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天就半黑了,大舅抄起麦克风就召集社员开会,我赶紧去找白灰刷标语。我们石碾子村比较偏僻,身后是大山,抗日时这是小日本和八路军活动的中间地带,八路军常来,到大川去打炮楼子,日本人一来,大家就往沟里钻,因此,当年这村驴驮子特多,家里的东西往驮子上一撂,牵着牲口就跤。解放后安稳了,社员多用驮子驮粮食驮其他的东西。我忙忙火火拎一桶白灰水正找平整一点的墙面时,我娘扶着我爹往大队部的会场走,我爹正喘得挺厉害,我说怪凉的别让我爹去啦。我娘说不中,你大舅在喇叭里说只要有口气都得来。我说我咋没听着,娘说你大舅是对屋里的小喇叭说的。原来,村里喇叭分两种,大喇叭是高音喇叭,架树上,一喊河东河西都听得见,小喇叭在屋里,但只限贫下中农家里有,地富不给。这是刘四海定的,我大舅曾说石碾子的地富还赶不上大川的中农日子好,给他们安了得啦,刘四海坚决不同。
虽然我有点文化还能算账,但写大标语这活计对我来说不轻巧,一条反修防修的大字没写完,天已经大黑了,幸好那晚上有月亮,借着月光我接着写。写罢又转到村东口,因为刘四海明天带人来,要从这边进村,我要让他远远地就看见标语。正刷着呢,我就听身后有声响,扭头瞅,是我一个远房的三爷和三奶,俩人牵着毛驴驮着东西往村外走。我问这大黑天你俩上哪去。三爷说大孙子你就放我们过去吧,我俩虽然老了,但还不想死。我不明白他说啥。三爷说你大舅在大队讲啦,大鼻子明天一早就扔质子弹过来,让贫下中农快溜到后沟去,我成分是高点,可也不想让原子弹那东西砸死。我问你没参加会,咋听到的。三爷说你大舅嗓门大,我在院里就听见了。我说不可能,准是你听差了。三爷说没点错,不信你看各家不是都动起来了吗。
我转身朝村里瞅,就见各家灯都亮起来,当然都是油灯,那时还没有电灯。窗户纸上,晃晃悠悠人影时大时小,那就表明人端着油灯翻腾啥。生产队饲养棚里则有人牵牲口,我问三爷谁给你驴,队里同意了吗。三爷说你大舅关照过队长和饲养员,说我没儿没女,用驴时尽量照顾,刚才我撒个谎说磨豆腐,就把驴借了出来。我听了心里怪着急,一个革委会主任,关照地主使驴,传出去让领导知道了会怎么想。我忙告诉三爷你这话千万别跟旁人讲啦,另外也先别往后沟去,等我问清楚再说。
我提着桶和刷子往大队部走,就见有的人家已经把行李啥的搬到门口,单等牵驴来驮上就走。一些孩子感到新鲜,蹦来蹦去地闹,说咱们这回一起件山洞啦,就是不知道洞里有没有蛇。老年人则有点紧张,见了我就问原子那个弹扔完了,还有啥弹,要是还有就把锅拿去支上,日子长了总吃干粮受不了。我娘见我喊狗子你还不回家帮我收拾收拾,你爹一着急又犯喘啦。我说收拾啥呀,不是我大舅讲差了,就是你们听差了。我娘说我们听得淸亮亮的,明天一早就扔,扔好几个呢。
我顾不上跟我娘说了,跑到大队部,见我大舅正蹲在地下抽烟,见了我他说:哎哟,开这动员会,比我挑一天粪还累。还中,讲得大家都重视了。
我问:你是咋讲的?他说:我说,我说那个苏修。
啊,他手下有西白(伯)里(利)呀(亚),那疙瘩任嘛不产,就产大凉风,所以,赫軎小(晓)和勃列口这俩夫,就惦着咱这好地方,已经通知了,明天一早就扔原子弹呀,扔好儿个呀!咱麻溜向后山转移吧。
我跺脚问:明天一早扔?谁说的?
他说:刘翻腾,他亲口说的,明天一早……
我说:是扔原子弹?还是来检査?
大舅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一拍脑袋说:坏啦,我给闹差壶啦,把来检查说成扔原子弹啦,那咋办?
我说:赶紧用大喇叭广播吧,这会儿人都进后沟了!
大舅头上流汗,冲着麦克风就说:这个刘翻腾,这个刘翻腾,害苦了我啦……
我上前捂住话筒,说:开着呢!
大舅点点头,让我松手,对着话筒喊:石碾子大队革命群众都听着,刚才又接到公社通知,明早不扔原子弹啦,都回家安心睡觉吧,完啦!
这件事看似荒唐,但绝非瞎编。那时我们大队有四个干部,我大舅和我,还有民兵连长和妇女主任,民兵连长抽县里集训,妇女主任在家坐月子。我没去公社开会,又忙着刷标语,就剩我大舅一个人,他就把会开成这样。转天,刘四海真的带不少人来检査,在街上听孩子们说昨晚去后山了,就问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们搞了一次演练,刘四海连声说好,还让随行的人都向我们大队学习。我偷偷告诉大舅别上火啦,因祸得福。大舅心情依然不好,说我对不起周总理呀,学习太差,连个会都传达不明白,把乡亲们折腾得够呛。刘四海看罢还让我大介绍经验,我大沉个脸说既然来啦,给你们宰只羊,吃饱了再说。刘四海就等着吃羊,等来等去等来一顿豆腐,刘四海问羊呢,我大舅说昨天传达了你讲的要打仗,都钻山里不出来了。众人都笑,说刘主任把羊都吓跑了,刘四海沉着脸说我变成狼了咋着。他们走后我大舅说这个刘翻腾,还想吃我的羊肉,没门。
我大舅人生辉煌时刻的开始,是他同时身兼县革委常委、地革委常委。这两个常委落到他头上时,他问我常委是啥玩意。说实话我也不懂,但我分析当常委的人很少,所以断定那是大官。大舅挠挠头问跟阳痿是不是一回事,我忙问这是谁说的,大说是挑粪时碰见骆驼沟的天津知青说的。我一听气坏了,骆驼沟这帮知青野着呢,赶集路过我们村,大白天就敢偷鸡,比黄鼠狼还可恶。我说可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回头好好收拾收拾他们。大舅说没啥,那帮家伙离家到这儿,也怪不容易的。当时,我们村没有知青,骆驼沟在山里,离我村四里地,有十来个知靑,其中有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名叫黄碧颖,会哨京剧,县剧团演《沙家浜》,抽她去扮阿庆嫂,但她家成分不好,是资本家,她爷爷叔叔都在台湾,没几天又给打发回骆驼沟。若问我咋对她这么了解,说出来怪不好意思,这黄碧颖后来在我们村呆了两年,就住在我家,我跟她的关系差一点就发展到那个地步了。这事容我在后面说吧,因为这里牵扯到我大舅,而这当中我大与其他的事,还得说一阵子。
一九七一年开春,我大舅当常委也当了那么一阵子了,可哪也没有人来理他。我大舅心里又有点不平,跟我说狗子你瞧呀,咱还是不受重视,这么下去,咱对文化大革命贡献也不大呀。我对此表示赞成,说大舅您得出去见见世面,回来起码把咱全公社的斗批改领导出一个新局面。大舅说对呀,你瞅那个刘翻腾都搞得啥呀,就知道带点丫头片子唱戏,听说他跟他媳妇不黏糊,八成是又瞅上谁家的大闺女了。我说这阵子他一个劲往骆驼沟跑,是不是看上了那个姓黄的女知靑了。大舅说那可丧良心呀,人家是从城里来的学生,刘翻腾起码三十五啦,琢磨人家可不咋的。
我们俩这么聊着,刘四海蹬着洋车来了,见到我大舅,他一脸笑容,说赵常委您好呀。我大舅知道自己比他官大,也不像以前那样了,嘴里咬着烟袋杆说来啦,倒水。大队部的灶里总烧着氽子,氽子就是个长铁筒,里面盛水,戳灶膛里,一边烧炕,一边把水也就烧开了。那年头社员羡慕大队干部的一件事,就是坐在大队部喝茶水,要是放在现在那算个啥呀,可在那时就是一种享受了。虽然我对刘四海向来不感冒,但毕竟人家是公社革委的头,大老远来了,也不能失礼,我就给他倒水沏茶。刘四海说不渴不渴,先通知您去地区开会,明天报到。我大舅问开啥会,刘四海说开常委会,决定大事的会,可能要研究各县的人事。大舅问人事是啥。刘四海说就是研究县里谁当头头的会。大舅噢了一声说,这可是个重要的会,我得去参加。刘四海说您不仅去参加,您还得拿意见呢。大舅说那当然,我得像周总理嘱咐的那样,掌好大印。这时刘四海对我说你把车后架上那包东西拿来。我出去一看,用报纸包的挺大的一包,用手捏捏沙沙响,我就知道里面是烟叶。果然,刘四海说:这也没有外人,赵大哥,我给您带把大叶烟来,您尝尝。
我大舅笑道:不年不节,给我送啥东西。
刘四海说:知道您爱抽这烟,特意让人老远捎来的。
大舅乐了:哎哟,大老远弄来,我要不收就白搭了你这份心意,那我就不客气啦。狗子,给刘主任派饭,让他们做顿豆腐。然后,大舅蹐出去,说要去开会,得嘱咐那几个积粪员几句话,天太冷,粪不能堆得太多,得勤出。
大队部里剩下我和刘四海,刘四海苦笑着摇摇头,说瞧瞧你大舅,我还没说完呢,他倒走了,也不知啥时能回来。我说他明天去地区开会,看来就得开完会见了。刘四海眨眨眼说麻烦你去找他,我还有事跟他说。我说吃了饭再说吧,他说饭就不吃了,还要赶到骆驼沟去。
我一听心里很别扭,但我这年龄和身份可不敢在刘四海面前耍点啥,最多是在背后说两句风凉话。我就去找大舅,大舅正在茅房刨粪,我说人家送了您烟,您咋就走了呢。大舅说我谢过他了,还有啥事。我说那不是谢一句就拉倒的事,以往他咋没送过烟,快回大队部吧。大舅自言自语说看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还得让这小子指派我一把,就是不知道他要我做啥。
刘四海想让我大舅帮他当上县革委常委。我大舅说你现在钱也不少挣,老婆孩子又在身边,当那玩艺干啥。刘四海说我想给革命作出更大贡献嘛。我大舞说想作出更大贡献,你就别一个劲往骆驼沟跑,安下神来把学大寨建梯田好好学学。刘四海脸上红了一阵,说大寨田是要抓,样板戏也不能扔,劳驾您老费费心,研究咱县人事时,提我一下子,成不成没关系,碰大运吧。我大舅一指他说这可是你说的,不保成不成,中,我就提一回你。刘四海连连道谢,然后说还有第二件事。大舅脸一沉说:瞧瞧,这一包子旱烟,哪来的那些事!
刘四海说:就这一件了。我大舅说:还想当地革委常委?
刘四海说:不是,是想让黄碧颖调你大队来。
我大舅问:就那小妖稍似的女知青?
刘四海说:是,但不是妖精。我大舅说:不要,麻烦。刘四海说:她在骆驼沟受欺侮,咱不能见死不救呀!
我在一旁问:有您在,谁敢欺侮她?
刘四海瞪我一眼说:你小孩崽子,说话可别带刺。你不知道,他们那一拨都是社会青年,就她一个是从学校来的,她受气。
大舅和我都被刘四海说愣了,因为当时我们不知道知青里还有什么学生和社会青年,黄碧颖来了以后才弄清楚,社会青年就是下乡前已经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又没有正式工作的,这些人比直接从学校来的学生年龄大点,心眼也多,还抱团。黄碧颖年龄小,但她太漂亮,有人就打她的主意,她不干,人家就来气。
打住,你骂你外甥,怎么把我给捎上了。
大舅一愣:捎上你啦?噢,没留神。
我想笑又不敢笑,说:来咱大队也中,就是不能住我家。
大舅说广今天就偏住你家,告诉你娘,收拾收拾,你把行李马上杠这来!
我知道我再说下去也没用了,凡事不较劲则已,一较上劲,大勇就老牛拉套不回头。尤其是我,打小我没少让他踢,我们这些外甥都怕他,像我姨的孩子回姥姥家,一见他就往柴火垛里钻,我姥姥说你是山里的土豹子,看把孩子吓的,大舅说有人吓着好,少出去害人。
我没法子,就指望我娘和妹子反对。我家四口人,我爹身板不好,我娘说了算,我妹子事事把尖,我娘也让她几分。趁着车把式套车的功夫,我跑到家去说,娘啊这事您可别答应。我娘问你大舅咋说的,我说他咋咋说的,娘说就听你大舅的,我妹子拍手说我跟她住西屋。气得我夹起被子就走,说干脆我搬骆驼沟去。
往下的事稍微简单点说。我和刘四海连夜把黄接来,当时天就黑了,黄又戴帽子围头巾,我就看见她俩眼睛眨巴眨巴的,过去偶尔见她一回,都离着挺远,现在就在眼前,也没看出哪好来。大舅转天开会,按当时的惯例,他这种常委,在本地区本县开会,可以带一个人,比如女同志有孩子,就带个保姆。我大舅不认字,到外遇见买车票啥的容易出差,人家上级想得周到,加上我大舅把鞋油当牙裔那事,人家宁愿多花俩钱,也不愿担责任,何况又都是公家的钱。陪大舅开会,主要是去地区开会,只有我最合适,我陪他去过一次,就是选他当常委那回。这回本还说我去,可我说啥也不去,我说肚子疼,从早晨起来就蹲在大茅房里不出来,大舅等等急了,说狗子你有能耐蹲到我回来,没你这块屎嘎巴,我还发不出一坑粪呀,我不用你,我自己去。
这一回大舅自己去开会,差点把彝子气歪了,祸也惹大了。起因很简单,就在他那身行头上。这时候是开春时节,一早一晚挺凉,但毕竟是往暖和里走,而且地区所在的城市,在我们县南边,好几百里地,肯定不太冷,穿个薄棉袄啥的,再罩个外衣,没有蓝制服,哪怕来件黑对襟,就跟人家大寨的陈永贵一样,出去也像个样。我大舅不,你猜我大舅这回穿的啥?就穿在村里挑粪的那件白茬羊皮袄。啥叫白茬?就是羊毛在里,皮子在外,光板子,外面没东西了。白茬若是白净净的也行。但那是不可能呀,一来羊皮本身风吹日晒就变色,二来我大舅穿那皮袄哪都蹭,所以,这皮袄就跟灶王爷的脸差不多,黑不溜秋。那天我大舅他跟我生气,拔腿就走,结果他穿啥戴啥谁也没去经营。到了县里,按说还有县革委的头头,你也该帮他一把,好歹是咱们县出的常委,别这模样就去呀。这帮人谁也不吭气,都装没看见一样,可他们自己呢,都穿得板板正正。其实,即使在文革中,一边破着封资修,一边人们也追求穿戴上的美。一身绿,那是最时髦又漂亮的,小伙子在绿帽子里垫硬纸,把帽子撑得鼓鼓的,衣服领里缝一圈白衬领;女孩子戴军帽戴在后脑勺上,前面的刘海全餺着,肥裤腿给改成细的等等。岁数大的也力争衣服上没褶子,制服领子铁箍似的立着。不敢穿皮鞋,就穿白塑料底的布鞋,鞋面的黑布一尘不染,鞋帮雪白,老远地就让人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