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彦翻身跳出车外,既然身份已经被定位为警察,他也就没了顾忌,干脆拿出藏在腰间的92F,瞳孔收紧得宛如深渊,凝神戒备。
吉木尔甲收紧了绳子,一蹬腿便下了马,一面安抚着焦躁不已的马,一面从大腿外侧的皮鞘里抽出一把短刀,他与夏彦对视一眼,眉头微皱,旋即看向薄雾缠绕着的前方,这个地方对他说就跟自家一般熟悉,不远处便是荒废已久的水潭,数十年前,村寨的彝族势力与外族在这里有过一场大战,据说他们的神明在这场大战中庇佑了子民,最后终于在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激战中,获得了胜利。
水潭往东,是村寨里供奉神明的地方,只有获得族内上达天听的大巫师与大祭司的允许,才能入内,据说那里地势低洼,类似于一线天的山涧通往前人修建的神廟,历代巫师、祭司的骨骸都被安葬在此处,与神明为伴。
吉木尔甲断不敢相信能有邪祟在接近神明的地方作怪,在他屏息注目观察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急电般射入他的颅脑内:难道外族又对这块神圣的土地产生了觊觎之心?
越来越稀薄的雾气在寂静中升腾,不知是心里在作怪,还是光线的原因,夏彦突然看到一道黑影,从左侧的灌木林间跃过,最后停在了瘦高扭曲的红桦之上!
薄雾中的红桦宛如淌着血液的怪物,晨风从中掠过,撩起扭曲分叉的树枝,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择人而噬。吉木尔甲同样看到了倒垂着的黑影,饶是像他这般见过世面的男人,背脊仍旧掠过一阵凉意。
“谁在那里!”吉木尔甲手中紧握的刀刃刺骨冰凉,眼神冷峻,宛如一道电光,直射薄雾掩映下的黑影。
空寂寥落的林间如叠浪般涌来吉木尔甲的回声,就在这时,平缓的晨风忽的拔地而起,倒卷着灌木林间的败叶朝着两人飘来,两人举手遮挡的瞬间,刚刚安静下来的骏马像是受到这阵妖风的蛊惑,发出悲怆的嘶鸣,尖利的声音里更是透着惶恐不安,足下猛然蹬地,如闪电般朝着前方奔去!吉木尔甲猛拽着套马索,像是一个被执行车裂的刑犯,也不由自主的被带着往黑影的方向掠去。
高频嘶鸣声像是用刀刮蹭在琵琶上发出的噪音,车上的小男孩捂紧了耳朵,咳嗽声已经完全被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嘶鸣声盖过,眼泪在翻飞的空气里飞速下坠,最后落到了在后面急速追赶的夏彦衣领上,仿佛还能看到湿润的泪痕绽开成一朵璀璨的冰花!
怎么可能是冰花,小男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东西千真万确,他借着浑浊的瞳孔,看到两侧繁复交叠的灌木被迅速被冻结,寒气透过鼻息间肆意的朝着他的肺部侵袭,紧接着,渐渐被飞奔的马车甩得越来越远的夏彦被陡降的气温冻成了一块冰雕,身体仍旧保持着继续奔跑的造型,他把头摇得像泼浪鼓,脑子里不停暗示着自己,这不是真的!
忽然,急速飞奔的马车骤然停止。
小男孩蜷缩着身子从被冰冻住了的马车上滚下来,送给他心爱的玩具的姐姐依旧沉睡在冗长的梦境里,透明的冰块宛如一方水晶棺材般将她牢牢锁住,如太阳般耀眼的金发似乎也融化不了周身凝结起来的厚厚冰层!
这是怎么回事?
小男孩涣散的瞳孔像只快要熄灭的火光,绝望的气息比眼前漫天冰雪还要冷冽。
拼命勒紧套马索的吉木尔甲俨然像身穿铠甲的冰冻骑士,他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如同穿空而过的天驹,他手中紧握着的短刀,闪着死寂的辉光!
忽然,小男孩注意到吉木尔甲头顶倒垂着的黑色东西。这个东西让他极为好奇,因为冰雪世界里,只有他跟倒垂着的黑色东西没有被冰冻!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求同思想。
死寂般的空气里,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发出的砰砰声,宛如宁静的夜里传来的梆子声,他的呼吸渐沉,血液流速宛如冰河时期的冻河,缓慢、低沉,那个倒垂着的黑色物体一点一点的把他引诱过去,由于高度的原因,他只能依稀看见那是由一匹黑色的布料包裹着的物体,纯黑色质地的布料有点像麻,粗糙、耐磨,的确,上面好像是有摩擦过的痕迹,甚至还沾着一点这个地区特有的红色泥土,可他不认为泥土该有那样妖艳的红,一定是梦境,没错,梦。
啪嗒……
一滴、两滴。
有着滚烫温度的液体,从黑色麻布中滴落在小男孩的额间,随后缓慢顺着他的鼻梁向下滑落,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擦拭这令他极不舒服的液体,可伸到鼻梁的位置,却硬生生的停住了,暴巻的寒气如触手般攀上了他的后颈,浓重的血腥气,终于敲开了他堵塞的鼻腔!
是血!
那黑色麻布里裹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冷冽的空气加之骤然降临的恐惧几乎令小男孩站立不稳,他踉跄后退数步,忽然,他感觉有人从身后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拼命挣扎,可越挣扎,掐住喉咙的手便勒得更紧,冰凉的气体悬停在他的鼻息间,仿佛在嘲笑着羸弱不堪的人类,越发浑浊的眼睛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连澄澈的冰霜仿佛也被染成不洁的灰败之色,这双上翻的眼,最后避无可避的看向了恐惧的来源之处!
红色血斑已然从麻布中扩散开来,逐渐形成了可怖的斑块,在他的意识即将进入混沌状态的瞬间,他陡然看见,黑色麻布一层层的松散,倒垂着的东西迫不及待的想要现世!
全世界终于在他的眼睛里暗了下来,但奇怪的是,他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难道死亡竟是这样一种特殊的体验?又或者说,自己的灵体已经出窍,那么,下一秒,应该就能看到自己狼狈的尸体了吧?
小男孩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想象之中,直到他听见耳畔传来一阵呼喊声……
“喂,沙马友拉,你醒醒……”
突如其来的疼痛从嘴唇上方传来,沙马友拉(即小男孩)感觉从身体里逸散出去的氧气又慢慢回来了,漆黑如墨的世界突然被一道强光撞开,他借着这道光咬牙睁开了眼。
如梦境般的冰封世界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连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没有。夏彦正把稍微安定下来的马拴在红桦树下,面上挂着无比焦急的神情,枯枝在他的脚下发出极不情愿的断裂声,韩若芸依旧在沉睡,右臂那道显眼的黑色掌纹让他觉得很熟悉,而吉木尔甲正用双手托着自己,眼中满是关切。
原来自己没死,沙马友拉一吐胸中浑浊的气体,把目光转向头顶!
突然,那倒挂着的黑色物件,宛如久别重逢的好友般映入眼帘,他的身体随之颤栗,未完的梦境像是闯入了真实世界里,即将沿着梦中的轨迹继续上演。
“你怎么了?”吉木尔甲把手搭在小男孩的额间,以为他因为惊吓而再度发起烧来。
沙马友拉把头侧到一边,抬起纤细的手臂,颤巍巍地指向倒挂着的东西,露出来的半边脸充满难以掩饰的恐惧,连说话声,都变得断断续续,“那、那里面、有、有死人!”
像是应和着小男孩的话语,由水潭方向掠过来一阵刺骨寒风。
“死人?”吉木尔甲从小男孩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恐惧,他一度认为,薄雾中可能隐藏着对村寨不轨的外族人,直到看到了倒挂着的黑色物件,才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能让一匹不算年轻的马如此惊慌失措的,除了外族人的邪术,便只有邪物这一种可能了,正是这个想法,让他有理由去相信小男孩的话,可是,这里不是有神明庇佑着吗?
矛盾的心情像是一双冥冥中的推手,迫使他去解开谜团,无论那麻布里是不是死尸,只要对村子有威胁的东西,他都有义务去面对,毕竟,那里是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家乡。
趁着马匹因惊慌失措而处于止步不前的状态,正好给了他稍微充足的时间去解开这个谜题,吉木尔甲把小男孩抱回车上,然后把内心想法简单的说了一遍,夏彦不懂少数民族内部族系之间的斗争,也不懂什么家乡的羁绊,既然马匹走不了,他也没啥意见,更何况,他自己也对那个东西耿耿于怀,说不定,那其中还隐藏着他需要的线索。
薄雾笼罩的水面在风中荡起一圈圈涟漪,腐叶毫无生气的任由波纹带离开水潭中心,边缘长满了大片青苔,如同一张张大网,以腐坏的鱼虾为饵,引诱着饥肠辘辘的飞鸟鸣虫。
吉木尔甲取下马匹上备用的绳子,面色凝重,一张国字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似笨拙的男人,此刻化身为灵巧的猿猴,手足并用,很快便爬上了红桦树之上,他蹲在粗壮的枝头,把打好结的绳子缠在自己身上,另一头则牢牢固定在粗枝前端,做好了万全准备之后,他又像条蛇般趴在枝头,缓缓向倒挂着的黑色物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