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忠茂又失业了。
早上还兴高采烈的提上公文夹乘坐二号线去公司上班,直到下午都还好好的,额,不对,其实他应该老早就发现了异样——同事太过热情。要知道,在上司与同事之间,必须尔虞我诈才能苟活,讲真心话的人只有死路一条,连笑容都离不开阿谀奉承,所以啊,他老早就发现了,甚至还一度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
其实,那就是他们充满伪善的欢送仪式啊,傻子!
职场就是如此,你瞒我瞒,就像一场无法预知剧情的家庭情景剧,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拼命的演好自己,或狰狞、或颓丧、或励志、或霸道,他们身上唯一相同的是:聚九州精铁也融不成半句真话,他早就习惯了,只不过,他在这个公司一呆就是六年,要说完全是浑天度日也不是,好歹倾注了自己的心血,说散就散,他一时自然是无法接受自己是个出局者的身份。
此时,他手中夹着公文袋,今早的议会资料、文档还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他甚至有认真准备发言稿,但是公司最近来了一批思想活跃的年轻人,所以,他的那些陈腔滥调果然没有被上司看中,如此理所当然——他突然有种想要将公文袋丢弃的冲动,里面的任何文案资料已经和自己毫无关系,真是可恶啊。
他极力喘息、颓丧的表情通过广告站牌的巨幅玻璃反射过来,那模样,连他自己看了也觉得很想笑——微秃的头顶下是一副银色边框眼镜,两眼的间距约莫一指半,经常会因为聚精会神看某一文案的时候,被同事取笑为斗鸡眼,鼻梁的中下段有点塌,令他庆幸的是,自己的鼻孔还不至于达到外翻的状态,嘴唇薄得宛如刀刃,理应是能说会道的那一类人,可就是这样的五官汇聚在一张国字脸上,是何等的不协调。
“真像怪物啊。”
他无奈的自嘲,一种不断往上攀升的厌世感宛如火苗般越燃越烈,他突然不想乘坐地铁了,反正失业了,明天又不用赶早,家里也不会有人煮好了饭等他,何必这么赶呢?
一想到这里,他落荒而逃般逆反着人群,往地铁站外奔去。
此时正值上下班高峰,路上来往的车流宛如一条条命运交织的丝线,你基本上不会知道和你擦身而过的人是谁,又会去向何方,就像现在的早川忠茂。
为了躲避讨厌的人群,他选择了极度迂回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第三大道和第四大道的交界处一直隐藏着一条极为隐蔽的小径,如果不是某天心血来潮想要去夜跑的话,他根本发现不了那条路。
一想到那条路,他整个人莫名的兴奋起来,那里就像隐于都市之内的一处桃花源,潺潺流水、茂林修竹、虫鸣鸟啼,此时正值枫红飘飞的季节,想必那里也是一片绯红飒踏了吧?那是一方难得的净土,不过,最近听说那里也被纳入城市规划当中了,只是因为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后续行动。
早川忠茂感到莫名的庆幸。
不知不觉,他已经沿着昏暝的路灯,来到了小径的入口前,他反复收放着腹部,试图将不洁的气息从他肺腑之间排出,顺便整理了一下仪容,连同文件袋也被他扔进了垃圾桶,仿佛在倒垂下来的树枝里面就是圣洁无比的世界,凡人,必须净身才能踏足其内——包括自身的烦恼。
甫一踏足其间,扑面而来的便是沁人心脾的空气,皎洁的月光刚好从树与树之间的一条天隙之间投射下来,美轮美奂,瞬间将他的愤懑、不安、烦躁的心绪驱散一空。
往前走了百来米,一条由枫红铺就的路完全呈现在早川忠茂的面前,只不过,借着清冽的月光,他看到这些枫红之上有摩托车轮倾轧过后的痕迹。
“这些人就不能步行吗?”
早川忠茂摇了摇头,暗自谴责着那群蠢货对大自然的无理征伐,同时内心也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内心深处某种圣洁无比的东西被侵犯了一样。他一边走,一边低头将两侧的落叶拂过来,试图掩盖住丑陋无比的压痕,而就在他俯身前行了数十米之后,突然听到前方树林子里传来了类似掘土的声音。
他拂起袖口,朝左手上那块老旧的石英表看了看,七点十八分,按理说现在是下班时间,即使有些家伙跟他一样喜欢不走寻常路,也没道理说带着铁锹之类的吧?
难道是城市规划那一拨人?就算是的话,他们有什么必要趁着天黑行事?
早川忠茂此刻完全将‘失业’的事实给抛之脑后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尽量走在没有落叶的泥土之上,亦步亦趋的接近掘土声传来的位置。月色寥落,给满是枫红的小径增添了一抹肃杀之意。
走了约莫二三十步,他基本上已经判断出来掘土声所在的位置,可是,四周竟然没有类似摩托车的交通工具,到让他有些纳闷了——要知道,负责城市规划的那一拨人,才不会将自己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没有任何效率的徒步行走上,所以,他觉得自己很可能猜错了。
“到底是什么人呢?”
正当他百思不解的时候,掘土声所在的位置赫然亮起了金灿灿的火焰!
“难道是一些徒步旅者?”
早川忠茂在早些年也曾加入过一些徒步旅者的团队,对他来说,那是令他毕生难忘的日子,白天穿梭于密林山涧、低谷湿地之中,到了夜晚,结庐而居,星河瀑悬,心之境界,豁然开朗,当然,其间肯定有些挫折,不过,这样的旅行才显得更加真实,更加有意义。
一想到有可能是徒步旅者,他的脚步明显变快了,说不定自己还可以追随他们的脚步,再来一场长途跋涉,趁此机会彻底洗净失业的烦恼。他抱着这样一种心态,双手不停拨开倒吊下来的枝叶,脚步轻快得仿佛倒回到十八九岁的年纪。
影影绰绰的火光里没有他希望看到的帐篷、烤架、旅行吉他、烧红的石块,那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婆,她的衣着倒说不上老土,但总感觉很是破旧,她伸出双手,试图借着明亮的火光取暖,并没有多看一眼从树缝里钻出来的早川忠茂。
“阿姨,打扰了。”
出于礼貌,早川忠茂朝那老太婆鞠了一躬,只不过,她并没有点头示意,甚至根本没有理会他那充满礼节的招呼。
是啊,这一套被使用了数年之久的礼节,也可以暂时收敛起来,毕竟没有上司可以对自己发号施令了。
老太婆像是用铁丝串起来了一大块烤肉,然后架在火堆外焰上进行炙烤,目光炯炯的盯着肉,像是生怕它长腿跑掉似的。很快,肉的香气已经透过清秋的夜色弥漫开来,早川忠茂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吃晚饭的原因,而是因为那串在铁丝之上的烤肉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异香,他敢赌咒发誓,自己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烤肉味!
他不自觉的被这股香味吸引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老太婆充满敌意,不,怪异的目光。
“阿姨,我能问问您,这烤肉是加了什么独家秘方吗,怎么会这么香?”
老太婆没有答话,而是撕下来两根指头般大小的烤肉,递到了早川忠茂的面前。
“可以吗?真是太好了!”早川忠茂显得有些兴奋,他伸手过去,毕恭毕敬的接过肉块,就像从上帝的手中接过了圣谕,那种无以名状的兴奋充斥着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双手比从上司手里接过年终奖时颤抖得还要厉害。
“我怎么能这么失礼?”他强自按捺住自己被挑逗得无以复加的心绪,而后将整块肉小心翼翼的放入了自己口中——那肥瘦适中、滑而不腻、外酥里嫩的感觉,让他有些飘飘然,恍若置身于世界最顶级的餐厅,嚼着世界上最为美味的食物!
而就在这时,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随即跃上心头——万一以后再也无法吃到如此美味的烤肉,那岂不是……!!!
他那双斗鸡眼死命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而后将自己的手指放入口中拼命吮吸,如同几近疯狂的瘾君子,可是,手上沾染的那点油水怎么够,下一刻,他将冷冽的目光投向老太婆手里紧握着的烤肉之上,极其阴暗的想法瞬间攀上心头——他想杀了面前这个流浪者打扮的老太婆!
“你想知道这烤肉是怎么做的吗?”老太婆丝毫没有在意早川忠茂异样的神态,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想,当然想!”他想,如果眼前这个老太婆肯告诉自己的配方,那么远比得到那块吃了之后就没有了的烤肉,要明智得多。
老太婆将手中的烤肉放到一旁,依旧是面无表情,随即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