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天钊城像是一只巨兽,高举着火把的武士们从城门中涌出,在城门前构成了一片明亮的光幕。
珲木狼将手轻轻抵在城砖上,这些冰冷的石砖粗砺无比,也许有过不计其数的君主抚摸亦或是攻城的士兵攀爬过这些石砖。
“胡人来了。”火光映亮了这位大汗有些憔悴的脸庞,“我们得守好天查海子,守好北狩,各位能驱敌否?”
“嚯!”那些武士猛地举起拳头,那些火把暗下的一瞬间又猛然亮起,“战!”
众军中的珲木猡一身戎装,他缓缓地在整齐的士兵中踱着步子,时不时望向城楼。
“大汗,何时出发?”珲木猡停住步子。
“现在。”珲木狼一挥手。
“出征!”珲木猡高举着刀,大吼一声。
“棠儿。”珲木狼看了缓缓行进的军队一会,将脸转向身后的珲木央棠,“你是大哥,你二弟出征在外,支援照应的事情,你要做好。”
珲木央棠微微欠身:“明白了,阿爸。”
“阿爸……棠儿有……”
“会赢的。”珲木狼没有看珲木央棠此时错愕的脸,“相信我们北狩。”
直到那片象征着大军的火光远去,这个老人仍然喃喃道:“会赢的……”
“好小子,长进不少!”当钟况的第三刀被库勒桀抵住时,他收起刀,“我们,可以继续向北走了。”
“只有这些?”库勒桀无所适从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嗯?”
“你什么都没教我呢?”
“教什么?”钟况将刀背到背后,慢悠悠地向木屋走去,库勒桀连忙跟上去,两人走过正在讲故事的陶婴以及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的青渺,“没什么好教的。”
“好歹刀法也有挥砍和直刺……”
“那你会么?”钟况收拾着行李,心不在焉地应道。
“我当然不……”库勒桀愣了一下,他双手微蜷,挥了几下。
见库勒桀没有做声,钟况笑笑,他背起行李向门外走去:“你看,还教什么?”
“可我还是打不败他们。”库勒桀扯住钟况的袖子,“我连你也打不败。”
钟况停下了,他转过身,一把扯住库勒桀的领子,几乎把他提了起来,青渺惊呼了一声,陶婴却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不要出声。
“我告诉你小子!”钟况的神情从未如此可怖过,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库勒桀,孩子的呼吸猛地屏住了,他的身体猛颤一下。
“有的废物总是打不过所有人,有的废物总是打得过所有人!”钟况松开了他的领子,“还要我再说么?”
库勒桀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他看见钟况高大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地平线。
“他不容易。”身后的老人轻轻说道。
“他,在向西走?”青渺张望了几下远方。
“他要去打胡人了……”
“胡人?”库勒桀把脸转过来。
“是啊,胡人已经到了图坎查查了,如果珲木狼的兵吃了败仗,不到二十天,胡人就能打过来了……”
“他们……”
“连大泱都在白祁山死了三万多人,胡人势头正盛,珲木狼又没有多少兵……”
没有人注意到,青渺颤了一下唇,她慢慢低下头。
“那钟况……”
“这是他的命……”陶婴叹了一口气,“钟况原来也是你阿爸手下北辰骑的,后来的大讯南征,北辰骑在天门峡中了泱国埋伏……最后剩了钟况这几个捡了一条命回来……可在北狩,战士败了仍然回来的,可是奇耻大辱。世子就,让他去吧,钟况死在沙场,也就没什么可以折磨他了……”
木屋里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库勒桀猛地站起身:“我要去找他!”
“世子,不可!这是钟况的命数!”
“我还要他做我的将军呢!我们都说好了!”库勒桀低吼了一声。
“没用的,世子,向北行吧。”
“可我不行,我谁都打不败!”库勒桀眼里闪着泪光,“陶先生,刚从北都走出来的我还幻想着可以成功!可我错了,我打不败任何人,任何人!”
“不!世子,你已经成功了!”陶婴扳住孩子的肩膀,“世上有九名将,五霸主师,一百一十二雄才,这你知道!可你知道排在九名将之三的是谁么?”
库勒桀摇摇头。
老人仰起脸,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那是北狩圣临大君,唔,你的祖父库勒苍聃手下的大将,人称飞天野骜的巴聊龙!”老人紧紧握住拳头,“没人能接住他四刀!”
“而他的中土名,叫钟况!”
“可他……他说他只是一个……”
“一个大将,将军的荣誉才是他的命!他怎么会告诉你他是震动四野的飞天野骜呢?”老人缓缓闭上眼,“世子挡下了他的三刀,足矣……”
“那我......”
“走吧世子......该出发了。”老人转过身。
“北方,到底有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听到一阵迟缓的脚步声,而后,那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快,最后消失了,这让陶婴想起在南察听过的水乡女子弹的琵琶,那也是急促中缓缓消失的余音。
一个少时客旅他乡的游子,最后留在了这片绿荫之中直到白发苍苍,库勒桀把这抹绿色顽固地留在他斑驳的记忆里。后来战争的铁流残酷地席卷了这片净土,那些郁郁葱葱化为了硝烟尘土,重又归来的少年低着头,默默回忆着是怎样的自己才会紧握着弱小的倔强,一次又一次冲向那个把荣耀当做自己生命的将军。
后来卷起的大风吹散了那些树木的残骸,微微的气流吹亮了炭化树干中的红光。
青渺看着负着与自己并不相符的长刀的库勒桀。
“怎么了?”
“你现在,像一个小将军了!”
“那我就做一个将军该做的。”库勒桀迈出向前的一步。
图坎查查大漠那些高高耸立的胡笳造像是春雷后忽地冒出的竹笋,那些橙黄色的火光错落在大大小小的竹笋边。
众将簇拥在中间的巨大篝火边,大月兹尔用一把小刀细细削着手里的苹果。
“王,听说北狩有祖上留下的许多银器和数不完的宝石,到时候我们都给他掳来。”双颊通红的汉子哈哈大笑着。
“不易。”一旁的大侯孤山完拨弄着篝火,“狩人很高,还有那一把大刀......”
孤山完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厚!图可可,你怎么打?”
“我说大侯多虑了!咱们连烈鸢骑都干趴下了,还怕他们那群北蛮子?”粗壮的图可可站起身,他紧了紧腰带,“待我们踏平了苍北大原,辽阔的牧场就是我们的了!那时候......咱们西胡人就再不会受苦了!”
大月兹尔轻轻咬了一口苹果,他失神地盯着火焰。
“王,王......”孤山完轻轻唤了几声。
“嗯?”大月兹尔回过神,他的四周安静了。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用一种柔和的目光看着他。
“王,我听说人家泱国的皇帝都坐着黄金做的椅子,哪天图可可也给王打来一个。”
这些被征战拭去了眸子中的温柔的将军们纷纷低下头——堂堂的胡王身上也是一身干涩的麻布,腰上麻绳也与常人无异。
一个将军喊道:“黄金的椅子算什么,我要让王住上南察的天波水宫!”
“那我可以让四周的那些国来朝见我们的胡王!”
直到这些将军孩子气般的争吵渐渐平息之后,那个在浓烈的火焰的衬托下有些瘦弱的胡王——大月兹尔慢慢站起身。
“我们的孩子,女人还在挨饿,但他们凑了粮食,让我们去打出属于我们的土地。”他慢慢俯下身,虔诚地对着仅有几颗疏星的夜空行了一拜,“应该,没有人会后退吧......”
“王。”孤山完的眼中闪着光,“不会的,我们都会一步一步向着前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