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简宁七十二年,晋安官道。
一队不起眼的马车正带着江家众人并丫鬟仆妇行驶在官道之上,马车所经之处扬起阵阵风沙。
说来也怪,此时正是青天白日的光景,本应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官道上,竟然就只有他们家这一队车马,整条官道上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赶车的车夫心里顿时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暗暗想着:难不成是这附近也打仗了不成?
五年前,太乙宫与紫云观在斗法中败给了遥远海外的兰卡斯帝国之后,按照事先的约定,大夏需要向兰卡斯赔付一笔不菲的修炼资源。
夏灵帝整日沉迷于声色娱乐之中,不理朝政。从而导致大夏权奸当道,这些贪官污吏以兰卡斯赔款为名目向民间征收远远超过所需数目的资源,下级官员更是巧立名目、层层盘剥,进而导致当时的普通百姓“一身血汗尽流注于朝廷,年年辛苦却难以果其肚腹”。
于是,就有许多活不下去的人要么落草为寇、祸害一方,要么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天下纷争不断,战火连天。
江老爷子其时正在大夏王宫里担任医正,因为担心战火绵延到姑苏,于是写信让家人上都城暂住。
采薇的父亲接到信后,便听从了江老爷子的安排,收拾行李、带着一家老小赶赴都城。
当此之时,虽然西北早已战火连天,但毕竟还没有蔓延到东南一带,且他们又只走官道,因此江家这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马车行至晋安官道,此时离都城不过千里之遥。
更不用说,江老爷子还是宫里的御医,那可是给皇帝、娘娘和龙子凤孙们看病的人啊,他们这一路上一搬出江老太医的名头,便能让其他人恭敬有加,大开方便之门。
想到这里,车夫不由放松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车夫面前的马突然向前一跌,连带的整个马车都震了一震。这并不是偶然,因为他旁边另一辆属于江家的马车此时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
怎么回事?难道是有胡子在这条道上放了铁蒺藜?这不可能啊,我赶了这么多年的车,恁大一个东西就在眼前还能看不见?
车夫满腹疑惑,和后面的主子打了声招呼,就准备下车检查。结果一只脚刚落了地,另一只脚还悬在空中,就被一支倏然而至的羽箭射穿了肚腹。
这只羽箭的力道奇大,以至于车夫被射中之后,擦过身后的马车,倒飞了四五丈之后才落到了地上。
那车夫落到地上之后,鲜血才慢慢的从他身下缓缓流出。
周围的马匹似乎都被这股血腥之气所惊扰,纷纷嘶鸣了起来,然而它们的恐惧所引来的,却是更多的羽箭。
由锋利的羽箭所织成的罗网密密的笼罩住了江家的车马,那看似牢固的马车在“铁网”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顷刻间,官道上一片腥风血雨。
在第一辆马车之内,采薇的父亲用自己的身躯盖住了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也用自己的身躯盖住了年仅五岁的采薇。
采薇的母亲紧紧捂住了自己女儿的双眼和嘴唇,低声在她耳边安抚着她:“囡囡乖……咳咳,爹爹和娘亲,同、同你做一个小游戏,好不好呀。”
“娘亲你怎么了,你们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为什么他们都在又哭又叫的……”
“我们……我们都想和囡囡做游戏呀。”
“娘亲想和囡囡做什么游戏啊?”
“这个游戏……咳咳咳,并不困难,只要,囡囡,囡囡安静的待着,不发出一点声响就可以了……”
“囡囡知道了,囡囡保证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啊!爹爹赖皮,他是不是已经偷偷开始了?”
“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可不能让你爹赶在前头啊,那娘亲就开始了……”
采薇的娘亲说完这句话后,就永远的安静了下来。
采薇目不能视,并不知道自己的世界从此将天翻地覆。小小的她还在认真的遵守着与爹爹和娘亲之间的“游戏规则”。
她安安静静的待在原地,倔强的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若是换作这个年岁的其他孩子,恐怕早已赖皮的睁开眼睛,然后笑呵呵地扑向爹娘的怀抱里撒娇了。
而采薇却不一样,因为祖父伺候王子寒有功,因此家族里也被赐下了修道法门。虽然只是一门粗浅的讲授如何呼吸吐纳进而达到延年益寿的导引之术,但这对于江家这样毫无根底的家族来说,已经是一份史无前例的荣耀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功法,采薇从稍微知事开始,便学着父亲的样子,也将自己短短的两条小腿盘起来,做出一副静坐的样子。
也不知是她天赋异禀,还是这出自帝王家的功法实在神奇,小小的采薇却比那寻常的少年还要更沉得住气。
当那张巨大的“箭网”终于停下来后,现场已经变成了一处人间炼狱的恐怖模样。
有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万千利箭射成了刺猬、直接死在了马车里的;有惊慌不已,试图逃跑,结果被好几支箭射回了包围圈内的;还有那等机灵的,躲在马车底下,试图逃过这场生死大劫。
这时,周遭完全安静了下来,一群人靠近了马车。
这伙人一共只有十三来个,都穿着普通小老百姓的粗布衣衫,有约莫一半的人手里拿着铁胎的雕花大弓,剩余的人手里头则是那精钢制成的大刀。
其中一个提着精钢刀的大汉走到了一辆马车旁,一边拍着马车壁一边向同伴笑嘻嘻的道:“嘿,你们说这里头……会不会还有什么漏网之鱼啊。”
只可惜并无人搭理他,倒是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呵斥了一声:“墨迹什么!赶紧动手,上托的说有动静,完活后我们该下场子了。”
先前那笑嘻嘻的大汉遭了这一顿训斥,一声都不敢吭,他一把将马车底下躲着的人拉了出来,再一刀了结了,这才觉得自己气顺了一点。
这伙人见此间之事已了,便准备离开这里。
……
这厢,采薇还在娘亲逐渐冰冷的怀里安静地待着,突然听得有人在轿子外面说话,以为有人坏了游戏的规矩,便睁开眼睛,想要提醒他们认输。
采薇摇了摇自己娘亲的手臂,示意她放开自己,却没有人回应。此时,一种莫名的恐惧才慢慢攥住了她稚嫩的心灵。
却不料,她刚刚那轻轻地一摇,却并没有躲过那伙贼人的耳朵。那提刀大汉迅速折返至马车旁边,掀开轿帘,只看得一个被利箭射的像刺猬一样的男人正背对着马车门口,似乎在用自己的身躯遮挡这什么。
他随意的挑开男人的尸体,便看到了那男人身前的一个女人,只是那利箭力道太大,两人都已经被串成了一串。
见到此景,那提刀大汉不由嗤笑了一声:“哟,真没想到,这点子还他妈是个情种!”一边说着,还一边用刀挑起男人的尸身,示意给后面的人看。
有人不耐烦道:“怎么就你事多,刚才那动静怎么回事?搞清楚了没有?”
那提刀大汉在头领面前一声都不敢吭,但对这人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哼,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来教训我!这人身上有些修为,刚刚估计是没死透,动了两下。怎么,这就把你吓尿裤子了?”
那人冷哼了一声,却并未再多理会,首领却“啧”了一下:“不对啊。”
提刀大汉听闻此言,并未继续冷嘲热讽,而是转向首领:“哪里不对?”
“姿势不对!常人遇到这种事情,多半是想要下车逃跑,可他们怎么是面向车内……”
“呃,也许是害怕,所以想要躲进车里?”
“说不通,如果真的害怕,那他应该往马车里面躲,可你看看他,几乎就是在轿厢门口。”
提刀大汉并未再问什么,他已经明白了首领的意思。
他警惕的用刀挑开了那对夫妻的尸身,便看到一个小姑娘正缩在那个女人的怀里。见此情景,他并未放松警惕,而是仍旧小心翼翼的一手拿着刀,另一只手试图掰开那个女人的手,将小姑娘带出来。
“里面是什么?”首领在外头发问了。
“是一个小姑娘,大概是这对夫妻的孩子吧。之前好像提到过他们还有个女儿。”
这提刀大汉掰了半天,居然掰不开那女人的手,于是不耐烦道:“这臭娘们,人都死了还有这把子力气!怎么办,这小丫头弄不出来,直接宰了吗?”
那首领不耐烦道:“蠢货,你不会把那女人的胳膊弄断吗?”
那提刀大汉依言照做,这才将采薇扯出了马车:“这丫头子是不是吓傻了,怎么一动不动的。”
采薇早在他们拨弄自己爹爹的尸身时,便察觉到了不对,但是年幼的她根本无法接受眼前看到的一切。
她不禁想起了曾经的一件事,她以为她心爱的小狸奴走失了,还为此哭了好久,醒来后才发现只是一个噩梦。
是的,一定是这样,自己肯定是在做梦……或者是爹娘和自己玩的新游戏吧。
就在采薇还浑浑噩噩时候,却不知道杀身之祸已经悄然降临……
那提刀大汉看向首领:“这小丫头片子到底怎么处置?”
“嘿嘿,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也许,这次我们还能跟那雇主多要几个钱……”
“老大,坐地起价可是大忌,万一被人知道,那我们以后在江湖上还有什么颜面……”
“蠢货,你懂什么!你想想看,什么人会跟一个宫里的御医过不去?我估摸着,还不就是后宫里的那些事……那些贵人个个胆小惜命,我只要稍微跟他们透露一下这个孩子还活着的消息,你觉得他们敢不乖乖的把银子交出来吗?”
“老大英明!只是……如果雇我们的人真的是后宫里的哪位娘娘,那我们这样做,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哼,我告诉你,如果不这么做,我们恐怕才会有杀身之祸哩!自古以来,给皇帝老子修皇陵的最后都要被关在里头陪葬,给贵人办事的,无论事成与否,又有几个能不被杀人灭口?我们要是不留这么一张底牌,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提刀大汉听了,忙做出一副钦佩之色,口里对着首领连连恭维,心里却颇不以为然:“格老子的,不就是想发财想疯了嘛,还在那装的人五人六的。难怪你能当头,老子还不就是差在了不要脸上。”
那伙人耽误了这许久,已经觉得有些不安,因此那首领亲自上前将采薇扛了起来,这就打算撤退了。
却不料他人还未走出一步,一支漆黑锃亮的羽翎钢脊利箭破空而至,顷刻间便洞穿了那首领的心口。
其余众人顿时慌作一团,作鸟兽散。只是还未逃出几步,便被那阎王爷挨个点了名字。
这时,只剩那提刀大汉立在原地,两股战战、进退不得。他哆哆嗦嗦的跪了下来:“都、都是一条道上的朋友,一碗水端来、来,理应大家平分,嘿嘿,平分。”一边说着,一边讨好的看着来人。
后面的这拨人不过四五个而已,单论人数其实还不到他们的一半,然而杀他们却如同杀鸡一般。且个个身上都有一股煞气,一看就是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过来的。
那提刀大汉一改之前的狂妄,脸上的横肉不住地抽动着,还硬要堆起一副谄媚的笑脸来,只让人不愿直视。
后面来的这拨人突然从中间分开,一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女人从中走了出来,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提刀大汉,又很快移开视线,只是侧过头对身后的一个人示意道:“陈瞎子,你去看看。”
那陈瞎子看着倒也十分普通,只那一双眼睛生的有些奇怪,他的眼珠子里虽也有黑色的瞳孔,可周遭的眼白确是一片雪银色。他接到指示后,便径直走到了那提刀大汉的面前,看着却是与常人无异。
那提刀大汉见到这人伸出一双干枯如鸡爪一般的手,向着自己的脑袋而来,不禁吓得磕头如捣蒜,也趁机避过了那双手。
他磕完头后,却半晌都听不到一点动静。心里正奇怪着,便悄悄抬起头来,自以为隐蔽的看向那陈瞎子。
却不料,他这一眼直接就看到了陈瞎子的眼睛里去了。他盯着那双诡异的眼睛,突然感觉自己全身发麻,虽并没有人缚住自己的手脚,但是身体已然无法动弹。
他心里知道眼前这瞎子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但没奈何自己好像被吸走了魂似的,就是无法挪开眼睛。
半晌后,陈瞎子突然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他弯下腰,向着之前那女人恭敬道:“事情已经都清楚了。”
再看此时那提刀大汉,已经是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两只耳朵里还在不断的流出鲜血……
那女人略带嫌恶的看了看他,又转向了采薇,接着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把她带回去,地上这个……也一起带回去吧。这里的尸体,让南夏堂的人好好收殓一下。”
采薇并不想离开这里,她要和爹娘待在一起,但叵耐人小言轻,还是被他们用黑布蒙上了双眼,不知带到了什么地方。
路途上好一顿舟车劳顿,其间似乎还在空中飞行了一段,只可惜采薇此时心思全不在此,也就什么都没注意到。
等到了地方后,采薇就被摘去了眼前的黑布,但是由于她所处的这个地方光线并不十分明亮,所以她只能隐约的看清一些周围的情状。
这里看上去应该是在某处地下,旁边是一根三人合抱的木梁,上面雕龙刻凤,十分精致。梁柱旁是一张低矮的案几,上面正摆放着一把装饰十分华丽的匕首,看上去像女人的珠宝首饰多过像一把凶器。
此时,她的面前正有一个脸上戴着黑金面具的人,正低头看着她。见她醒了过来,那人居然亲切的问了一句:“别怕,你现在安全了,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采薇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但是她知道带她来到这里的人救了她,因此对眼前的人并没有多少戒心:“我叫江采薇。”
“好,采薇是吗?你乖乖在这里呆上几天,我们很快就会把你送回你爷爷身边,好不好呀?”
“好……刚刚救我的那些人,是你的手下吗?”采薇突然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到你点了下头,他们就都出去了。”
“哈哈哈不错,看来以后不能小看小孩子啊。”
“那你是真仙吗?”
“难不成世上还有假仙?”
“我知道您一定是真仙!求求您了,您能收我为徒吗?”
“不可以哦。”
采薇不依不饶:“为什么?”
“因为……嗯,我已经有徒弟了。”黑金面具随手指了指倒在一旁的提刀大汉,想要将她糊弄过去。
“我知道了……”采薇看着地上那人,喃喃道。
黑金面具笑了笑,以为她不过就是小孩子心性,见到实在不行也就放弃了,因此转身想要叫人将她带出去好生安顿。
还没走出几步,黑金面具陡然听得身后有匕首出鞘声,回过头一看,居然看到那个小姑娘正将一把匕首插入了地上那提刀大汉的喉咙。
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一个小姑娘满身满脸的鲜血,饶是黑金面具自诩是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愣了神。
“现在,您没有徒弟了,可以收下我了吗?”
黑金面具看着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修行之路?你有没有想过,仙人……可能跟你想象的不大一样。”
“我不为成仙,只想要力量。”
“哪怕我的道是魔道?”
“那我就成魔。”
这句话刚落,眼前的黑金面具同样消失在了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