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张牙舞爪的盘旋在穹顶之上,除了渗人的阴风,便是行进在杂草繁芜之地所发出的沙沙声,荒郊野外,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也许是酒劲上来了,酒保的步伐越来越凌乱,可是,他此刻的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为了驱散独行的恐惧,他吹起了极为蹩脚的口哨,哨声偏偏和凄厉的风声绞在一块儿,反而平添了一分诡异。
就在这时,西南方的唢呐声忽然大盛,凄切如急雨,处在下风口的酒保蓦地惊出一声冷汗,一股子烂泥的迂腐气息扑面而来,他停下脚步,却猛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竟然偏离了小道,面前倾塌的门庭在适时提醒着他,
古刹,到了!
再说三娘这边。
三娘实在担心家夫病情,只得接过布匹,便匆匆往家里赶,此时,夜幕以至,厚重云层宛如悬在天穹之上的巨石,南城门的巷道外洒满了白花花的纸钱,鱼贯而入的阴风像是故意掀起这一地的纸钱,往更深的巷道涌去,商铺外挂着的红灯笼左右摇曳,树枝沙沙作响,如分立两侧的小鬼阴恻恻地狞笑,不算高大的城门矗立在阴风环伺的地方,像一只匍匐在阴阳交界处的巨兽,更给人一种到了阴曹地府的错觉,三娘面色煞白,将布匹仍到街角,以手遮面,大着胆子出了城。
荒烟蔓草之间,一路散落着圆形方孔的白色纸钱,炮竹的烟尘还兀自弥漫在空气里,惹得三娘一阵咳嗽,“难道是新亡了人,赶着夜里出殡?”三娘心想,虽然他心里害怕,但篮子里装着的,可是丈夫续命的药,自然不能再继续耽搁。
所以,她选择了出殡队伍的路,烟幕沉沉,脚下的路几乎是看不清的,但好在她对这条路相当熟识,奇怪的是,藏于丛蒿之间的虫子却一路噤声,好像悬于天际的厚重云蔼是压到了它们身上,使得它们喘不过气。林叶之间被风鼓动得沙沙作响,平时看起来不失为一道风景线的白桦树林,如今却像是披着白色纱衣的游魂野鬼,在风的鼓动之下,阴恻恻得飘动。
香烛纸钱的味道越来越浓烈,隐隐可见雾霭深锁的地方摇晃着明灭的火光,三娘心头越来越害怕,但一想到殡葬、吊唁的队伍应该还没有走,登时又有了底气。
她脚上穿着的金丝绣花鞋沾满了泥土,胳膊上娇嫩的皮肤也被一些荆棘划破,细小的血点从毛细血管里渗出,有些溅落到白色纸钱上,像一朵晕开的玫瑰!
三娘没走多远,就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因为风是从她正面吹过来的,可她后背肩部头发分开的地方,总觉得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吹过来!
正当她止步狐疑间,身后竟传来极度轻盈的脚步声!
“谁?”三娘抓紧了竹篮里新买的剪刀,蓦地转过头。
“阿姨,我迷路了……”
透过沉重的雾霭,三娘定睛一看,是个穿得光鲜亮丽的男孩子,衣服平整得像是刚刚熨烫过,连头发也打理的规规矩矩,看样子出身富贵,却不知他为何会在这样的天气、这样诡秘的环境里,迷了路?
不过,出于善良,亦或是母性的本能,她还是走了过去,蹲下身子柔声道:“不怕,阿姨知道路,但是阿姨现在有急事,先带你回我家,好不好?”
男孩子垂着头,并轻点了两下,算是同意了,但看他的样子像是还有些惊魂未定,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光洁的衣物仿佛包裹着一具孱弱到不可思议的身体,被风鼓胀而起的裤腿可笑的摇摆着。
“别怕,”三娘怜惜的轻拍着他的头,却感觉他的发间沾满了某种粘稠的液体,夜色正浓,三娘并没有在意,又轻声说道:“你可以抓住我衣角,这样跟着我就不会迷路啦。”
一袭水绿色旗袍的韩若芸没有丝毫表情的跟在三娘身后,夜色渐沉,山雨欲来。
三娘就这么带着这个陌生的男孩子往前行进着,空气中香烛纸钱的味道越发浓郁,使人头昏脑涨,隐约还能听到人的哭声,看来殡葬队伍就在不远处。
“阿姨,我害怕。”
小男孩突然拽紧了三娘的衣角,力气大得让她几乎迈不开步!
“别怕,”三娘虽然有些诧异,但并没有细想,她随即蹲下身子,柔声道:“这样吧,阿姨背着你,好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攀上了三娘的背。
一阵锥心的寒意透过三娘的碎花衣裳,直往身体里钻,三娘有些懊悔把那匹布丢了,要是布还在,便可以稍稍搭在小男孩单薄又冰冷的躯体上取暖。
三娘继续往前走,火光越来越亮,仿佛也让三娘心头一暖,背上的男孩子没有再继续说话,冰冷的双手依旧搭在三娘的双肩,随着路的曲折上下而左右摇晃。
其实此地是出了名的风水宝地,唤作‘凤凰眼’,一些有头有脸的家族,都将祖先的坟墓安埋在这里,三娘很少走夜路,只知道白天路过此地也会让她内心一阵发怵,那些高耸的坟冢和颇为气派的石碑,就像阁楼般横斜在那里,特别是在没有太阳的阴郁天气里,一些横生在坟冢间的白茅草,就像是主人从地底伸出来的手,借着阴霾和粘稠的空气向自己袭来。
夜晚,这里又是另一幅光景,阴云在坟冢头顶嘶吼,日积月累向四面延伸开来的白茅,在阴云遮覆下,恍若穿梭于人鬼两界的幽灵。新盖好的坟冢周围站满了人,唢呐声停止了好一会儿,想来是准备入土了,所以年轻的妇人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三娘想要迈开大步,迅速逃离此地,但她心里越是这样想,脚步移动得就越慢,她的头也开始不听使唤的往右侧偏转,同时,来自背上的重量越来越重!
“阿姨,我到家了……”
“到……家了?”恐惧的液体在三娘眼眶里打转,凄恻的阴风像是有意的在拔取烛火,越拉越长的火焰映照在石碑前斜挂着的遗像之上,三娘心头一紧,浑身如坠冰窟,只见火光憧憧的遗像之上,赫然出现了一张令她汗毛倒竖的笑脸!
三娘背上蓦地一轻!
是他!
无数坟冢像是突然间复活过来,摇曳的白茅草宛如一双双枯槁的爪子,牢牢抓住了她的灵魂!
极端的恐惧,让三娘晕倒在另一侧的草丛里。
穹顶之上,闪电穿空而过,惊雷瞬间炸响,不远处的妇人哭得失了声,沙哑的喉音像是某种野兽的嚎叫,快要淌出血来的眸子,目睹着自己的心肝骨肉被无情的泥土掩埋,她突然间崩溃了,发了疯似似的拼命挣脱众人,朝墓穴里一跃,伏在她孩子的棺椁之上,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把夫人拉出来,快!”男人惊恐之余,却显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
等到众人将妇人拉出来之后,妇人只吊着一口气,脸色白得混无血色,和行将就木之人没什么区别。男人让其余人等先行返回,并嘱咐几个贴身丫鬟好生照顾好妇人,之后,只留了些杂工,在此地处理后续之事。
再说那个酒保。
酒保鬼使神差的跨进了古刹。
其实真说起来,倒也不算鬼使神差,而是酒保惊惧、正欲遁逃之时,却猛然听见古刹大殿内,时不时传来男女苟合的淫声艳语。他按捺着饱食之后自然而生的**,躲在门外偷窥了良久。
从倾颓的残垣断壁间看去,大殿之内摇晃着点点黯淡的火光,声音自然是从火光附近传出来的。
借着尚未消退的酒劲,他终于铆足了胆子,小心翼翼钻进了变形的门槛之内。甫一进入古刹,只感觉环伺的阴风也顺着窟窿钻了进来,气温陡降,裤腿被无序的穿堂阴风倒灌而入,他莫名的打了个寒颤,放眼看去,两侧倒塌的墙壁之上,长出了许多葛藤之类的植物,阴云笼罩之下,更像是一条条弯弯曲曲吐着信子的蛇。
地面之上灌入了大量的泥土,左前方受损极为严重的房屋垮塌下来,崩碎的瓦砾四下散落,一尊说不出名字的神像以头戗地,诡异的倒立着,两只铜铃般大小的眼睛,正直直瞪着心虚的酒保。
“诸神莫怪,诸神莫怪。”酒保双手合十,暗自嘀咕道。
苏媚入骨的声音再次传来,酒保膀胱一紧,一股子尿意直窜全身,冷不丁的使他打了个哆嗦。
“先找个地方方便方便。”
等酒保第二次钻入古刹之中,却发现大殿里原本闪烁着的火光熄灭了,自然,令他魂不守舍的淫声艳语也在同一时间消失,酒保有些失望,并不甘心的循着路,绕到了大殿外摇曳的梧桐树下。
本不该在这个时节掉落的树叶,仿佛被这里诡异的土壤侵蚀,提前进入了落叶期。横七竖八的枝干在风里猛烈摇晃,那些在电光里忽明忽灭的树影,宛如游走于现世的魑魅魍魉。
尚未熄透的灯芯倒垂着红色的光点,证明苟且之人应该还在大殿里。酒保压低了声音,徐徐前进,不知为何,大殿之上的罗刹宝像,在阴云笼罩、电光闪烁之下,一时间,变得鬼魅扑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