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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陪斩

1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呀,太阳热辣辣地亲吻着我的头皮。一队神兵把世勋叔叔和我五花大绑地押着。前面的两个神兵各提一面铜锣,“咣、咣”地敲,扯着嗓子喊:贡匪头子,开刀问斩哦;贡匪头子,开刀问斩……从东街游到西街,又从上桥游到下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把我们押到镇东头的烟台子。烟台子是悬崖上突出来的一个石台子,是镇上人的闲暇观景之处,往下二十丈就是波涛汹涌的清江。看样子我们要死在一处好地方了。人群中我看到了我爹,他在激动地朝我们喊话。人群骚动,太过嘈杂,我听不清他在喊什么。我哆嗦着,我的腿早已软得像煮熟的面条,不由自主地跪下。世勋叔叔不跪,但一个神兵按了几下,没动。一个神兵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他跪下了。

在我和世勋叔叔的背后,各站了一个神兵刽子手。他们都系着红头巾,精赤上身,双手握着一把大砍刀。大砍刀已经扬起来,在我们的脖子上比划着。阳光从大砍刀的刀面上反射过来,耀疼我的眼睛。世勋叔叔没忘了朝我扭过头来,嘶声哑气地吼:别怕,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不由得点点头。

斩。郑孝雄威风凛凛的大吼一声。

“咔嚓。”世勋叔叔的头落了地,在尘土里滚了两滚,在我的脚跟前停下来。他血红的眼睛瞪着我,一眨不眨,眼神很复杂,既有痛楚和不甘,也有对我的某种嘱托。他的嘴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他的身子却还没有扑倒,像一根半头树桩那样地挺立着。鲜红的血从他的腔子里喷出来,远远地射向半空,然后呈抛弧线状地往清江里跌落下去。它们被阳光照耀着,闪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像一道彩虹,而且喷了好长时间,仿佛永远也流不尽似的。半条清江都是红色的了,空气里则充满浓烈的血腥气。

站在我背后的那位刽子手,把大砍刀朝我扬起来。

我觉得我的魂魄一下子被弹出躯壳。我看到我已昏倒在地。地上似乎有一滩尿渍。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波涛般朝这边推涌着,不少人在高喊:乐儿还是个孩子,放了他吧。

一位驼背老汉突然从人群中挤过来,抢到郑孝雄面前,向他跪下。我认出他是郑驼子,郑孝雄的老爹,他在央求儿子:快放了乐儿。你给我们郑家积点儿德吧。

郑孝雄恼火地说:爹,我在办公事,您闪开。

郑驼子嘶吼着:田家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田家,早没你爹了,更不用说有你。要不,你狗日的先杀了老子,再杀乐儿不迟。

郑孝雄不耐烦地对他爹说:谁要杀他?我本来只是让他陪斩,给他长点记性。

他站起来,挥一挥手:撤。

他和刽子手们,还有一大队神兵,飞快走掉了。

2

我很轻,我是一个亡灵。像我这样经历了九死一生而苟活到一百岁的人,有很多事情需要忏悔,死后灵魂还一直难以安宁,这构成了我非叙述不可的理由。而要叙述完整的人生经历,我显然有些力不从心。首先面临的问题是记忆不完全可靠。人越是到老年,记忆力越是减退和模糊,何况有很多事情我当时都没有完全搞清楚,现在又哪能叙述得清楚?所以出现一些断裂、失忆、残缺、跳跃、模糊、错位、变形、夸张、套叠、张冠李戴等等,就是不难理解的。有很多地方我不得不根据我的想象来进行推测和填充,以便让叙述更顺畅,而且在叙述的过程中我自己都往往会错把虚构的当成真实,真实与虚构呈现出一种难分难解的状态。其次面临的问题,是由于我存在认识局限、思想局限、记忆局限以及个人亲疏、好恶、恩仇等原因,所以在涉及对事件、历史和人物的褒贬,即意义和看法上,显然只是我的一孔之见。我能给读者一点阅读信心的只是,既然我是作为一个亡灵在说话,那么我不需要刻意讨好什么人,不需要看什么人的眼色来行事,我会凭良心来叙述,保持最大限度的真诚。

我还是从给世勋叔叔陪斩的当天说起吧。我是在那一瞬间灵魂出窍的。我不知怎么就回到田家坪,回到田家大院门口。我看到我妈在门外的野地里正烧着纸钱,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明明灭灭,而我妈则在大声凄厉地喊着我的小名:乐儿,回来吧!乐儿,回来吧……

我听倒是听见了,但是我有些无动于衷的感觉,思想上没有产生那种强烈地想回到躯壳内的冲动。

飘进东厢房里,我看到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的眼睛半开半合。那只名叫花花的小母猫,卧在我的枕头那里,宠辱不惊地舔着她的脚爪。

我看到两个女孩在说话:三天了哩,乐哥哥还是这么个昏昏沉沉的样子,急死人了。

两个女孩,一个是我妹妹钟韵,一个是世勋叔叔的小姨子,名叫覃玉露。世勋叔叔的妻子,我的婶婶,名叫覃金凤。论起来,覃玉露应该是我的长辈,但她跟钟韵同年,比我小三岁,所以总是习惯地跟着钟韵叫我“乐哥哥”。大人们让她改正过来,但她总也改不了口,依然喜欢“乐哥哥”“乐哥哥”地叫。

钟韵和玉露两人摇动我的胳膊,急切地喊我,但我眼珠子望着楼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玉露去倒了一杯开水来,钟韵坐在床边,吃力地抱起我的头,玉露则边把水吹凉边给我喂水。我看到有少许的温开水进入我的口腔,然而有更多的水顺着我的嘴角溢出来。我还是像木头一样,没任何反应。钟韵哭起来:哥哥,别吓我们……

这几天我们家笼罩在极度的恐怖之中,空气中充满浓烈的血腥味儿。世勋叔叔被神兵头目郑孝雄砍了头,把头用一木匣子装好,送到县政府请赏去了。我婶婶覃金凤哭得几次昏死过去。结婚才三个多月,她就守了寡。我爷爷则伤心得吐了血,一病不起。或许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杀害世勋叔叔的凶手会是郑孝雄?郑孝雄的老爹郑驼子则一直跪在我爷爷的床前侍候,并向我爷爷宣称一定亲手杀了郑孝雄这个杂种。

我们这个家,据说祖上曾当过土司,曾经方圆几百里都是我们家的领地,但是到我爷爷手中早已败落。不过我爷爷还是佷山田氏的族长,有着一座大院和上千亩田产。我爹原来整日里只爱喝酒,以及唱南曲,喊山歌,逍遥得什么似的,现在我们家横遭惨祸,爷爷病倒了,我爹便陡然承担着一切的压力。我爹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从烟台子那儿给世勋叔叔收殓了无头尸体,在屋后的小山包上掩埋了他。我爹没忘请木匠给世勋叔叔用榆木做了一颗假头,还亲手用毛笔给那颗假头描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画一笔他都要咒一句郑孝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画成后,他把那颗榆木头安放进棺材里,续接在世勋叔叔的腔子上。安葬完世勋叔叔,我爹自己也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得苍老。

我昏睡不醒,自然是最令我爹我妈揪心的事。我爹认定我是陪斩时吓得丢了魂,应该娶个婆娘冲喜,于是他拿出两块大洋给媒婆,请她帮忙物色女娃子。媒婆收下大洋,却还是为难地说:他世业叔,要是你家乐儿还健旺,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什么人家的女子不争着抢着给你家当媳妇儿?可是乐儿这个样子,唉,怎么说呢?是不是能活过来,有多大的阳寿,都很难说。我恐怕……

我看到我爹脸色很难看,但他还是果断地挥一挥手:别说了,都什么时候了?救命要紧。不管什么女子,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都要。

媒婆这才找我爹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屁颠屁颠地去给我寻婆娘。她花了两天时间,清江南北两岸的几个村子都给她找遍了,回复说终于给找到了一个。我妈说:你快说,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叫菊香,二十了,虽然右腿看上去有点儿瘸,但长得还算壮实,什么活儿都能做,又勤快。我妈一听便不大乐意,扯了扯我爹的袖子,嘀咕道:大五六岁,又瘸……但我爹还是让媒婆继续说。她的腿是六岁那年被蛇咬留下的残疾,那次没死算是她的命大。她的爹妈在她只有三岁的时候,就在一场瘟疫中双双病故。后来她是在叔父家长大的。她叔父是哪个?瞎瓜。我爹冷笑着:那倒真是个好人家。

瞎瓜姓向,是我们家佃户,属于又可怜又可恶的那号人。他离我们家不过三四里路,租佃着我们家二十几亩地,住的也是我们家专供佃户住的那种茅棚。瞎瓜蔫头巴脑又游手好闲,有事没事总袖着手走东家串西家,不着调儿地瞎胡咧,地里荒芜得不像样子,总是我爹或者我爷爷逼着他又做几天农活。说起向菊香那女子,我印象中也是见过的,记得她并不只是“有点儿瘸”,而是简直东倒西歪的。瞎瓜家穷,再加上他婆娘刻薄,是把菊香当一个不要钱的长工看的,从小就逼着她做很多的事情,做得不好,就往死里打,在她的身上拧掐。多少年里,菊香的身上都带着伤,青一块、紫一块,疤结了痂又添新的伤痕。本来菊香早该出嫁,但一来她有残疾,哪有人家看上她,二来她婶子还指望把她卖个好价钱,就把她的婚姻耽搁下来了。

媒婆说:这次她婶子听说是给田家说亲冲喜,开价三十块大洋。

我妈嘟囔:这不是趁火打劫嘛。

我气坏了。我不要这个东倒西歪的女子。可是,我发现我的魂魄是说不出声的。

行。三十就三十。我爹一咬牙,接受了。我看到我妈默默地擦着眼泪。

次日人们便张罗着帮着我收拾洞房。由于此时的形势,一切都只能简单化;要不,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怎么都得办得热热闹闹的。我的身子躺在雕龙描凤的滴水床上,但我的魂魄却在躯壳之外,在喜堂里窜来窜去且没有人能够看到我。

那天放了很多的鞭炮,但是鞭炮的火药味并没有冲淡浓烈的血腥气。我看到我爹我妈在上,我妹妹钟韵手里捧着一棵小桂花树苗,与披着盖头的新娘向菊香并排走到我爹我妈面前,然后随着支客师的吆喝完成了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的礼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支客师宣布新郎新娘入洞房。钟韵捧着桂花树苗和菊香并排往洞房里走去。我看到菊香一瘸一瘸的,屁股像风摆柳,晃荡得厉害,颇为滑稽,令我忍不住想笑,但是我突然看到玉露,她本来就少血色的脸上似乎更加苍白,于是我不笑了。

钟韵把菊香送到房里后,又与菊香一起坐在滴水床沿上。这时一位头戴道帽、身穿青色道袍的端公拨开人群,大声吆喝着走进房中,在床面前烧了几张符纸。火光耀亮他的眼睛。他一只手摇起招魂铃,一只手从背后抽出一柄桃木剑:……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兮。长人千仞,惟魂是索兮。十日代出,流金铄石兮。彼皆习之,魂往必释兮。归来归来!不可以讬兮。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兮……

法事做完,钟韵和端公都退出去。我妈亲手从外面反扣上门锁。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的我,被留给菊香,得由着她摆布了。我看到菊香自己一把扯下红盖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她不断地擦着泪水,咬着红绸的被角,像母狼一样低声呜嚎……这种压抑着的恸哭令我动容。我也许活不过来,会死掉,而她马上就可能成为寡妇,尽管我是压根儿看不上她这样的女子,尽管她叔父瞎瓜敲去我们家三十块大洋,但这的确也难为她了。

夜已深,菊香还在哭泣着,哀恸得让那些窗外的星星都不忍心再听下去,纷纷隐进厚厚的积雨云里……鸡叫三遍天快亮的时候,她似乎下定最后的决心,脱光自己,披散头发,趴到我的身体上,像一条肥白的青虫趴到一片菜叶上。她眉头紧皱,脸上分明写着剧烈的痛楚。她含混地呻吟着,却又顽强地蠕动着。我感到十分奇怪,菊香这么折磨我的肉身,是在搞什么名堂?

“啊呀……”随着一阵弥漫全身的不可名状的快乐悸动,我的魂魄终于回到我的躯壳中。我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我。我发出长长的一声吼叫。

一阵雨瀑,突然用狂风之手推开窗户,从外面“哗”地拥入。

3

过年前夕,世勋叔叔突然回来了。记得他骑在一匹高头大白马上。他是沿着清江边的古驿道,从烟台子那边回来的。马蹄在东街的石板街上敲响着民歌风的节奏。世勋叔叔穿着白西装,打着红领带,戴着白色礼帽,手执着一根长须马鞭。这种装束,在我们佷山镇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的。当他路过那一家家商店、饭店、中药铺、裁缝铺的时候,好多人的眼睛都直了,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哟,原来是世勋呀?我以为是哪个哩。到底是喝洋墨水的学生,多神气呵。

那天我爹安排孝雄哥带着我一起到佷山镇上迎接世勋叔叔。我一直叫他孝雄哥。孝雄哥走得很快,我则跟在他后面三步并作两步走,生怕被他落下。孝雄哥跟世勋叔叔一般大,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就是出生的时辰不同,他比世勋叔叔小一个时辰。他家本是清江对岸花草坪村的人。他爹郑驼子一直在我们家做长工。郑驼子虽然背驼得厉害,并不算一个强壮劳力,但能够一天到晚埋头干活儿,像头骡子似的从不晓得叫苦叫累。他本不驼,但他十一岁那年得过一场骨结核,后来才驼。他家本是我们家的佃户。我爷爷那年到他家催租的时候,看到他病得厉害,已经是奄奄一息,顿时心生怜悯,不仅免了他家当年的租,而且替他请了郎中治病,一治就是两年,两年间花了二十块大洋,这才帮他捡回一条命。郑孝雄的爷爷给我爷爷跪下磕头,千恩万谢,说是郑驼子茅草根一样的命,竟能得到贵人的救护,一定是有菩萨保佑。后来郑驼子就一直在田家做长工,说是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田家恩情的。我爷爷倒喜欢他能做事,踏实,放心,但每年的工钱却是一分不少的给他支付。后来郑孝雄的爷爷在耕田时被牛角剜死,我爷爷又帮着张罗安埋,后来又帮郑驼子翻修房子,娶媳妇,这才生下郑孝雄。郑孝雄不到十岁,郑驼子就央求我爷爷说:让雄儿也跟我到您们家来吧?他小,还不会做事,但让他来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也是他的福份。我爷爷说:都是自家人,不用客套,让他来给世勋做个书童吧。这样,郑孝雄从此就在我们家了,他从小把世勋叔叔叫“小叔”。世勋叔叔在佷山镇上的小学里读书的时候,郑孝雄就每天帮着挑书盒和食盒,然后等到放学的时候就接世勋叔叔回家。他当书童是有收获的,只要他自己有兴趣就可以在教室里旁听先生讲课,不知不觉地便认识了不少汉字,会算简单的算术,说起来也是有些文化的。后来我世勋叔叔到县城里读中学,然后再考上了北京大学,郑孝雄便留在我们家帮着做事,也算是当了长工。郑孝雄身体倒强壮,但他并不喜欢做农活儿,在农田里不是尿多就是屎多,要不就是脱了锄把儿,总之是喜欢磨洋工,几个晃荡,太阳就给他晃荡得落了山。他父亲郑驼子气不过,常常骂他是鸡子屁眼里拴绳子——扯鸡巴蛋,从小偷奸耍滑,看你长大靠什么吃饭。郑孝雄就顶嘴说:反正不靠你吃饭。

看到我和孝雄哥,世勋叔叔连忙从马背上跳下来,跟郑孝雄拥抱。郑孝雄还似乎不太适应这种热情。他们寒喧几句,世勋叔叔便朝我走来,把我抱起来举到白马上,然后世勋叔叔在头里牵着缰绳,我们一起往家里走。那白马真高呵,比我的头还高,高得我都感觉触到天上的白云了。那是我第一次坐白马,神气无比。我们家有一大群黄牛和骡子,它们怎么能跟这种高头大白马相提并论哦。

从镇上到田家大院,只是一段儿缓坡,不算太远。进了村口,有一棵古槐树,树下还有一座小庙,叫向王庙。庙里供奉着廪君和盐水女神的神像。那里地势较高,可以俯瞰佷山古镇,俯瞰跑马溪汇入清江,俯瞰跑马溪上的两座石桥。佷山人把它们分别叫做上桥和下桥。上桥八丈八,下桥九丈九,这是佷山镇最古老的风景。这两座桥不知是建于什么年代,反正十分久远。传说曾经有两位富人斗富,一位富人建了八丈八尺高的下桥,另一位富人就要超过他,在上游建一座九丈九尺高的上桥。建上桥合龙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一块合适的合龙石。一些石匠凿出来的合龙石不是大,就是小,怪得很,总之是没有合适的。也怪,恰巧鲁班路过,用手一指,一块合龙石就不大不小,刚好放进龙口。上桥才终于建成。我们现在就坐在古槐树凸出地面的树根上,上桥、下桥和佷山镇上的风景尽收眼底。世勋叔叔边观景边挥舞着马鞭说:还是家乡好,家乡真美呀。

要说我跟这棵古槐树也有点缘分。我妈娘家是荆州地区松滋县王家场镇人,她五岁那年,跟我外婆从王家场逃荒出来,我外婆因病饿交加在这棵古槐下倒毙,然后我妈被我爷爷发现而带回家收养。她长大后因长得俊,我爷爷便回绝了好多大户人家的提亲,让我爹娶了她。

世勋叔叔让我往山下回走几步,走得离他们稍远一点,帮忙看着有没有人走近,有人走近的话就喊一段“高高山上一树槐”的山歌,他和孝雄哥要商量事情。我心里挺不高兴的,商量什么事情,一定要搞这么神秘,一定要瞒着我才行?把我当外人?难道在世勋叔叔的眼里,孝雄哥更亲?当然我也理解,他俩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感情深。这是一条大路,人来人往的,我记得我在一个时辰内喊了三回“一树槐”。加起来该是“三树槐”。喊山歌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从小听我爷爷、我爹,还有一些乡亲唱南曲、喊山歌、跳撒叶尔嗬,我便跟着他们学着喊会不少。还跟我爷爷学会弹三弦子。他们都夸我天生嗓子好,是喊山歌的料儿。而且我记性不错,一般听别人喊一两遍,我就学会了。看看天快黑下来,我不耐烦地走到他们跟前,他们竟没有觉察。我听到世勋叔叔说什么革命就是要有革命的手段,要有横扫一切、砸烂一切的气概。这话我听不懂。我忍不住打断他:家里人都还等着你回去,还不走?世勋叔叔这才笑着说:是该回家了。然后他们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土,牵着白马,我们一起往家的方向走。乐儿,你都听到些什么?世勋叔叔嘱咐我: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不耐烦地说:我没长耳朵,什么也没有听见。世勋叔叔有几分尴尬:没听见就好。我注意到,那天他俩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神秘和激动。

我们田家规矩大,吃饭时只能我们自家人在桌上吃饭,长工们包括孝雄哥都是在偏屋里吃,不能跟主人同桌。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才晓得世勋叔叔北京大学没读完,就去了一个叫什么讲习所的地方培训,后来又参加北伐军当了连长,从广州打回武昌城,然后三个月前被省政府派遣回县政府当了保安团团长。回县后他因为公务繁忙,一直没时间回家来看望家人。我爷爷拈着长胡须,微笑着称赞世勋叔叔能文能武,当了革命的官,光宗耀祖。然后我爷爷说,既回县当官,那么该把金凤姑娘娶进门,我还等着抱孙子哩。世勋叔叔说这个不急,大丈夫何患无妻?现在北伐如火如荼,北伐军刚刚路过我们县城,全县举行民众大会,处决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封建制度已经土崩瓦解,社会在变革,外地都在推行土地革命运动,要打土豪分田地。我们田家,这么多地,这很危险,如果被动了,就会成革命的对象,所以,我们必须紧急地、主动地把土地交还给佃农。我爹打断了他,这可不行,土地交出了,我们这一大家人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我们的土地是祖上传下来的祖产,天经地义的,清江两岸的百姓谁不晓得我们田家都是积善行德的?我们救过多少人,帮过多少人,每逢水旱灾害之年,我们都替佃户们减租,还对灾民放赈施粥,我们做得还不够好?你怎么能说我们是革命的对象?

我对于田产还没有什么认识,我只是朦胧地觉得世勋叔叔的思想真是进步,到底在外面读过书、打过仗,见识就是不一样。而我爹的话则很有火药味儿,充满了对世勋叔叔的不满情绪。他是满腔热情地迎接他弟弟回家来的,却没想到他弟弟给他带来的是不快乐。我爷爷虽没说话,但也没有制止我爹,他自己也是一脸的困惑。

世勋叔叔斩钉截铁地说,革命是潮流,是不可阻挡的,谁要逆历史潮流而动,只能是头破血流,自取灭亡。

我虽然不太懂这话的含义,却感觉到这里面的严厉,并且为世勋叔叔的气势所吸引。我爹却气昂昂地站起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行,那你先把你哥的命革了吧。

世勋叔叔这才换了笑脸,拉着我爹的胳膊让他坐下。我妈抹着眼泪,埋怨我爹说:你让世勋兄弟把话说完还不成吗?

人心是肉长的,革命者也是爹生妈养的。所以,我的心自然是向着我们家的,我们眼下必须想办法规避革命浪潮可能给我们家带来的灭顶之灾,否则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主动把土地送给佃农,是上上之策。要那么多土地干什么?要过那么优裕的生活干什么?想一想那些穷苦人吧,我们能吃能穿也就行了。至少交百分之八九十出去,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还是可以保障的,却能落下一个“开明地主”、“支持革命”的美名,又对革命起带头作用,做了贡献,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我名下的田产,全部交出去,一亩都不要留下,反正我打算做一个职业革命家,不打算继承任何遗产;哥,你名下的田产,可以交出一部分,再适当留下一点儿,就没有大的风险了。

后来,我妈把我爹扯回餐桌上继续喝酒,一家人的脸色都放松了不少。我晓得我爹是非常心疼土地的,土地是他的心头肉,他是我爷爷土地衣钵的真正继承者。

我爷爷终于说话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虽然心疼,但并不十分在意。世道变迁,也非我田家所能改变。我所最为在意者,是田家香火,总得传递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已是风烛残年之人,我就等你接婆娘生孙子,就没有遗憾了。这样吧,你现在是大忙人,我们也就不按常规常理来办了。这两天我们把金凤接进门,圆了房你再回县上革命去,其他什么事都听你安排。

那不行。现在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而且我只请了两天假,明天必得回县保安团。我的婚姻必须推迟,等国家安定以后再结不迟。

我爷爷并不着急,反而微笑着说:行,那你说的主动把土地转送给佃户的事也不急,等你们革命的暴风骤雨摧毁了我们田家再说不迟。

轮到世勋叔叔急得冒汗。半晌,他以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慨,一口喝下半杯酒:行,这婚我结。不过,还有一事请爹帮忙。

哦?

最近处于动乱时期,兵匪横行,县政府鼓励地方组织民团开展自卫。我想借此机会在家乡建立一支神兵,由郑孝雄负责招兵和集训,眼下可保地方安宁,日后则定会有更大用处。这需要一笔开支,县政府会拨款一部分,但远远不够。我想请家里拿两百块大洋给郑孝雄作为开办费,采办粮食和大刀,还要请神兵师傅。

我爷爷想都没想,豁出去了:只要你答应马上结婚,你说什么我都支持。他又嘀咕道:狗日的郑孝雄看来也要出息了。

田姓在我们这一带是大姓,佷山镇十个人中少说有五个人姓田,而我爷爷是族长,威望极高,他发下话,次日乡亲邻里们都迅速地行动起来,那些妯娌婆娘,主动地帮世勋叔叔布置洞房,在绸缎的被面上撒上花生、红枣、桂枝,还都悄悄地议论说,覃金凤是清江两岸最美的女子,这桩婚姻那真是金玉良缘,天设地造。

的确也是,覃金凤明天就要成为我的婶婶了,我很开心。她家也在清江对岸的花草坪村,跟郑孝雄家是邻居,她父亲覃国华是前清秀才,饱读诗书,戴着一副老花眼镜,身材瘦高。我爷爷曾当着我夸他有学问。前些年,他在我们田氏宗祠教过我们私塾,族中的二十几个子弟都跟着他读书,所以我也从他那里学过“之乎者也”。“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些句子都怪怪的,像拗口令,再加上他一边领诵一边摇头晃脑,腔板拖得老长,那样子总是有几分滑稽的,所以我哑然失笑。这还了得?覃老师喝斥我,并且拿戒尺来打了我手心好多下,我的手心立马红肿起来。我读书不是特别聪明,不像学唱山歌那样有天分,没有少挨过戒尺,所以对他是颇有几分畏惧的。他的两个女儿多次到祠堂里来找他,来了就在学馆里玩上几天时间,我都是见过的。大女儿覃金凤,冰肌雪骨,蛾眉淡扫,出落得跟画上的人儿似的。小女儿覃玉露倒像个假小子,跟我妹妹田钟韵形影不离,两人南山北岭地到处乱跑,没个规矩。后来我到镇上去读高小的时候,私塾馆就没开了,我爷爷托人作介绍,让覃先生到镇上小学教国文,他很感激。临离开前,我爷爷托媒婆找他提亲,给世勋叔叔说下了覃金凤。当时世勋叔叔刚去北京大学读书,他回信中说他是见过覃金凤的,晓得她的美丽贤淑,而且又是老师家里的千金,他心里早就很是喜欢,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实在顾不上儿女情长,以后再说。但我爷爷由不得他“再说”,已替他做主定了这门亲事。

虽然仓促,但终是佷山镇近些年来最为隆重的一场婚事。只是迎亲这天偏偏天气不好,天上飘飞着细碎的雪花,落在鼻梁上沁凉沁凉的。响匠师傅们一路吹吹打打,气氛热烈至极,通过渡船,把迎亲队伍从清江那边迎了过来。我世勋叔叔戴着大红花,骑着白马,走在头里,而在他的后面,是新娘覃金凤的八抬大花轿。郑孝雄也是轿夫之一,抬了最前面的那一杠,而且在领呼着号子:“八个伙计抬花轿,八个伙计提喜箱,八个伙计吹唢呐,八个伙计配笙簧,百子花炮喜相送,吹吹打打过清江……”那天我不明白的是,我觉得他带头喊的号子的腔腔调调里,怎么会有几分苍凉。

覃金凤的嫁奁不少,箱箱柜柜的几十件,迎亲的队伍倒有两里路长。覃家是贫寒的,这些嫁奁全是我爷爷拿钱让覃国华老师在前一年时间就已置办好的,全部用山漆刷成大红颜色,彩绘出鸳鸯戏水和喜鹊登枝等吉祥图案,格外鲜艳和喜气。

那天我左手牵着钟韵,右手抓着玉露,跟着迎亲的队伍乱跑。钟韵对玉露说,你姐姐今天可真漂亮哩。玉露撇撇嘴,哪有不漂亮的新娘子?我出嫁的时候,比我姐姐还漂亮哩。钟韵说,你想嫁人了?玉露反问,哪个女娃子不想嫁人?钟韵问,你想嫁给谁?玉露想了想说,我?我也想嫁到你们家去。可是我叔叔已经娶了你姐姐了呀。我嫁给你哥哥,行不行?我听了一愣。钟韵则刮着玉露的鼻子说,你有羞没羞哟?我心里一动,格外多看了玉露一眼。以前我只觉得她像个假小子,皮肤也黑,今天怎么觉得耐看多了。

4

世勋叔叔在家里只过了洞房花烛之夜,便赶回县城去了。金凤婶婶送到院子里,我看到她眼里含泪,脸上却有娇羞的光芒。世勋叔叔对金凤婶婶说:你回吧,保重自己,等革命胜利了,我就回家,天天陪着你。金凤婶婶使劲地点头。

我们一直把世勋叔叔送到那棵古槐树下,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我悄悄地对世勋叔叔说:我不想读书了,想跟你出去,去穿一身军装,闹革命。世勋叔叔摸着我的头,笑着说:你是人小心大,才十四哩,以后再说吧。要革命的话,只要思想进步,机会多得是。我很是无语。后来我听到孝雄哥对世勋叔叔说:小叔娶了金凤,好有福。世勋叔叔脸上尽是自豪,对郑孝雄说:哪天我也帮你物色一个女人,你年龄也不小了。郑孝雄说:我哪有这个命哦。世勋叔叔说:先不说这个。眼下最紧急的,是按我们俩商定的,你马上把神兵大刀会组织起来,强化训练,然后听我直接号令,待时而动。郑孝雄郑重地点头:小叔你不用多说,我晓得该怎么做的。

世勋叔叔跃上白马,在马屁股后面轻抽了一鞭,白马便驮着他哒哒地飞奔起来,但是没跑出多远,不知是何原因,白马突然一个趔趄,将世勋叔叔从马背上摔下来。这一下一定摔得不轻,我和郑孝雄连忙抢上前去,把世勋叔叔扶了站起来。他活动了一下身子骨,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嘴皮磕破,鼻子上也擦破了皮,世勋叔叔啐了一口血,不免有几分狼狈。世勋叔叔苦笑一下,然后重新爬上马背,摆摆手,渐渐地从我们眼前消失。

正月里,我爷爷和我爹果然迅速地把面积达三千多亩,涉及长阳、五峰、巴东两县五区二十多个自然村的田产大都配送给佃户,我们自己只剩下附近不到一百亩地了。这点地,仅够一大家子维持吃饭穿衣而已,已不算宽裕。亲家公覃国华老师跟我爹一起花了几天时间清理租约,然后原有的地块重新换上佃户的名字。覃老师这时已是佷山镇国民小学的校长,不过只要我们家有事,他自然是随叫随到的。那天在田氏祠堂里开了佃户大会,几百人远远近近地赶来参会,那是田氏祠堂从未有过的热烈和隆重。我爷爷满面红光,气势如虹,仿佛他也成了革命的化身似的。当覃国华宣布配送方案之后,我爷爷就当着乡亲们的面,亲手把原来的租约和地契全丢进火盆里,一张张地全都烧掉,然后给佃户们发送新地契。

烧地契和租约的过程中,最初有好大一会,佃户们沉默着,都不敢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然后看到黑蝴蝶似的纸灰满天飞舞,人群这才嘈杂起来。有好多人哭起来。有好多人在喊爷爷的名字,说这怎么行?这不是违背天理吗?那天我爷爷给郑驼子也配送了二十多亩土地,算是对他家两代人在我们家做长工的一种答谢。郑驼子的反应是最强烈的,他高低不要,说是生来就是穷命,甚至命都是田家给捡回来的,哪里消受得了这么多土地?如果接受了这些土地,那肯定是要折寿的。好在我爷爷是有威望的,他说的话人们都肯信服。人们说,反正听我爷爷的话,先把这些土地收下再说,算是我们替田家保管着,什么时候田家需要,再收回去就是。

那天还宣布家里所有的五十多个长工、短工包括九佬十八匠都解放,并根据在我家做工年代的长短不同而配发一年到三年的口粮。有了口粮,这些长短工也便都安心地自愿辞工,五湖四海地散开,各谋出路;只有郑驼子,他高低不同意,坚持一定要留在我们家继续帮工。

那天开完会后便是请所有人吃饭喝酒,好多佃户都醉得一塌糊涂。

这边土地和粮食还在配送中,那边田氏祠堂里郑孝雄贴出告示,打出招兵旗,开始招募神兵。不到一周时间,他已经招募到三百名神兵。这些前来投靠的人,有社会上的闲散汉,有追求进步的刚读完小学的学生,也有当地的贫苦种田人。而世勋叔叔从外县请的两位神兵师傅也到了田家坪。

正月十五开坛那天,田氏祠堂前的操场上搭了个临时的台子,台子前,三百名扎着红头巾、红腰带,扛着闪亮的大刀的神兵齐刷刷地站立着,而两个膀大腰圆的神兵师傅煞有介事地站在队伍前面。这可是田家坪一带开天辟地没有过的气象。好多乡亲都挤在那里看热闹。国民小学校长覃国华和神兵大刀会坛主郑孝雄坐在主席台上。覃国华穿的是一身中山装,比以前穿长布衫精神了不少。郑孝雄宣布请新任五区也就是佷山区区长讲话时,走到台子中央的人是覃国华。原来他又当了区长,这真是让人吃惊都来不及哩。他宣读了一份县政府刚刚下发的委任状,任命覃国华为五区区长兼民团团董,郑孝雄为五区民团副团董。覃国华接着说,如今乱世,兵匪流窜,为害地方,绑人索钱,祸害女人,各地发生了不少这样的事。现在我们按照县政府的意图,组织起这支神兵大刀会,就有力量保卫家园,保卫百姓不受侵犯。所以,各位父老乡亲,都要全力支持神兵训练,维持地方秩序。

郑孝雄训话时说,两位神兵师傅当年都是参加过义和团的英雄,都会法术,一旦念动“刀枪不入咒语”则刀砍不伤,枪打不进,如果子弹打到衣服上,会像雨珠一样滚落,所以,打仗自然是所向无敌。

两位神兵师傅在锣鼓声中开始煞有介事地念动咒语:弟子在红尘,闭住枪炮门,枪炮一齐响,沙子两边分。咒语念完,便开始表演功夫了。一位师傅抡起大刀,照着另一位师傅的肚子猛砍,砍的人累了,但另一位的肚子倒还没事,让人不由得惊奇不已;接下来两人互换了个位置,先前挨砍的那个拿着一柄明晃晃的梭标,朝另一位师傅的颈项里猛扎,枪都扎弯了,但也是没事儿。

然后神兵们的训练就正式开始,“刀枪不入、刀枪不入”的口号声排山倒海、响遏行云。

我爷爷请亲家公覃国华来家里吃午饭,也请了郑孝雄来作陪。这让我觉得别扭。过去郑孝雄是没这个资格的,他只能跟长工们一起吃饭,但现在他突然成了一个人物头儿,当然也就请他来吃饭了。我妈提醒说,是不是也该请郑驼子一起来吃饭?我爷爷犹豫了一下,便也去叫郑驼子来。郑驼子却说,我话都说不好,哪能陪那么高身份的人吃饭。我爷爷说,孝雄是你儿子,他也在的。郑驼子说,他再怎么蹦跶,也是田家的伙计。郑驼子真就没来。

我爷爷给覃国华和郑孝雄敬酒,与原来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不同。说起当今乱世,保卫家园,我爷爷不免叹息说,看来田家坪失去了自古以来的安静哩,真不知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我看到郑孝雄的眼睛不时地朝金凤婶婶脸上瞄着。当金凤婶婶碰到郑孝雄的眼神的时候,她便像被烫伤了似的别转了头。我心里不爽。这时我家的小母猫花花在桌子底下捡东西吃,正好在我脚边,我使劲地踢了它一脚以表示我的愤慨。它是代人受罚,自然感到很受委屈,惨叫几声,自己到一边去疗伤了。

5

郑孝雄的神兵刚刚训练了一个多月,恰好有四川军阀杨森的残部王缺耙齿率八十多号残兵败将从巴东县顺清江而下,进入了长阳境内,在离佷山镇西南三十多里的一个叫付家垭子的地方占山为王。付家垭子那里自古就是一道关隘,易守难攻,是个强盗土匪盘据的地方。王缺耙齿在当地捉了两个地主当“肥羊”,又抢了一个地主家的漂亮小老婆做压寨夫人。佷山镇上的商户们都非常害怕,区长兼团董的覃国华和佷山商会会长、佷山饭店老板沈成东一起出面,请郑孝雄的神兵去攻打王缺耙齿。沈成东的儿子沈大熙跟世勋叔叔在宜昌读中学时同学,那时两人睡一张床铺,关系很要好。沈大熙毕业于黄埔三期,现在在广州北伐军某部当副团长。覃国华和沈成东两人出面请求,郑孝雄果然就带领三百神兵一起出动,夜间发动了一个突袭,打死十几名匪兵,缴获长短枪支四十多支,把王缺耙齿赶跑了。世勋叔叔接到报告非常欣慰,亲自快马回佷山镇来调查此事,在佷山饭店与覃国华、沈成东一起,宴请了郑孝雄,并代表县政府奖给郑孝雄五十块大洋。此役使郑孝雄在全县名声大振。

又过了一个多月,是星期六,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夜间有人很急促地敲门,听声音正是覃国华。我爷爷披衣起床,掌着油灯,开了门。金凤婶婶也连忙起来了。他们三人在堂屋里说话,我不想起床,但隔着门缝还是注意地听他们说什么。

县城已开始清党。约两百名暴徒昨天夜间在县城抓捕了四十多名被指为共党分子和与共党分子联系密切的人士,枪杀了五名身份公开的中共党员,暴尸街头,惨不忍睹。情况很紧急,爹,请您把这封信带给我爹和金凤,拜托。世勋叔叔对覃国华说。

覃国华轻声地念道:父亲,本该常回家看望和陪伴您和我妈,但不意近期形势有变化,蒋介石叛变革命,屠杀中共,国内到处血雨腥风。我们最近正在着手一件大事,不便在信中多说,岳父从我这里回乡,我有话请他代转,亦请您们大家多多保重。并请代问金凤贤妻,我对她有愧得很。

您可一定要注意保密,看后烧掉。世勋叔叔说。

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覃国华划了根洋火,将信点着了。

覃国华说:这里没外人,也就不必隐瞒,世勋是中共党员,但他的真实身份尚未暴露,现在控制着县保安团,而我和郑孝雄正是他秘密发展的中共党员。我当区长,是世勋推荐的,为的是加强共产党在基层的力量。郑孝雄的神兵,也是世勋根据县委安排而准备的后备武装。世勋已接到上级命令,两日内,将把县保安团拉到西湾,在敌人力量薄弱的地方举行武装起义。我这次从县里回来,除了要向您们通报这些情况,以便在思想上有所准备外,还要通知郑孝雄这支神兵队伍到西湾参加起义。

金凤婶婶神情紧张,浑身颤抖,她抓着她父亲的手:世勋他没有危险吧?覃国华安慰女儿说:不要紧,这不正准备起义吗?

世勋叔叔说:只要我们起义成功,有了自己的武装,就不怕敌人。

我偷听到这些消息,既惊怕又激动。虽然我并不十分明白什么叫革命,革命的意义在哪里,但是我崇拜世勋叔叔,他一直是我的榜样,他的聪明,他的气质,都是我喜欢的,我从小想的就是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他参加的党,一定是值得我参加的,而我一定要参加他领导的起义。我想,世勋叔在他的革命最艰难、最关键的时期,一定是需要我的参与的。我还小,还在读小学,我爹我妈一定不会同意我去参加起义的。这事儿我得藏在心里,我悄悄地跑出去,突然出现在世勋叔叔面前,他一定会收留我的。幸好西湾并不远,就在镇东三十里。就是在这个夜晚,我打定了这个主意。本来我可以就近参加郑孝雄的神兵,虽然我小,但只要我软泡硬磨,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我有些看他不顺眼。尽管世勋叔叔很信任他,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这真是奇怪的感觉。所以我是不会参加他的神兵的,我顶多是看看热闹而已。要革命,我就直接去找世勋叔叔。

覃国华从我们家告辞,又连夜去田氏祠堂给郑孝雄送通知去了。他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刚才说的这些内容,不可以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否则如果泄密,就会出现大灾难。我爷爷和金凤婶婶当然晓得事情的严重性,都郑重地点点头。

我沉住气,第二天仍然跟平常一样,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平静。第三天鸡才叫头遍,我就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写了一张纸条留下:爷爷、爹、妈妈,我出门几天再回,不要找我,我会很好的。

快到白露,地上有了一层薄霜,裤管很快被路边杂草尖上的露珠打湿,有些凉意,但我心里还是热热的。我顺着清江往下游方向一口气走出三十多里,来到了西湾时,太阳才偏西。坐船渡江的时候,感觉到今天的江水好像有三尺高的浪,它们汹涌着,像是唱着歌跳着舞,也像是无数的花朵在不断地绽放。到了南岸后,我看到从县城里开拔过来的县保安团几百人也都已到达了,他们穿着整齐的制服,戴着红袖章,再加上其他各区民团和神兵,这里云集了一千多人的起义队伍,到处红旗招展,歌声嘹亮。

西湾这地方严格地说还算不上集镇,只有几十户人家,算是比较有名的一个居民区吧。我还是一个孩子,并不引人注意,所以走在西湾的小街上也没有人盘问我,我很容易地找到了设在一家祠堂里的起义指挥部,那门上临时挂了一个牌子。我要进去,但是门口有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战士看到我,过来拦住我不让进去。我不怕他,我就站在大门口高声地喊“世勋叔叔”。那小战士不准我喊,威胁说:长官要办公,再捣蛋把你抓起来。幸好世勋叔叔正在里面,听到外面有人喊他,出来一看,便很惊讶:你怎么来了?世勋叔叔现在穿着崭新的灰色军装,头戴大盖帽,好不神气。我骄傲地说:我来参加起义。世勋叔叔脸色变了,骂我:瞎胡闹,你以为这是儿戏?你快回去,别让你爹你妈着急。我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回去,你还是让我加入你们的起义吧。世勋叔叔看我意志很坚定,无可奈何地说:算了,那你当我的勤务兵吧。在我身边,我到底放心些。我学着那些士兵的样子敬了个歪扭斜胯的军礼:是。这下世勋叔叔笑了,他接着问:你孝雄哥的队伍怎么还没来?我愣了一下:这个我哪里清楚。世勋叔叔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很快便有人来找他这事那事的了。世勋叔叔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安排刚才那个战士:柚子头,你帮着把田钟乐安排一下,带他登个记。原来,这个小战士本名叫吴华达,但也许是因为他的头部有点儿上尖下圆的原因吧,人们都叫他“柚子头”。他是跟着一位名叫田宜生的长官从县政府军事委员会来的,是田宜生的勤务兵。他热情地把我带到招兵处写了名字,领了军服。军服穿在我身上,太大了,完全不合身。

次日上午九点钟,起义部队隆重地举行了军民大会。郑孝雄仍然没有率部前来,他只是派了一个神兵送来一封信,说是他病了,发高烧,卧床不起,只得推迟前来参加会师的日期。我看到世勋叔叔皱皱眉头说:怎么在关键时刻出这样的状况!你走的时候看到他病了?我摇摇头:我这几天没见过他。世勋叔叔叹息道:正好赶仗,狗子偏拉稀。

军民大会上,中共湘鄂西特委派了一位特派员来宣读了起义命令,并给了这支起义部队“红六军”的番号,隶属红二军团领导,任命了世勋叔叔为“红六军”军长职务。任命了一师师长黎步咏、政委江河、二师师长田宜生等一大批师长团长营长连长等红军干部,还有各级党代表。后来我才晓得,黎步咏在此前是县保安团副团长,江河是县保安团参谋长,他俩都是世勋叔叔的直接下属……

6

新成立的“红六军”集中整训了一周后,兵分两路,分别从清江南北两岸出发,顺江而下去攻打长阳县城。我自然跟世勋叔叔出发,他和一师黎步咏所率的一部走到隔河岩镇的时候,突袭了当地团防邓甲山。邓甲山组织了有效的抵抗,虽然丢下了十几具尸体,但他本人还是从后山上逃跑了。

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和县长闻风而逃,县城成了一座空城,没费一枪一弹就给拿下来了。“红六军”两路部队在县城会合后,旋即召开了万人庆祝大会。在会上枪决了前一段参加屠杀共产党员的几位主凶和两个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红六军”上上下下都兴奋不已。我跟柚子头两个当勤务兵的容易碰面,常在一起。闲聊的时候,我说你看吧,用不了几天,革命就要胜利了。柚子头问我,革命成功了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不过我觉得想我妈了,革命成功了我就回家去种地。柚子头笑笑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呀?革命真的成功了,没准你我都能当大官光宗耀祖哩。我摇摇头说,我可没想过要当官。

那一阵子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我手里没枪,而只有一根包了铁皮头的梭标。整个“红六军”不到一百条枪,而且子弹极少。

这种大好形势很快就改变了,国民党省党部调集了一个团约五千人的兵力,开往长阳县围剿刚刚成立不久的“红六军”。为了避敌锋芒,世勋叔叔下令部队撤出了县城,利用熟悉县内地形的优势,与敌人在大山里兜着圈子。但是,敌军到底是正规部队,训练有素,他们一直像疯狗一样紧咬在“红六军”的背后,捕捉着战机。十天后,“红六军”两支人马都绕道撤退到佷山镇上休整。我跟着世勋叔叔住在佷山区公所他岳父覃国华那里,那里是临时军部。世勋叔叔曾念叨着明天派人去把郑孝雄请来。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被敌人包围了。下半夜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响起了炒豆般的枪声和爆炸声。我虽然对打仗还生疏,但也立即明白了我们的处境,我们的南面是清江,其余东、北、西三面,都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敌人少说也是我们的三倍,再论火力我们更是不可比的。除了郑孝雄,再不可能有别的救兵来解救我们,我们陷入了绝境。世勋叔叔连忙让我传令:部队分头突围,保存实力。但是现在天黑,根本看不清方位,而部队又分散住在一些商行和居民们家里,我到哪里去传令?我还是按他的命令飞快地下楼,这才发现天在下雨了。我冒雨跑了几家宿营的地方,“红六军”的官兵们都在分头抵挡敌人的进攻。我看见哪个熟悉的人,或者像个干部模样的人,便凑上去对他说:军长有令,分头突围,保存实力。在激烈的枪炮声中,他们有的根本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有的则听也不听,对我骂道: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还保你妈的屄。我传了几处,感到气馁了。这命令我根本没办法继续传达,于是想,我还是去找到世勋叔叔,我是跟着他闹革命的,我最信任的亲人只有他,我最崇拜的人也只有他,即使死,我也要跟他死在一起。我跑回世勋叔叔住处,看到他和覃国华老师带着几名战士正利用墙壁作掩体,朝涌上来的敌兵射击。我连忙跑到他的身边,正好他的手枪打得没子弹了,他气愤地把手枪扔在地上,就要拿刺刀冲上去跟敌人拼命。我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大声地喊,世勋叔叔,快撤。世勋叔叔一看是我,恼怒地说,我怎么能临阵脱逃?你快走吧。我临机一动说,郑孝雄不是还有一支神兵吗?世勋叔叔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说:他狗日的也不来救驾。对,还是走吧,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世勋叔叔急匆匆地对覃国华说:爹,这仗是打不下去了,您也跟我们撤退吧。覃国华说:我没关系,我的身份还没暴露,你们先撤吧。世勋叔叔没时间多说什么了,只好说:那我走了,您自己保重。然后对身边剩下的几个战士一挥手:撤。

我们跟在世勋叔叔的后面,一起朝江边跑去。那时佷山镇上的枪声已渐渐稀落了,估计“红六军”全部被打散了。我们不顾一切地跳进清江里朝对岸游去。江面上不时地飘来几具红军战士的尸体,呛进嘴里的水都像是血水,充满浓烈的血腥味。后面有追兵赶上来了,子弹像蝗虫“嗖嗖”地在我们的身边乱飞,幸好现在天还没亮他们开枪没个准头。世勋叔叔一直留心着照顾我,在水里托着我的胳膊。在我筋疲力尽,眼看要被江水吞没的时候,我的手和脚都触到了岸边的礁石。

简直像一场梦,梦醒时分,“红六军”军长田世勋的身边已只剩下一个小战士,就是我。世勋叔叔和我找农户讨了破烂的服装穿上,装扮成走亲戚的老百姓。现在我们不敢贸然地回到清江北岸,不敢前往佷山镇上,因此也无法打听到整体的伤亡情况。我们白天躲藏在岩洞里,晚上才迎着风雨踏着泥泞朝南边山更深处插入,一直深入到五峰县境内。我们没碰到过一个被打散的红军。白天躲在岩洞里无所事事,世勋叔叔还跟我探讨这次失败的原因。简直失败得莫名其妙的,世勋叔叔骂道。为什么?我不解。世勋叔叔说:因为当天晚上在佷山镇宿营的时候,十里之外都安排了哨兵,明哨暗哨都有。只要远处的哨兵能及时鸣枪示警,“红六军”就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至少就可以全身而退,但是这天晚上偏偏就没有听到示警枪声。你听到了吗?世勋叔叔反复问我。我说:我也的确没有听到报警枪声。世勋叔叔说:枪声响起的时候,敌人已经包围了整个镇子。

这是个谜,后来一直都没有解开。

关于郑孝雄没有来救援,世勋叔叔宽容地说:幸好他没来,否则他的人也都完了。

这时世勋叔叔面临着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往西南走,到鹤峰县去,那里是红二军团的驻地,找到他们,就找到了组织,而且我们离鹤峰县只有两三天的路程。但是世勋叔叔嘀咕着说,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就这样去见红二军团的领导?秦琼卖马,脸上无光呵。第二个选择是回田家坪村去,找到郑孝雄,拉他的神兵再组织起义,重建“红六军”,但是往回走路上怕不安全,世勋叔叔为此很纠结,在长达三个日夜里他都举棋不定。我呢,其实是希望回家去。出门有些日子了,爹妈一定在担心着我和世勋叔叔,他们肯定已经知道我们兵败的消息了,说不定都已经急疯了,所以我很想回家了,爹妈看到我们还好好活着,心里才会踏实。后来我便出了个主意:丢硬币?

怎么丢?

正面往前走,反面就回头找郑孝雄。

这本来是我们小孩子闹着好玩试手气时的一套把戏,世勋叔叔竟然同意了,他说:你小儿手气好,你来丢。我拿起一枚硬币,往天上一抛,落在我手心里。我悄悄一看,是正面朝上,但这时我鬼迷心窍,想回家的念头占了上风,居然对世勋叔叔报告说:是反面。我手里做了一个小动作,结果世勋叔叔来察看的时候,正是反面朝上了。我得意地说:看来我们得往回走了哦。没想到,世勋叔叔很开心的样子:看来,天意让我们返回去见见亲人嘛。我知道,他是在想念金凤婶婶了。

归心似箭,返回时我们的步伐明显加快了。在路上听到消息说,敌人已撤回县城了,便觉得很安全。过了清江,我们不敢在大白天回到家里,就在树林里躲藏,然后在下半夜的时候再走。这天夜里,我们悄悄地走到了那棵古槐树下。我对世勋叔叔建议:你在这里休息休息,我先回去打探一下。世勋叔叔同意了:嗯,你目标小,不容易起别人注意。有什么不对你就连忙跑呵。我点点头,刚准备出发,却听到一声断喝:不许动,举起手来。周围有好多火把骤然亮了起来,好多乌黑的枪口正对着我们。原来,正是郑孝雄带着几十名神兵埋伏在这里。世勋叔叔松了一口气:孝雄,是我呀。吓我一跳。你们辛苦了。郑孝雄得意地说:小叔,我晓得是你。我们守了你十个夜晚,才终于等到你回来。谢谢你们,我正是要回来找你。不用你找我,我是守株待兔,等你上钩哩。世勋叔叔这才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孝雄,你有没有搞错?郑孝雄笑着说:会搞错吗?我要抓的就是你。世勋叔叔厉声说:大胆,你快放了我们。郑孝雄哈哈大笑:你以为你还是军长?你以为你吼上几声我就吓破胆了?告诉你吧,你喊破嗓子也没得用。他朝手下人喝斥道:把他俩狗日的捆起来。

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这太令人吃惊了。我们被五花大绑押到了田氏祠堂,被关进靠西厢的一间屋子里,落了锁。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墙角那里有一堆稻草。

愤怒、不解、绝望,又不免心存侥幸等情绪,一直盘踞在我的内心。我想世勋叔叔的心情也是一样。入夜,他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他又说,他这人毛病不少,比如嘴巴乖巧,办个事像屋檐下的蜂笼心眼子多,但是他还是蛮会办事的,胆子大,再说他跟着我这么些年,应该是最知根知底的人了,我不信任他信任谁呢?起义那天他本来应该带着他的三百神兵参加起义的,但他称病没去,这明明就是问题,我居然没有发现,看来我即使要死也是活该了。可怜乐儿,连累你了。

“八个伙计抬花轿,八个伙计提喜箱,八个伙计吹唢呐,八个伙计配笙簧,百子花炮喜相送,吹吹打打过了江……”郑孝雄也是轿夫之一,抬的最前面的那一杠,他带头喊的号子的腔腔调调里,怎么会有几分苍凉?

世勋叔叔连声说:这情况我真不知道,没感觉到,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嗫嚅着说:我当时也不觉得这有多大的问题,只是有些反感他而已……

郑孝雄的眼睛不时地朝金凤婶婶脸上瞄着。当金凤婶婶碰到郑孝雄的眼神的时候,她便像被烫伤了似的别转了头。我心里不爽。这时我家的小母猫花花在桌子底下捡东西吃,正好在我脚边,我使劲地踢了它一脚以表示我的愤慨。

世勋叔叔说:算了,这都是命,不怨你,你还是个孩子,哪懂这些?

第二天早上,太阳有一竹竿子高了,郑孝雄才在几位神兵的陪护下耀武扬威地出现在牢房里。一位神兵扛着一把太师椅放在他背后,他坐下了,得意地对世勋叔叔说:小叔,你死到临头了,还不晓得为什么会死吧?看你多冤呀。想不想听我给你解释一番?

世勋叔叔不满地说:孝雄,我真没有想明白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别胡闹了,快搞东西我们填肚子。我跟乐儿都饿疯了。

郑孝雄对一位神兵说:没听到我小叔的话吗?快去备酒备肉,好送我小叔上路。我可不想让我小叔当饿死鬼。

他又对世勋叔叔说:我可真没有跟你演什么戏,说真的,你是死到临头了。

世勋叔叔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酒菜很快上来了。我说:我们手还绑着,怎么吃?

郑孝雄笑着指使手下帮我们松了绳子。我的双臂都是麻木的,不知疼痛了。我慢慢地挥动手臂,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盆子里是一只鸡,还有一壶酒。没有筷子,世勋叔叔用手撕开了鸡,分给我一半,我们胡乱地就往嘴里送,狼吞虎咽起来。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有这么饿过。哪怕吃完马上上断头台,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我被噎住了。世勋叔叔疼爱地帮我揉揉胸,拍拍背。看着我的狼狈相,郑孝雄笑出了眼泪:田世勋,你也有今天?

郑孝雄,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是该让你死个明白的。县政府出了文告,通知说,无论谁,抓住红六军军长田世勋,都可以就地正法,格杀勿论,县政府有赏。哈哈,本来这都是扯鸡巴淡,我也可以不抓你,不杀你,但是你晓得吗?我今天就要你晓得,我从小就恨你。

恨我?世勋叔叔皱了皱眉头说:我从小对你好,把你当我的亲兄弟看待,我有什么值得你恨的?

郑孝雄咆哮起来:什么?你还没有什么值得我恨的?告诉你吧,你什么都让我恨。

世勋叔叔不服气:说来听听,我哪里做得不好了?我怎么让你恨了?

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你做得太好了。我们俩本来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为什么偏偏你生在一个大户人家,而我,天生就是你家的长工?为什么你当学生,而我只配当书童?为什么要叫你小叔,而不是哥哥?是我天生比你笨吗?这公平吗?命运对我公平吗?我能不恨你吗?

是这么回事呀。还真是很抱歉,可这哪能怨我?

你对我很好是吧?你常常有好吃的东西,偷偷地拿出来给我吃;你穿旧的衣服,也总是想到送给我穿……这我都晓得。可是,这些好吃的东西,这些新衣服,为什么不该本来是我的,为什么我偏偏就没有,反而为了你施舍的几根吃剩的骨头和鱼刺,我要像一条狗一样的对你摇尾巴?这公平吗?……还有,实话告诉你,别的事情我还都可以容忍,最令我仇恨的是为了覃金凤,这么美的女人,为什么你能得到我就不能得到,而且偏偏我跟她是邻居,我从小喜欢她,从小跟她一起玩游戏。我们一帮娃儿们玩游戏,扮新郎和新娘的总是我跟她。可是后来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你跟她定亲,而我穷,一贫如洗,我没有任何资格可以跟她定亲。再后来,居然又是我当轿夫,亲自把她抬送到你家!那天你晓得我是怎么度过的吗?我在坐船渡江的时候,恨不得跟她一起,连同抬她的花轿,一起沉到清江里去,一起死掉了才好。这公平吗?从小我就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娶她做我的女人,谁敢碰我的女人我就要他死。而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想得到的都可以得到,你以为你想要谁跟你好谁就一定跟你好?我偏不。我从小打心眼里恨死你了。我想我有机会一定能杀了你。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呵,可怜我从小忍气吞声哪,可怜我多少年跟在你后面屁颠屁颠的。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老天有眼,你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我终于有机会合法地杀了你了。哈哈,哈哈,你多笨嘛,你多自以为是嘛,其实你妈屄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居然就看不出我眼睛里一直对你仇恨的火星?你居然心甘情愿地拿两百块大洋让我训练神兵,让我拥有势力!

可是,就算你说的这些都可以构成你仇恨我的理由,就算我真的可恨,可你是我发展的党员,你跟着我举过拳头宣誓过的,怎么能杀我?

哈哈哈哈,我看你真是一个书呆子,不灭亡才怪。你要让我组织神兵,我能不假装听你的话,能不跟着你宣誓吗?天下动乱,谁手里有兵有枪,谁就是大爷,你送上门来的这份大礼我能不收下?我有这么傻吗?至于是加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当时国共合作,我哪里看得到今天?你们西湾起义时我为什么称病不去参加?我就是得先看看动静,看到底哪个党是真正强大的。老子手里有兵有枪的,看准了再出手不迟。再说我心里就是不服气,就是不相信你能成什么气候,这不,没几天你就输得叮打光了。你说,我还能跟你一条道走到黑吗?我有那么傻吗?再说,到了今天这个份儿上,凡是你参与的事,我都要反对……

世勋叔叔气得大叫道:流氓!卑鄙小人!我真是该死,因为我直到今天才看清楚你。

郑孝雄狞笑道:是的,可惜的是,你看清楚了我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了。你真是大富大贵的命呀,就是死,也会死得很隆重。一会儿,我们将对你公开处斩,想必你还算满意吧?

世勋叔叔看了我一眼,对郑孝雄说:行。人各有命,我的确该死。我为主义而死,死了也是烈士。只是,我提两个条件?

说吧。说不定我也可以做善人的。

我想见金凤一面,总是可以的吧?还有,我侄子田钟乐,他还小,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你把他放了吧。

郑孝雄哈哈地笑着说:金凤是我的人,我能让你见吗?让你俩当着我的面表演恩爱?你做梦吧。至于田钟乐,还是让他陪你一起走吧。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呀。

郑孝雄太可恨了。我从地上忽地朝他扑过去,我想去抓瞎他的眼睛,但我的指头离他的眼睛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时候,他身边的神兵已拦住了我,并把我摔倒在地上。郑孝雄恼羞成怒,用手捂着脸骂道:田钟乐你这小狗日的,真是活够了,给我往死里打。

7

一个赤裸着丰腴身体的女人,带着极为复杂的表情压在我的身上,而我自己也赤裸着,我们像两条蜕了皮的蛇一样纠缠在一起,交织在一起,这就是我从陪斩的极度惊吓中醒来时面对的景象。我从丢魂中醒来,却陷入了另一种思维混沌状态。按几十年以后的说法,应该叫“停电”。我不晓得怎么能条分缕析地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它的确过于复杂,而且如果把当时的情绪拆开来进行回顾和分析,那简直一点儿趣味也没有了。语言的苍白于此可见一斑。

我在那个年龄,已经在憧憬着女人了,也隐约地晓得女人的美妙,晓得男人与女人之间要做什么神秘和令人害臊的事情,但我并不能确切地晓得究竟需要做什么,我对这一切都还是模糊的。我当时发现我的手臂是不由自主地搂抱着这个女人的腰了,而且试图与她贴合得更加紧密。

我来不及仔细地观察这个女人,暂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容貌,但一瞬间形成的印象,她说不上好看,跟玉露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也许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过玉露?但我并没有松开我搂着的这个女人的手。相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把她压在身子底下,想对她做点儿什么,想挤压她、蹂躏她。我抱着她试图做一个翻滚,没想到她脸一红,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顿时显出一种低眉顺眼的情状来,然后,顺从地随我翻身,让我一下子压到了她的胸脯上。我胡乱地寻找着突破口,但却毫无经验,急切之间怎么也不能找准方位,而她则用手引导着我,使我终于完成了一次男子汉的占领。我们没有说话,不需要语言,只是疯狂的冲锋,疯狂地用嘴唇相互啮咬……等到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因为刚才的感觉太过新奇,倒也不便斥责这个陌生的女人怎么会不知羞耻地在我的床上了。我只是问:你是谁?

或许是因为得到了我的响应,她的脸上放着光,略带兴奋地对我说:我是你娶的婆娘呀。我叫菊香。今晚才跟你拜堂成亲哩。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醒来,我,我差点儿以为我会要当一辈子寡妇哩。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伤心,不可遏制。我搞不懂了,她为什么这么哭?是因为害怕我死去,而她要成为寡妇吗?但我现在没死,她又哭的哪门子呢?

我不晓得说什么才能安慰她。我几次把手伸出去,想抱住她,却又显得很犹豫,终于没有抱她。现在我已经清醒了,我的鼻子里还是充满着浓烈的血腥味儿。我想到了我的世勋叔叔,眼前翻滚着他被砍下来的头颅,以及瞪着我看的复杂眼神。我看到他的脖腔里朝清江喷射出的鲜血。郑孝雄现在在干什么?我这样就算是跟菊香成婚了吗?这是我需要的吗?是我的命运吗?太多的问题,蜂拥而至,我根本无法理清头绪。我只觉得头突然疼得厉害,像要炸裂开来似的。

8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某日,在鄂西清江岸边的一个小茅屋里,一阵清亮的啼哭声爆出,那是我荣幸地来到人间。清江曾用它的涛声为我的啼哭声激情伴奏。我慢慢长大了,还慢慢地沧桑着、苍老着,而我有生以来最崇敬的就是母亲,就是清江,或者合起来说是母亲清江,或者清江母亲。后来我饱览过长江、黄河,还有其它许多条河流,我还是习惯于说清江母亲,这似乎是没办法改变的事。

话说2008年底某日,在北京现代文学馆一个会议厅里,由中国作协创研部和湖北作协联合举办的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红玉菲》研讨会上,我作了一个简短的发言,题目是《我的爱永远属于清江》。发言中有这样的一段话:“我从诗集《鄂西倒影》(199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2000年荣获首届“湖北文学奖”)到长篇小说《红玉菲》(长江文艺出版社),都是在表达我对清江的感情。在我今后的小说创作中,我想我只有一个创作的母题,那就是‘爱与清江’。今后,我还会用我的一生以及全部的创作激情来回报我的家乡人民,我的清江。”

对这段话,可能有的朋友是不以为然的。我记得一位著名评论家在会后就曾对我说过:“你爱清江没什么不好,然而,你以后的爱怎么会只属于清江呢?”(大意)她自然是爱护我的,她是希望我要把眼界放远一点,爱咱们中国,爱人民,爱世界,等等等等。也许在她看来,那样才称得上前途远大,而我的发言则是有点小家子气的。我一边喏喏着,一边却没肯从心底里认同她的话。我总是想,世界够大,天地够广,有的是人去爱,而我,爱我的清江足矣。

没办法,我还是只爱我的清江。没办法解释我这个“清江情结”,我想大约只能归咎于我的浅薄和固执吧。将来哪天再次见到这位评论家的时候,我还得捧着我的新作《花彤彤的姐》,硬着头皮向她汇报:“大姐,我没听您的,又爱了清江一回。”

我之不全认同这位评论家的话,是因为我有一个自认为有道理的文学观:文学从来就是“以小见大”的事业。清江一隅的波涛,必然折射着中国乃至世界的风云。对于长篇小说来说,清江就是一个象征体。清江是清江本身,清江也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后来我获得了一个机会,到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习了几个月归来,视野有所打开,但我在构思我的下一部长篇小说的时候,仍然在想写我的清江,而且更明确了在作品中要把清江作为最主要的意象来写。主要的人物一定是要生在清江边的,其活动的场景主要是在清江两岸,他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也必须发生在清江边。这是必须的,否则我宁可不写。偶尔有发生在离清江稍远处的故事,也要被我不着痕迹地移植到清江边来。我一定要用这个作品为我所挚爱的清江立一碑子。我甚至狂妄地想过,关于清江的长篇小说,马识途老先生在半个世纪前曾写过一部《清江壮歌》,那是清江的一个碑子,半世纪以来,关于清江的作品,分量和影响能出其右的似乎没有,那么我的《花彤彤的姐》,但愿能差强人意。

写清江,就必然要写到清江的历史。清江百年来发生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将在本书中画轴般一一展现。历史在哪里?我永远不能忘记第一次听到县党史办的一位名叫杜荣东的老同志说到“神兵”时的惊奇。当时他已快退休了,我正是从他的口中第一次听到“神兵”的字眼,他给我讲了长阳白沙驿乡闹神兵的事,以及神兵们头上扎着红巾子,腰里系着红腰带,大刀上也系着红飘带,操练时高喊“刀枪不入,刀枪不入”的情景。据他介绍,我们长阳早期的中共党组织,为了发展人民武装,一开始就充分地利用了神兵……多么的红红火火轰轰烈烈呵。而我听到杜荣东讲这些时已经是三十多岁了。后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清江历史上发生的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年岁月里就没有听人说起过呢?我那些可尊敬的中小学老师们为什么都没有给我讲这么精彩的事?我看到的一些历史文献里为什么也很少谈到这些事?

关于神兵,后来我还采访过长阳老作家肖国松老师,以及“中国民间故事家”孙家香婆婆。孙家香婆婆小时候亲眼看到过神兵们的操练。我跟孙家香婆婆之间有缘分:我在县文化局工作的时候,是我向县委副书记张毅同志建议把孙家香婆婆从麻池福利院接到县光荣院予以妥善安置,使她的生活条件得到改善,艺术生命得以延长。得到张毅同志支持后,我亲自去接她到县光荣院。后来,孙家香婆婆眼睛患了白内障,几近失明,张毅同志亲自督办,让县医院为孙婆婆做了白内障复明手术,手术较成功。现在孙婆婆已经九十多岁高龄了,还活得很健旺,每天给人讲故事。

还要说到“西湾起义”和“红六军”。这是真实地发生在长阳的历史事件。今天资丘镇上还耸立着“七十七烈士纪念碑”,我想我在后面的章节里也会写到它。当时真实的历史事件是这样的:红六军军长李勋(他是本书中田世勋的原型人物,都镇湾镇人)打算利用榔坪镇的神兵武装梅孝达(本书中郑孝雄的原型人物),秘密发展其成为中共党员,但是梅孝达接到通知却没有赶到西湾参加起义。“西湾起义”失败后,李勋逃到鹤峰县,那里靠近湖南,是湘鄂边苏区的中心,后来他主动请求上级让他潜回榔坪去争取梅孝达,试图把梅的神兵武装拉过来,结果却被梅孝达所杀。当时跟李勋同去的有一个小红军,李勋被梅孝达所杀的时候由他陪斩,但是最终没有真的杀他。《长阳县志》(1992年版)里,在李勋的辞条里是这样记载的:“当夜,李被枪杀于洞头沟土地垭,从行者一人因年幼幸免于难。”

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在历史的夹缝中闪现了一下。这个孩子没有留下他的真实姓名,今天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的一生是如何度过的(本书中他后来的故事便全部属于虚构,因此我可以套用一句“若有雷同,纯属巧合”),但是他成了我的这部小说的灵感来源。我狠狠地,带着我全部的创作激情注意到了这个曾给李勋军长陪斩的孩子。我真想把他抱在怀中,用我巨大的爱安慰他那颗受了惊吓的灵魂。我甚至荒唐地考虑过把这个孩子收养在我膝下。在小说中我给了他一个名字:田钟乐。田是清江流域土家族最大的姓氏(清江土家族有覃、田、向三个大姓),而“钟乐”这个名字是很有诗意的,来源于古老的《关睢》的最后一句:“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我为了给这孩子取名可真没少费脑筋。我甚至在专门给人起名的网站查过这个名字的一生运程,还被网站里的程序给打了98分。我还让他跟李勋(田世勋)成了叔侄关系,这主要是为了小说的情节发展方便。为了弘扬我所热爱的清江文化,我还让这孩子后来成为“土家歌王”。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即使他会经历九死一生的炼狱般的磨难,但他会一直活得好好的。而这些思路构成了一个人物的命运,并影响到一批人的命运。所以这时候我是偷着乐的,作家有时候跟上帝也没什么区别,实在是掌握着一些人群的生杀予夺大权。

“红六军”没有活跃几天,就在资丘镇被国民党军队给镇压了,血流成河,惨哪。小说中的佷山镇,是我将自己对都镇湾镇和资丘镇这两个古镇的印象相加而杜撰出来的。当时有一个名叫李步云的师长(他和李勋军长都是都镇湾镇人,他是李勋的本家叔叔,但本书中我没提这层亲戚关系)幸存下来,重新扛起了“红六军”的旗号,但他坚持不当军长,而一直只肯担任第一师师长,可见这个人的品质是多么的难得。后来这个人的命运,构成了长阳历史上最大的一个冤案。在本书中,我用了谐音法,让这个人物名叫“黎步咏”。

哇,长阳的精彩故事这才刚刚拉开了一个序幕,本书作者羊角岩先生且请隐到幕后,不要打断田钟乐的亡灵的深切回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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