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这篇弁言里谈三个问题：一是这本小书的特点，二是我与梁启超的缘分，三是关于梁启超其人（这对阅读本书大有裨益）。
梁氏的许多文章文白相间，有时还画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画，但无论是刊印发行的《梁启超文集》还是网络上一些梁氏的文章，极少有加注的。现在看来，不太好读。为方便阅读，我在那些可能影响阅读的地方加了简注。这算是本书的一个特点。
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他文章里有些词画外人画看不懂，可能属于他家乡话里的词，比如画圈笠画之画笠画，画磨砻画之画砻画，画藻溉画等词。画笠画是关禽的笼子，画砻画是去稻壳的农具，而画藻溉画一词，一般词典和《辞源》里俱无，上网搜也不见解释，只见一处使用，根据上下文推测，可能是南方农事词，指用水冲着粪肥灌溉。
梁启超介绍斯巴达人尚武，写道：画其母之送子从军也，命之曰：‘祝汝负椐而归，否则以楣负汝而归。’画斯巴达母亲的意思大概是要儿子要么持杖（椐）荣归，要么战死用木板抬回来。画楣画通常指门上横木，门上横木比尸体还重还窄，是不适合抬尸体的。有些地方也称檐口椽端的横板为楣，用这个意义上的楣抬尸体还差不多。
梁文中的僻字怪字，绝大部分是异体字和通假字。比如画榱栋崩折画的榱同椽，画恫哉恫哉画的恫同痛，画頫首画的頫同俯，画鸠工画的鸠同纠，画骀背画的骀同鲐等。另外，还有些词虽不生僻，但与现在通常的意义不同，也加了注解，比如画气息才属画是还剩一口气没断，画独立之国画是独处一隅与他国无竞争关系之国。
有些词可能是当初作者的笔误。比如写游览威士敏士达寺（即威斯敏斯特教堂），画入门西便，劈头就是那廿四岁做大宰相的威廉比特遗像画中的画入门西便画，很可能是画入西便门画。另外，画血轮画是血球的旧称（泛指血液），画来复画是星期的旧称，也都标注了。
画篁辱画一词可能系梁氏自造，大约是用竹条抽打侮辱的意思。
画昔有路衣沙奴之野蛮，见果实累累缀树上，攀折不获，刚以斧斫树而捋取之画一句的画刚以斧斫树而捋取之画，许多版本都这样断句。这样断画不成话画——不合语法。可能应该这样断：画刚以斧，斫树而捋取之。画意思是把斧画刚画了，砍树捋取。画刚画是磨使锋利的意思。我乡方言里，画刚画既指磨锋利，还指刀具淬火加钢。有一则童话，其中的大老虎说：画我到南山刚刚牙，回来吃你姊妹俩。画这个画刚画就是磨的意思。吾乡说画铡该刚了画，是说铡刀钝了，该淬火加钢了。
中国人可分四种。第一种，不知道梁启超是何许人也的人。大约在一九九九年，一次餐叙中，有一位非常知名的女演员。朋友们谈及我写的一部二十集的电视剧本《一代名流梁启超》，那位心直口快的女演员立即来了职业敏感：画梁启超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女的可不可以让我出演？画此女演员即属第一种中国人。
第二种，只知梁启超参加过戊戌变法的人。每一位受过中等教育的中国人都属于这第二种人，因为中学历史课必讲康梁戊戌变法。第二种中国人不少，可是可能很少人注意梁启超当时多大岁数——他当时年仅二十六岁。
第三种，还知道梁启超是中国新闻史上的办报大家、言论巨人的人。读过大学本科新闻学专业的中国人才能成为这第三种人。他那画笔锋常带情感画的文字曾经风靡一代人。用严复的话说，当时梁任公鼓吹改良则天下皆言改良，梁任公倡言革命则天下群起革命。所有的中国新闻史教材都对梁启超的言论生涯表现出无与伦比的神往。
第四种，读过梁启超传记的人。这种人，不仅知道梁启超的性别，知道他参加了戊戌变法，也知道他是言论大家，还知道梁启超一生其他耸动当时的伟大事迹。
作为本书的编者，我大约十六岁以前属于第一种中国人，十六岁以后进入第二种中国人的范围，二十六岁以后进入第三种中国人的范围，三十四岁以后进入第四种中国人的范围。
梁启超，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别署饮冰子、饮冰室主人、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等。广东新会人。七八岁时，他就能以画写字狗耙田画对乡里长老的画饮茶龙上水画，以画乌龟石上行画对长老的画白鹤田边立画，被乡人誉为神童。八九岁应县试，梁启超列名县案首，即全县第一名，受到县令大人的单独接见。十二岁上他考中秀才，相当于今天的考上大学；十七岁中举，相当于今天的考取硕士研究生。
中秀才后，省学政大人（约等于省教育厅长）接见几位少年及第者，以表格外垂青。当此之时，十二岁的梁启超跪求学政大人为祖父七十大寿题写寿语以表孝心而荣门楣。三品大员的学政大人惊喜梁启超过人的聪明与孝心，欣然写下数百字的祝寿语。十二龄童中秀才，三品大员写寿语，一时传为佳话，轰动四乡。这是梁启超一生许多戏剧性经历的第一次，也是他人生画卷卓异非凡的第一笔。
更富传奇性的故事发生在他十七岁时。彼时梁启超刚中举，在主、副考官和省学政等人宴请新科举人的礼仪性宴会——鹿鸣宴上，主考官心中盘算着将自己的堂妹许配与他，副主考官则打着为自己的千金择婿选郎的主意。最后是副主考官忍痛割爱，主考官李端之堂妹、前京兆公之女李惠仙得与梁启超缔结良缘。
十二岁的秀才，十七岁的举人，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如此之春风得意，古今罕见。
二十四岁上，梁启超因主办《时务报》名声大噪，言论骄子初露峥嵘。时语有言：画士大夫爱其语言笔札之妙，争礼下之。上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画湖广总督张之洞邀梁赴鄂，于信中竟称比自己年幼三十六岁的梁启超为画卓老画。梁至武昌，张之洞命打开武昌城中门欢迎，还问下属要不要再鸣礼炮。这是迎接钦差大臣的礼仪规格。那天适逢张之洞侄儿新婚之喜，高朋满座，封疆大吏张之洞竟退客不纳，单独与梁启超闭门晤谈。
二十六岁上，梁启超成为戊戌变法运动中最重要的联络者、发动者和执行者。变法失败后，谭嗣同等六君子命断菜市口，梁启超则在藏匿日本公使馆多日后，剪辫化装仓皇出逃，经前门火车站、天津日本领事馆、海河码头、塘沽口岸等地，一路险象环生，出人意表。在天津海河码头，梁启超登上了日本军舰，清军仍然夹海河追杀。直到日舰驶出大沽口，驶进公海，惊魂甫定的梁启超才敢走出船舱。面对茫茫大海，梁启超西望故国，血气奋涌，挥泪写下豪迈悲怆的诗篇《去国行》。
二十七八岁上，经《清议报》和《新民丛报》，梁启超作为舆论领袖的辉煌达到极致，有画言论界骄子画、画思想界之陈涉画、画舆论之执牛耳者画之盛誉。黄遵宪来函称《新民丛报》发文画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画。当彼之时，梁氏的新文体和新民说举国风靡，凡识字者几乎无人不受梁氏文字的洗礼。后来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探讨，毛泽东在长沙创办新民学会，皆由梁氏新民说而来。
梁启超流亡海外十三年，足迹遍及大洋洲和北美。在纽约，华侨三百人到火车站迎候梁启超。在洛杉矶，迎宾的马队和乐队绕城一周，以示隆诚。迄今为止，这可能是中国人在大洋彼岸受到的规格最高的待遇。由美返日那天，梁启超收到九十六封祝其归棹返航的贺电。
访美期间，梁启超拜访了美国总统罗斯福和托拉斯大王摩尔根。此后，文字巨匠梁启超开始热心实业，关注财政金融。十年后他之所以能出任袁世凯政府的币制局总裁和段祺瑞政府的财政总长，正肇基于此。
途经檀香山期间，清政府买通当地英文报纸大肆丑诋梁启超。梁氏不通英文，对此一筹莫展，徒唤奈何。然有一天，报上竟刊载为梁氏辩护、反驳丑诋的英文文章。梁启超感激莫名却苦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甚至全檀岛人也不知系何人所为。几天后，一何姓华侨邀梁氏赴家宴。席间，中西人等杂沓，何家二十岁的女儿何蕙珍充任·译。宴末，何小姐捧出一叠手稿，深情款款告语梁氏：画此乃代先生笔战之手稿，交先生作纪念，愿与先生结为知己！画梁启超自然喜出望外。此后，梁何二人又有数次往还。梁启超最终痛下决心，终止恋情。何蕙珍则终身未嫁人。
辛亥革命前夜，国内立宪呼声高涨，清廷王公亲贵纷纷暗中前往日本，结交作为朝廷钦犯的宪政专家梁启超。梁氏不以身份为念，出谋划策不遗余力，成为朝野立宪运动的灵魂人物。慈禧太后批阅的一些立宪奏章和发布的一些施政纲领，包括出洋考察的清廷五大臣向慈禧太后提交的宪政考察报告，大多出自当时尚为朝廷钦犯的梁启超之手。
辛亥革命爆发之后，梁启超结束十三年的流亡生涯回到祖国。英雄凯旋，京津地区各界名人争往拜谒。画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画，梁氏人生风光至此造极。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作为战胜国出席巴黎和会。梁启超作为民间代表列席巴黎和会。会上，列强决定将战败国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让与日本，北洋政府的代表准备签字。梁启超一面发动在法华侨和留学生表示坚决抗议，一面飞电国内山东将亡，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由此爆发。
次年三月，梁启超自欧返国。当听到去年参加五四运动的学生至今还有人被关押，梁启超立即致函大总统徐世昌，要求无罪释放画肇事画学生，称若政府先视学生如弟子，学生断不会视政府如寇仇。
梁启超与当时几乎所有并世的第一流人物都有不一般的交往，如光绪皇帝、张之洞、李鸿章、孙中山、袁世凯、段祺瑞、冯国璋、章太炎、谭嗣同、容闳、张謇、徐志摩、胡适、王国维、陈寅恪等。从他与袁世凯的恩怨里既可见政治的波诡云谲，更可见梁氏个人人格的光彩华章。袁世凯出卖过康梁，也极力延揽过梁启超出任其币制局总裁。北洋官场贪渎如墨，袁世凯说梁任公不爱钱，就让他管造钱的事。袁世凯帝制自为时，梁启超则奋起反对。袁以再次驱逐流放相威胁，梁一笑置之，称我是流亡专家，还能怕流亡吗？好友杨度热心于复辟活动，梁启超愤然与之绝交。讨袁?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写成后，袁私许二十万银元收买，梁启超不为所动，声言我梁某人为四万万人而生，不为袁氏一人一姓而生，毅然将文载于报端，京城纸贵三日，举国为之震动。
在师生之谊上，梁启超的幸运无人可比。他是康有为的学生，又是蔡锷的老师。师事康南海是梁启超人生决定性转折的开始，中国近现代之交最著名的一对师徒从此开始其挟风带雨的人生里程。龙虎师徒裹挟来的第一场风雨就是发动在京应试的举人联名上书，请求变法维新，此即中外闻名的公车上书。守旧派主考官徐桐要求下属：画宁枉千人，不许康有为中榜。画由于翁同龢通风报信，康氏在考卷中自觉收敛锋芒，得中第五名进士。梁启超则因其识见卓异，其考卷被考官们误当作康有为的考卷弃掷不顾，名落孙山。
许多人都知道蔡锷发动护国运动，推翻袁世凯洪宪帝制，乃再造共和的大英雄，但很少人知道蔡锷是梁启超最得意的弟子，更少人知道蔡锷之所以坚持反袁并最终成功，实乃出自梁启超的信念、智慧、声望和力行。梁蔡师徒订交于清末维新变法时期。梁启超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邀主讲于长沙时务学堂，邵阳人蔡锷就是这个学堂的学生之一。湖南守旧派人物疯狂反对梁启超惊世骇俗的教学方法和教学内容，骂他是康门谬种。岳麓书院山长王先谦和地方士绅叶德辉鼓动岳麓书院学生将梁诱至孔庙大成殿前群殴。血气方刚的梁启超与蔡锷等友生辈相约：画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为救国虽万死家破不辞也！画
云南起义之后，蔡锷势单力孤，梁启超画定策于恶网密布之中，冒险于海天万里之外画，从上海偷渡到越南海防，再由陆路潜往广西，运动陆荣廷举起义旗策应云南。
梁启超晚年执教清华园，与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合称清华国学院四大名教授，至今仍被清华大学视为骄傲。在此期间，梁启超组织邀请泰戈尔、罗素、杜威等名哲来华讲学，堪称一时之盛。
梁启超一生奇闻异事更是不胜枚举。本应徐志摩父子之邀主持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礼，婚礼上却严斥徐陆二人用情不专，离婚再婚，但愿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婚礼。这样的主婚人，可算是空前绝后。蒋百里请梁为自己的一部小书写序，结果一发不可收，最后梁写的序言竟比蒋的正文还长。此序言后来独立成书，即著名的《清代学术概论》。这奇人奇事还包括他的死。梁启超最后死于一起医疗事故。协和医院医生误将他的一个好肾脏切除，这是二十世纪中国最著名的一桩医疗事故。
梁启超终生不倦的兴趣是著书立说。虽然有十三年流亡海外，虽然享年仅五十七岁，他却给后人留下一千四百万字的著述，其篇幅相当于二十七部《史记》，或十四部半《红楼梦》，或八部半《莎士比亚全集》。他一生最后的著述是编撰辛弃疾年谱。朱熹去世，辛弃疾前往吊祭，送挽诗曰：画所不朽者，垂万世名。谁谓公死，凛凛犹生！画3罢这个画生画字，梁启超如山倾玉倒，再也扶不起自己的那支曾经像如意金箍棒一般凌厉风发的健笔。画生画，是梁启超平生一千四百万字著述里写下的最后一个字。
梁启超的长子、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和林徽因成婚于梁启超辞世前一年。在美国学建筑的这对少年夫妻，毕业后的第一件作品竟是为他们亲爱的爹爹设计的墓碑。这通碑至今屹立于北京西山卧佛寺梁启超墓前，上书画先考任公府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画。全碑不见画梁启超画三字。
最后，我把辛弃疾吊祭朱熹的那首四句四言诗，也就是任公先生平生一千四百万字著述中最后写的那十六个字，3在这里，献给先生的在天之灵：画所不朽者，垂万世名。谁谓公死，凛凛犹生！画
燕北闲人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