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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轨道

老旧的铁轨曲折蜿蜒,似恋人般紧紧贴合着暗夜。

火车的汽笛因为那一年的事故,又重新恢复了使用。男人半眯着眼睛,伸出颤巍巍的手,划开燥热的空气,手指悬停在距离拉绳大约20公分的位置,他只得费力的拖着瘦削的身子,再度向左挪了挪,手指刚好抓住了拉绳的下端,用力往下拉,古拙低沉的汽笛声穿透了静谧的夜空。

又是一个无聊夜晚。

男人再度抓起剩下的小半瓶啤酒,目光向着窗外游移,茂密的丛林像最亲密陌生人朝他挥手致意,飞速后退的树影造成一种穿梭时空的错觉。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酒灌进了喉咙,一切皆是虚幻,唯有那醉意是真的。

外面的世界白云苍狗,逝者如斯,昼夜不舍,这些都与他无关。他的时间早就停在了7年前,停在了那个黄昏向晚的荒凉之地。

此时此刻,火车正载着这个被世界遗忘的男人奔向那荒凉之地。

……

夏彦三人出了宾馆,坐上了吴威的警车,他们已经在电话里交代了一切,现在即将赶往约定的地点。

“头儿,”吴威双手紧握方向盘,嘴里习惯性的冒出了出勤时的口语,“你有办法让我也看见鬼吗?”

整个城市的霓虹飞快的闪过车窗,宛如淌过色彩的河流,千叶凌呆呆的看着,如羽翼般轻柔的黑色睫毛微微颤动,极黑的瞳孔散发出比霓虹更加璀璨的光芒,她很喜欢这个词,不仅配得上她的女王气,而且有一丝俏皮的意味在里面。

“有啊,半夜对着镜子削苹果,皮儿不能断,然后你就能看见鬼啦。”

夏彦心说大小姐你骗人也好歹换个新鲜点的法子吧,傻子才会信。

“哦?这么简单的?”吴威冲着后视镜露出了深信不疑的表情,然后将方向盘向左打死,绕过了前方比较拥挤的路段,“以后得空我试试。”

夏彦坐在副驾,强忍笑意,干脆把头别过去,外面是用钢板架设而成的桥梁,底盘传来略微的颠簸悉数回馈到他双脚上,桥边有闲散遛弯的男女老少,一只斑点狗追逐着拿着骨头形状的玩具的小孩,父母宠溺的眼神里有着一种被叫做幸福的光。

“喂,小衰仔,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你会感觉到孤独吧?”

夏彦突然想起和千叶凌在孤云山上看星星的那个夜晚,她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当时,他沉默了很久,却没有给出答案。孤独,他不觉得自己很孤独,他有喜欢的漫画可以一个人看,有喜欢的ps2可以一个人玩,有喜欢的女孩子可以去暗恋,他用还算富足的零花钱买了多到看不完的漫画,多到连图书馆的管理员都艳羡的地步;他收藏的ps2光盘也足够让所有宅男为之疯狂;他还救了暗恋的女友,很臭屁吧!

孤独?怎么会呢?

夏彦在心里不停的反问自己。

他不知道孤独为何物,因为寂寞本身从他出生起就如影随形,就像天生失明的小孩不会明白失明具体是什么概念一样。

可这颗孤独的种子终会在某些场景里生根发芽,然后刺破他内心深处设置的防线,如潮水般扑向自己。

就在夏彦陷入回忆里的这段时间,警车已经开到约定汇合的地点。

眼前是一处花园小区,于3年前落成,高大的香樟树垂下如巨大伞盖般的树荫,夜露中的红蔷薇倔强的爬出围栏,木质的轩榭亭台里有夺目的亮光,两个老年人正杀到难解难分,手握长枪的士兵已经打入敌方腹地,就等着车马挑落将帅的首级,围观的众人屏息凝神,空气里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

吴威向保安出示了证件,快步走进了小区。

电话中的女人已经等在了属于她的房区楼下,干练的红色短发迎着和煦微风,如蔷薇般自信而又不显得矫作,颇有大汉遗风的服饰将其高挑的身姿展露无遗,她举起白皙的长臂向着夏彦一行人挥了挥手,旋即招呼他们进了小区内的夜啤酒大排档。

四人围坐在靠近樟木树的方桌前,树木散发着异香,龟裂的纹理给人以古拙的视觉感官,微风吹过,冰凉的夜露顺着嫩叶坠进柔软的土壤里,不知名的小草昂扬的钻出了地面,树木的底部围了一圈篱笆,上面挂了一块用红漆刷上的大字:禁止攀爬。

“吴警官,你们真的觉得诗珞她回来了?而且害死了李赫?”说话的这个女人正是在电话里通过话的应采薇,从她的着装来看,就知道是一名服装设计师。

“恩,这两位是负责这起案件的专员,他们在这方面是专业的,所以你可以完全相信我说的话。”吴威将身旁的两人挨个介绍了一番。

千叶凌从包里取出了一张李赫的照片,递给了应采薇,“这个男人在今早被物业发现死在了家里,脖子上有勒痕,”提到勒痕,她又将另外一张头发的照片递了过去,“呐,这个头发你应该有印象。”

应采薇用颤抖的手接过照片,一双明媚的丹凤眼便如晴天里飘来的阴云,迅速黯淡下去,眼眶瞬间就红了,晶莹的泪滴扑簌簌的往下流,夏彦一向见不得女人流眼泪,习惯性的把带有馨香气味的纸递了过去。

“对不起,让各位见笑了。”应采薇接过纸张,挤出了一丝微笑,拂手拭去泪痕,又继续说道,“其实,李赫跟诗珞本该是这世间最令人羡煞的一对,所以,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诗珞会回来杀掉他。”

这个结果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三人没有出声,吴威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要说诗珞的死,我才是罪魁祸首。”

……

车厢里的男人将酒瓶翻转过来,瓶口对准了满口酒气的嘴,用力的上下摇晃了几次,心满意足的看着最后一滴甘醇的美酒滑入自己咽喉中。

今天的酒喝得过快了些,胃部翻江倒海般的绞痛毫不留情的袭来,他哀嚎了两声,惊起了树枝上的乌鸦,随后,他像一个得了肥胖症的侏儒,重重的从凳子上滚落下来,额头碰到了操作台的菱角上,登时裂开了一道口子,狭小的空间里立刻泛起甜丝丝的血腥味。

血腥味和狂躁的酒味像是沉入了大染缸之中,搅拌,酝酿,发酵,一股奇异的味道被重新定义,男人自嘲般的冷笑,回忆乘着异样的味道攀上了这趟列车,身着素白纱裙的潘诗珞像漂浮在空气里慢慢凝实的幻影。

男人向着虚空中的幻影伸出了一双大手,可还未触及到那幻影又尴尬收回,他像个傻子一样尴尬的看了看这双又黑又脏的手,自己怎么能用这低贱的手去触摸一袭白衣、圣洁而优雅的潘诗珞呢,这简直就是亵渎。

可让他意外的是,潘诗珞逐渐凝实的幻影向他伸出了白的发光的纤细手掌,那如同婴儿般的玉臂散发着牛奶的浓郁香气。

男人激动得几近晕厥,在这7年里日复一日无休止的等待中,那虚无的幻影每次都如木偶般一动不动,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算了吧,这个只是你脑海中的泡影,等你酒醒了,她就会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可怜虫。

但是这次,却真实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诗珞,我守在火车上足足7年,今天终于把你等到了!”男人露出了孩童般的微笑,像是从濒死的地狱边缘爬回了阳光普照的大地。

那双白净的手掌充满怜惜的捧起男人的双颊,他便如虔诚的信徒跪拜着他的上帝。

紧接着,凝实的幻影缓步走向了火车厚重的门板,它轻轻的转动了门闸的方向,晚风携带着丝丝凉意从渐渐掀开的车门涌入其中。

男人紧咬着嘴唇起身,刀绞般的疼痛几乎令他站立不稳,可他还是兴奋又吃力抓住了桌角,借着力,向着那个朝思暮想的幻影靠近。

它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赤脚,雪白的足尖如芭蕾舞者般高高踮起,男人感觉它的身高像是被一种无形中的力道给拉长了,正诧异间,它已经站到了被完全掀开的火车门的边缘,呼啸而过的夜风像是不解风情的刀刃,将它如墨般的青丝卷起,雪白颀长的素颈显露无疑。

它正面对着男人,向他伸出毫无血色的手臂,嫣然一笑,而后猛的向着车门外的斜坡方向倾倒过去!

7年前梦魇再临!

男人面色瞬间发白,他努力的伸长了手臂,企图抓住虚无又孱弱的素手,可当真实的手掌轻易的穿越了光影,却惊不起一点涟漪,他的心像坠崖般沉到了谷底。

虚无的幻影乘着气旋飞速后退,渐行渐远。

飞速行驶的火车恰好越过荒原,那是它灵魂长眠之所,7年里,这个男人从来不敢朝荒原的方向看去,可就在今晚,冥冥之中,它将他引到了门边,于是他鼓起勇气去正视,惊喜的发现,原来它飘向了那里,正于夜色中挥手。

夜风中传来了轻微的呼唤声,男人的脸部露出莫名的癫狂,眼神里闪着决然赴死的光,他张开了双臂,将呼啸的风轻轻揽入怀抱,纵身一跃……

没有人的火车仍在前行,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息,一人多高的蒿草深处,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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