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毅穿过校园长长的甬道，绕过开得正好的玫瑰园，朝着远处走去。
未来还是一个谜，而现在却是一场劫难！
父亲突然被打死在翠林巷！
他仿佛一脚踏进了迷宫，越想要跳出来越跳不出来，越跳不出来就越悲痛，他被这悲痛折磨着，像一头愤怒的到处乱吼的狮子，只是他这头狮子却只能压抑着不敢出声。
没有人为一个右派可怜，更没有人为他们伸冤，打死人的事情本来就算不得新鲜。父亲是在被斗的第五次被打死的，对于那些一直被斗下去的右派反倒是件相当庆幸的事，因为批斗团里一看死了人，下手再也不敢那么狠了，搞搞形式就过去了。人们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徐老师，他们想要去扶，可终究还是不敢去扶，等到人群散去，徐毅跑上去一口一口喊爸爸的时候，徐老师就真的没了气息。
这就是批斗！徐毅问自己，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批斗，到底批斗谁？是批这样一个垂暮老人吗，一个垂暮老人他满头白发，扶墙蹒跚，一个蚂蚁都踩不死，他能有什么样的作为，他能够将我们的社会怎么样？为什么那么多人看他不顺眼，为什么那么多人合起伙来批斗他，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当走狗去革委会告他所谓的“黑状”！
天空很静，他站在一座小房子前，拿起手指想要敲门，但又犹豫着看了一眼天空。天空不说话，他在思讨，他要在蓝老师面前说什么？
他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想要做一个热血青年，但理想到底是什么，他到底要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还不知道。但他明白他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他要夺回属于人的尊严，他要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
他轻叩门环，喊，“蓝老师，是我，徐毅，你开门！”
门吱嘎一声开了，露出一张苍老憔悴的脸，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嘴角向两边一展，一丝微笑增添了些许的活气，说：“快进来！”
“蓝老师，你救救我吧，只有您才能救我……”
蓝老师伸出粗糙的手指，扶着徐毅的肩膀，说，“徐老师他已经——，什么也别说了，孩子，我是看着他去的，他去了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孩子，你让我怎么救你？”
“您能给我弄两张车票吗？我要和尹璧月一起走，这两天她母亲也在接受批斗，她受不了了，她都自杀了两次，我不想看到她死！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
“孩子，你要去哪里啊，到哪里都是这样乱哄哄的！”
“老师，你放心吧，我们会像你一样不问世事，安然教一辈子书，不会惹麻烦的！”
“我看这个世道可能还要变化，你既然有这样的心，我就破例给你两张去梁惠镇的车票，但你要记住，一定要再回来看我！”
徐毅攒着那两张车票，手心里冒着热汗，他抬头看了一眼蓝老师，蓝老师也正拿一种怜惜的目光望着他，“孩子，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要不是你的家庭成分，孩子，我敢说，你能上你羡慕的大学，学着你热爱的文学，将来能够成为人人羡慕的作家，可是啊，这个世道不让人讲实话，讲了实话要挨批斗，记住理想要埋在心里，做长远的打算！”
他的眼前涌动着一片潮水，他心中的小船又飘荡起来，死寂的青春像受惊的野马，使他亢奋的嘴唇哆嗦着，他单腿跪地，满眼含泪，说：“谢谢您，我和璧月谢谢您，蓝老师！”
10点钟，车站昏黄的灯拉长着每一个进站人的身影，徐毅和璧月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大的旅行包，汗湿的衬衫黏在徐毅的脊梁上，他回头看了看送行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像一团盖过来的乌云，满是离愁，却没有离愁的滋味儿！
可是，他却突然对这个生他养他的城市，生出了依依不舍的眷恋，18年来，他从没有离开过着这里。但从今天开始，家的概念要在他的脑海中崩溃了，是父亲的突然离世加速了他的成长吗？还是这个地方从来就不能容下他？但他又是多么热爱啊，这种热爱让他无法说出口，一个右派的后代不配有热爱，不配！
相比之下，尹璧月安静的多了，她把行李放在脚下，打开车窗，让柔柔的晚风吹动她的长发，同样，那个被折磨的心力交瘁的母亲也没有来送自己的女儿，虽然母亲依然很美，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即使站在自己女儿的面前，她也是羞得无地自容！
是什么让两个原本相依为命的心灵隔得如此遥远，母亲被人撕扯开头发，抓破了衣裳，甚至有不怀好意的人，还会趁她神志不清之时，在她胸前乱摸一阵，说什么，“扫荡资产阶级的腐朽。”其实，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是资产阶级的腐朽，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里，颠波流离，她失去了双亲，糊里糊涂地被人卖到了妓院，由于她生得聪明美丽，又略懂琴棋书画，得以在烟花里的青楼里扬名，母亲就像一朵摇曳多情的花朵，风情万种地引诱着天下男人的张望……，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尹璧月。
她倒不是恨母亲，只是感到可怜，母亲连看自己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每天清晨，璧月总会拿着母亲送给她的小镜子，前前后后地将自己照个透亮！母亲总会别过脸去，望着窗外伸展的绿枝条，绿意轻拂的风中，青春已逝，璧月举着镜子来到母亲身边，说，“妈妈，妈妈，都说我长得像你，是这样吗？”
她挤出干涩的笑容，抚着女儿的头说，“月月，其实你像你的父亲，他也很美。”
璧月不能再问了，因为母亲低下了头，泪水充盈在眼底，母亲伤心了这么多年，她实在不愿看到母亲再滴下伤心的眼泪！
当时并不明白母亲的话，这时，坐在火车上的她突然又想起了母亲的话，“其实，你像你的父亲，他也很美！”仔细揣摩，啊，母亲原来从没有忘记过父亲，虽然后来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可她不后悔，她是爱他的，她愿意为那一刻的甜蜜付出一生的等待，她是不纯洁的，可她又是为爱殉身的女子！
这样想着，璧月总算宽容了自己，她对自己说，“啊，我不是一颗恶的种子，我是爱情的美好结晶，虽然母亲的爱情等待永远无期，可是有我呢，一颗爱的种子，一颗透明的种子……”
火车终于启动了，缓缓地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发出沉闷的呼喊，“嘟嘟，嘟嘟——”，送行的人影远去了，无尽的黑夜扑进人的视线，徐毅抬头望着眨动调皮眼睛的星星，忽然明白这个城市将离他们远去了。
深深的倦意涌上来，他们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