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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是谁的谁

其实,海林第一次给巧云发暧昧短信,完全是由于操作失误引起的。

那天,他换上了那张时常躲在钱包隐秘角落里的手机卡,很用了一番心思,编了一条短信,本来是要发给另一个女人海宁的,手底下轻车熟路摁了一串号码,又摁了“发送”。谁知道,屏幕上那串号码,瞬间里却幻化成了巧云的名字。手忙脚乱地想摁“取消”,却已经来不及了,屏幕上闪出了“发送成功”字样。

一时间,都慌乱得近乎六神无主了。秦腔舞台上,有须生来回跺脚,空抖着两只手掌,哇呀呀叫喊: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也就是这种状态了。但马上,海林就镇定了,这个电话号码,对巧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她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条带有撩拨意味的短信,是自己老公发过来的。瞬间里莫名地想笑。却又回味起短信的内容来:有一种女人,是只配搞上床的;有一种女人,是见了就想娶回去做老婆的;还有一种女人,是冷不丁发现了,就想把她供奉在心灵的某一个角落的——你就是了。一条还算有些内涵的短信,当年的中文系没有虚度。巧云看了这条短信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会冷着脸骂一句“神经”,随手把手机往收银台上一扔,然后,那张点缀着几粒雀斑的脸上,堆出虚假的笑意来,又去应付纠缠服装价钱的顾客了。对她来说,怎么从顾客腰包里多掏出些银子来,永远是第一要务。一个过日子的女人。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一个会挣钱、爱挣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很适合娶来做老婆的。

事情似乎可以过去了。海林想重新给海宁编发短信,不料想,手机里却发出了两声动听的鸟鸣,画眉求偶的声音,短信提示音。是巧云的:你是谁?直戳戳就这三个字儿。海林开心地笑了起来,嘿,这个女人!可以想见她傻傻的眼神,狐疑的表情。当年恋爱时,海林无论说一句什么玩笑话,她都会做出这种表情来,连说咋可能,咋可能呢,开玩笑吧你?那份源自于懵懂的天真劲儿,让人觉着好玩得很。

海林随即又编发了一条过去:别问我是谁,你只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关注着你,爱慕着你,供奉着你,这就够了。话里话外,很有些悲壮的意味了。

画眉又叫了起来:搞错了吧?你知道我是谁?

海林呵呵笑着,回复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自然也知道我为了谁。然后,又重新给海宁发短信。还是原来的内容。摁“发送”键的手指有些细微的抖动。这是一个新近认识的单身女人。当天认识,当天就到四十里峡外的天外天酒店开房狂欢。他惊讶于岭梅这样的小镇,竟然还生养出了这样的女人:冷艳的、神秘的、颓废的,堕落的,等等,是那些玩文字的作家们,在刻画她时,须臾绕不开的词语。沉静时,那种颓废的气息,会从她披散在脑后的波浪卷的发丝里,一缕缕往外冒;调皮时,活脱脱像电影里上海滩的女特务;在床上疯狂时,又是一个十足的像得了暴食症的荡妇。玩够了,疯过了,嘴角轻巧地蹦出一句:玩乐嘛,自然是咋开心咋玩。明显是那种不用不知道,一用忘不掉的女人。可惜了,那天那个女人起床披挂衣服时,很认真地向他宣布了“三不”:出了这道门后,大家互不认识,互不相欠,互不联络。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听起来煞有介事的“三不”主义,只会让海林这种男人欲罢不能。

确认给海宁的短信发送成功后,海林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上,心里有些忐忑,在房间踱起了圈子。楼道里忽然有人高声大气地嚷嚷着什么。肯定又是辖区哪个村里的群众来上访了。有开门的声音掺和进来,还有干部劝解的声音。一时间有些嘈杂。海林踱到办公桌边,盯着手机屏幕看。屏幕毫无生气地沉默着,像水底的石头。

海林又踱了两圈。楼道里的声响逐渐消停了,上访者可能被请进了哪个副镇长的房间。当他再次转悠到办公桌前时,忽然,眼睛一亮:手机屏幕闪烁了起来。抄起手机一看,却是巧云的:是谁在跟我开玩笑吧?一时间,海林心中有些懊恼,脑子里幻化出一幅画面:一个男人,抡圆了胳膊,把一块手机,扔向无边的黑暗中。但马上,海林又苦笑了:费了一番苦心编好的短信,没有打动该打动的女人,却挠着了自己老婆的痒痒肉。

咬着下嘴唇呆立了一会儿,海林果断地拨响了海宁的电话。很好听的彩铃,“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那个女歌手刚激越地唱出一句“我在仰望”,喉咙就被掐住了,随即有一个客气的女声说,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很明显,对方拒接。一时间,海林感到自己的心,也飞到了月亮之上。

每天天擦黑的时候,巧云才能回家。经常是海林早早就张罗好了晚饭,坐在卧室的电脑边,无所用心地浏览着网页,或打着什么游戏,等待巧云回来吃饭。那天,自然也不例外。稍有不同的,是巧云刚一进卧室门,海林就从电脑屏幕前转过脸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巧云看。她的表情依然是寡淡的,疲惫的,实在看不出跟以往有任何不同;她走路的姿势依旧显示出病怏怏的样子,好像在渴望着,有人能知冷知热的问候一句,或者上前来给她捶捶背,揉揉肩什么的;她往衣架上挂手提袋的动作,还是那种拖泥带水的,疲疲沓沓的,给人一种迟暮的感觉。

应该是感觉出了海林的目光里有异样的东西,巧云迎住了海林的目光,生硬地问,我头上长犄角了?海林说,感觉你好像有啥事。巧云说,能有啥事?海林“哈”一声笑了,站起身来,说,没事就好。吃饭!

饭桌上的气氛也很家常。巧云有一句没一句说着生意上顺心不顺心的事儿,海林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表示自己在听。巧云忽然问,男人把一个女人供奉在心里,是啥意思?海林不动声色问,咋问起这话来?酸不溜丢的。巧云说,电视上的话,随便问问。海林说,打个比方啊,没有取笑你的意思。这就好比,钱,在你心里的位置,不但爱,而且敬,而且很虔诚地敬。明白吗?巧云撇撇嘴,说,为啥拿我做比方?啥意思?海林赶紧赔个笑模样:这样你好理解,关键是好理解。巧云说,在你眼里,我的脑子让猪啃了不是?海林佯怒道,臭脾气说来就来。啥让猪给啃了?分明是让驴给踢了!巧云没有如海林期望的,噗嗤一声喷出饭来,而是用阴狠的语调说道,下辈子,阎王爷肯定让你脱生个哑巴。一时间,海林感觉很是没趣。

洗涮已毕,二人回了卧房。海林坐回到电脑边,想找一部电影看看。巧云却站在镜子前,很入迷地望着镜子里那个虚幻的自己出神。海林随口丢过来一句话:脸上长痘痘了。巧云把脸凑近镜子,左看右看,说,没有啊。又放屁。海林乐了,念叨一句:个傻媳妇。心里想,看来那条短信她是真上心了,她还真把自己当仙女了!

好大一会之后,海林翻腾了好几家电影网站,却没有找到自己感兴趣的电影,回过头来一看,巧云竟然还站在镜子前忸怩作态。他说,把功课忘了?巧云头也没回,用手指搓着鼻梁上的雀斑问,啥功课?海林说,点钱呀。往常这个时候,都是你开着点钞机,在听过钱的唰唰声呢。巧云说,咋,那声音不好听?海林说,谁都爱听那个声音。问题是,你今晚上咋不听那个声音了?巧云说,胳膊腿在我身上,我想干啥就干啥!说着,赌气走到床头柜边,揭下点钞机上的苫布,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塞进去,唰唰唰的声音即刻响了起来。海林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用赞赏的语气说,哎——这才像你刘巧云的作风。巧云笑眯眯回应道,只有钱,才是我的亲爷爷,乖孙孙,你不是!

第二天上班后,海林又用那张隐秘的手机卡,给海宁发了短信:每天早上掰开眼睛,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你存在,真好。知道人家理睬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要发。他已经下定决心,每天至少要给她发三条短信,直到她被打动为止。记得是《圣经》上的话:只要你敲门,门就为你开。前提是你得敲门。只有敲了,才有希望。这是他在情场上攻城略地时,总结出的经验。

斜躺在床铺上发了一阵呆,他又把刚才的短信发给巧云了。镇政府里像他这种年龄四十出头的干部,只要他们不找工作干,领导已经想不起来给他们安排什么具体工作了,所以,上班也就是应个卯而已,通常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喝茶聊天看报纸,或者无事生非。

手机上马上就有了回音:能让别人每天都幸福,我很快乐。是巧云的。海林看着短信,回想起昨晚上她在镜子前忸怩作态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紧接着,却又有一条短信追来:你认识我老公吗?

海林笑着回复:你老公是亿万富翁?

不是。

那你老公是县长?

不是。

要么,你老公是三只眼的怪物?

呵呵,不是。

那我干嘛要认识你老公?只要认识你就行了。

不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老公的朋友。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不是。

要么是熟人?

也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认识我吗?我虽然上网,但很少QQ聊天;我虽然有手机,但通讯录里没几个朋友。

哈!相逢何必曾相识?仰慕你,想把你当仙女一样供奉在心里,不行吗?

呵呵。不敢。

什么“不敢”?

我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卖衣服的女人,跟仙女差十万八千里呢。呵呵。谢谢你的抬举。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是谁。

这很重要吗?

嗯。

为什么?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跟我开玩笑。

海林把手机丢到了一边。瞬间里觉得很是乏味,该上钩的人没有上钩,却跟自己的老婆在这里兜文字圈子。而且,老婆又是那么一个刻板无趣的人。脑子里把近几年自己曾经过手的女人,按认识的先后顺序,捋了一遍。少说也有四十几个了,却没有一个能拿来安抚自己受伤的心,没有一个跟海宁在一个品位上。一时间,想起自己的自况诗来:苦海荡孤舟,天涯任我行。悲凉感伤的情绪,也随之如水一般在心头漫漶。

手机却忽然响了。抄起手机,呆呆地瞅着屏幕上闪烁的字样。这个电话不能接,不敢接。是巧云的。她想要了解真相。其实,她完全可以对这样的骚扰短信置之不理的。她就是这么个性情,一根筋,凡事都想刨个水落石出,也不管追查这个真相,有没有意义;更不管真相查出来,自己能不能承受。不敢再招惹这个女人了。再招惹,可能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人说,外遇人人有,不露是高手。这么些年了,自己在外面搞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事情,她竟然毫无察觉,想起来,不纯是因为自己处事诡秘,手段高明,有相当一部分原因,还在于她的单纯和懵懂。她自己在对这个家十分忠诚,就想当然地推己及人了,认为自己的老公也对这个家十分忠诚。她就是这种思维方式。

待手机铃声停歇时,海林已经穿鞋下床了。出了门,到楼上楼下转了转,一切照旧:忙碌的照旧像脚底下安装了转轴,悠闲的照旧在喝茶看报纸,谋划的照旧在房间里喁喁私语。觉着无聊,就出了镇政府院门,往东去了。

再有几百米,就到巧云的“海云潮流服装商城”了。一个多少有些装腔作势的店名。很明显,这个店名在夫妻两人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显见得夫妻和睦了;只是,店面并不大,也就是三间门脸,也就是房间的纵深长了一些,叫“商城”倒显出了店主人的某种自信。

海林腆着肚子,进得门去,几个穿梭在衣架间接待顾客的女店员,都冲他微笑着点头,表示打招呼了。巧云依旧坐在收银台后,摆出一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样子。看见海林进来,仍旧平静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示。海林倒是不错眼珠盯着她看,心里问,这就是刚才跟一个“陌生男人”用短信“聊天”的那个女人?怎么表情上不显山不露水的?他走上前去,笑着问,不错吧?巧云看着他的脸说,还好。海林心里说,她应该把有人给她发骚扰短信的事,告诉自己的老公。这样想着,嘴上问道,没啥事吧?巧云白了他一眼说,能有啥事?附近一个店员脸上闪过调皮的笑意。海林讪讪地走开了,在衣架间转了一圈儿,又出了店门。

到了十字路口,踌躇起来。再往东,一里开外吧,就是海宁的麻将馆。此刻,她可能正坐在吧台后,纤长的手指间夹着根烟雾袅袅的香烟,竖在脸颊旁;脸上的表情显得空茫茫的,似有所想,似无所思。一个想起来叫人心疼的女人。自己能死乞白赖赶过去看她吗?用脚后跟想,都是“不能”。如果自己以一个赌徒身份去,她会爱理不理的;如果以一个曾经跟她有过故事的男人的身份去,她可能会把他轰出门的。两种结局自己都不能承受受。只好继续往前走。往哪里去,倒成了一个问题。

等双脚拐进镇政府大门时,他想到了一个去处。到车棚推了摩托车出来,发动着了,一路向王屯方向奔驰而去。那里,有一个一看见他,双眼就湿漉漉的女人。

女人听见摩托车声,早早就在门里恭候了。一迎住他的目光,女人湿漉漉的眼睛里立刻闪出幽怨来,说,你个没良心的,是不是又在别的女人那里受了冷脸?海林二话不说,把她拦腰抱起来,扛到肩上,直戳戳闯进卧室,往炕上一扔,就伸手撕扯她的衣裤。女人叽叽嘎嘎笑着,半推半就。不大工夫,两人就都达到了巅峰状态。喷溅的痉挛刚过,海林心里一时竟灰暗得很:所谓的快感,所谓的高潮,也无非如此,不过如此了。自己苦苦丢弃不下海宁,无非就是想把她再享用几回,再体验几回这样的快感而已,动感情就实在划不来了,只能动欲望,动欲望而已。

三四天后,海林给海宁发过短信之后,却意外地收到了巧云发来的短信:真诚地谢谢你!你的短信,让我这些天心情一直很愉快。海林盯着手机,一股恼恨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个傻女人!看来那些短信,明显已经吊起了她的胃口,只是短短几天没有收到只言片语,她就耐不住了!给一个对她来讲完全莫名其妙的“陌生男人”,发送这种短信,她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有续集?想起某篇小说中的一句话来:一只猫可着嗓子嚎叫,发誓要叫醒一个春天。难道她也想叫醒一个春天?

就在这三四天里,海林曾偷偷翻看过巧云的手机,竟没有看到一条短信。电视剧《手机》热播后,全民都知道给手机“消毒”了。能“消毒”,是不是就表明,她的心底里,也藏了不敢示人的隐秘?

很快,海林就编好了一个短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诈。老实说,我想勾引你了。确认无误后,他摁了“发送”。他倒要看看,巧云会怎么回复。

回复过来了:呵呵,贼不打三年自招。

很暧昧的回复。她在玩暧昧。她也会玩暧昧?海林感到自己的头皮铮铮作响,她竟然在跟一个“陌生男人”玩暧昧!她竟然也会跟老公之外的男人玩暧昧!奇哉怪哉,楸树上结出蒜薹。从来都认为,她只对钱感兴趣,她只爱好挣钱;从来都认为,她刻板保守,就是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出轨了,她也不会东张西望的;从来都认为,她对这个家死心塌地,对自己老公死心塌地,对自己儿子死心塌地。看来不是,看来自己识人不善。海林感到自己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但随即却又释然了,他想到自己曾经把多少看起来根本不会犯错误的良家妇女,都搞上床了,他就释然了。人是世界上最难捉摸的动物,人就是头顶长出蒜薹,脚底下结出茄子来,也不应该感到稀奇古怪。他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心态,又给巧云编发了一条短信:怎么,不可以吗?美女应该是全社会的公共资源,由全民共享共有,而不应该让某一个人垄断。

没等巧云的回复过来,海宁的短信却来了。海林看到屏幕上海宁的名字闪过,瞬间里感到诧异,紧接着,是惊喜。急急地翻看短信,却一下子从头凉到脚了:必要的游戏规则我们都得遵守,你不必再对我费心思了。连必要的客气都没有。电视里经常有女人抱怨男人,裤子一提,就翻脸不认人了。这个女人,竟也是这样的薄情寡义。

海林又发过去一条短信:我心疼,看到你目前的状况。发送后,就盯着手机屏幕愣神。片刻之后,却等来了巧云的短信:呵呵。就这两个字。表示自己在笑,表示自己很快乐,表示自己被“陌生男人”的话语撩拨得有了快感。顿时,海林脑子里幻化出一幅画面:一块手机亢奋地一头撞向地面,迸溅出啪的一声脆响,犹若礼花绽放在夜空。所谓的气急败坏,也就是如此了。

海林把自己撂倒到床铺上,眼睛睁得圆呵呵的,瞪着屋顶角落一张小巧的蜘蛛网,心里却在数秒:一、二、三……如果五分钟后,海宁仍旧没有短信过来,他发誓,从此后,绝不会再向这个女人骚情了。楼道里有女同事走过,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的笃笃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来回奔窜。远处,有市井的涛声隐隐传来,密密匝匝却又飘飘忽忽的一大片,像某个梦的背景。忽然间想起昨晚的梦来:他跟巧云,在四十里峡外的天外天酒店幽会。所订的房间,竟然是那天跟海宁狂欢的房间。床自然还是那张阔大的床,就连床单也还是那天的洒满了细碎花朵的床单,上面,竟然还残留有那天的污秽之物……好奇怪的一个梦!

很快,五分钟就数过去了,手机里却没有任何动静。海林笑了,哈!正好!正好可以腾出心思对付巧云了。细细地梳理一遍跟巧云短信往来的经过,他决定从今天起,把那个并不存在的“陌生男人”跟巧云的来往短信,一一记录在案,以备不时之需。虽然卑劣了些,但还是留一手比较好。想自己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变换,万一哪天事迹败露了,跟巧云走到了对簿公堂那一步,自己也有把柄握着,多少还能扳回一些胜算来。

他又发给巧云一条短信:其实,这几天,我天天光顾你的服装城,只为了偷偷地看你几眼。这条短信不错,既解释了这几天为何没发短信,又有很大的想象空间。

巧云回复道:是吗?怪不得这几天,我老感觉有人贼眉鼠目盯着我看。

海林调侃道:做亏心事了吧?

巧云道:不知怎么,总感觉心里不踏实。

海林道:我可是看你一眼,踏实一天。

巧云又回复了两个字:呵呵。

海林继续道:真想过去再看你一眼。

那边的回复,让海林心中感觉到了隐隐的疼痛:是吗?那我可得小心了。

当晚,巧云很晚才回来。推开卧室门时,海林正躺在被窝里看电视。海林问,干啥去了?眼睛并没离开电视屏幕。巧云从衣帽架上扯下一条干毛巾,对着镜子用毛巾揉搓湿漉漉的头发,答道,要眼睛出气?海林转过脸来,盯着巧云的背影,说,我发现你这几天神神秘秘的。巧云瞥一眼海林说,你啥意思啊你?洗澡去了,不行吗?海林“哈”一声笑了,说,淘洗干净了,去奔赴一场约会。巧云转过脸来,脸上显出掩饰不住的紧张来:发神经啊你。海林呵呵笑起来,笑声有些阴阳怪气的。巧云骂一声,有病。回转身去,继续揉搓自己的头发。长发抖动着,披散在额前,像一道黑色的瀑布。海林虚眯着眼睛,盯着那道瀑布。

下午,海林心绪烦乱,就转悠到金之枫开的影楼去了。刚进门,金之枫就神神秘秘地问他,咋回事,巧云三番五次盘问我,是不是我给她发啥短信了?他跟金之枫早年是同学,曾一道往老师的墨水瓶里撒过尿,一块往女同学的桌兜里塞过剥了皮的青蛙,现在又一道在风月场上摸打滚爬,属于死党一类的。海林心里涩涩的,轻描淡写答道,谁知道她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不理她就是了。跟金之枫胡扯了一通闲话后,出了影楼,海林又给几个狐朋狗友打电话。他们都反映,巧云曾打电话纠缠过他们,是不是给她发啥短信了?弄得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林当时心里就嘀咕,看来这个傻女人,真正是着了魔道了!

巧云弄干爽了头发,关闭好了里里外外的门窗,又在点钞机前,听了一阵钞票流淌的唰唰声,就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了。海林身子挪开了一些,心中嘀咕,她心里藏着另外一个男人,还要跟自己老公睡在一张床上,难道就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感到分裂的痛苦?

巧云眼睛看着电视说,凯凯下午打电话了,又要钱。这娃儿,心思就没在学习上。凯凯是他们的儿子,目前在恒州县重点中学上高中二年级。

海林意味深长地说,心跑了,那可是真的跑了。

巧云抬起身来警惕地盯着海林,啥意思?

海林迎着巧云的目光,重复了一遍:心跑了,那可是真的跑了。

巧云身子一缩躺下去,呼啦一声扯过被子来,把自己包裹严实了,气呼呼说,老是阴阳怪气的!怪胎!海林却涎着脸摸过来,一只手径直摸到了那一处荒草滩,说,按惯例,每回你洗澡后,都要收交公粮的,今儿个仓库满了?巧云噗嗤一声笑了,骂道,你个扫把星,明明知道今儿晚上有活动,还要闹得人家不高兴。海林叽叽嘎嘎笑着,翻滚到巧云身上去了。巧云的眼睛闭了起来。巧云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娇喘。巧云身子蛇一样扭动起来。巧云的脸上痛苦地痉挛着。海林瞅着巧云的脸,恍惚间感觉那张脸背后还有一张脸,忽然就有了恨意,身体的颠簸有了明显的力度。巧云的反应更为强烈了,很像是痛不欲生。海林有了一种想要弄死巧云的冲动,动作的幅度再次加大。巧云叫了起来,娘呀爹呀的。海林一时间心思却活跃了起来:她还是这么投入,看来她并没有感到分裂的痛苦——自己曾经心里装着那么多女人,跟巧云做时,又何曾有过分裂的痛苦?看来,这一说法,不过是那些吃了饱饭没事可干的作家们,凭空捏造出的噱头而已。

海林终究丢弃不下海宁,还在给她发短信。几回之后,海宁的电话打过来了:你不过做了我一回免费的性工具,你就穷追不舍了,你想干啥?我不过做了你一回免费的性工具,你就纠缠不休了,你到底想干啥?人家把话说到了这一步,而且气势上咄咄逼人的,海林没话可说了,想骂一句难听的,却觉得没有底气,只好挂机。有了落荒而逃的意思。看来,是必须从心底里拂去海宁的影子了。

一时间,心里空荡荡的,若无所依。这么多年了,一直走在纠缠女人,或者被女人纠缠的路上,海林已然习惯了心里随时装个女人的。要不装个女人,就感觉日子实在不好熬。听金之枫说,正街东头新开了家水暖电,女店主倒是别具一格:别人喂奶,是从衣襟下喂的,她却是把奶从脖领上掏出来,塞进孩子嘴里的;别人胸罩是戴在内衣里的,她却是戴在内衣外边的;别人撒尿蹲着的,她却是站着的,据说手里拎着漏斗。他来了兴致,光顾了几趟水暖电。那女店主跟男人一说话,语气就有点嗲,好像谁要买她一根螺丝,她就要把自己也免费赠送了似的。怎奈店里却有个黑铁塔似的帮工,从不拿正眼瞧人,冷不丁瞟人一眼,目光却白厉厉的,像两把刀。他只好打了退堂鼓。这种女人,有王屯那一个就够了,不是他钟情的类型。而且,自己在岭梅镇好歹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要是跟那个帮工起了事儿,臊的只能是自家的脸面。

这就重新捡拾起了小谢,镇上党政办的文秘,一个戴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很文静也很乖巧的女人。时常见她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如果不是工作需要,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如果不是要上厕所,可以一天不挪窝。可就是这个女人,跟他吃了几回饭后,就被他带到西安的一家酒店去了。而且,一上床就骚得像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把他搂得连喘气都觉得困难,还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事后回味起来自是觉得好玩又好笑。可惜了,好饭却只能浅尝一口。一口过后,这女人说她醒悟了。醒悟什么?说是要是被自家男人知道了,非掐死她不可,他说得到做得到的。从此,他的邀请,她总能找到理由回绝;他发来的暧昧短信,她总能很恰当地回复。只承认他是她的哥哥。

海林给小谢打过去了电话,说是哥哥最近很烦,能不能陪哥哥出去散散心。小谢说最近不行,赶着写好几份材料呢,往后缓缓再看吧。又扯了几句没盐没醋的话,各自收线了。目前看起来,小谢这边还是没有明缝儿。再纠缠几回呗,要有耐心,要有善意,老天是不负有心人的。

不过,跟巧云的短信往来却日渐火热了。

海林以一种自虐又虐人的心态,故意把发给巧云的短信编得直白一些、低俗一些、火爆一些。起初是黄段子:先是“讨还血债”:某男,因女友一次交通意外,曾大量输血给女友。后俩人闹翻,男硬要讨回血债。女友气愤之下扯出一块卫生巾砸在他脸上,怒吼,这是首付,以后会每个月按揭还你!巧云的回复是“呵呵”。仿佛得了鼓舞,再是“温度计”:医生与女主人躺在床上,不料丈夫回来,医生赶紧说,我在给夫人量体温。那丈夫说,如果你的温度计没有刻度的话,你就死定了。巧云的回复是“呵呵呵呵”。再是“挂挡练习”:妻子在床上不安生,手脚乱动,抓住了丈夫的那个玩意儿,又是一阵推、拽、拉。丈夫就开始脱妻子衣服。妻子问,干嘛?丈夫反问,你干嘛?妻子说,明天考驾照,做挂档练习。巧云的回复是“呵呵,你们这些臭男人”。

一来二去的,短信里就有了敏感字眼:吻你,想你,梦见你,等等。巧云并没有表现出反感来,而是那种坦然面对,并且接受,虽然回复过来的话语中见不到这些字眼,尚且保留着某种矜持。

海林痛切地感到,自己心里有些东西稀里哗啦碎了,碎成了粉末。这个女人不可救药了,真是不可救药了!他原本还以为她在这方面先天性发育不良,任别的男人怎么勾引,她都不会给他戴绿帽子的。不料想,她竟然跟那些曾经跟自己有过一腿的女人,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别来!

想当年恋爱时,自己情之所至,想亲吻一下她,还得靠偷袭:趁她不备,猛然在她脸蛋上蜻蜓点水一下。然后,得赶紧躲闪开来,要不然,她扬起的巴掌是不认六亲的。到了结婚以后,好长时间,他是不敢在她面前说带颜色的话的,要不然就要遭冷眼。晚上同床,也是要灭了灯的。稍微次数频繁一些,她就烦,老是晃着双腿,催促他“快点快点”,弄得本来很闲适的事体,像狗撵兔。为了开发她,他是下了功夫的,带他到金之枫家里听金之枫老婆的言传身教,带她到录像厅看毛片,后来,索性借来录像机在床头播放。现在总算开发出来了,她却用锤炼出来的那根神经,跟“陌生男人”玩暧昧。如果真有那么个“陌生男人”的话,她很可能会成为人家的一盘菜的!人,有时候就是人身边沉默的炸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轰隆一声。有礼仪先生在祭奠的灵前,朗声凄怆地唱诵道:呜呼哀哉,伏维尚飨!这就是了。

更让海林感到怪诞的是,晚上回家,她竟然表现得滴水不漏的:照旧跟他说一些不冷不热的话,斗斗嘴;照旧在点钞机前,听钞票流淌的唰唰声;照旧在洗了澡后,要跟他翻云覆雨一番……弄得海林有时候都害恍惚:莫非是自己有了幻觉,或者身处于一个长长的梦里?清醒过来后,又免不了感叹,看来这人人都有搞地下工作的禀赋啊。

有几次,海林就想故意刺激她一下,把在短信里给她讲过的黄段子,或者哪一句话,口头上复述一遍,然后,定睛察看她的反应。若是黄段子,她会“呵呵”笑两声,相当没心没肺;若是哪一句话,她定然会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做出一个相对平淡的回应。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自然,有时候巧云会发来短信,要求跟海林电话聊聊。海林赶紧回复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正在上班期间,不方便。要么回复得更有诗意一些:用文字,通过隐秘通道,传情,不是更能切近,情爱的私密和神圣吗?巧云也只好随了他的喜好。然后,海林就反守为攻了,邀请巧云哪个礼拜天出去转转。巧云迟疑一下回复:每天得“焊”在店里,再说吧。看来,并不是没有一点缝隙可钻。海林就进一步追问:你说男人跟女人幽会,都干些什么事情?对方回道,你说呢?海林忍着针刺似的心疼说道,拥抱接吻,上床睡觉。那边又回应了那两个字:呵呵。看着这两个字,海林骤然间感到天旋地转的。他用上了觉着最痛快的字眼回复:我操死你!

短信成功发送后,一时间都有些心灰意懒了,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就想撤下那张隐秘的手机卡,至少是今天,要到此为止了,让那个荡妇好好消受被操死的快感吧。但是,手脚还是慢了几拍,那边的回复已经来了,只有俩字:坏蛋。相当于电影电视里妓女嫖客调情时,妓女嗔骂的那句:死鬼!海林眼前一黑,脑海里闪出秦腔舞台上,周瑜被气得吐血的画面。

接连几晚上,做梦都不好。梦的背景都是昏天黑地的,要么是海宁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他哭喊着海宁的名字,想追上去拦截,却迈不动脚,像被鬼撕扯住了,只能绝望地哭号。海宁满是冰棱碴子的脸忽然闪了出来,奚落道,你算老几?有一大群乌鸦在头顶嘎嘎叫着盘旋。要么是家里突然失火了,他要打电话报警,手机卡却被人抽走了。隐隐约约记得,裸机能拨打紧急电话的,正要拨打,巧云却带着小谢的老公来了,纠缠住他,问他把小谢藏到什么地方了。他说,我打了报警电话后,就告诉你们。他们说不行,必须现在就老实交代!他绝望地望着自己家所在的方向,烟雾滚滚,火光冲天。要么是在镇政府会议室,黑压压的满是人在开会。忽然,巧云浑身一丝也不挂,闯了进来。立刻,惊呼声四起。他想撕扯住巧云,带她离开。巧云却跑得很是欢实。好不容易抓住了,却像鱼一样从他怀里滑脱了……都是往他心里塞猪毛的梦。都是往他心里塞了猪毛后,还要再扔刀子斧头的梦。

有天早上起床,巧云就嘟囔,整晚上大呼小叫的,跟鬼一样,害得人睡觉不安生。到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身体有啥毛病?他不想搭理她的话茬,满脸都是恍兮惚兮的神情,但却分明听到有个声音说,我梦见你跟别人跑了。他看见巧云悚然回头,盯着自己。她的脸上先是有惊异掠过,再是疑惑,再是故作镇定。他感到一丝快意,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喷出了一声什么,传到自己耳朵时,却原来是“哈”一声怪叫。瞬间里,他想笑,想放声大笑,既是自嘲,也是嘲笑人。然后,就真的笑了起来。笑声听着很不真实。巧云屁股一抡,噔噔噔出门走了。

是该好好反思一下了,鬼使神差地跟巧云玩这个游戏,自己收获了什么?除了心里的累累伤痕,还有什么?人家在莫名的情爱的滋润下,快活得要死;而自己呢,中烧的妒火,也快要把自己烧死!这又是何苦来哉?

又去光顾了王屯那个女人一回。死鱼一样,躺在女人屁股底下,任女人在自己身上折腾。女人每颠簸一下,他就在心里念叨一句:我操死你!毕了,女人又泪水汪汪地咕哝:肯定又被哪个女人踹了一蹶子!你个没良心的,谁能有我对你好啊?

已经害怕接到巧云的短信了。给小谢打电话发短信,都用的是原来的公开卡。似乎生怕换卡后,巧云的短信会冷不丁蹦出来。小谢这女人不错,话里话外都透着明白的,明白她的哥哥肯定在外面受伤了,才想起来回头。虽然如此,但是,谁让你是我的哥哥呢?我甘愿做你的红颜知己。哥哥,你有什么憋屈,就讲给我听。海林苦笑了,这些憋屈能讲给外人听吗?

却又想接到巧云的短信,还是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能成什么精。这天黄昏时,晚饭做好了,等巧云回来吃饭的空隙里,海林就心蹦蹦跳着,换上那张卡。果然有巧云的短信,一条是:这么长时间,看不到你的短信,心里就像有只蚕在咬。另一条是:工作有这么忙吗,连给我发短信的工夫都没有?还有一条是:搞什么鬼?吊我的胃口是不是?咱们相处,能不能不搞这些小年轻玩的把戏?海林看着,感觉巧云心里那只蚕,又跑到自己心里折腾来了。

第二天黄昏,自然还能收到短信:我眼巴巴瞅着每一个进店的男顾客,猜想他们中的哪一个是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人是鬼?为什么要折磨我?另外一条:我快要疯了!跟顾客说话时,语气都很生硬,差点跟人吵起来。还有一条:你是老天派来惩罚我的吗?读着这些短信,海林感觉到了几分快意。

当天晚上,海林明显能感到,巧云夜不能寐了,床垫不时传来细微的震动,不时能听到她的某一声呼吸突然变粗了。有好几次,海林想坐起来跟她谈谈。谈什么呢?谈萨科齐和布吕尼,谈克林顿和莱温斯基,谈陈冠希和张柏芝。当然,如果有可能的话,再谈谈武大郎和潘金莲。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岭梅镇人经常这样描述人高兴:躲在被窝里笑。自己躲在被窝里能笑吗?就是笑,恐怕也是含泪的笑了。

第三天黄昏接到的短信,却让海林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我老公好像察觉到什么了,他有些怪怪的。肯定是我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他这个做老公的,被排除在外了,排除在巧云和那个虚幻的“陌生男人”之外了!还有一条:你不会和我老公是一伙的吧,合伙捉弄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你连面都不闪?再一条:你再不闪面,你以后的短信我再也不会理了。

海林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那屏幕已然回到黑暗里了,深不可测的黑暗。好大一会儿后,决定给巧云回一条短信:明天礼拜六,可以见见吗?立刻,巧云的短信就过来了:我还以为,我们真要吹灯拔蜡了呢!好的,一言为定!怎么联络?海林略一沉吟,回复道,明早九点,农业银行门口,有车过来接你。巧云回道:不见不散!

海林早早就来到金之枫的影楼。金之枫当时正在摆弄一架新崭崭的相机,见海林脸上涨溢着一种怪怪的红光,金之枫叼着烟卷的嘴巴蹦出一句轻薄的话来:发情了?海林说,想借你二楼麻将室用用。金之枫说,跟人幽会?海林说,不是。金之枫抬眼乜斜着他:要用可以,十年八年都成。问题是,一不能破坏我的风水,二不能搞非法活动。海林抬脚上楼。上了几级台阶,回转身来,盯着金之枫,说,就一个上午,没事别上来烦我。金之枫噗一声吐掉烟卷,龇牙咧嘴说,屌!

麻将室与农业银行隔街相望,只须坐在窗口,对面的一切动静就能尽收眼底。眼下正有一辆运钞车停在农行门口,几个荷枪实弹的护卫来回警戒着。海林选了个最佳位置,搬来了座椅和茶几,又沏了一壶铁观音,坐下来。想到巧云这个傻女人,被人玩于股掌之中,还浑然不觉——说不定现在正满面红光地走在奔赴约会的路上,禁不住哑然失笑了。有时候就是这样,人兴高采烈地走在路上,以为自己要奔赴一场盛宴呢,殊不知,自己正走向一场灾难。瞬间里,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对待巧云,未免有些残忍。但一想到她短信中的那些话语,一想到她对自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背叛,就又觉得,巧云这是咎由自取了——一个人自己停不下走向深渊的脚步,谁有能奈他何?

海林拨通了巧云的电话,你在店里吗?巧云答道,我在街上。刚吃了几个包子。你吃了吗?背景有些嘈杂,汪洋大海的人声。海林说,在单位灶上喝了碗稀饭。上午可能要下乡,午饭就不去店里吃了。巧云“哦”了一声,准备挂机,话筒里却又传出了海林的声音:趁现在店里人少,你去翠云的养生馆把头发拾掇拾掇。巧云答道,看情况吧。海林又说,描描眉,涂上口红,再扑一点腮红,最好用遮盖霜把那几粒雀斑遮盖严实了,再换一身时髦衣裳,往人前一站,要让人觉得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巧云说,我打扮这么漂亮给谁看?海林说,谁愿意看,给谁看啊;要是实在没人愿意看,对着镜子自己看。巧云说,打电话就为说这些?神经!海林说,人家对你上心嘛。巧云笑道,难得你对我这么上心,晚上赏你一个……海林说,赏我啥?巧云说,还能有啥?海林就笑,叽叽嘎嘎的。

挂了机,海林还在笑。干巴巴的笑声,在狭小的麻将室里,皮球一样弹来弹去,又像受了惊吓的鸟儿一样飞来飞去。忽然间,海林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他透过窗玻璃,向农行门口张望,看不到巧云。又扭头看巧云可能走过来的方向。今天不是集日,街上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人多,街道显得相对空阔一些,看不到巧云的影子。他拿起手机,换上了那张隐秘的手机卡。刚开机,就有短信进来了。是巧云的:准备去哪里?海林冷笑一声,这个鬼迷心窍的女人,竟然还能知道要问一声去哪里!可见,她还是有一些安全防范意识的。又有一个短信进来:马上就要见面了,能告诉我你是何方神圣吗?海林又冷笑一声,嘀咕道,只怕我一闪面,会把你吓个半死!

海林再向农行门口张望时,就看见巧云正站在农行阔大的窗玻璃前,埋头端详着手机。有熟人脚步匆匆地过来,做出冷不丁看见巧云的样子,猛然刹住脚步,笑出一脸的牙花子,跟巧云打招呼。巧云瞬间里也笑得满脸花花朵朵的。两颗脑袋相向点着,很像两只鸡在抢啄地上的米粒。完了,那熟人又脚步匆匆地向前走了,笑模样顿时烟消云散。倒是巧云的笑模样收敛时,还有一个短暂的过程。像演戏。戏文里说: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很多时候,人跟人间的关系,也就是如此,不过如此。譬如,眼面前的这个女人,她现在伸长了脖子,四下里张望,找寻着那个今天要跟她约会的“陌生男人”,此刻,她能思量到跟自己一口锅里搅勺把了近二十年的老公吗?只怕是,即便偶尔思量到了,也是思量着怎样防备自己的老公,怎样欺骗这个跟自己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一张卧榻上,共度了近二十个春秋的男人。

画眉鸟又叫了。是巧云的短信:我已经到了。明显是催促,时间刚刚到了九点,她已经急不可耐了。她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那个从未谋过面的“陌生男人”,急不可耐地想要奔赴那一场盛宴。海林回复道,对不起,我真想插上翅膀飞过去。可是……摁了“发送”后,就瞅着农行窗玻璃前的巧云。她显然已经接到短信了,正低着头翻看手机。海林又编了一条短信:今天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狠狠摁了“发送”后,海林嘀咕道,要欢喜就让你欢喜到山顶上,要疯狂就让你疯狂到天上!飞得越高,摔得越惨!

巧云抱着双臂,台阶上台阶下踱起步子来。有农行的保安拎着警棍推开玻璃门出来,狐疑地打量着巧云。巧云给保安赔着笑脸,说了一句什么,那保安又缩身进去了。海林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好茶!喷香喷香的,狗日的金之枫,小日子还挺滋润!再吞下一口去,满口生香,五脏六腑里都有了清爽之气。我且品着好茶,你且慢慢等待吧。

要说起来,她今天的打扮还真不赖,粉色的短款小西服,深蓝色的铅笔裤,整个人就显得挺拔了许多,动人了许多;如果再按自己交代的,描了眉,涂了唇膏,扑了腮红,再遮盖了那几粒雀斑,可能还是个粉嘟嘟的美人哩。可惜了,这口菜不是为我预备的。可惜了,这口菜将会无人品尝。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农行门口的道沿边。巧云眼巴巴看着那辆车停下,脚底下躁动起来,好像在迟疑着要不要迎上去。终于,她快步扑向车门了。海林心里一紧,几乎要站起身来,却看见巧云并没有上车,只是站在车门跟前,微笑着跟车上人说着什么,手臂还向西边方向指了两下。大概是问路的。巧云转过身去,往回走的步伐,是怏怏的,落寞的。海林坐下来,又呷了一口茶。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书法,龙飞凤舞的,只认得一句:闲敲棋子落灯花。好闲适的心态!巧云现在真应该学学古人的这种心态,不要急,不要慌,不要忙,慢慢地,慢慢地品味等待的滋味。

又有短信过来了:来了吗?海林回复:马上,马上!猜猜我给你的惊喜是什么?巧云只回过来一个问号。海林答道,保密!巧云问:车走到哪里了?海林回答:快了,快了。

巧云又踱起步子来。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四下里望望。然后,又开始丈量脚下的土地。

海林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九点半了。正好,巧云也在手机上看时间。看了之后,又伸长脖子四下里张望。海林发短信说,实在不好意思,第一次约会就迟到。巧云的短信回过来说,没关系的,店里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多等一会儿无所谓。海林心里说,那你就耐心地等着吧。说着,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呷了起来。

巧云的催促短信,再一次发过来时,已经能感受到烦躁和疑虑:到底走到哪里了?怎么还不来?海林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自语道,是我亲自出马的时候到了。说着,起身下楼。

金之枫仍然在摆弄那架相机,见他下来,迅疾转身,一只眼睛虚眯着,一只眼睛瞄在取景框里,把镜头对准了他,喝道,你的,什么的干活?海林笑着说,我的,八路的干活。说着,绕开金之枫,就要出门,却听见金之枫又喝道,你的,过来!海林回转身,看着金之枫满脸日本鬼子的冷峻、萧杀神色,说,我没动你家的存折。金之枫仍是那副神气,喝道,过来的,干活!海林说,没心思跟你开玩笑。金之枫冲他晃晃相机,八路的,里边。海林只好过去。两颗脑袋凑到了一起,盯着取景框。巧云在端详手机,巧云在跟熟人虚假客套,巧云站在黑色轿车前胳膊正指向西边,巧云抱着臂在来回踱步……总之,巧云在农行门口的一举一动,都被金之枫用相机记录了下来。自然,还有海林下楼梯的照片。翻看完了,海林目光硬硬地盯着金之枫。金之枫说,你的,眼睛像牛蛋一样,死啦死啦的。海林生硬地问,你拍这些干啥?金之枫嘴角蹦出一个“屌”字来:好心当成驴肝肺了。现在只问你一句:这些照片,你要不要?海林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说,冲印出来。金之枫竖起一根手指:一张一百!不要拉倒,我立马删除!海林咬牙切齿骂,奸商!连哥们都想下手!金之枫说,明天过来拿,记着带上钱。海林说,我给你带个屌!这样说着,已经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了,又刹住脚步,回头对金之枫说,保密!金之枫说,保密费咋算?海林伸出一根中指,丈八蛇矛一般直刺金之枫,唇齿间狠狠蹦出一句话来:喏!噙上!

影楼门前有一长溜水果摊位,各家摊位都堆得跟小山一样,有些摊位还支有遮雨棚,所以,海林尽管可以堂堂皇皇从影楼出来,而不担心被对面的人发现。出了门,往东拐,走了几十米,然后从两家鞋帽摊位间的过道闪身出来,径直向西走。一定要做出像是路过农行门口的样子。

为了防止巧云发现自己后,闪身躲进农行门里,海林老远就冲巧云挥手,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巧云远远看见海林向自己挥手,身体不自然地扭动了两下。然后,一张笑脸迎着另一张笑脸。笑容都有些夸张。走到近前了,海林惊叹一声,还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巧云问,你不是下乡吗?海林说,年轻人腿快,领导安排他们去了。巧云说,按你的吩咐打扮的,咋样,好看不?海林夸张地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说,林妹妹不像,倒像城里写字楼里的白领丽人。巧云忸怩了一下,怨道,大街上……海林正经了神色问,你咋在这里?巧云说,我过来存钱,银行电脑坏了,正在抢修。海林盯着巧云的眼睛,心头一紧:说假话连眼睛都不眨,她的演技已经十分了得。以前还真是小看她了,只觉得她刻板,只觉得她实诚,只觉得她没有曲里拐弯的花花肠子,看来,是自己的眼睛让鸡给鵮了;看来,人人都有当演员的天分。如果这一次游戏不是自己导演的,如果真有那么一个“陌生男人”,恐怕自己头上现在已经绿铮铮的了。海林说,那你再等一会儿吧。说着,已经移动脚步往前走了。巧云问,午饭还在店里吃?海林答道,不一定。

已经走了很远,海林还回头向农行门口张望,依稀还能看见巧云的身影。走到工商所门口一家修鞋的摊位前,海林一屁股坐在为顾客预备的条凳上。浙江的修鞋师傅小心地问他是不是修鞋,他脱掉一只皮鞋,扔过去,没吭气。那师傅接了鞋端详了好大一会儿,看着他的脸说,没毛病呀。海林又脱掉另一只扔过去,说,新鞋,缺啥补啥。修鞋师傅乒乒乓乓忙活了起来。不时,还要抬起眼扫一眼海林:这个客人的脸像刚被人搧了几耳光,还是嘴巴闭紧,把活做细致为好。

等鞋修好了,海林脸上的气色忽然转好了,像刚拾了一沓钱似的。修鞋师傅也适时地夸赞海林的皮鞋,是一双名副其实的好货,在整个岭梅镇,恐怕再找不到第二双了。海林付了钱,蹬上鞋,走开了几步,就打通了巧云的手机:喂,林巧云女士吗?用的是带有江浙口音的普通话,我是潘小江啊,就是……巧云柔美的嗓音马上传过来,也是普通话口音,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啊……你好!我知道你是谁了。海林说,实在不好意思,早上从西安开车过来,先是半道上塞车,接下来……怎么向你解释呢?我都不好意思开口,让你等了那么长时间。巧云客气地回应,没关系,你直说吧。海林说,老总忽然来了电话,有一大单活要赶出来……巧云说,没关系,工作要紧。海林说,改天,改天,我一定到岭梅镇来拜访,带着给你的惊喜。我经常到岭梅镇去的,那儿有我们公司的业务,有时候还小住一段时间。我现在正驾车,有什么话,短信联络。巧云说,好!再见。注意安全。

挂了手机,海林想象着巧云接到这个电话后,由衷的那种惊喜、兴奋和甜蜜:她可能还真以为自己一不小心,钓上了个城里男人!如今,这个城里男人,这个喜欢用文字传递隐秘情愫的城里男人,潘小江,终于用温文尔雅的语调跟她通话了,不,是道歉!第一次通话就是道歉,诚恳的道歉!她一定觉得很好玩,很有意思,很有味道……海林忽然发狠道,咱们就都疯狂吧!咱们就都疯狂个够!看究竟能疯狂到哪一步!

晚饭是在夜市上解决的。自然是海林的提议了,他用公开卡给巧云打电话:晚上喝个小酒,庆祝一下,咋样?巧云问,庆祝啥?海林说,庆祝你今儿个脱胎换骨,变成了白领丽人。巧云说,听你这话味道怪怪的。你咋说话老没个正经呢?不怕闪了舌头?海林说,你啥时候见过,狗嘴里吐出象牙来?说罢,两人都笑。

那张隐秘卡上,已经有好几条巧云今儿个发来的短信了:你说话的嗓音真好听,听你说话,就好像我也在电视里一样;从西安过来的路上车多,一定要注意安全;回单位了吗?一切都好吗?真想再跟你通个电话;讨厌,人家现在满脑子都是你的声音,这可怎么办?你救救我……海林嘴上骂着“所谓的情种,发起骚来,也就是这样了”,尽量用火辣辣的话语,把那些短信一一都回复了。

海林早先一步来到了夜市,找了一家大家公认味道好的摊点坐下来,等巧云。在岭梅这样的小镇,兴起夜市来,也就是两三年前的事情。原先,这里是岭梅初级中学的操场,由于生源锐减,撤校合并,才腾出了这么一片破破烂烂的地方来。有商业头脑发达的,见本镇家底殷实的,或家底不殷实但嘴巴馋的,经常呼朋引伴地驾车到恒州县城吃夜市,就动了在这儿开办夜市的念头。起先是三两家,经营的也就是烧烤、麻辣烫、凉拼盘之类的。慢慢地,客源越来越广,摊位也越来越多,这就成了气候。每晚上都嘈嘈杂杂的,直到半夜才消停。海林刚一坐下来,就有邻桌的熟人跟他打招呼,邀他过去一块儿喝几杯,海林一一笑着推辞。

不大工夫,巧云来了,自然吸引了好多男人暧昧的目光。海林用含笑的目光迎住了她,打趣道,你现在把衣服脱下来,肯定抖一地的眼球。巧云当时就跳起来,当胸给了她一记粉拳,要死啊!很像港台电影里用滥了的镜头。如果说,她这是东施效颦的话,只能说明,她现在很兴奋,她现在心里鼓荡着一种别样的东西了。以前,逢着海林开这种玩笑,她会以为海林在取笑自己,甩给海林一双冷眼,一张冷脸,再说一句生冷不忌的话语的,让海林讨个没趣。现在,一切都变了。里里外外彻头彻尾的变了。又或者,不是人家变了,而是人家的这些东西潜藏着,没有被自己激发出来罢了。就像一架钢琴,贾宝玉来弹,弹出的肯定是“泉水叮咚响”;而让焦大弹,弹出的可能就是乌鸦嘎嘎叫了。不是钢琴的问题,而是弹奏者本身的问题了。

再看她的脸,分明透着一股子甜丝丝的喜气。只有内心有大欢喜的人,脸上才有这种喜气的。海林幽幽地说,幸福都写在脸上了。说说看,幸福来自哪里?巧云坐下来,说,本姑娘傻啊,开的是岭梅镇最豪华的服装商城,自己却跟个灰姑娘一样!从今天起,本姑娘开窍了,最好的衣服进回来,自己先穿上,在岭梅镇招摇一回,既是活广告,又能让我过瘾。海林问,一身好行头,就能让你披着被子飘上天?这样问着,海林招手叫摊主过来,要了荤素搭配几个凉拼盘,要了一些烤肉,还要了一扎啤酒。巧云惊呼,要那么多啤酒,饮牛啊!海林白她一眼,说,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我发现你今天兴奋过头了。巧云阴了脸说,咋,我高兴了,你就不高兴?海林嘴角扯了扯,脸颊上闪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来。

很快,酒菜上桌了,二人吃喝起来。不时品评一句,这个菜味道鲜,那个菜盐出头了,很像一对心有灵犀、琴瑟和谐的好夫妻。

海林忽然问,最后把钱存了吗?巧云嘴里正嚼着莲菜,支支吾吾说,没有。最近换季,店里忙,我哪有时间等?海林盯着巧云的眼睛说,你运气真不好,到银行存钱,遇上电脑坏了……只说了半截话,就端起啤酒来,吞了一大口。巧云也端起啤酒来,用硬硬的目光,看着海林的脸,说,别阴阳怪气的,好不好?没人招惹你。海林递过酒杯来,说,你太敏感,我感觉我没有阴阳怪气啊。巧云眼皮耷拉下去,冷笑一声说,还是我经常跟你说的那句话:世上没有笨人,只有自作聪明的人。这样说着,跟海林碰了杯。海林笑着说,你总是太敏感。说完,一仰脖子,把手中那杯啤酒灌了进去。酒液像无数冰冷的鬼舌头,舔着燥热的食道,向下流淌,心头莫名地涌起一股凄怆感来。忽然间,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兴起安排这顿酒宴了,本意是一场鸿门宴,有看巧云景致,捎带着再刺激刺激巧云的意思,但眼下看起来,最受伤的,恐怕还是自己。人家现在沉醉在某种状态里,身上有一股气焰的。这股气焰,已经足以让她百毒不侵了,自己又能奈她何?

海林擦擦嘴,又抄起两串烤肉来,交替着往嘴里塞。消灭了两串,又捡起两串,继续大快朵熙。巧云呵斥道,瞧你那吃相,一点也不雅观,没人跟你抢!海林自是不予理会,继续埋头吃自己的。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个弃儿,渴望着被人搂在怀里爱抚和安慰的弃儿,只配咀嚼“苦海荡孤舟”的悲凉和孤苦的弃儿。一时间,鼻子酸酸的,想哭。

巧云伸过酒杯来,要跟他碰杯。海林又灌下去一杯啤酒,能感觉到,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巧云说,最近,你没遇到啥不顺心的事吧?海林给自己斟满酒,又给巧云添上,见打开的四、五瓶酒已经喝光了,冲摊主喊了一声,把剩下的全打开!摊主应了一声,颠颠地跑过来。巧云说,你想把自己灌醉?海林说,我摊上这么个仙女似的老婆,梦里都偷着笑呢,还能有啥不开心的?就是想喝酒!摊主已经砰砰地打开好几瓶了,巧云阻拦道,够啦!够啦!海林却命令,全部打开!摊主谦卑地笑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开瓶器僵在瓶盖上。海林提高了嗓门说,卖面的还怕吃八碗?打开!摊主只好全部打开。巧云没好气地说,喝醉了,可没人服侍你。

海林不说话,只是傻傻笑着,瞅着巧云,目光直勾勾的。他在问自己,杯盘狼藉的桌子对面,坐着的这位女士,是谁?她又是谁的谁?不知道。可能,非但我不知道,你现在问她这些问题,她也未必能告诉你明确的答案。

这一晚,海林真的喝醉了,是被巧云架着回家的。一路上,巧云说,不要狼嚎了,操心别人笑话。海林却偏要狼嚎:吃饭图一饱,喝酒图一醉,睡觉图解乏,偷情图受活……巧云说,小心!小心不要吐到我的衣裳上!海林偏偏趁她不备,给她衣服上吐了个花麻五道。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家,扔到床上,一再警告他不要弄脏了床,他却还是在巧云拎回脸盆前,吐得满床都是红的绿的白的秽物。巧云嘴上骂着“害货呀害货”,又把他弄到沙发上,取了一床干净被子给他盖上。海林还是不安生,还在可着嗓子唱:酒不醉人人自醉,酒不醉人人自醉……来来回回就这一句。当年看过的一部摇滚电影的主题曲,到现在只能记起这一句来。

把脏的被褥床单泡到水里后,巧云过来,问海林想不想喝点茶,醒醒酒。海林又是拿腔拿调的吟诵:人生难得几回醉,但愿长醉不愿醒。巧云再问,你最近是不是有啥烦心事?海林又变成了狼嚎:萨达姆比美国人抓去了,我烦不烦?烦!中国只有一艘改装的航母,我烦不烦?烦!日本人的核泄露,污染了太平洋,我烦不烦?烦!巧云又问,我没有让你心烦的地方吧?海林继续狼嚎:林巧云,你想知道啥?巧云一惊,心说自己这不是贼不打三年自招吗?正要说句话解释时,海林却嚎叫道:你林巧云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老婆!你这种女人,天生就是当老婆的料!巧云放心了,转身去给海林倒水。海林却在身后叽叽嘎嘎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屋子里来回奔窜,撞得四处有了回音,听着让人汗毛倒竖。巧云回头呵斥一句,安生些,好好睡觉!海林却又哭了起来,母狼失去狼儿子的哭声,凄惨得好似世界末日……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海林才醒来。右脑仁有些胀疼,浑身也酸软无力,像筋骨被人剔了,索性赖在床上。一场宿醉,已让他有了恍若隔世之感,前尘往事都成了乱纷纷的云烟,已激不起任何的情感反应了。同时,也有了世事通达之感:人间“感情”二字,是断不可少了背叛与忠诚的。纵使巧云这次真的背叛了自己,自己又曾多少次地背叛过她?想想自己,再比照她,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忽然,手机响了,又是画眉的婉转啼鸣。是小谢的短信:领导查岗,我模仿你笔迹替你签到。嘻嘻,居然蒙混过关了。海林木木地看着这条短信,问自己:这个女人在自己的生活里扮演什么角色?不过是个只想跟自己玩暧昧,不想跟自己上床的女人。自己不过是能跟她玩暧昧的一个“男人”而已。倘有更合适的玩暧昧的男人出现,她可能会毫不犹豫“换将”的。就像自己一样,当初被她拒绝了几回之后,又去找其他更适合上床的女人去了……

还是给小谢回复了一句“谢谢”。必要的游戏规则,还是需要遵守的。之后,换上了那张隐秘卡。即刻就有短信进来。居然,都有了诗意:每天早晨起床后,像渴望第一缕阳光一样,渴望着你的音信。这个每天都要在点钞机前听钞票流淌声音的女人,从哪里现趸来的这些诗意?海林略作沉吟,回复道,昨天忙碌到深夜。梦中有个你。跟你在一张阔大的床上嗨咻。又沉吟了片刻,把这条短信又发给了小谢。既是游戏,就有过程;有过程,就得走完。

先回过来的,却是小谢的短信:做梦娶媳妇吧你!几乎跟预想中的内容一样,一点也不新鲜。倒是这巧云的回复落后了,让人多少有点意外,想来是她不懂“嗨咻”的意思,还要上书店查一回字典?

过了一会儿,巧云的短信过来了:工作很辛苦吧?可惜,我不在你身边,要不然,给你熬一碗银耳冰糖粥喝。我昨天也是半夜才睡觉,老公喝醉了,折腾了半宿,现在黑眼圈都有了。

对于巧云的肉麻,海林竟没有一丝不快的感觉。很快,又编好一条短信发了过去:你老公知道我们的事情了吗?

应该不知道吧。人说,酒后吐真言。昨晚他醉后,我转弯抹角问过一些话的,看来他并不知情。每天跟你来往的短信,我都删得一干二净的。

你跟老公关系怎么样?

怎么说呢?搭伴过日子呗。

你感觉他这个人怎么样?

不错吧。责任心挺强的,基本上每天晚上,我回家都能吃到可口的饭菜,都是他下厨做的;家里四处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都是他打理的。自然,他也有毛病,经常一脸坏笑,开我的玩笑,好像我是个傻瓜蛋似的;还有,就是有点像长不大的孩子,性情不稳定,想起哪出是哪出。

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他们单位每年春天都要组织旅游的,他出门的那些天,我儿子住校,我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个家,晚上常常睡不着觉,觉着空落落的,觉着害怕,就想着他赶紧回来。还有,那一年5.12地震,店铺的房子摇晃时,我当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就是他现在在哪里,安不安全。连我儿子都放到第二位了。你说,这是爱吗?

海林转脸望着橘色的窗帘。几片阳光闪烁在窗帘上,黄灿灿透亮亮的,像一个亮堂的梦。他又问道,他背叛过你吗?

应该没有。以前,有姐妹曾影影绰绰暗示过我,他有花花绿绿的事情,可是,我不相信,没办法相信呀!首先,我不相信他有做那些事情的时间:几乎每晚他都在家睡觉的;就是他在西安开会,也是一半天就回家的。再者,他对我一直很好,我有时候在顾客那里受了气,回到家里对他发脾气,使小性子,他就死皮赖脸抱住我,亲我一口又一口。还有,截止现在,我没有抓到他任何把柄。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建立这种隐秘的关系?

呵呵。她只回复了这两个字儿。看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海林放下手机,躺平身子,闭上了眼睛。一片经了窗帘过滤后变得稀薄的阳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像水一样晃动着,让人感觉,他有些神情恍惚。

好大一会儿之后,海林忽然坐起身来,拨通了巧云的手机。话筒了刚传来一声兴奋的“你好”,海林就说,巧云,是我,海林。巧云的语调骤然蹿高了:谁?海林清清嗓子说,海林。巧云急急地问,咋是你?你咋有这个手机号?海林平静地说,你回来后,就知道了。说罢,挂机。望着对面墙壁上的婚纱照发呆。

照片里,两个人依偎在洒满阳光的欧式情调的房子里,仰望着同一个方向,好像在憧憬着同一个辉煌的未来。这是去年秋天才补拍的。海林到底没拗过巧云,跟她到恒州县城一家叫“台湾新娘”的影楼,整整折腾了一下午,花了几千块现大洋,才补拍了这么一套。海林早已被摄影师摆布得不厌其烦,但巧云看起来,兴致高涨得似乎要忘了自己姓啥为老几的光景,连说像做梦一样,做梦一样。女人就爱这些虚幻的玩意。

巧云的电话又呼入了,劈头盖脸就问,咋回事?海林平静地应答一句,你回来就知道了。然后,挂机。

工夫不大,巧云急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响在了院子里。海林心里抽搐了一下,仍坐在床上,木木的,没有动弹。

咣当一声,卧室门开了,给人的感觉像是巧云破门而入了。咋回事?说!她矗立到床前了,大义凛然得都像是铡刀前的刘胡兰了。

海林撩起眼皮,看着巧云,用沉静的语调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游戏结束了。

巧云蛮横地问,我只想知道,咋回事?

海林看着巧云的脸,说,咱们都冷静一些,好不好?

巧云说,你能冷静,我不能!说!咋回事?

海林说,麻烦你从书柜上,把今年“三干会”发的黑皮日记本拿来。

巧云转身,走到书柜前,翻到那本日记,急急地翻看起来。手开始哆嗦了,浑身开始颤抖了。几步又窜过来,冲海林吼叫,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海林说,上面记录的,是你和我之间,也就是你和那个潘小江之间,来往的所有短信。

巧云眼睛里溢出泪水来,天啊!这,这……

海林说,那个潘小江就是我,我就是潘小江。

巧云的泪眼直戳戳瞅着海林,像海林脸上突然长出了狗的鼻子,和猪的嘴巴:你……她嘴唇痉挛着,终于没说出个囫囵话来。旋即,一扭身,跑出卧房去了。

海林呆呆地倚在床头上,嘴巴半张着。四下里一片阒寂,石英钟走秒的声音,像上帝的心跳,弥漫了整个空间。东邻家的厨房里忽然剁起菜来,干巴巴的咚咚声,在人耳膜上敲来敲去的。海林的脑海里幻化出秦腔《霸王别姬》的画面来: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在舞台上,搓着双手,来回踱着步,吹胡子瞪眼悲叹:虞兮,虞兮,奈若何?

好大一会之后,巧云推开门,脚步迟缓地走进来,目光逮着海林的目光了,惨然一笑说,王海林,我真傻……骤然间,却声似裂帛:王海林,你真阴险!

巧云搬到店里去住了。原先的员工宿舍给她腾了一间,她咬牙为自己买了一张几万块钱的红木仿古床。这张床以前海林看过多次,要买,都被她阻拦了。又买了一台新的点钞机,微电脑控制的,点钞的声音,比家里那台柔和多了,也动听多了。每天晚上,她听着钞票从点钞机里流淌的声音,免不了就想起她早先曾说给海林的那句话:只有钱,才是我的亲爷爷,乖孙孙,你不是!

有姐妹过来看她,又说起海林有花花绿绿的事情。目标锁定的是王屯那个女人。巧云抽空到王屯那个女人家里走访了一趟,回来打电话给那个姐妹说,打死都不会相信海林会跟那样的女人有一腿,又胖又丑不说,身上还有一股陈年的酸臭味呢。那姐妹只好闭嘴。她明明听王屯来镇上逛的人说,这个女人整天在村里卖排,自己在镇政府有个相好哩,叫王海林。但是,人家巧云不信。人家不信,你总不能敲开人家的脑瓜子,强迫人家相信吧?再说,谁有这闲工夫管别人的闲事?

巧云曾给海林打过一个电话,用很平静的语气问,王海林,能不能告诉我,你搞这个把戏的目的何在?海林轻描淡写说,捡了张废手机卡,心血来潮想跟你开个玩笑。巧云问,玩笑有这么开的吗?海林说,起初是想开玩笑。最后见你陷进去了,就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巧云调门骤然升高八度:都是你戏演得巧妙!海林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怪怪的。巧云说,王海林,告诉你,我要跟你离婚!

接下来,巧云干了几件事情:首先,趁海林不在家回去了一趟,翻腾出海林的身份证。然后又带上自己的身份证,跑了几趟农行,把几张用海林名字开户的存折全部挂失了。接着,又跑了几趟恒州县城,到房管所找自己的表妹,把岭梅镇上的所有房产,还有在县城里购置的商品楼,都办了房产证。产权所有人,当然都是她林巧云了。

海林这段日子在干什么?

金之枫给他打过电话的,催他过去取照片,他却让金之枫给巧云打电话,让巧云去取。金之枫骂骂咧咧的:你们两口子演的这是哪一出啊,麻辣隔壁的!没人要这些照片,我就拿到街上叫卖!海林说,你最好拍成专题片,拿到电视台满世界播放。

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跟小谢有短信往来了,也再没“宠幸”过王屯那个女人了。忽然觉得跟女人搞这些虚的实的游戏,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至于以后还搞不搞,那就要看心情了。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要看,能不能再遇到海宁那样的女人了。金之枫给他又提供了新的猎艳信息,说是镇东头祥泰宾馆住进了一个女大学生,八成是给当官的和大款提供特殊服务的。咱岭梅镇的女人跟人家比,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你看看人家的短裤,窄窄的一绺儿,咱岭梅的女人是要掀开裤子找肉的,人家呢,是要掰开肉找裤子的,乖乖!心里就不痒痒?海林当即就回道,好东西还是留给你慢慢享用吧。然后,果断地挂机。都能想到,碰了一鼻子灰的金之枫会在那边,嘴角一咧,蹦出一句:屌!还从良了还!

有时候海林就想,看来这一次告诉巧云真相明显是个错误。如果她像其他的机敏女人一样,自己的原形可能已经暴露得明晃晃的了。好在自己遇见的是她,她的脑子在某些方面是有盲区的。其实那天,自己完全可以当时就毁了那张手机卡的,不声不响地让她这段已然成形,但还需成长的“婚外情”从此胎死腹中。如果真是这样做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她会被煎熬成什么样子?自己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让她平静下来?这些,都能想象得出来。于她,也太不人道了。

他几次想给巧云打电话,请巧云回家,想想却又打消了念头。他相信她会回来的,不过要给她一段时间,让她想通了,气消了。退一步讲,就是她这一回铁了心要离婚,也无所谓的,反正天底下女人多的是,走了穿红的,会来穿绿的;走了穿绿的,又会来穿蓝的。

这一天晚上,巧云还真的回来了。不过,倒像是寻衅的茬口,还在一再追问,你搞这个把戏,到底想干啥?解释一千遍,说是捡了张废手机卡,闹着玩的,说是后来见她陷了进去,就想看看她到底能走多远,她一概不接受,还嚷着离婚,离婚!王海林,我要跟你离婚!海林说,这场游戏,我也很受伤!我想,你应该感到愧疚!巧云只是冷笑,并不接他的话茬。海林只好说,你要是想好了,要离,就离吧。

谁料想,巧云即刻跳了起来,眼里放光,嚷道,哈!王海林,狐狸的尾巴总算露出来了!你现在是一朵花的年龄,我呢,成豆腐渣了,你就想蹬了我,还想分我的家产,就挖空心思弄出这么一个把戏来,想抓我的把柄!哈!王海林,你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哈!王海林,你真够阴险的!顿了一下,巧云又笑眯眯地说,王海林,告诉你,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现在,所有房产都有房产证,所有的房产证上都是我的名字;所有的银行存款,也都是用我的名字开户的!你要走,嗨嗨,王海林,就净身出户吧你!你要是……说到这里,巧云站起身来,在海林面前踱起了步子:……你要是嫌净身出户太亏了的话,还可以寄居在我这里。日子呢,还像以前一样往前过,我不在乎多养一只宠物的。说起来呢,你这棵歪脖树,我一时半会儿还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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