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涩坚硬的石砌拱门上刻了两个字:
恕道
在这种大冷天里,约翰尼·格雷套用同伴的说法,将那两个字改成了“怒到”,因为约翰尼既未获得宽恕,这里也没什么仁道可言。
日复一日,他和拉尔·摩尔根推着沉重的推车爬上陡峭的斜坡;日复一日,他茫然地看着守卫将钥匙插进雪亮的巨锁打开大门,看着一群人在全副武装的狱卒带领下穿过大门,然后再看着大门重重地合上。
四点钟,约翰尼会再倒回拱门下,驻足等着守卫开门,让他把推车推进去。
这里的每一栋建筑他都熟悉到已经生厌的地步,被风雨冲刷得斑白的大楼、屋顶低垂的办公室、仓库般大的洗衣房、老旧的面包房、运动场及残破的柏油路、丑陋的教堂、俗丽的长凳——上头的位子是给狱卒坐的,还有无期徒刑的囚犯们完成苦役后安息的坟场。
一个春日的早晨,约翰尼随着劳动队伍走出监狱大门,他们正在盖一栋仓房,约翰尼负责砌砖的工作。他很喜欢这件差事,因为可以更加自由地聊天,而且他想听听拉尔·摩尔根谈“印钞机”的事。
“今天不准多说话。”执勤的狱卒坐在一堆盖着袋子的砖头上说。
“是。”拉尔回答。
五十岁的拉尔是个聪明的无期徒刑囚犯,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活得久一点,好再做一次案。
“不是盗窃,格雷,”他边说边悠闲地砌上一块砖头,“也不像老莱格那样去开枪杀人,当然更不是像你那样在赛马场上动手脚喽。”
“我不是因为把蜘蛛王掉了包才被抓的,”约翰尼平静地说,“我带它入场时,根本不知道真的蜘蛛王已经在场内了,我是被陷害的,这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谁不是啊?”拉尔安慰地说,“我是这里唯一有罪的人,这是典狱长说的。他对我说,‘摩尔根啊,能在这里遇到一个真正的罪犯,真的让我好过多了,因为其他人全都是被陷害的。’”
约翰尼并未接口,因为找不出接话的理由,反正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他知道跑马场骗子充斥,而且他也认识那些背后的主使者,他之所以无怨无艾地接受三年徒刑,倒不是因为他真的犯了法,而是另有原因。
“别怪他们坑了你,那是你自己太笨了。”拉尔得意地说,“笨蛋是做什么用的?就是让人陷害用的。这件事凯恩有没有说什么?”
“我没见到凯恩先生。”约翰尼简短地说。
“他也会认为你是个傻瓜。”拉尔心满意足地说,“格雷,给我一块砖。先别聊了,那个讨厌的狱卒过来了。”
那个“讨厌的狱卒”其实不会比别的狱卒更喜欢追根究底,他晃了过来,口袋处露出一截警棍,磨损的皮带则悬在外面。
“不准说话。”狱卒呆板地说。
“我只是要他拿块砖给我啊,长官。”拉尔卑躬屈膝地说,“这批砖没上批好。”
“我注意到了。”狱卒说着,用他专业而挑剔的眼睛检视着半块砖头。
“相信您注意到了,长官。”
拉尔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不过等那狱卒一走开,拉尔便啐道:“这斜眼懂个屁!”他不疾不徐地说,“老莱格在这里的时候,他还不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三两天就帮他送信进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老莱格可是很阔的,他和彼得·凯恩撬开奥桑尼克银行的保险库,抢了一百万英镑,警察没能逮到彼得,却一下就捉到莱格,他杀了一名警察,被判了刑。”
老莱格的故事约翰尼听了不下百遍,可是对拉尔这般年纪的人来说,任何故事讲来都跟新的一样。
“所以他才会这么恨彼得,”拉尔说道,“这也是他儿子和他想报复彼得的原因。这个小莱格不简单呢,听说只有三十岁,却已经是全球最大的假钞印制家了!他印的钞票可不是普通货色,连专家都分不清真假,警察和情报人员追踪他好几年了,还是没逮到!”
这天十分暖和,拉尔脱下了工作夹克。
“你没见过莱格的儿子杰夫吧?”
拉尔这话听起来像是肯定句,不像问话,他边说边将砖上的灰泥轻轻抹平。
“我见过他,可是没正式照过面。”约翰尼冷冷地说。
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使得老拉尔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就是被他害的。”约翰尼表示。
拉尔讶异地低了低头,看起来像是在鞠躬一样可笑。
“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确实是他害我的。”约翰尼说,“就是他把马掉包的,设计让我将马牵到场内,然后再去告密。一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所谓的蜘蛛王其实是一匹叫桑达的马。”
“告密?”拉尔讶异地说,似乎有点困惑,“伊曼纽尔·莱格的儿子也来这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他是不是有金钱纠纷?”
约翰尼摇摇头。
“我也不清楚,如果他真的那么恨彼得·凯恩的话,那也许是因为我跟彼得交情不错,所以才对我报复吧!我是很喜欢彼得,他会警告我别跟那群人鬼混在一——”
“你们别再说话了,行不行?”有个声音说。
于是两个人默默工作了一阵子。
“那狱卒最近要把某个人吊死,”拉尔低声而沮丧地说,“就是揍卢·莫尔斯的那个小子。他从铁铺里拿了扳手修理卢·莫尔斯,差点把他打死。真可惜!卢这人没什么价值,他老说要不能喝酒干脆死了算了。”
四点,劳动人员全体归队,踏上回监狱大门的窄路。
“恕道”。约翰尼抬眼望了一下这两个字,对字眨了眨眼,恍惚中竟觉得拱门也在向自己眨眼作为回应。四点半,他回到深窄的牢门前,然后听着黄色的门碰着锁把的金属声在他身后合上。
这是间有着拱形圆顶的大牢房,毛毯的颜色给人轻快的感觉,角落的架子摆了张狼犬的照片,那狗正狡黠地看着约翰尼。
约翰尼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他抬头看看加了铁条的窗口。不久茶就会送到了,接着下来的十八个半小时便不会再有人来,这段时间他得努力自娱。他可以趁还有光线时读点书——墙壁上架了一块充当桌子用的台子,台子上有本旅游书,或者写点东西,画画动物,算点数学,写写诗,或者思考。
思考是最糟的事了。约翰尼走过牢房将照片拿下来,相片纸框已经被手磨得软塌塌的,他笑着注视相片中狼犬的眼睛。
“可惜你不会写字,斑斑。”他说。不过其他人会写字,也写过信给他,约翰尼将照片放回去时这样想着。然而彼得·凯恩的信中从来不提玛尼,而玛尼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写信来了。以前总是些令人担忧的片言只语,“玛尼很好”或“玛尼谢谢你的问候”。
虽是短短数语,却已清楚地勾勒出整个故事,以及彼得对女儿的爱了——他认定女儿不该嫁给坐过牢的人。彼得对玛尼的宠爱几近疯狂,女儿的幸福与未来永远摆在第一位,而且也必须摆在第一位。彼得虽然很喜欢自己——约翰尼可以感觉到这点,因为他与约翰尼情同父子,若不是因为被捕下狱,彼得可能会顺着玛尼的心意,让她嫁给约翰尼。
“这样也好。”约翰尼一派豁达地自语道。
接着茶来了,门又锁上了,然后是无尽的沉默与不平静的思绪。
小莱格为什么要害他?他只见过那人一次而已,根本没正式照过面,也不可能看到他印的假钞,他实在猜不透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因为杰夫·莱格行迹向来隐秘,绝不在道上人物喝酒聊天、预谋犯罪的场所出没。
锁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约翰尼跳了起来,他忘了今晚牧师要来探监。
“坐下,格雷。”
牧师关上门,坐在约翰尼的床上。有趣的是,约翰尼才被打断的思绪竟又给牧师接上了。
“我希望你别再老想着这个莱格了。不管是真是假,老想着自己的冤情总是不好的,而且你快服完刑了,这时最有可能失控。格雷,我可不希望再看到你入狱。”
约翰尼·格雷笑了。
“你不会再见到我啦!”他认真说,“至于杰夫·莱格,我对他知道的实在很少,虽然我做了些推测,也听到不少他的传闻。”
牧师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我也听说过一些。大家都叫他印钞机是吧?当然了,我知道欧洲伪钞横行,警方一直没能捉到幕后主使者。那人就是杰夫·莱格吗?”
约翰尼没有回答,牧师悲伤地笑了笑。
“‘毋告密’——这是你们的第十一戒律是吗?”他幽默地问,“我也真是的,竟然还问你。你什么时候出狱?”
“还有六个月,”约翰尼答道,“不算难熬。”
“出狱后打算做什么?你有钱吗?”
约翰尼撇撇嘴。
“有的,我一年有三千英镑收入,”他平静地回答,“审判时因为某些缘故,我没提到这点。牧师,钱对我不是问题。我想我会去旅行,这样才不会活在不愉快的过去里。”
“那么你是不会改名字的喽?”牧师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既然一年能有三千镑收入,那就没有理由再回到这里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将手伸入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典狱长把这交给我,我差点忘了,是今天早上寄到的。”
一如任何寄给犯人的信件,信已被拆封,约翰尼不经意地看着信封。这信封不是他的律师寄来的,正如他所料。上面是彼得·凯恩粗迈的字迹——这是六个月来彼得寄来的第一封信。一直等到牧师关门离去后,约翰尼才开始看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亲爱的约翰尼:
希望你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消息:玛尼将与多伦多的弗洛伊德少校结婚,我知道成熟坚定如你者,会祝她幸福。少校是个非常好的男人,我相信他会带给玛尼幸福。
约翰尼看完将信放在台子上,双手背在身后,有那么整整十分钟的时间,他在窄小的牢房里来回踱步。玛尼要结婚了!约翰尼紧绷着雪白的脸,目光黯然。最后他停下脚步,用颤抖的手为自己倒了杯水,然后举杯面向窗口哑声喊道:“祝你幸福,玛尼!”
他一口喝尽杯中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