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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真仙奇遇传方 裘五福巧言构衅

诗曰:

袖手亡羊泣路岐,空林邂逅授仙机。

宿愆未尽遭萋斐,顷刻风雷驾祸梯。

话说瞿天民随着笛音,循步踅出庙后,只见后殿墙外是一片荒草地,内中有几株大槐树,槐树之下有二乞丐席地而坐,品笛饮酒。左边的须发皓然,身上穿着一领厚重衲衣;右边的骨瘦如柴,浑身精赤,止将一片荷叶遮于腹下。地上横放着两条短竹杖。二人对饮,谈笑自若。瞿天民将伞柄拄地,伫目旁观,那赤身的猛抬头见了,举手招瞿天民道:“来来来,卮酒解热,莫嫌腥秽。”瞿天民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二人同声道:“妙人妙人!”瞿天民也塌地坐了,那须白者斟过酒来,一连吃了数杯,配酒的是一味苦菜,两色果品:一样是鲜荔枝,一样是新柑子。瞿天民心下惊疑,动问道:“这荔枝出自广闽,离此较远,二丈如何得来?况柑子此时方得开花,焉能有果?事属奇异,敢请玄教!”那瘦子道:“君虽敏悟,岂解我方外之玄。看君气色晦滞,有一大难,不可不慎。”瞿天民道:“小生值一几死之难,侥幸获生。”即将客店被盗之事说了一遍,瘦者笑道:“此是他人之难,与尔何预,即日还有缧绁之忧,犹虑死生难定。”瞿天民惊愕,已知此二丐决非凡人,忙长跪恳求避难之术。发白者扶起坐定,又熟视一会,笑道:“不妨。看君部位,似有丧亡之厄,幸印堂里隐隐黄光相映,阴德纹已露,虽见灾危,尚有一线百生之机。平日君有甚济人守己的好处,明与吾言,吾即示尔生路。”瞿天民道:“小生贫寒之士,自给不暇,焉能济人,但守己一节,似或有之,不过是安贫守分而已,余无德业可称。”瘦者道:“阴德者,在于冥冥之中行的好事,不丧自己的心术,不玷他人的节义,光明正大,人所不知,方谓之阴德。君若隐而不言,是欺我也!”瞿天民想起昔日夜间耿寡妇叩门,拒而不纳,莫非是这一桩阴德?正欲开言,心里又想道:“若与他二人说知,岂不玷辱了濮氏名节?”随复闭口不言。瘦者道:“君欲言又忍,是何缘故?”瞿天民道:“某深思半生履历,兢兢自守而已,非是隐忍不言,实无一长可龋”二人一齐称羡道:“诚笃君子也,诚笃君子也!有实行而不矜,更能隐人之恶,当今之世,如君者能有几人?”瞿天民躬身逊谢,白发者道:“汝今到家之后,即有祸事临身。但当逆来顺受,不必忧煎。”指着地下柑子、荔枝之核:“这二物是救汝之灵药也。”瞿天民恳问道:“此二物何以救得小生之命?”白发者道:“看君气色,直交上元节候,方得脱灾。其中遇一贵人内室有难,汝当救之,不惟离却囹圄,而且获其重报,自此后君家永无灾眚,寿高禄厚,兼有子嗣。”又捡起柑瓤三片、荔核五枚,交与瞿天民,细细开传秘法。瞿天民拜受,请问二仙长姓名,瘦者道:“予二人乃方外逃名之士,不必相问,君宜速往,少刻雷雨至矣!”瞿天民狐疑不信,还欲盘桓,霎时间阴云四合,渐闻隐隐雷声,瞿天民道:“雨已之头,不如权在庙中躲避,候天霁再行。”瘦者笑道:“汝在庙中避雨,眼见得命在须臾。这殿角头有一孽畜作怪,应在令日申时起蜃,故吾二人在此镇伏。不然,这满村百姓尽为鱼鳖矣!”瞿天民大惊失色,那瘦者将那一片遮身荷叶覆在瞿天民头上,分付道:“君只在此向北而立,不可移动,直待雨止天清,速速离此前去。”说话未毕,忽然狂风骤起,雷声震击,电光闪烁,大雨如注。少顷,一股恶气如烟如雾,从殿角上直冲起来,腥气触人。只见那白发老者袖内取出一把长柄折叠扇子来,对那恶气扇将去,渐渐烟消雾灭。猛听豁刺地一声响亮,恰如山崩地塌之势,有一赤龙从殿角上飞将上来,烟雾奔腾,霹雳大震,火光缭绕,冰雹抛掷。那龙初飞出殿角时,不过长得丈余,乘着风云之势,半空中盘旋奋跃,顷刻间长有数十余丈,昂头向天,将尾反搠入殿下乱搅,只见一股黑水骨都都倒滚上来,倏忽之间,平地水高数丈。瞿天民幸与二仙长同站在园内,冰雹不能着身,黑水滚至足边即退。

此时水势汹涌,风雷愈猛。白发者手提竹杖,大喝一声,腾云而起,迎着龙劈头打去,那龙奋勇来斗;这瘦者也提了竹杖,飞身直上,向前助战。瞿天民仰面看时,那两条竹杖变成二口宝剑,去砍孽龙。那龙公然不俱,扬鳞舞爪,抵死相敌。两下鏖斗良久,被瘦者一剑砍中龙尾,那龙负疼向北逃遁,这二仙随后赶去。一霎时,云清风息,雨住天晴,黑水尽退。瞿天民惊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举足。奈何日色两沉,取下荷叶,折叠藏于袖内,提了雨伞包裹,乘湿而走离古庙。又趱过三里多路,到一村坊,寻觅客店投宿。吃罢晚饭,对店内众人细说二仙赶龙之事,众人各各惊异。店家道:“我适才见狂风骤雨,雷电交作,谅来是有龙起蜃,后来见天地昏黑,似有喊杀之声,合家慌张起来,不期幸有二仙追杀孽龙远去,是我敝地百姓之大幸也。”三三两两,四处传扬,地方保正人等科敛富户银两,在古庙之中造一伏龙祠,即依瞿天民所说二仙形象装塑金身,牌位上镌着十三个金字“通灵显圣除孽济民惠德二真君”。这是后话不题。

却说瞿天民次日算还店钱,趁早行程。一路无话,不觉已到故乡。当下一面行路,心下算计道:“离家数月,理应先见母亲。但耿家知道,未免生疑。今且先公后私,如此如此方妙。”

取路进城,径到濮员外家下来。员外接见,迎入中堂,礼毕茶罢,濮员外问道:“耿家兔儿为何未到?所烦些须帐目,不知能明白否?一路风霜劳顿,何以为报!”瞿天民道:“一言难荆小生有负重托,甚觉赧颜。今得与老丈一面,亦出万幸。”

濮员外惊骇,细问来历。瞿天民将卢店主还银、兔儿酒后争论并收得员外零碎帐目、路中被盗、兔儿与店家杀死情由,细细告诉一番。濮员外跌脚叫苦,叹息道:“老夫些须之物,不足挂齿,但耿家人财两失,何以解分?”又问:“尊驾曾回府么?”

瞿天民指着雨伞包裹道:“小生若回寒舍时,怎么又带这物件来?”濮员外点头道:“正是,正是。”瞿天民低头长叹。濮员外宽慰道:“这事分明是老夫与小女命薄,反累足下受惊,事皆前定,不必愁烦。”留住瞿天民酒饭毕,二人同往耿寡妇家里来。濮员外请瞿天民客厅坐地,自先入内室来与女儿相见,备将前项事说了,濮氏惊惶无措。旁边惹动一人,捶胸顿足,号哭起来,口里埋怨道:“一家男女十余个,都吃大娘子的饭,偏独我的丈夫是该死的,差他远出,教他死在他乡外土,尸首不得还家。我的天呀,好苦!”这哭的女人正是兔儿的浑家皮氏。濮员外道:“不要啼哭,从容数日,我出盘缠,着一人取你丈夫棺木回来便了。”皮氏不理,且哭道:“我少年夫妇,半路分离,不知那个不惬气,故意定要他远出,教他死得好苦。

这瞿先生好没分晓,两人同去,止你一个回乡,单是他不会躲避,死于强盗手里,偏你生三头六臂、七眼八脚的好汉,能会走脱?这人死得不明,莫不是谋财害命,将我的老公断送了也不见的!”濮氏跌足道:“这歪妇又来胡讲,瞿相公在外听得了成甚体面?”皮氏嚷道:“怕甚么,瞿相公跛相公,要他还我一个活老公来只索罢了,不然正要和他费嘴哩,有甚体面?”

濮氏道:“这泼货恁的可恶!兔儿在家时,镇日里和他厮闹,咒生骂死,絮聒个不了,以致兔儿忿气出去避你。临出门时,还对我说:‘大娘,我这一去不回来也罢,讨得个耳根清静。’可怜他死于非命,都是你这淫泼妇咒诅死的,反出言吐语伤触他人!瞿相公是一读书君子,终不成他见财起意,谋死你家老公?况劫抢杀人,事非小可,已惊动地方官府,难道是遮掩得过的?还不闭了鸟嘴!”皮氏道:“大娘,你不要一面情词,听人邪说,阎王殿前没个咒杀鬼。我那不识好歹的兔儿自取其死,与我何干?你说瞿先生是个读书君子,大娘,你还不曾着道儿哩。世上不公不法的事,俱是读书人会做。自古道:财动人心。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看了那千余两大锭银子,又有许多货物,怎不动火?暗中安排死了,假理会作强盗掩饰,我与你妇人家坐在家里,那晓外边事务。据他说惊动官府地方,我们曾亲见么?自的家奴死了,并不悲苦,反护他人!”说罢,敲桌打凳,放声大哭。濮氏大怒道:“我听了这个消息,心内好不耐烦,正没做理会处,反淘你这泼狗妇的气!”夺过濮员外手中竹杖,劈头劈脑打去,打得皮氏满地打滚。濮员外拖住女儿,着力解劝,方才住手。这皮氏一面啼哭,披着发大踏步奔出厅外来。恰值瞿天民独坐在厅门首,被皮氏兜胸脯一头撞将来,险些儿撞了一跌。瞿天民惊道:“这、这是何故?”皮氏道:“何故?你娘的鸟故!你为何谋财害命,杀我亲夫?”

瞿天民平素是极孝的,听皮氏骂了一句“你娘的鸟故”,不觉怒从心起,口里恨的一声道:“泼淫狗,怎么伤我母亲?”只一脚尖,踢中小腹,皮氏大叫一声,望后便倒。里面跑出数个妇女来搀扶,只见皮氏唇青面紫,晕倒地上。濮员外见势头不好,慌忙将瞿天民扯出门外去,丢个眼色,瞿天民一道烟溜了。

少顷,皮氏渐渐苏醒,众妇人扶进卧房睡了,只见地上一带淋漓鲜血。原来这妇人有四个月身孕,被瞿天民踢伤了胞胎,捱至更深,小产血晕而死。当夜,耿寡妇慌做一团,密请亲戚来商议了两个更次,只得令人到皮氏亲兄家通知。其兄叫做皮廿九,原是个破落户,闻此凶报,乘夜而来,径入妹子房里,一面啼哭,一面询问妹子病死根由。众丫鬟男妇人等,都是主母叮嘱过的,只推说瞿相公从河南回来,诉说被盗、兔儿身死情节,嫂子听了,一时颠狂大哭,以致小产血崩身死。皮廿九也没话说,闹哄哄直到天晓。濮氏秤些银两,就教他去买办棺木衣衾,打点晚上入殓。皮廿九吃了些酒饭,自去备办去了。

不期耿家间壁有一光棍,姓裘名为五福,年有二旬之外,生得白净温雅。这皮氏平日间常去撩拨他,两下眉来眼去,彼此有心偷会,只困濮氏拘束严谨,无隙可乘,两下未曾到手。

当下裘五福已备知皮氏与主母相争、瞿天民踢死之事,向来与皮廿九识熟,谅定决来寻衅,熬着瞌睡,在那里探声候气。自夜至晓,不见动静,心下气忿,要替这皮氏报冤,侵早即站在门首窥伺,只见皮廿九急忙忙从耿家奔出来,往对巷径走,裘五福从后尾将去,穿过了三五条巷,行至一僻静去处,裘五福叫道:“皮大哥,那里去?”皮廿九立住脚,回头看时,认得是小裘,答应道:“小五哥,一向少面来。”五福进前一步,厮赶着走路,将手搭着皮廿九肩膊,笑道:“阿哥,好利市得彩,也携带弟兄们吃一杯酒!”皮廿九笑道:“小不死,又来扯淡,有何利市彩色?”裘五福指着皮廿九的衣袖道:“这里边落落动的,岂不是个彩色?”皮廿九道:“好苦呀,这等的彩色让与你罢!你晓得我向来空缺处,仗有耿家妹子掏摸些帮助,如今不幸他夫妻两个双双死了,教我向后望着谁哩?这袖中是耿大娘子与我的银两,替亡妹买办棺木衣衾,乃是皮门不幸。贤弟不去沽一壶请我解闷,反讲恁地得彩,岂不是落寞我也?”裘五福笑道:“活贼,恁他话瞒的谁过?令妹升天,是老哥一碗滥饭,大锭囫囵的东西请自受享,把那錾下的零星散碎请我小兄弟,也彀几十场醉饱。”皮廿九道:“这话从何处来的,教人摸不着头脑!”裘五福冷笑了一声,掇转身自念诵道:“宁可私盐重犯,莫惹人命干连,管他做甚?”拱着手道:“老哥请了!”低头径走。皮廿九猜疑道:“这厮言语跷蹊,莫非我妹子死得不明?且去兜他转来,问个明白。”当下急急赶上,将裘五福衣襟扯住道:“好兄弟,和你吃三杯了去。”

裘五福道:“小弟有事,不得领情。”拽脱衣襟就走。皮廿九又一把拖住,扯到一家冷酒店里,拣付座头坐下,唤酒生搬过几样菜蔬,烫热了两壶酒,打发去了。

二人对面吃了一回,皮廿九再四询问妹子死的根由,裘五福方才说出前因后迹皮氏致死的缘故。皮廿九听了,袖中取出一块银子,约莫钱数多重,丢与裘五福道:“烦兄弟算帐,我不得奉陪,先行一步。”说罢就走,裘五福一手拖定不放。不知二人说出甚地话来,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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