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她很希望自己是一个冗长又无聊的故事。
刊登在几年前的报纸左下角,中老年的故事汇总里,或者是一本随手赠送的过期杂志中。费尽好几页纸的空间只留下一个未完待续的结尾。别人完全没有兴趣去了解接下来的发展,或生或死,或病或老都与自己无关。不生动不具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虚构的,冗长的,无聊的故事。
曾多么迫切激进的希望自己的人生是这般的样子,就能在默默无人的角落里活的开心也好愤怒也罢,都不会激起任何浪花。平淡也平庸的活着,都会比现在更好。
徐苏木站在亲戚围绕的奶奶家,耳边渐起的声音无非是“升值”和“钱”的好几种替代词。他们声嘶力竭的讨伐的好似不是犯了事欠债的徐爸,是他作恶多端伤天害理的女儿。而徐苏木甚至都不知道“城市工作”和“你爸欠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听到的话却把二者串联成了完美的前因后果。
“苏木不是我们说你,你去了城市工作几年,都不管你爸,要不然他会玩股票吗?”
“你爸欠债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不孝的女儿导致的?你现在跟我们来谈钱?你长这么大难道没有我们亲戚的帮持吗?”
“再说了,你奶奶都过世这么久了一直没卖房不就为了将来升值吗?你现在卖了亏了多少钱啊,这钱难道刮风就能逮到吗?”
徐苏木许久没说话,等他们把愤怒的眼神全寄托在宛若罪人般自己身上时,她才略微笑了下:“各位舅舅们,我奶奶这个房子过世前只留给了我父亲做遗产,怎么处置也是我们家的事情吧?”
一话掷地,如同千石万枝坠入大海,层层大浪扑了过来。
“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只留给了你爸?我们难道不是你奶奶的家人吗?”
“我们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家我家的,这房子当然有我们大家的东西!”
“你现在跟我们说这些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你奶奶是只留给了你爸爸?你懂什么?”
“我告诉你苏木,家里的亲戚都是一家人,这一套房子我们都有做主的权利!”
“再说了你爸也说不想卖,你是他女儿凭什么卖掉!经过你爸和我们的同意了吗?”
“无论你怎么说,肯定是不能让你把奶奶房子卖掉的!”
“肯定不可能,不行的。”
“你想都不要想。”
“不行!”
那什么是可行的,可能的,肯定可以的。
徐苏木到城市找到工作后不满一年时,难得接到了徐爸的电话。平时但凡有些事都是徐妈给她打电话,即便两人最后大多不欢而散的挂断,但还是徐妈电话占了一年来自家庭电话的百分之九十。所以在不是逢年过节接到徐爸的电话,徐苏木大概也琢磨出来可能家里有些不太好的情况了。
“木木啊,最近工作忙吗?”徐爸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淡然。
“嗯,最近还可以,怎么了吗?”
“是这样子啊,木木最近手上有钱吗?爸爸需要买点东西,你妈妈那边没钱的,所以想问问你。”
“哦,你想买什么啊?我帮你买吧。”
“就是个笔记本电脑,爸爸琢磨着家里电视太老旧了经常用不了,想买个小点的电脑可以跟你妈妈平时在卧室看个电视剧啊什么的。”徐爸说完还尴尬的笑笑,多少是不好意思了。
徐苏木当下觉得还挺好,问清需要两万块时她惊讶出声:“什么电脑需要两万块啊?不是要买一个小点的吗?怎么这么贵啊?”
“是这样的木木,最近爸爸退休了啊,所以工资没有以前高了,家里开销最近可能不太够的啊,所以才需要两万块的,木木没事的,就两万块而已。你不是在大城市工作了吗?这点钱肯定有的吧,没问题的,你最近少花一点钱,就肯定有的。”
徐苏木没怎么应声,但还是晚上就把两万块给徐爸转了过去。之后每半年,徐爸的电话就如期而来,从不晚点,也从未提前,钱数却在逐年递涨。
想本能的反驳一下。从骨子里探出抗议的牙齿,把丝毫不理想的现实撕咬出一个小口,露出里面微弱的光芒,就可以多少骄傲理直气壮些解释着“看啊,我爸还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只要露出一点点温暖的呵护,就可以了。
她站在客厅角落,看向餐厅饭桌旁的徐爸被亲戚前后紧紧围绕着,左一声“不孝”右一声“城市上班”,末了一个眼神深深的刺了过来,好似万丈深渊里终于等来一双希望的手,迫切死命般不愿再松开分毫。
她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每晚写作业时,徐妈早早就回到卧室关紧门休息了,徒留电视哄吵的足球声音从客厅跑向四面八方。徐爸当时还会和蔼的笑一笑:“木木乖,快去写作业,把门关紧,不然爸爸看足球会吵到你的。”每过一个小时,还会敲门进去给徐苏木送上一盒温热的牛奶或者几个水果。
更小的时候,满脸稚气的小姑娘扎着可爱的小丸子头,徐爸还会跪爬在地上,让年幼的女儿骑在脖颈上挥舞着木质刀剑,她一声又一声的“骑大马咯,爸爸快点跑,木木就能追上前面的大妖怪了。”
再小的时候,襁褓中的她也是曾在徐爸怀抱中,被安慰过几次的嚎啕大哭吧。
拔除凌厉的尖刺,挥手拂去寒冬腊月的雪,摆正书桌上散乱的作业本,打开一看见就软弯眉眼的记录册,是还有初春的花苞在等待绽放。
抗议的牙齿心满意足地缩回身体,顺势舔了几口蜜意。
徐苏木最后什么话也没再讲,等亲戚们各自安静下来后,她拿过沙发上的外套离开了奶奶家。等到自己家后,看见徐妈正准备着晚饭,灰白的围裙点缀着斑斑痕迹,熟练的动作抄洗着洗菜池里的卷心菜。她见昨日还深红的头发今天全变黑了,不由的问起:“你头发怎么变色了?你去染了吗?”
“哦,这个啊,我今天用了你爸的染发膏自己染成黑色的了,你觉得怎么样诶?”背光的脸还是察觉到了一分得意。
“不错的,挺好看,怎么今天想起来弄头发了?”徐苏木没在意的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钩上,钥匙放好正脱着鞋。
“嗯,最近起来照镜子发现白头发太多了。去年在外面把头发染红花了二百多块诶,抢钱了简直的。”
“我就去了趟楼下超市看看染发膏诶,结果要命了,两瓶染发膏一百二十块啊,真是太贵了。”
“我没舍得买的,就用了你爸之前买的染发膏,给自己染成黑色了的,正好也挡住了白头发诶。”
“看,我还省了一百二十块诶,不错吧,没想到吧。”
“省了的钱,我给你买了两只整鸡诶。”
“明天给你做鸡汤怎么样?不要管你爸那个死人,你到时候就吃你的诶。”
“听到没有啊?苏木,听到没?”
徐妈半天没得到回应以为徐苏木忙别的事情去了便没在意,把洗好的卷心菜放锅里一放。噼里啪啦的炸满整屋的鞭炮声。油烟机打开,更是轰隆轰隆,像是远处滚滚而来的闷雷,在眼前劈开一片。她丝毫没有察觉到站在门口的徐苏木,正用右手紧捂住嘴逼迫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把眼泪藏在安静的脸上。
没舍得,不舍得,根本舍不得。
与钱有关的任何事情,都会被冠上“贵的要死哦”和“抢钱诶,真要命的”的高声感叹。明明自没钱后再没买过一件衣服,用的护肤品都是在不知名的洗化店十块二十块买的,穿破的袜子能左边补完右边再贴块布缝好,为省家里的电费晚上九点多就早早躺好睡觉,睡衣都洗到粉色褪变成土黄色,变质的馒头抠掉霉斑再热一下还能当早饭。从未察觉到任何不妥,即便心里肯定是多少荡起过几分不适,可一想到自己待嫁的女儿,便再省一点再少花点,好歹让她将来可以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才会在现如今一瓶六十块的染发膏舍不得买,却舍得买了两只鸡炖给徐苏木吃。
徐苏木以为自己是保护家里的匕首,锋利对外,顿挫对内。从未想过拿着小刀四下挥舞的自己原来一直被保护在别人的翅膀下。风吹日晒的盛夏有着温柔的蒲扇,冰天雪地的寒冬也有厚重的棉被,一切来得顺理应当才让她忽略有人为她苍白了头发,替她把未来谋划的仔仔细细。
可这个人不是,从来不是,心里一直原谅的那个人。
晚饭后徐妈依旧是早早躺下了,徐苏木躺在窄小的沙发上翻来覆去的想欠下的四五十万要怎么办。这是一笔沉重的负担,缰绳般勒在家里每个人的脖子上。时间越久,勒得越紧,后面一连串的五个零和四与五的前缀,彼此中间依旧隔了十万的遥海相望。这不是晚上在开灯前睡觉,几个月的保姆工资,换成更便宜的卫生纸,去一个更偏远的菜市场能省下的钱。这是即便她舍命的奋力追赶,不思考生死的披荆斩棘都难以抵达的堡垒。甚至现如今听到的已不再是钱,是自己的未来。
“四五十万的欠债,准备怎么办?”
——“未来十五年不吃不喝才能还完的钱,可以接受吗?”
“不是四五万,不是四五千,不是四五百,是四和五在最前面的位置,末端加十的万。”
——“现在根本还不起,未来五年也还不起,十年也还不起,幸运的话二十年才能还完。”
“你帮帮爸爸吧,不是在大城市工作吗?这点钱还是有的吧。”
——“是自己的爸爸啊,可以不还吗?可以不在大城市工作吗?可以自己稍微有顿下饭馆的存款吗?”
“我是你爸爸啊,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到底谁是爸爸,谁是孩子。”
直到时隔数年的后来才真正明白,徐爸在关照徐苏木写作业时的那些话无非是为了自己在客厅给别的女人打电话不被听见,而递送的牛奶和水果也是想抚平自己多少内疚的良心。就连每半年一次的汇款都从未握在徐妈的手中,早日积月累的以同样疼爱呵护的名义花在了另一个家庭里。
那剩下的疼爱呢,还有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