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赭褐色的泥土，径边有一块块斑秃似的青色苔藓，瘦弱的小草在风中摇曳。怎么走到这荒寂的山坡上来了？难道自己的心就如同它一样？不，山坡的荒寂只是暂时的，人们不久就会给它铺上一层悦目的绿色。人的心地更需要铺上温暖的绿色，就像这片荒弃在山野里的赭褐色泥土，有了庄稼和林木，它才充实丰厚，才有蓬勃的生机。这绿色在哪儿啊？新坤满腹悲愤和渴望，站在一块岩石上，茫然地望着黛青色的群山。现在有了钱，有了粮，也有了庄稼汉的自信心和主人翁的自豪感，可他心灵的一角仍然苍白和灰暗。这片阴影，从少年时代起就罩着他，并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扩大，直到今天。他想大叫，痛哭，跪倒在母亲坟前。这不幸的命运，无情地揉搓着他，在这大家都欢欢笑笑的时节，自己却不能痛痛快快唱一首歌，唱一首献给自己心爱的妹子的歌。心海掀动着狂涛，表情却极其冷峻，意志愈发坚定，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软弱的牛新坤了，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汉子，像一块大巴山上质地坚硬、线条刚劲的岩石，伫立在苍劲的秋风里。
不幸来自哪儿？起于何时？又将怎样结束？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像一根古老、漫长而又坚韧的葛藤，包办婚姻“娃娃亲”至今盘踞在这山乡的角落。儿女尚在幼年，做父母的或听媒妁之言，或因某种利益的需要，早早地就给儿女订下终身大事。这种婚姻形式，不但坑害了一代又一代年轻人，当父母的又何尝得到过幸福！尽管一代一代在反抗，习惯势力也一代一代地延续。牛新坤九岁那年，弹花匠老牛筋在竹溪镇酒店碰上良机，用一壶酒当诱饵，让青竹沟的篾匠竹福根心甘情愿把女儿竹叶儿许给了新坤。那时竹叶儿才五岁，上街都要她爹背着走。十六年，漫长磨人的十六年，每到逢年过节，生日寿辰，新坤都要穿上新衣服，提一只装有酒、肉、面的竹篮，跟在爹的后面到竹家去。一进竹家院子，便有一群娃娃围上来喊：“哟！竹叶儿的那个来啰。”一些大嫂小姑，也嬉笑着评头品足，把一对小人儿像看绣花鞋一样比来比去。新坤又羞又恼，真想把竹篮摔在地上，逃进山里去。竹家爹妈待他倒是好，温和贤良的竹妈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给他吃，哄他跟竹叶儿一起耍。可竹叶儿见了他，晶亮的大眼睛立时黯淡无光，任竹妈怎样唬哄都不肯走出内房一步。竹叶儿也很少到牛家去，去了也像竹妈的尾巴，寸步不离左右。她从小就不喜欢新坤，有次在牛家屋后的岩坎上摘野花，冷不防被新坤从背后猛推一把，将她额头跌了个大青包。他还骂：“妖精婆，滚回你们青竹沟去！”竹叶儿哭着向她妈告状，新坤也因此挨了爹一顿打。后来人慢慢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关系越发冷淡，甚至彼此仇视。哪怕赶场天在竹溪镇偶然相遇，擦肩而过也互不理睬。有一次同行的小康想开个玩笑：“坤哥，看，你那位……”回头见他那愠怒的神色，下句话就卡在喉咙里了。竹叶儿满十八岁那年，新坤出于无奈跟爹到竹家贺生，进门后竹福根对女儿说：“竹叶儿，新坤来了，快叫坤哥。”谁知竹叶儿把头垂在胸前，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她爹恼羞成怒，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吼道：“哑了喉哇！他是你男人，喊了未必牙痛么？”就在这一瞬，新坤看见了一对充满怨恨的眼睛，心里比挨两耳光还难受。竹妈在一旁暗自流泪，老牛筋倒不以为然，劝解道：“亲家，莫发火嘛，喊不喊都是一家人，命中注定了的。”
命运，这就是命运么？新坤有过春情第一次波荡时的惊惶和激动，有过许多辗转难眠的夜晚和清晨，有过充满痛苦也充满欢乐的单相思，有过强烈的追求和占有的欲望。可这一切，都被现实生活的无情浪涛卷去了。他是定了亲的人！就像奴隶社会中的奴隶，额上被烙下了鲜明的印记，向全世界宣布：他是奴隶！由此，他从小就失去了爱的权利，失去了向异性表达感情和愿望的权利，失去了赛唱情歌时享受妹子们火辣辣目光的权利，甚至失去了听媒婆花言巧语的权利。枯槁之木，尚能迸发火焰，何况是人，浑身都是青春血肉的人啊！
然而，生活毕竟对他有过一次微笑，那神圣、欢欣、火热的爱情，毕竟像彗星一样照亮过他阴冷、孤独的心灵。爱情的形成是那样漫长、艰辛，就像石灰岩溶液点点滴滴，很久很久才铸成一株俊美的石笋。爱情的消失又是那样急遽、悲哀，就像一颗流星，刚刚照亮黑暗的夜空，又还给它更深重的黑暗。但是，这毕竟是爱情，真正的爱情。使年轻的心欢乐地跳荡的爱情，使思念像蜂蜜一般甘美的爱情。也许，这爱情人生中只能获得一次，而有的人则一次也不能获得。在爱情的荒野中，它更显得珍贵。
她叫朱春英，是金牛坪数一数二的能干妹子。春英比新坤小两岁，他俩从小就在一起。
春英是朱家的长女，她那会生娃娃的母亲，给她生了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六个弟妹。贫穷的重负，使本来脾气不好的父亲更为粗暴，把她当丫头使唤，从早到晚都有干不完的活路，早上她总是背着比腰身粗几倍的大背篼上山割猪草；上午还要背着弟妹们的衣服、尿布到溪边洗涮。捡柴、煮饭、喂猪、背弟妹，都是她的活路。童年的春英，身子就像一株柔弱的小草，脸色蜡黄，唯有一双眼睛乌黑清亮。
从小就失去母亲的新坤，也要上山割草，下河洗衣，他们天天见面，自然成了一对小朋友。新坤长得壮实，割草又快又多，常常把自己的分一些给春英。洗衣服的时候，春英总是默默地从新坤的衣堆里挑出最难洗的去搓。冬天水冷，她的十个指头常常冻得像十个萝卜头。新坤觉得那冻红的指头又好看又可怜，真想拿来放到嘴边吹一吹，或者放在怀里烘暖和，可他不敢。还是春英，做出了一件使他永生难忘，一想起来就心甜、心跳的事。那天，小春英的背篼绳断了，怕挨爹的打，躲在山上不敢回家。新坤像个小勇士，发誓要保护她不受欺侮，悄悄砍根竹子，自告奋勇替她编背篼绳，一不小心，他的手指被锋快的篾刀划了道口子，殷红的血一涌而出，他吓慌了。春英一把抓住他的手，毫不迟疑地把带血的指头含在嘴里，轻轻地吮着。她的小舌头又软又柔，新坤觉得怪舒服的，真想让她永远地含着。
快乐、天真，两小无猜的童年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新坤成了腰壮膀粗的小伙子，春英成了清秀水灵的大妹子，他们不再在一起玩耍，也不再那样亲密地互助，见了面两人都觉得羞涩。但不论在田地里，还是在小溪边，彼此都在悄悄寻找对方的目光。那目光也是一种语言，在娓娓诉说心里的隐秘。春英只念了初小就辍学了，新坤每次从中学校回家，都会在山湾塘边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她似乎在那里等他，盼他。可一见到他，她便消失在茂密的松林中了，留下一股轻柔甜润的山风，直往他心里扑。新坤也喜欢在这时候见到她，觉得这是一周之中最愉快的时刻。他也有怕见她的时候，每次到竹家去，他都挑最偏僻的小道走。可有一次，他从竹家回来，在土地庙前竟碰上了她。
“坤哥，到青竹沟竹家去的么？”春英装作若无其事，淡淡地问道。
他涨红着脸，真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勉强应道：“嗯。”
春英那对乌亮清纯的眼睛，专注地望了他好一阵，才说：“看你那双鞋哟，咋个好走路嘛，给你。”她把一个布包塞在新坤手里，转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她把头埋在胸前，嘴咬着辫梢，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一双布鞋，一双袜垫。按照大巴山里的风俗，这是一个妹子以心相许的信物啊！看鞋扎得多好，青贡布鞋面，千层底，密密匝匝的针脚，轻便而又软和，它的一针一线里，该倾注着多少少女的脉脉温情啊。袜垫也扎得精巧，百种鲜花盛开在洁白的布面上，简直像件精美珍贵的工艺品。春英扎它的时候，脑子里一定编织着花一样美好的生活图景。几滴滚烫的泪水，落在布鞋和袜垫上，新坤把它们紧紧地抱在怀里。
回到家，他爹照例要清理一下提篮，看是否有竹家回赠的东西。他发现了布包，展开一看，笑道：“哟，新坤，你看你看，这就是定了亲的好处嘛，嘿嘿。告诉你娃娃，定娃娃亲就像有钱买公债、存信用社一样，天长日久，媳妇就像煮熟的鸭子，飞都飞不了，嘿嘿。”
新坤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摸着都觉灼手的布包就放在枕下，所有的兴奋、冲动、欢快、梦想，都被父亲几句话一扫而光。他又一次痛苦地意识到严峻的现实：你是定了亲的人呀！
那是一个挂满月的夏夜。新坤做完活路，到小溪边擦身子。刚走到溪坎边，就看见春英坐在他们童年时候一起洗衣服的石板上。二十出头的大妹子，有了丰隆的胸脯，柔韧的腰肢，含情的眼睛，在清朗的月光下，愈发俊美迷人。他的心突突直跳，想避开，双脚却对直朝她走去。
听见这深沉、稳重、熟悉的脚步声，春英站起来凝神望着他，月光在她眼里粼粼闪动。猛地，她扑过来，把滚烫的脸贴在新坤宽厚的、满是汗渍的胸前。新坤惊慌得想退，却被她有力的双手紧紧搂住了。
“坤哥，我晓得你不喜欢竹家妹子，给你爹求个情，退了那门亲吧。”
“爹呀，求求你，退了竹家的亲事吧！”这话新坤说过百遍千遍了。每次他爹不是耍歪耍横，就是哭叫：“新坤他娘吔，你死得那样早，害得我又当老汉又当娘，好苦哦！”能怪新坤软弱么？家境那样贫寒，全靠他爹在外面弹棉花混几个钱糊口，他是不得不依附于父亲，痛苦地屈服于他的压力呀！
新坤痛苦地沉默着，像一根又冷又硬的木头。
“新坤，你晓得我的事吗？你明天退亲，我就是你的人，要是到后天，后天……”
泪水在她脸上哗哗奔流，直涌进新坤心里。
春英就要和一个平坝人结婚的消息，这几天在金牛坪传开了。她该结婚了，她的同伴都抱上胖娃娃了，更何况爹指望收一笔数目可观的彩礼，送她两个弟弟上中学呢。今天早上新坤还捧着布鞋和袜垫，恨自己软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能像童年那样挺身而出去护卫她，天哪，谁叫我是定了亲的人啊！我的勇气到哪儿去了呢？哪怕能每天喝上两碗稀饭，新坤也敢对春英说：“来，我们一起喝吧。”可那是怎样的年月呵！
新坤痛苦地沉默着，像块又冷又硬的岩石。
“新坤，你娶我吧！新坤……我恨那个平坝人，他以为有点臭钱，就可以把我的心和身子都买去……坤哥……”
他明显地感受到她那富有弹性的身体的压力，头脑又昏又涨，一双手颤抖着……蓦地，他脑际闪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几年前，一对反抗娃娃亲的青年，在包谷林里被大队革委会一伙人抓住了，叫民兵剥光衣服，赤身裸体绑在一起，用长楼梯抬着游街示众。当天晚上，那妹子就含恨上吊自杀。小伙子用刀割断动脉，在关押他的墙壁上写了几个斗大的血字：自由恋爱有何罪！……
新坤闭上眼睛，胸膛里震响着男子汉极力压抑的啜泣声。
春英的手乏力了，她缓缓仰起头，那清秀的脸上布满泪水，晶莹的眼光里含着深深的哀怨。
他不敢睁开眼睛。他知道春英既不会用拳头狠狠捶他的胸口，也不会哭嚷着痛骂他是负心汉，而且今生今世永远也忘不了他，而他却忍受不了那满含泪水和哀怨的眼睛的凝视。
春英踮起脚，把发烫发涩的嘴唇，紧紧印在他的唇上，然后猛地推开他，踉踉跄跄跑了。她发疯似的跑，跌倒在溪沟里，爬起来又跑。
皎洁的明月，也好像不忍看这悲怆的情景，悄悄躲进了云堆里。
第三天，哭哭啼啼的春英，被一群平坝人接走了。新坤知道，只要他冲过去大叫一声：“春英！”她就会扑过来，像溺水者抓住救生圈一样抓紧他，向整个金牛坪宣布：“我是你的人！”然而他不能。他噙着满眶悲愤的泪水，不顾父亲的警告，跟着迎亲队伍翻了一座又一座山梁，直到看见春英被拖入了一辆开往平坝的客车里。那一刹那，他竟把一桠碗口粗的树枝折断了！
……
这两年，新坤才惊奇地发现，他有一颗聪明的头脑，有一双能干的大手，能够凭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创造美好的生活。当他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的同时，再也不能原谅自己软弱。今天，他第一次顶撞了蛮横无理的爹，并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新坤朝山下望去，那青青苍苍、布满无际无涯的翠色竹林的山沟，不就是青竹沟吗！
他要到竹家去，像大康说的那样，快刀斩乱麻，和竹叶儿一刀两断。即使她不得那可怕的绝症，这门亲事也早该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