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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人向俞怀颖打听她母亲。他说:“我有几十年不知道她的情况了。”

俞怀颖说:“她在我十四岁那年被一辆拖拉机撞倒,送医院不久就死了。拖拉机在路上为躲一辆自行车撞了她,她提着个装满青菜的菜篮子,正从市场往家里走。”

老人长叹不止,他那一头银发随着他的叹气在弯驼的脊背上不住地颤抖。

“想不到她那么早就过世。”老人说,“你跟她长得太像了。”

老人说俞怀颖的母亲早年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时候,曾经到城东公园的少年宫去参加过一次活动,那时候她还是个初中学生,穿白衬衫,蓝裙子,无忧无虑,喜欢咯咯咯地发笑。那时候老人也是个初中生,是少年宫文艺兴趣小组的活跃成员,他跟俞怀颖母亲第一次见面就在少年宫的门厅里,那时他在一群人中即兴演奏,用一把口琴吹一支圆舞曲,演奏一完便有一个女孩挤到他面前,眼睛圆溜溜盯着他看,说:“怎么口琴也能吹得这么好!”

老人说他手中的照片是俞怀颖的母亲高中毕业那年送给他的。老人比俞怀颖的母亲早几年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在郊区的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俞怀颖的母亲从学校出来后则进了市图书馆,成了一个管理员。当年他们经常碰面,在一起聊天,老人曾经跑到位于城南的俞怀颖母亲的家找过她,他就是在那里要了她母亲的这张照片。

“那地方住着你母亲的妈妈,你的外祖母。”老人说。

“她也死了。”

老人不甚感慨:“还有她弟弟,你的舅舅,有点毛病。”

“他是个傻子。后来他娶了一个哑巴妻子。他们生了两个孩子,都是正常人。”

“那时候我常去。”老人说,“你们家门外有一块空地,你外祖母在那地方劈柴,那时候我常去帮她劈。”

老人姓白,叫白明,已于去年退休,退休前为小学教师,曾在本城郊区数所学校任教。老人家住三塘村小学宿舍,他的妻子也是个小学教师,他有三个女儿,三个人都当了教师,其中一个教中学,一个教小学,还有一个是幼儿教师。

老人向俞怀颖打听她母亲在省城的生活情况,打听她在那里住什么地方,搬过几回家,从事什么工作,曾经换过几个单位,是不是经常回老家来,是不是常谈起早年的事情。老人没有提及或者打听俞怀颖的父亲,他小心地避开这个问题,似乎不知道在俞怀颖和她母亲之间还得有一个被俞怀颖称为父亲的人,否则今天的一切就不可能存在。老人也没有说明他跟俞怀颖的母亲有什么交往,他似乎竭力要表现出自己只是随便问问,他说他年纪大了,人上了年纪总是喜欢回首往事,喜欢打听跟往昔有关的那些事情。俞怀颖十分耐心地回答老人的询问,她克制着自己,她能感觉出自己在同老人交谈时嗓音里的轻微颤动。

俞怀颖认为老人是欲盖弥彰,当年这个老人跟她的母亲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如果他们只是偶然交换了一张照片,几十年后就不会有一个银发老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追踪一个年轻的姑娘,仅仅因为她跟那旧照片上的人相像。俞怀颖意识到自己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扇通往未知过去的大门,在她的心目中这个老人有如上帝派来的使者,他将告诉她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情,诠释她灵魂深处的疑惑。她想或许这是母亲冥冥中的意愿?她不禁想起母亲在车祸后临终前的灼灼目光。

但是俞怀颖什么都没向老人询问。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拼命想张嘴问他一些什么,却总是把问题生生咽下去。她非常难受,她感觉到自己心里长出一道厚厚的屏障。难道一个长期埋藏的心里的念头忽然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将听到些什么骇人听闻的往事?她止不住发抖,下意识地要躲避开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在她的眼中老人似乎有些发虚,她情不自禁地担心这个人会忽然化成一缕轻烟,像某些童话故事里的人物一般在一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后俞怀颖悄悄打听这位白老师,她去了市教育局,通过一个旧日同学查阅有关资料,得知这位白老师从教多年,基本上都在市郊农村小学任教,他的教育生涯比较平凡,没有特别辉煌的记载,早年曾有资料表明老人有音乐方面的才能,曾在某校负责学生业余艺术团体工作,亲任导演并兼手风琴手,有一年率队参加市小学文艺会演还得到名次。俞怀颖记得老人跟她提起过在某一个少年宫吹口琴的往事,她还想起老人写在三塘村小学黑板上的那一手非常漂亮的粉笔字,她想这人看来多才多艺,这种人在年轻时往往很容易引起女孩子的注意。

俞怀颖注意到白老师结婚得很晚。有一个对本市教育界掌故颇了解的人说,三塘村的这个白老师好像有过精神方面的问题,据说是一种“花痴”,与恋爱婚姻有关。

俞怀颖回想老人跟踪她的情形,她想如此看来似乎真有那么回事。

她觉得现在该轮到她去跟踪那老人了,她对自己说:“还等什么呢?还等?”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这天上午忽然有一个电话打到俞怀颖的办公室,那时她正在处理一份文件,电话铃在她的感觉里比往常要显得急促。

“是文管办?”

“是。”

“我是市公安局。有件事请你们来个人,马上来。”

俞怀颖骑上自行车去了公安局。到那儿后换乘一辆吉普车,跟着几个警察一起赶到三塘村去。警察在村里用一副手铐铐住前些时俞怀颖见过的那位年轻村长,拉着他在村子外边的山岭上转了一圈。

他们在山上找到了三个被盗挖开的墓穴。墓穴旁东一块西一块丢着腐朽的棺材板,白花花的尸骨抛得到处都是。

被铐住双手的村长说:“另外几个不在这座山上。”

“东西呢?”

“分了,有的已经卖了。”

这竟是一起大规模盗墓案,一些时间来关于三塘村的传闻原不是空穴来风。俞怀颖意外地发现她早先的直觉非常准确,三塘村果然有宝。在三塘村后那面山坡上被掘开的都是些年代久远的古墓,其中两座气势不凡的古墓至少有千年历史,查获的几件墓葬品件件称得上稀世珍品。俞怀颖感到无比惊讶的是这个被破获的有组织的大规模盗墓案不是由一些外来的盗墓贼所为,它的首犯竟是那位年轻的村长,那些拿铁钎锄头挖开墓室并把里边的朽木和尸骨四处抛弃的都是本村的村民,他们在黑暗中贪婪洗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的先人,他们为了从自己祖宗的指骨上弄下一枚金戒指,不惜彻底砸烂他们祖宗赖于长眠的墓室,破毁他们可怜的安息,把他们的尸骨从深深的地下刨出来,用锄头剁碎尸骨的手掌,用脚尖把他们祖宗的骷髅像足球般踢下山坡,并让那些特别不易腐烂的死人头发乱蓬蓬挂在山间灌木丛的枝条上。

她问那村长,她说:“你们干这种事手脚就不会发抖?”

村长承认开始时有点。他说:“后来不,钱呐,那都是钱。”

“你就不会想到那是你的祖宗?”

“他们早死了。”

俞怀颖手掌发痒,恨不得抽那村长一个耳光。

警察带着村长返回村子,按照他的供诉紧急清查分散在众盗墓者手中的陪葬品。俞怀颖跟着他们经过三塘村小学,她忽然心血来潮,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她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她掉头进了小学校门,她一眼看到白老师从传达室走了出来,他躬着背,头上的银发闪耀着特别的光泽。

“我找你。”俞怀颖说。

老人说:“我知道。”

“告诉我那时候的事情。”

老人看着俞怀颖,忽然垂下头来。

“来吧。”

俞怀颖从老人那里得到了一个小包,包里装着些旧日的本子,还有几个式样土里土气的信封。

是信件和日记本。

几天后俞怀颖乘火车前往省城。她不是独自一人如通常一般,有一位小伙子跟她一起旅行,他们一起拖着一个看上去十分蠢笨的大密码箱。有一个戴一顶软布帽的小伙子一路尾随他们,无论在列车上还是在站台上都与他们隔开一定距离,穷追不舍。到了省城车站,戴软布帽的小伙子忽然靠拢上来,跟他们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

跟俞怀颖一起行动的这两个年轻人都是警察,他们着便衣,充当俞怀颖的保镖,一个与之相伴位于明处,另一个离得远点做与两人无涉之状,以便从另一角度观察情况,随时准备挺身控制事态,防备不测。如此保安措施尽因为俞怀颖手中的那个密码箱,那箱里装着几件样式笨拙的古陶壶,陶壶间填塞着棉花。

这是三塘村村民交出来的部分盗分的墓葬品。几天前警察让俞怀颖上局里去鉴定这些陶壶,她见到它们时无比兴奋,确认是本地目前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她对警察说这些东西应当送到省城,请那里的专家鉴定确认,必要时可能要直送北京。她说这件事得特别小心,这些东西要有什么麻烦,绝不只是案件如何了结的问题,那可能会是一起文物大案。警察充分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便有两人跟俞怀颖同行,因为通往省城的国道正在重修,交通不便,他们结伴乘火车前往省城。

他们把东西一直送进省博物馆防卫严密的保险柜里。

然后俞怀颖说:“我还有点事。”

她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家。

自母亲去世后,她有十数年没有进过位于省城的这个家门。在这十几年里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她曾生息其间的那片城区已在几年前列入旧城改造范围,进行了大规模拆迁。她父亲与她的弟妹已经不住在当年那间小屋子里,他们搬进了一幢新建大楼的四楼,住进了一套三居室住宅。俞怀颖的父亲已在两年前退休,退休前为省政府一个部门的处长。他在妻子去世后没有再娶,跟自己的儿子和小女儿一起生活,退休后终日呆在家里,几乎不出大门。俞怀颖打了好一阵门,父亲才过来开门,他穿着件睡衣,步履迟缓,俞怀颖感觉他已气息奄奄,老态龙钟,跟当初那个指手画脚总在挑毛病的人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阿标是俞怀颖的弟弟。

俞怀颖说:“是我。爸爸。”

她看到父亲的嘴唇哆嗦起来。

俞怀颖带来一包茶叶,她记得父亲喜欢喝茶。她说她到省城开会,顺便回家看看。

父亲说:“啊啊。”

他连连点头,不知如何是好。对他来说俞怀颖的归来实在太突然了。

俞怀颖说:“我是有件事想来问问。”

“有事?”

俞怀颖说:“爸爸听说过一个叫林慕水的人没有?”

父亲看着她,许久,眉头紧皱道:“你上哪听的这人?”

“你知道他?”

俞怀颖睁眼盯着父亲。父亲垂下眼睑,叹了口气道:“你妈妈跟我说过。”

父亲没再保留,他说:“既然你知道了,还瞒什么。”

他说,俞怀颖知道的那些事确切无误。

“为什么你总不告诉我?”

“你母亲不让。”

“她为什么?”

“她说你太可怜了。你非常敏感,不让你知道,就当没那些事更好。”父亲道,“她也不让你姥姥说。”

俞怀颖在父亲面前沉默无言,许久才喃喃道:“其实我早感觉到了。”

她没等弟弟妹妹回来就告辞离开了父亲的家。

两天后俞怀颖从省城返回,回到单位的第二天她请了半天假,独自骑自行车前往东尖山。东尖山位于近郊,有七、八公里远,俞怀颖读中学时曾经跟同学一起到这里郊游过,那时她根本想不到自己跟这座山竟还有另一种关联。

她在山脚一个村落里放好自行车,到村边一个杂货铺买了瓶矿泉水,向老板打听附近道路的走向。那时正有一队爬山踏青的中学生经过村子,俞怀颖跟在那些不停地叽叽喳喳麻雀般的孩子后边走到了半山腰,再离开大路,独自一人转向一条小道,那小道已罕有行人,几乎被杂草掩盖,俞怀颖折了支树枝掂在手上,一脚高一脚低在小道上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远远地看到有一根石块垒起的柱子孤零零挺立在前方。

俞怀颖在石柱边站了会儿,她注意到这柱子只有人头高,是早年某一个精心构筑的建筑物颓废倒塌后留下的遗迹。她已经知道这里原先建有一个拱门,修筑得大而壮观,刚建起之际曾有大批人群来去,他们管这里叫做“烈士陵园”,看待它如同圣地。这一陵园辉煌的时间极其短暂,倏忽一晃只如一瞬,便被人们迅速遗忘,然后有一场大雨降临,拱门遭猛雷轰击倒塌,此后历经劫难,宏伟已彻底销蚀,只留下一根断了半截的石柱感叹号般兀立其间,如一个路标标志着往昔,记载着某些过去的事件。

俞怀颖从石柱边走过,踏上杂草丛生的山坡,山坡上依稀还能看出四个排列为一线用水泥砌成的坟堆,其中左侧两个和最右侧的一个都已成为空穴,坟堆上的水泥早被砸开,棺木与死者已被另迁他处,唯余中间右侧一个,于杂草丛中孤零零独守荒坡。

“林慕水烈士之墓。”

她觉得眼泪溢出了眼眶。

对她来说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个人却是她的生身父亲,她的生命就是从这个从未有人培土锄草修整过的坟堆里延续出来的,她的血缘之线就维系在这个看上去曾经非常壮观的坟堆上。

这个人死于1967年秋季,那时这位林慕水参加一场所谓的“突袭战”并在这场攻势中死去。他的墓碑上标注着死亡的时间,这个时间对俞怀颖非常特别:她的生日恰巧是同一天。从她出世一直到她长大成人,从来没有谁跟她提起过她的生日同某一个死者死亡之日的奇怪重合,直到一个长着银色头发的老人突然出现。这位老人的出现终于导致这座坟墓出现在俞怀颖的视线里,在此之前这座坟墓已经差不多算是一座无主野坟。考古家从来不会低估那种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的无主野坟,因为那很可能会是一座宝库,掘开这座宝库可能会有难以想象的收获。俞怀颖看着生身父亲的坟墓,一眼就断定它貌似坚固实则草草,它的水泥外壳已经裂纹纵横,挖开它十分容易,然后只要掘地三尽,她就可以见到其间的长眠者,她觉得这位长眠者在地底下在漫长的黑暗中正久久等待着她掘地的锄声。

她注意到刻在墓碑上的已经被岁月弄得模糊不堪的一些简短文字里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却使她本能地感到警觉的地点,这个地点叫做含远楼。三十多年前,林慕水于这座楼上阵亡。

历经猜疑、揣度和寻觅,历经难以尽数的心灵磨难,她终于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她从岁月的尘埃中发现了自己的生身父亲,还有跟他有关的一座旧日楼宇。她觉得自己面前的大地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正一脚踩进那道莫测高深的裂缝里,她不知道那里边还有些什么,它们会不会把她整个儿吞没。

那晚上洪承宗他们的聚会选在“山庄”夜总会,那是个非常合适的地方。山庄夜总会位于省城近郊,依山傍江,隐蔽于绿竹林中,夜总会主建筑金碧辉煌,富丽豪华,令一城人叹为观止。这是一家外商经营单位,有“豪门俱乐部”之别称,主管者经营有道,各色服务应有尽有,尤以一套完备的维护客人隐私的防护措施令洪承宗这类人感到满意,贵宾们所坐的各式轿车一开进里边就被导入车库存放,并遮起车牌以防外人刺探窥视,其精细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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