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晨光熹微的荒原上,那时的我赶着七只有点瘦的长毛羊。
两只腿有点瘸,一只这两天有点不爱吃草,还有那只黑耳朵的,要下羔子了。
阿妈说你阿爸放羊,你就也要放羊,就像大汗的儿子也会成为大汗一样。我不信,阿妈狠狠地掴了我一巴掌。
“不放羊你要上天吗?”阿妈很黑很壮,像个男人。
今年我刚好十八岁,那个叫做库勒尔汗的孩子二十岁了,他被册封了,我看到那些洒满香草的全羊与全牛被端上桌,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披着一身华贵的黑狐裘,一脸高傲。他接过老大汗手中的白狼麾甲,向天空一举,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包括我。
我赶着那七只羊,饿着肚子回家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当我驱赶着羊群走在帐子间时,新大汗的仪仗队正迎面走来的。
“让开让开!”那些士兵驱赶着牧民。
有一个士兵向我的羊踢了一脚,那只小羊是我亲自接生的,被踢疼的它朝我“咩咩”地叫着。不知道怎么想的,我扔下鞭子向那个士兵吼道:“你干嘛?!”
士兵手里的狩刀一下子划了过来。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脸上流下来了,从此这道疤跟了我一辈子。
那些士兵围拢了过来。
那时候我脸上流着血,怒视着那些高大的士兵。
我能闻到那些人身上浓烈的血腥味。
这时有人踢了我一脚,我猛地跪下了,额头上的血沿着脸庞滑下,一滴一滴落进土里。
是阿爸。
瘦削的他向那些士兵不断弯着腰:“狗崽子不懂事......”
“嗯?”那个身披黑狐裘的少年从士兵身后走出来,他白皙的脸转向了我,又转向阿爸。
“不要为难他们。”少年——库勒尔汗伸出修长的手,将一些碎银放在我面前的草地上。
我的血滴在银子上。
“我......不要。”我眨眨被血糊住的眼,“我不要!”
“你们是我们北狩的人民,收下吧。”少年轻声叹着。
那支队伍离开了。
脸上的血干了,但伤口还是火辣辣地疼。
回家的路上,一直沉默的阿爸看了我一眼。
“疼吗?”
“......”我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破毡袍上,打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儿......”阿爸苦涩地笑了笑,“有些人生来就是泥,就是沙啊......”
天快黑了,地平线逐渐模糊起来,四周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天空上,只有一些稀疏的星星。
阿爸裹了裹旧毡袍,他的嘴里冒出稀薄的白雾。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阿爸的话。
我们是泥,我们是沙......我们生来就要被人踩在脚下......
当两国交战时,我们是草芥,是他族士兵泄愤的对象,是我族士兵拖延时间的狗......
珲木狼猛然从梦中惊醒,他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胡乱摸索着。
黑暗的帐子里陡然亮出一抹寒光。
珲木狼执着刀,踉踉跄跄地走出帐子。
十一月了,南下的冷风从东北的寒洋吹来,途经巴格贝尔,为草原带来了第一场雪。
珲木狼站在帐门前,看着那些纯白的小精灵缓缓落下。那些覆着兽皮的帐子笼上了一层细雪。大地一片纯白。
珲木狼缓缓举起那把象征着库勒家荣誉的战刀——穆,他苍老的脸在刀身上映着,眼神呆滞无光。
那些牛羊被牧民们牵着,在帐子间来来往往。几盏淡黄色的马灯亮在雪夜中。
“下雪了,下雪了......”珲木狼仰起脸,那些雪落在他的头发与眉毛上。
“汗......外面太冷了......”两个女奴恭敬地站在身后。
珲木狼猛然回头,他拽住一个女奴的领口将她半拖过来。另一个女奴连忙跪下。
女奴一脸惊慌,她裸露的双脚踢踏着,但在珲木狼强壮的手臂下并没有什么效果。
“说!你们说!我是不是大汗!!”珲木狼怒视着女奴,他嘴里的热气喷到了她的脸上,“说!”
万分恐惧的女奴并没有听清对方的话,她紧闭着双眼,纤细的手臂仍徒劳地挥舞着,雪夜里只剩珲木狼粗重的喘息声。
他忽然松开手,两个女奴连忙逃开。
他蹲下身,凝视着女奴因挣扎而在地上磨出的两个浅坑。
“我是沙......是泥......”
浅坑很快被雪覆盖了。
他苦笑,那刀猛然插入地面,刀身随着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颤抖着。
狂风呼啸。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镇蛮关的军帐驶向了北狩的都城——北都。
凌晨,这辆马车碾过消融了少许的积雪,车上竖着一方小小的杏色旗子,上面是一只花纹缠绕成的虎。
车上的程立高已经是花甲之年,作为泱国的友慰司,这已经是他第七次出使北狩了。
而身旁的年轻人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一身红衣。
他显然是第一次来到北狩,程立高在一旁闭目养神,而他却透过车帘的缝隙偷偷观察着外面的风景。
“许仪啊......”一直沉默的程立高缓缓睁开眼。
“大人。”这个被称作许仪的年轻人立刻坐正身子。
“老夫虽然是第七次来北狩了,但以往打交道的都是库勒家的人,如今北狩是珲木家的北狩了,还是......要小心一点好啊......”
“卑职明白。”
“还有,你是第一次来北狩,不要坏了礼节。”程立高掀开帘子,一股带着草香的冷风从车窗吹了进来。
“唉......”程立高望着广袤的巴格贝尔感慨道,“能在这里活下来,可不容易......”
不知是不是马儿到了祖地就格外兴奋,那马车飞快,风景飞速掠过。开始时只有几个稀疏的帐子,后来帐子逐渐密集了起来,牵着高大的烈马或是驱赶着羊群的牧民也多了起来。
“还有,大人......听说前几天和西胡在白祁山打了一仗......”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又......输了?”
“这不归咱们管......”沉默了片刻,老人缓缓摆摆手,“还亏北狩有镇蛮关和鹤唳峡挡着,要不然......北狩可比西胡凶猛......”
“听说还要让青渺公主去和亲......”许仪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一袭白衣的身影,“她好像只有十二岁啊......陛下怎么舍得......”
“无奈啊......无奈啊......堂堂一个大泱,要靠和亲存活......听说那些西胡人还吃泱人,残暴至极,竟把大泱的百姓叫做‘两脚羊’......”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看着那些帐子,“我不知大泱的明天在哪里啊......”
马车停住了。
马车前是一座灰黑色的巨大城墙,上面是两个大字。
天钊。
那城墙上竖着一杆杆岚色的大旗,上面绘着两只互相缠绕的黑蛇。
“嗯?旗子......”许仪仰起头,盯着旗上的花纹,小声嘀咕着,“不是三首金雕旗吗......”
“大汗变了,旗子自然也变......”老人挥了挥手中的旄节,“大泱使者朝见,颂天大汗珲木狼长生永安!”
片刻之后,那扇高大的乌黑色大门缓缓开启。
“这里......”许仪慢慢睁大了眼睛。
“北狩......”程立高笑笑,“一个苍北大原上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