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日半倚苍凉天，光芒褪色，一如尘封墨色，微风中，悄然沉寂。更远处的天空也在山水迷蒙中，遮遮掩掩。
白起猛然睁眼。
佳人，船渡，楼船，大江，道士，全都消失不见，四周一片灰雾蒙蒙。凉风乍起，白起眼中泪水不争气的涌出眼眶，内心之中更是空了一块，无处着落。
……
茅草酒肆就在不远，千年沧桑，劣质的桌椅上铺满厚厚尘埃。妇人头顶玉钗，一头紫色长发遮不住丰腴身姿，便是这小小酒肆的老板娘。
女子堪堪回眸一笑，胜却春风一度。
白起心神恍惚，似乎又看到大红嫁衣，伊人魅影，却已模糊脸庞。
天地之间微雨初临，洋洋洒洒。
白起的白色衣衫微风吹皱，黑色发丝如同宣纸上浓重的墨色，此刻却随着这片山水，在微风细雨间慢慢褪去颜色，只剩银色发丝。
白起容颜开始变得苍老，似乎度过了千年之久。
不久前的小船儿似乎慢慢漂远在这方无名天地间，载着七七的面容，和她的名字，最后也无迹可寻。
……
女子朝白起走来，展身之时，一衾雍容，皆是高贵。七彩丝线游龙戏凤，包裹诱人身姿，却是勾勒出一幅山水画卷，正是这方灰色世界。
女子面容和熙，迎向白起，话语之中，却是毫无疏离。
“欢迎回到冥府。”
……
世界灰白行色，沉吟着白起的沉默。他遗忘了不久前发生的一切，那份渐生渐起的爱恨情仇，也随之消弭。
内心之中空空荡荡，似乎再无牵挂，此生凡身，却是浑浑噩噩，不知为何。
女子却在不经意间走到白起身左，朝他伸出芊芊玉指，轻轻托住白起的一颗泪珠，如获至宝。
一枚冰片碎花的精致瓷瓶，通体墨绿，生机盎然，被女子小心捧在手中。
只见女子无暇玲珑的纤纤中指和拇指微微弯曲，慢慢靠拢，竟是捻起这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缓缓送入绿色瓷瓶之中。
白起神容略显呆滞，眼泪无法抑制。
女子便将火热身躯靠在白起冰凉的脊背上，就如同久别夫妻，靠在丈夫的可靠背弯。下一息，似乎沉静在过往的美好时光，回忆离别时失却的光阴。
……
天地无声，微雨不觉。
终然，女子把袖口伸到白起眼前，温柔擦拭着，点点泪水无法抑止，却仍有温度。
女子原本灰暗的七色彩衣悄无声息，不知是何法门，已变成一衾绣着金线的大红长袍，精致的金色丝线被泪水沾湿，色彩暗淡。
女子朱唇轻启，如同经年老友，劝慰人心，
“生生死死，轮回之中，却有苦、集、灭、道，忘掉的就忘掉吧，为何偏要想起……”
女子声音柔柔弱弱，渐近渐远，似在白起耳旁，又如落在心头、天边。
凉风之中，这道柔弱的声音平添魅惑，仿佛带着无限怜悯，只要遵从这句话去做，所有的快乐、烦恼都会随风逝去。
白起思索良久，面无表情。抬起头时，泪水泯然，眼框之中却是不再空洞。
三界有道，太上忘情，便为此间真谛。
白起衰老的短发重焕生机，原本一头短发开始肆意生长，没过多久，及腰的黑色长发已然出现。
仿佛枯涸的内心重又被清泉灌溉，灵明回归。
终于，白起又成为了白起。
……
然而，当白起看清女子的面容时，心中讶然，猛然道出一个无比陌生的名字。
“七七？”
不知为何，女子面容和曾经遗忘的花嫁女子渐渐重合，在微风泼墨的灰白世界中，她和她，似乎变成了一个人。
“我是七七，你又是谁呢？”
妇人嘴角带着笑容，面容之中却挂着一丝疲惫，大大的眼睛深处是一片死寂的天地，倒映着天空中灰色描绘的冥日。
“我是……白起？”
白起回答起来，有一丝迟疑。
到了如今，七七是谁，七七到底是何模样，却在他心头盘桓不去。
女子摇摇头，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就如同那个名为“七七”的女子一样。
……
千万年里，女子一直在此守候。
三界众生离开尘世，都会来到这个灰白的世界中，遇到女子，女子带他们走过这片世界的山山水水，就会跨过这方天地中唯一的一座桥。
这桥名人身之桥，也名奈何之桥。此桥连接着所有生灵的身体和这片天地，是灵明的最后归宿。
三界之中自有定数。
众生皆非生而不死，老而不死。
生死有命，皆为定数，此数被添写在十殿阎王奉若至宝的生死簿上。所有尘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别，都在这一本薄薄的册子上画下句号。
喜也罢，悲也罢，人世匆匆，来到此间都不作数。
女子便陪他们走过这最后一段路，以喜怒哀乐为引子，炼就汤水，名为孟婆，汤亦孟婆汤也。
女子牵起白起的手，白起已为游魂，即是自身灵明脱离奈何之桥，生死簿上意外之人。或早或晚，脱离三界定数，故而不再受生死簿庇护。
在这灰白世界中，也只有孟婆能够看到白起存在。
“我们走吧。”
孟婆握着白起的手，离开茅屋旁的天地，走向远方。
……
白起似睡若醒，似懂未懂，却是没有丝毫抗拒。
前路蜿蜒，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孟婆身姿丰腴、惊心动魄，婀娜摇摆，尽皆风情，却无法撩动白起心神。弯弯曲曲的前路看不到尽头，两人间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
不知何时，灰白行色的世界开始多彩起来。
红色的三瓣小花生娇羞无比，被清风抚摸，花心摇曳，团团簇簇的花朵之中流撒着金色的花粉。
走过花丛，孟婆的大红袍便被这点点金芒最染，变成一身金色丝服。
孟婆的精致妆容也随着衣袍变幻，变得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唯一不变的是她的妆容中保持的雍容华贵，似超脱于所有庸俗花粉。
无数红色花海连成一片一片，天地换新装。
孟婆突然出声，
“此花名为彼岸，只是忘川河边普普通通的一种小花。
曾有得道高僧于此坐忘，花开漫天，却是鬼神避让，唯独高僧金身护体，保持跌足，身心不动，得悟无量身。“
白起听不懂孟婆言语，只能依稀明白这小花似乎曾有过了不得的故事。
……
孟婆摇摇头，看来他真的都不记得了。便带白起离开这小道，直接从花海中穿越到彼岸。
不经意间低头看去，白起方才注意到彼岸花下皆是金色海洋，澄澈辉煌。只是这金光敛息，失去光华，透露着几分古怪。
白起快走两步，急忙跟上孟婆的步子。
孟婆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刻，她仿佛置身于天幕之后，不存于世间。在孟婆身前，立着一块三丈六尺的巨大青石，青色的纹理上似乎有着歪歪扭扭的潦草刻痕。
孟婆凝望良久，就像忘了白起的存在。
时光好似再次被定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