双双热忱景仰的眼睛，这个年纪轻轻的革命党人陡然明白，黑暗过去之后的光明虽然来之不易却是应该好好享受的。这非同寻常的思想和原始欲沉淀在他心底并且预示了他未来一生的曲折命运，那也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一旦开了头就不顾一切走下去。
在城外的小山梁上马子华驻马俯视那一大片被薄薄冬雾渲染得迷糊的灰黑色屋宇，觉得那是一片峻峭起伏的山岩，而自己是在其上空展翅翱翔的雄鹰，胸间那股升腾的快感异常舒服。偏偏这时有道阴影从心头掠过，他明白是叔父那张抽烟过度而显得浮肿灰白的面孔，于是扭过头去问与他一样心绪活跃的高志明：“副支队长，我叔叔你见过吧？不知他在城里忙些什么？”
高志明有一对明亮聪慧的眼睛还夹杂着一点北方人的狡黠，他仰望着白气蒙蒙的冬阳笑道：“马云峰先生作为川东地下党人的代表，迎接解放大军进城功劳不小啊，他已担任本县新成立的治安保卫委员会副会长，也就相当于过去县政府的副县长啦，子华同志，你们马家真是个复杂的大家族啊，参加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人都有，听说万县的伪县长也是您叔父呢。”
听到这番话，马子华默不作声，心带怨恼和鄙夷地想着自己的叔叔，他算哪门子地下党啊？只晓得收租抓丁抽大烟嫖女人，听说父亲组织了武装队伍就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割断兄弟关系。但在父亲亲手埋藏在马家老宅石板底下那份川东地下党福安特支成员花名册上，有他的大名简直千真万确，叔父用他伪乡长伪参议的牌子掩护过他的亲弟弟亲侄子也是雷打不动的事实，父亲刚直不屈成了国民党宪兵的枪下鬼，而做了半辈子花花公子大少爷的叔叔却成了响当当地下党代表，他妈的老天硬是太欠公道！最令他气愤的是这些想法还得死死压在心底，因为这不仅关系到马氏家族的名誉，而他确实也找不到叔父混入革命阵营的任何证据。
进城之后，马子华的任何不快和疑惑都烟消云散了。县城各界都沉浸在解放和新生的狂欢大喜之中，他立刻被作为英雄父亲的化身被赞颂者和崇拜者包围起来。县武装大队长的职务，也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整天置身于彩旗飘扬的会场接受一片又一片发自内心的欢呼，他尝到了胜利者真正的骄傲滋味。尤其到县女中联欢那天他被一大群花花绿绿香气袭人的女学生簇拥在中间真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双手被几只温软细柔的小手紧紧握住全身有种电击般的冲动。有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好像是他的一位远房表妹，一次父亲为筹枪款曾悄悄带他潜入县城去那位表妹家，她和她那当盐商的老子一起让他们父子俩饱受了白眼和冷落。他内心带着冷笑伸出手，故意在远房表妹圆润的肩头重重捏了一把，看见她居然不知羞耻地对自己咯咯骚笑才吐出那口积压心头许久的恶气。
第二天他又干了一件事情，初次尝到了使用权力的快乐。高志明来找他严肃地问：“马大队长有件事想请您证明一下，这关系到对一个敌伪骨干分子的处理，那个满脸麻子的老宪兵实属作恶多端的老兵痞，按罪行该杀掉，可他赌咒发誓说关照过你父亲还救过你性命，如真有那么回事就可以考虑从宽处理。”
马子华想了想说：“高副支队长，我想见见他当面听他怎么说，再回答你可以吗？”
他们一道去了十个月前押他和父亲的县监狱，简直无巧不成书，罗麻子就关在他们父子俩蹲过的那间黑暗潮湿的号子里，老家伙一见他就“扑通”跪在地板上哭叫道：“马小少爷吔，求你开恩放小人一条生路啊，我罗麻子是带过血债罪该万死但我的良心还没都喂了狗，好歹从枪口底下救过你这个革命英雄的命啊……”
这时马子华想起了那个天昏地暗的雨日和那两声夺去父亲宝贵生命的沉闷枪响，对泪流满面的罗麻子有点怜悯，刚想说句什么时叔叔那张灰白肿脸忽又在眼前浮现，他想罗麻子救自己跟叔叔暗地把名字写入地下党花名册一样，是存心投机取巧为自己留条后路，如果到了该杀我的时候那狗东西也绝不会手软。
他一言不发走出了县监狱，当天下午就听到血债累累的罗麻子被处决在北门河坝的消息，他明白这等于是自己亲自批准了对罗麻子的死刑令，独自很开心地笑了许久。
一天，身为县治安保卫委员会副会长的马云峰满面诚恳地邀请马子华去他的新家聚谈，年轻有为的武装大队长本想拒绝，细想过后还是答应了。为建立人民民主的新生政权叔侄俩都废寝忘食见面除了工作从不闲谈，但马云峰对他这个气势逼人的侄儿总有几分畏怯而在外人看来那竟是一种长辈的谦和。
马云峰住在原来属于伪县长的小院里，三厢雕花木房相当堂皇雅致，进门是一块花圃，各色菊花正从灿烂走向凋零，而作为冬景已极为鲜艳了。马子华的新婶娘是早就与叔父有过姘居关系的那位在伪参议会总是制造风流佳话的女秘书郭雨芸小姐。她在重庆读了几年书就跳了几年舞，带着烫了金字的毕业文凭和一点小小的妇科病进了伪参议会。马云峰为她神魂颠倒竟把为地下党筹到的枪款给她买了一套祖母绿首饰，自己为此差点被当做内奸受到处治，最后忍痛卖了一座煤窑才算遮掩过去。解放军进城，郭雨芸作为地下党代表的恋人理所当然属于革命阵营，她进入治安保卫委员会担任妇女委员，剪了短发穿上列宁装，纤纤细腰扎一根很宽的皮带，给人一种假洋鬼子的印象，可她自我感觉良好。
饭菜很丰盛，还有一瓶大名鼎鼎的泸州老窖特曲和郭雨芸很妖媚的笑脸，马云峰暗恨自己在小小年纪的侄儿面前卑躬屈膝有伤长辈尊严却又实在担忧他露了自己的底细，使后半生前程烟消云散很不值得。
“哎哟，我们子华这么年轻就成了全县有名的重要人物啦，婶娘真为你高兴，走到哪儿都夸你吹你呢。”郭雨芸坐得离他很近，她身上溢出的热烈香气放肆地侵扰着他。
马子华一边呷酒一边怀有恶意地想：这骚女人只要我说一句她肯定会马上脱裤子，可老子还不想干呢，梅毒兮兮的烂婆娘只有哄叔叔那号老嫖客。
马云峰观察着他的脸色，然后鼓起勇气说：“子华你还记得你父亲的老朋友老上级王宣洲吗？他跟随红四方面军长征去了陕北，现在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他依稀记起那个身高体壮有张罗汉脸孔的王伯伯，他带了几个从北平上海来的大学生住在他家老宅的大谷仓里，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给他幼年心灵留下的印象一直十分神秘。后来才知道他是创建过威镇四方的川东游击军的共产党大干部。他父亲的入党介绍人，父亲留在老家搞地下斗争也是按照他的指示在干。想到这里，马子华心头一阵激动看叔叔的目光也温和了。
马云峰明白自己这番话的效力，微笑着又说：“你这位王伯伯不光跟你父亲关系特殊，他和那个名叫舒慧玉的漂亮北平女学生结婚也是我们马家出钱操办的呢。我想时间才过去十多年，他还会记忆犹新吧，说不定他正在想念你父亲呢。唉，只可惜好人命不长，要是天峰肯听我的劝，活到现在该多风光啊。”
他没心思去研究叔父对父亲的感情是否真挚，但他从他的活里看到了一层很炫目的希望，那是父亲遗留给自己的福祉的一部分应该得到也不能放弃，就问：“大叔你莫转弯抹角好不好，这位王宣洲伯伯现在哪里担任什么职务？”
“哈哈，子华呀子华，叔叔就晓得你听到这消息心头会发痒发热的，我还是昨晚上在雨芸从重庆带回来的那台无线电里听说的，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好呢，这事子华你还得谢谢你婶娘啊。无线电里说你王伯伯在西南军政委员会当大官，他的官府肯定就在重庆市里不用打听就找得到。”马云峰老谋深算地笑着，好像自己也为此沾了光，其实他心里想着马子华离开县里之后就等于搬去了阻碍他前程的绊脚石，有种说不出的松快。
郭雨芸不失时机地凑过她的粉脸娇柔地说：“哎哟子华呀，你硬是好福气，有烈士老子又有大官伯伯，自己还是地下党骨干，这辈子肯定飞黄腾达。到时候莫把你亲叔叔亲婶娘忘在脑后就是我们的福气啦。”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确实使马子华欢欣鼓舞，他已看到更新的生活正朝他迎面而来。他也明白叔父那点堪称可怜的小算盘并大度地想：其实他获得职位的资格还算名副其实，不过一个小小的副县长嘛。于是他很老成很理智地说：“大叔，我作为一个革命战士，已经把一切交给党组织安排，其他很少想过。如果王伯伯通过组织同我联系我当然高兴。”
他这番话马云峰听来十分刺耳但又不能表示不快，对他和新婚老婆来说这也是人生的关键时刻，唯有小心谨慎方能抓牢已经得到和还想得到的东西。
就在这时，英气勃勃的高志明迈着矫健的步子进入小院，他红朗的面孔允盈着兴奋之光，手里扬着一个大信封叫道：
“马大队长，你的信，是西南军政委员会来的！”
马子华倏地挺起身，欣喜地望着那个印有很大的红色字体的大信封自豪地笑了。
马云峰夫妇也陪着他在笑，那笑不带半点虚情假意使任何人都会受到感动。
由一封信而开始全新生活的人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少，马子华就是其中的一个，并且是颇为特殊的一个。事情过去许久他谈到那封信还要笑着说：“真他妈的难怪我到现在还记得接到那封信时的感觉，就像喝了一罐泸州老窖，或者从自己喜欢的女人怀里爬起来后满脑壳仍晕晕乎乎的美气得很哩。”
通向老舅家的路径本来简单明了，七十年代后期已有了一条从县城直达福安场的山区公路，大概只需要两三个钟头就可以进入那个位于大山低凹处的灰黑色乡镇了，而我仅在七岁那年，被心血来潮的母亲带回过她的老家。如今再次到达时间已经毫不留情地过去了二十多年。那团本来朦胧的灰黑色对我来说已不具有任何形体也可以说根本就不存在，但我依然对它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向往，那原因只能是那个乡场上还住着我的母系家族至今议论叹息的人物——老舅马子华。
从我懂事以后就没听见母亲和姨妈们对老舅说几句好话，这群至少接受过中等教育的地主小姐们一提起老舅的那些女人，更是怒气冲冲能骂出很难听的脏话，她们采取联合行动制止自己的子女们同老舅交往和亲近似乎是家族中重大的道德原则。然而老舅每次进城，她们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用好酒好菜款待他，并竭力容忍他放肆无羁地谈笑风生，心里苦苦祈祷他不要惹是生非再为马氏家族增添耻辱。而我和表哥表姐们把他的到来当做一种家庭节日，表面平淡内心却兴高采烈，不光为他会带些好吃的山货来，更重要的是能看到平常总以大家千金自居对我们严加训导的母亲和姨妈们那副慌张怕事的样子很开心，郁积许久的闷气就可以倾吐而出了。
老舅当然不会把我们这些小孩放在眼里，能用他宽人粗糙的巴掌摸摸脸蛋就算很亲近你了，但他喜欢带我上街给我买吃的和书籍时总要说那句话：亚铭你跟老子多吃东西多读书就会有出息，有两句话我先告诉你有出息的家伙未必日子过得快活，老舅就是喜欢快活没他妈的出息。哼，看你娘和你那些姨妈又没出息又不快活还替我担忧，真不晓得她们这辈子咋个挨得过去哟！
他的确是个为了快活不顾一切的家伙，在我研究他的过程中发觉这完全出于他的原始本性，而且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性流露，如果没有这种流露老舅确实会成为另一种受到母亲和姨妈们称道的人物，那样的话快乐当然会离他远去。他喝酒很狂放，看女人的眼光同样狂放，我长大了读了不少书才明白从那狂放中老舅得到了他所渴求的快乐和满足，对其他东西比如功名利禄就淡漠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