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内的酒馆我一次都没去过，现在是我的第一次。这家酒馆是张献忠占领成都后才开的，但用的都是陈旧的器具。我叫了两坛剑南春，点了四五样下酒的小菜，独自吃喝。在此期间，我失手打碎了两个酒碗，打伤了一个泼皮无赖，桌上堆满了花生壳和碎骨头。
我没了影子，真的没了。原来没有影子是那么孤独，此时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一个无影者应该体会的滋味。
小珠是很好的“影子”，我已经习惯了，她不在的话，这个世界又变得十分陌生。小珠是有虞主的义女，有虞主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但我不放心，心里始终牵挂。偶然想着干脆一走了之，重新做回我的浪荡江湖客，却半个步子都迈不出。
我拉来小二，让他坐，陪我喝酒，我说我希望小珠是在骗我，一切都在骗我，她是在配合有虞主演出一场逼真的苦情戏，然后我就能够潇洒转身，一去不复返。小二问小猪是谁？我说是我女人。
我对小二说我没有了影子，小二就笑，说鬼才没影子，他就拿油灯来照我，果然没有影子。于是，小二大惊失色，我看到了，他确实是失色了，慌忙跑回了里屋。
我摇头，喝酒，一杯接一杯，一碗复一碗。只有晕乎乎的时候，我可以不用去想糟心的事情，可以忘记小珠的处境，可以不用去劝杨展投降。
我的师父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还是那副严厉的面孔，让我有些怕，他大声骂我：“冷月爱，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名姓？你是堂堂的斩影者，僰族大巫！天下没有你斩不去的影！”
对啊，天下没有我斩不去的影，可是心影呢？真的很难。我记得我在僰国望江亭斩去月儿的影子，昏迷沉睡之际，我的内心极其清明，没有一丝心影。但是在经历那么多之后，我的心还是那么清澈无影么？虽然我不清楚斩影之后的沉睡时长是不是与心境有关，但我知道若我现在为人施术斩影，那么我可能再也醒不来，一个想要永远睡去的人是无法再叫醒的。
我醉了，睡了过去。过了多久不知道，好像是几个月，也好像是几年几十年。如果我睡了几十年，那我的朋友们都已经垂垂老矣，小珠早已人老珠黄，我看着她怕是要喊奶奶。我不由得笑了一下，随即控制住表情，小珠要是知道我这样想估计会打我。睡几十年容易，睡几百年也是很快就过去。时间这个概念十分奇妙，弹指一瞬与千年万年看似相差很远，实际上可能没什么差别。释加牟尼的弟子迦叶尊者是个典型的例子，据说释加牟尼圆寂后，他在鸡足山入定，等待弥勒出世，距今也有上千年了。也就是说迦叶睡了千年，以后还要接着睡，估计要睡亿万年。这个人很厉害，等他睡醒，早年的亲戚朋友都变作石头了，这个天地还在不在当要另说。
我感觉自己的脸被人打了好几下，本来想着算了，因为酣眠难得、美梦易逝，但那人打个不停，这就让人很恼火，我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只粗壮的手，以及这只手连接着的大脸。好熟悉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不过手长在脸上的怪人我还是头一回看到，真是奇哉怪也。
“你他娘的不认识老子啦？”
好熟悉的声音，哪里听过，哦，对咯！他是杨展！
我被扶了起来，有人给我灌了碗热汤，我的脑子逐渐清醒，杨展脸上的手才重新归了位。
“你打我干什么？”
杨展道：“你小子独自在城中酒馆酗酒，我不打你打谁？”
“你怪我没有请你喝酒？”我的脑袋有些疼，赶紧又躺下了。
杨展道：“你起来！”
我说：“头疼。”
杨展一把将我拉起，差点把我的脑子摇成浆糊。
“你他娘的不辞而别！现在又不请自来！你当我杨展是大善人？错啦！老子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你看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我迷迷糊糊道：“要杀便杀，这身皮我也不要了……”
杨展重重地哼了几声，就没有动静了。我又沉沉睡去，直到天光大明才醒过来。
我躺在一间华美的屋子里，锦被玉枕，珠帘金钩，红烛燃永昼，瑞脑销金兽，这般富贵景象，真是平生难见。
我打开房门，阳光刺眼，屋外的绿色植株苍翠可爱，淡淡的玫瑰香味飘来，沁人心脾。这里的建筑有些熟悉，我肯定不是在梦里见过。
一名站岗的士兵见到我，像兔子一样跑了，过了会儿又跑了回来。
“先生请随我来，杨将军请你用膳！”
杨展在用午饭，还是老几样，必然有回锅肉。他看到我，说快坐，一起吃。我也不客气，盛了满满一大碗饭，就着回锅肉、鱼香肉丝吃起来。
杨展道：“彭山城来报，说你不辞而别，为什么？”
“我投靠了满洲人。”
杨展停止了咀嚼，惊异地看着我，忽然开始打嗝。
我给他倒了茶，递给他喝，说道：“顺顺气。”
我解释说：“你以为我愿意？老子被满洲人拐走啦！说起这件事，你老杨要感谢我，我帮你保住了彭山，不然那里早就成了满洲人的地盘！”
杨展说：“屁话，儿编？我看你是不满我让你筹粮，带着女人逃走了！”
我说：“儿编！你去打听打听，你老杨的消息比我灵通！”
杨展问：“那你孤身到成都做什么？”
“为满洲人当说客。”
我边吃边说，差点噎着，我说杨展你还是老样子，吃饭也不准备点汤，说不定哪天把你噎死！杨展说有大碗茶，随在你喝！
杨展道：“你当说客？开玩笑？我看你是睡客吧！啊？你的小珠呢，睡哪里去了？”
我猛然放下饭碗，把碗里的饭都震了出来，骂道：“说锤子！”
杨展傻了眼，他从来没有见我发这么大的火。
“怎么回事？生气了？”
我又端起碗，狠狠刨了几口饭，说：“窝火！”
“小珠……出事了？”
我嗯了一声，说：“被人扣下啦！”
杨展勃然大怒，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把回锅肉的油都震到了我的头上，他厉声道：“他娘的，老子带兵把小珠救回来！”
我喝了口茶，说杨展你以后能不能准备点汤，吃了油腻的东西又喝茶容易拉肚子。你们家老邓做回锅肉的肉汤哪里去了？加点萝卜青菜炖来吃岂不是很好？
杨展道：“吃吃吃！你还有心思吃！”
我说：“你别毛躁，我就是为了小珠的事情来的。我在酒馆里还在犹豫要不要当满洲人的说客，没想到喝醉了，还让你先找到我。”
杨展说：“你不是无影者吗？有什么事情想不到？”
我说：“一个无影者有很多事情都想不到。”
杨展道：“你昨日刚进城，我的士兵就来报告，说有个没有影子的怪人进了城，我一猜就是你！”
我说：“还是你杨展厉害，千里眼顺风耳，神通广大！”
杨展道：“你说吧，我等着听呢！”
“说什么？”
“满洲人教你的说辞啊！”
“你要听？”
“别人说的我不听，你说的我假装听听。”
我无奈笑道：“大清肃亲王殿下谕令杨展投降，献城称臣，否则大军到时，鸡犬不留！”
杨展疑惑道：“没了？”
“没了！”
“没有封官许愿？”
“应该有吧！那你干不干？”
“不干！”
“我就知道你不干。”
杨展道：“有什么后果？”
“除了鸡犬不留，小珠也留不下来。”
杨展道：“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敦促你投降。”
“如果我坚持抵抗呢？”
“那我就杀了你！”
杨展大笑不已，道：“你啊你，总是说一套做一套！”
“我是认真的！”
趁着杨展还在笑，我的斩影刀破风斩向他的脖子，他嘴里刚嚼了一半的回锅肉就此终止了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