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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您好,很高兴认识您

回家

接到大李电话的时候,我刚爬到六楼喘着粗气把快递送到一个漂亮女人手里。那个女人白细细的手脖子一转一转签完名之后,“砰”一声把门重重关上。记得我第一次遇见这种欠揍女人时,我对着她家的门“啐”了一口,如今我麻木得连眼都不多眨一下。

大李说,滚过来,陪哥喝酒。

我立刻忘了女人带来的不愉快,李总请客,求之不得啊。

城郊大排档,烟雾缭绕。西边旮旯里油光闪闪的小桌上竖一瓶白酒,摆一盘花生米,一盘猪耳朵拍黄瓜。我一屁股坐小马扎上说,刚过完年,李总嫌肚子里油水不够大哇。

别提过年,大李斟满酒,端起酒杯就骂,好好的一个年被狗日的柱子败坏了。

我俩把杯子碰得哐当有声,共同声讨狗日的柱子。

事情要从回家过年开始说起。二十九那天,我提着大包小包连滚带爬地从公交车里下来,远远地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驶进我们村,车屁股扬起一阵耀武扬威的尘土。我眼馋地疾走两步,想看看谁又衣锦还乡了。

奥迪四个圈停在村委,下车的是柱子。不仅如此,这小子粗短肥硕的腿还有力地迈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钻出来一个穿高跟鞋子细腰大腚的女人。

我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因为柱子和我还有大李,我们仨一起结伴在城里打工,大李卖手机,我是快递哥,柱子则扛着管子满城通下水道。彼此之间都称“总”,不过嘴巴上寻开心罢了。我们隔段时间约着喝酒,像麻雀忙活在城市屋檐下,对着兄弟发发牢骚苦中寻乐。可每次约柱子,柱子都往后退,先说好,要我请客我可不去。柱子喜欢把通下水道赚的每一分钱都孜孜不倦地存起来,没少挨我和大李奚落。大李怪叫,不让你请,看把你吓的。

没想到抠门的柱子不仅买了车,还谈了如花似玉的女朋友。我一时五味杂陈。

我想起去年。去年大李给他娘买的新年礼物是一双红蜻蜓鞋,他爹的是七匹狼外套。过年那几天,大李的爹娘没事就站大街上。大李娘眯着眼伸脚给别人看,红蜓蜓红蜓蜓,咱庄户人家的棉花鞋比它跟脚。大李爹跟着附和,还七个狼哩,没我狗皮袄暖和。

我娘回家就吃着我买的沙田橘看着自己的脚面不说话,沙田橘吃完就没了,没了和没买有啥两样呢?我爹也不吭声。我给他买的电热毯,当天晚上他老人家就铺上了,总不能从床上扯下来给人看吧?

我憋了一年决定让我爹娘脸上也光彩一回。这回我给我娘买俩银镯子,上面刻着“龙凤呈祥”,我都能想象出我娘戴着龙凤呈祥把手腕抬高再抬高的样子。至于我爹,他已经打过电话,就要和大李爹一样的“七个狼”。

可“龙凤呈祥”和“七个狼”比起豪车美女,简直弱爆到极点。

可想而知,我年过的,那叫一个酸溜溜。初二一大早,我就寻个借口,窜回城里。

进城我就去找大李。大李过年没回家。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宿舍里枕着胳膊看天花板。我本来要回家的,我娘打电话说人家柱子带着媳妇开着轿子可有派头了,我回去不是添堵吗?

城里的年冷冷清清的,哪有乡下热闹。我和大李只好整日窝着玩手机,低一会儿头,骂一会儿柱子。

我和大李坐大排档里正骂得起劲,我的手机又响了。我说,柱子打来的,接不接?

接啊!怎么不接?大李一根骨头吐地上,让他过来结账。

柱子来了,还没坐下先搛一坨猪肉,边嚼边涎着脸说,兄弟们还有钱不?我想借点使使。

我和大李疑惑地瞅他。大李冷冷地说,你那么有钱,别耍穷弟兄了。

哪有,柱子说,我哪有钱。

没钱你能买起车?那细腰大腚能跟你?

都是租的,柱子低着头说,车是租的,女朋友也是租的,我本来回家撑个场面,谁知天天腻一块,不小心擦抢走火了。我保证,就一次。过完年后,我也没见她的面,可她前几天打电话来,说她怀孕了,问我要精神损失费。我实在没钱了,才想着跟兄弟们借。

我和大李咣当碰杯,没钱。

柱子“哇”地哭了,像受尽委屈的小孩一样,我把这两年通下水道的钱,都给她买了礼物哇,要什么我都一咬牙,买!可她怀了孕,都不肯和我结婚哇……

柱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起初我和大李还幸灾乐祸地笑,可笑着笑着,我俩也呜呜哭了,哭得像受尽委屈的小孩一样。

(原载2015年第7期《天池》,2015年11期《小小说月刊》选载,2015年11期《微型小说选刊》选载)

吃晨饭的时候田春花跟男人说,给你商量个事儿。男人的脸埋在碗里说,嗯。春花又给男人盛上一碗饭,我寻思把咱家和三枝家的那堵墙拆掉。

春花给男人说起半个月前发生的一桩事儿。那天晚上她睡得正香,恍恍惚惚听见砸门声,披衣跑出去一看,三枝的儿子小龙在门外哭得都没人腔了:二大娘二大娘,我妈她……等春花跑到三枝家里,三枝正疼得满床打滚,春花骑着电动车一溜烟把三枝带进镇医院。

大夫说再晚点就没命了。万一哪天我就睡死了一直听不见砸门声呢?春花心有余悸地说,人吃五谷杂粮,保不准我哪天也……啥的。你和三枝男人在外打工,仨月俩月不着家,把墙拆掉,我们两个女人彼此好有个照应。

我没意见,男人说,只是三枝家里的同意拆吗?

春花笑,这会儿三枝应该也和她男人商量好了吧。

春花来到院里,西边的墙脚有个半米高的木凳,她踩上去大喊,三枝三枝。三枝的头从墙头上冒出来,大拇指和食指蜷成圆圈很洋气地说,欧了。

吃过晨饭,春花男人去隔壁家一转悠,回来,就抡起大锤。三枝男人在墙那边接应,你一锤,我一锤。剩南边的最后一个角,春花和三枝上前合力一推,一片尘土飞扬中春花拍拍手,德国那啥墙也是这么倒的吧?

没了墙的院子一下子敞亮了,两家合伙吃了个午饭。男人在院子里喝酒,女人炒菜端菜,皮小子疯跑。虽说暮春的春风咬人,可春花一点没觉得冷,三枝更是热得脱下外套。

春花包了韭菜饺子喊三枝过来吃。三枝提一只饺子耳朵塞满嘴,拆了墙,真方便,你还记得我上次做渣豆腐,托墙头上没端好,汤汤水水洒你一身。春花说,可不是?现在可好了,咱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天慢慢暖和起来。南墙角春花种了几畦菜。那天她端着舀子给菜地泼水,三枝家的鸡扑棱棱跑过来,二话不说就啄春花的菜,春花撵着鸡,不小心踩到一泡新鲜的鸡粪,就说三枝你怎么把鸡放出来?三枝坐在太阳底下绣着十字绣说,鸡散养,下的鸡蛋才好吃。春花说,鸡到处拉屎,忒脏。三枝笑得花枝乱颤,你吃我的鸡蛋时咋就不嫌脏了?春花听着三枝的话很不中听,这是什么话?自己种的菜她三枝也没少吃啊。春花继续撵鸡,去去,馋嘴东西。

天晌,春花掐了新鲜的苔菜,给三枝送屋去,三枝正炒菜。春花闪进去把菜放进菜盆说,我都洗好了,你直接上锅就行。傍晚春花找三枝,那把苔菜窝在屋角的菜盆里都蔫巴了。

春花去秋月家玩,看见秋月的正屋里挂着一幅《富贵满堂》的十字绣,照得满屋亮堂堂。春花一看就知道是三枝的杰作,天天看她坐院里一针一线的,包括花腰小蜂有一针挑错了,春花都熟悉得很。心里就酸溜溜的,自家正屋一直空荡荡的就缺“富贵满堂”呢。回家,果然三枝又换幅《东风第一枝》的绣品,绣得认真极了,连春花进来都没发现。

春花闷闷不乐,院子里小龙和小虎又打起来了。龙虎斗,小龙明显占上风,小虎被压在身子底下。春花心疼地冲出去一把把小龙从儿子身上扯下来,小龙并不怕这个二大娘,理直气壮地说,小虎抢了我的漫画书。小虎“哇”的一声哭了,小龙还抢了我的娃哈哈呢。春花拽着儿子回屋时候,瞄见三枝的人影儿窗前一闪。

春花娘生病,春花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了三天。回家,第一件事习惯性向西瞅,目光就被一堵墙堵住了。

这墙堵得春花百爪挠心,她连包都没放,窜到屋里像炸药包一样摸起电话就炸,你抓紧时间给我回来!

春花和三枝竖起的两重墙,把北斗村村民的大牙都快笑掉了,你听说过两墙之隔的邻居吗?千古奇闻,千古奇闻哪!

一天春花忽然发现儿子不见了。屋里屋外没寻到,正心慌就听见墙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她赶紧踩上久违的高脚凳,一幕让她脸红的景象呈现面前:墙与墙之间半米的夹道里躲着两个小人儿,他们头挨头亲密地看着漫画书,旁边散落着娃哈哈的空瓶儿。

春花其实不知道,就在刚才,西边墙头上也有个女人像她那样踩着高脚凳看了半天,俊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漫过一片桃花杏花林。

(原载2015年6期《百花园》,入选《2015中国年度微型小说年选》〔现代出版社〕,入选《2015年小小说精选》〔中国作协创联部、长江文艺出版社〕,成为2016语文天府大联考试卷的阅读理解题)

您好,很高兴认识您

李蔷一看见我就哭了。她在出租屋把自己灌得大醉,一瓶五年陈的沂河桥歪倒在脚边。李蔷靠在我肩膀上哭得梨花带雨,姓侯的是个大混蛋,大混蛋!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她架到床上,帮她脱鞋,盖被。灯光下,美人儿李蔷的眼角竟然有了两道深深的鱼尾纹,让我不由感叹岁月之无情容颜之易老。

美人儿李蔷曾是我大学室友。美人儿自然是无比畅销的,就经常有男生站宿舍楼下大声唱情歌,也有男生约她出去喝酒。每次李蔷喝醉了,就差人打电话,让我扶她回寝室。李蔷醉眼迷离地对我说,每一次都是你在伸手帮我,我不会忘记你的,等着我李蔷发达了一定好好报答你。我搀扶着她摇摇晃晃地一级一级爬楼梯。我说,好的好的。

大学生活比想象中短暂,我在搀扶李蔷四年后,我俩就毕业了。毕业之后的我按部就班地恋爱,结婚。李蔷则走马灯地换男友,走马灯地换工作,走马灯地换电话。连我结婚的时候,想邀她参加我的婚礼,都找不到她的行踪。

可李蔷有一天忽然不请自来,她倚着门框笑嘻嘻地说,梅你就像收留流浪狗一样收留我吧。话软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好意思拒绝了。何况,怎么好意思拒绝?我边帮她把掉了一个轱辘的行李箱往屋子里拖,边问,干嘛辞职呢?李蔷说,又累又不赚钱,干够了。

李蔷就在我家的客房住下了。白天出去寻找又不累又赚钱的工作,晚上就穿着裤衩小背心跟我一块窝客厅里看电视,她的大胸像洛阳的牡丹一样招摇,惹得我不得不经常恶狠狠地警告老尤非礼勿视。

终于盼到李蔷提着她的行李箱离开我的家。李蔷在找好工作的路上,没找到好工作,却找到一个好男人,好男人给她租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这回李蔷的电话号码不再更换,她过一段时间就跟我煲电话粥。她说她要和她的好男人侯哥结婚了。李蔷很纠结地问我,你说我的婚礼是在开满紫花的普罗旺斯,还是蓝天碧海的马尔代夫?

想不到她的好男人侯哥是个有老婆的人。那段日子,李蔷频频逼婚,好男人侯哥眼看纸里包不住火,只好老实交代。

我看着悲痛欲绝的美人儿李蔷眼角的鱼尾纹,我想当务之急是给李蔷物色个正经人家,从此过正经日子。我数算数算身边认识的男人,太老的不行,太少的也不行,掐头去尾可剩不下几个。

从李蔷那儿回来,我对老尤说,我记得你单位的小马,好像没对象吧?

老尤眼皮一翻,人家小马是富二代,怎会娶像酒吧女似的你同学?

我说,试一试吧,缘分这事谁也说不准。

李蔷相亲那天,我把她的黑丝袜吊带裙,还有薄如蝉蜕的姹紫嫣红的浮夸衣裳统统找出来,打包,一股脑儿塞进绿皮垃圾箱。李蔷恋恋不舍地跟出来,我“啪”地合上桶盖,带她到我家的衣橱里,挑衣裳。

当李蔷穿着老尤在上海给我买的那件小晚礼服裙,我不禁喝彩一声,美人儿就是美人儿!

李蔷像一朵盛开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好把握机会吧。

我没有陪着李蔷相亲。晚上,李蔷打电话给我,她说小马对她印象很好。稍微顿了一下,李蔷又说,将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我说,说啥傻话呢?

我怀孕初期天天吐得天昏地暗,也就没顾上问李蔷的进展情况。一天老尤回来说,你那个同学真有手段,两人马上要结婚了。

我很纳闷,结婚这么大的事,李蔷怎么没告诉我?

直到结婚那天,我也没等到李蔷的电话。反倒老尤拿回小马下发的请帖,邀请我和老尤参加婚礼。

小城的五星级酒店里,李蔷挎着夫君的胳膊,微微笑着,甚至有些羞涩。手工缝制的白色婚礼服衬得她像百合花一样纯洁美丽。我真难以相信,那就是前几个月还在出租屋里为另一个男人要生要死的李蔷。

李蔷见到我,有一刹那的慌乱和尴尬,仿佛一下子又在绿皮垃圾箱里翻捡到自己的荒唐岁月。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矜持向我伸出手,她说,您好,很高兴认识你,想必您就是尤太太吧?

我吃惊地长大嘴巴,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老尤在旁边捏摸我一下。

我伸出我的手,最后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原载《小小说大世界》2015年10期,《小小说选刊》2016年1期选载,《小小说月刊》2016年5期选载,《喜剧世界》2016年9期转载)

大团圆

日上三竿,老汉醒酒了。床怎么硌得慌?一看,竟然躺在床脚的地上睡了一夜。怪了,明明记得爬到床上了的,害冷,还盖上被子。看来真醉糊涂了。

老汉手脚并用,扳着床沿,使三次劲,才爬上床,用脚把床头的被子挑过来,身子像刚冬眠苏醒的蛇,逐渐暖和起来。

刚把身子拾掇满意,肚子咕噜噜叫了,像打雷。老汉想起来,昨晚仅仅吃了几颗花生米。

他实在不愿动弹。

手机又在饭桌上叫起来。

老汉可以不理会肚子,可不敢不理会手机,还能有谁,准是儿女们打来的。老汉有俩儿一女,都像小鸟一样在城里筑了巢。儿子曾经带他去城里享福,他去住了一个月,福没享着,感觉受了一圈罪。人又不是鸟,住半空中,老汉整宿整宿睡不着,生死要回去。儿子只好把他送回村,送他一个手机,指着绿莹莹的按键说,一响,你就摁这个。

第二天女儿打来电话,老汉一摁绿键,对着里面大声武气地说:我很好。

“很好”半年,老汉算彻底明白了,自从有了手机,他的儿女都不“常回家看看”了,成“手机”中的儿女了。

老汉就对这个黑乎乎的家伙有些排斥。有一次赶集,就不带,在集上遇见赵老汉,两人到小酒馆喝酒,一喝喝到天黑。刚到巷口,就见几个黑影在家门口徘徊。近了,齐刷刷俩儿一闺女。女儿一见他眼圈就红了,我打一天,您为什么不接?我还以为……

儿子冲他嚷:您老没事别添乱行吧?您不知道我们有多忙。

从那以后,老汉像带影子一样带着手机。一响,就按,像浮子一动,就把鱼竿提起来,可不能再添乱。

此刻手机不耐烦地叫着,老汉不敢耽搁,赶紧爬起来,女儿的声音传出:今个我们不回去陪您老人家了,哥嫂他们有事,也不回去了。

老汉应着,找出半包饼干,就着热水,吃了。他决定出去转转,其实也没什么好转的,村子里大多大门紧锁,院里长满荒草,没锁大门的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孩子一到上学年龄,被大人接走;老人隔一段时间,被死神叫走。

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和男人女人哭天抢地声。邻村有个老太婆走了,老汉忽然有些羡慕,多好啊,儿女都来了。他蹲在地头,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抽完一袋烟,老汉站起来,活动活动麻木的老腿,回家。

老汉从衣柜里找出他的送老衣裳,穿戴整齐,躺进老屋里。老汉管棺材叫老屋,老屋不大不小,真合适。那年他打了两口老屋,老伴用了一口,另一口他就放在床边的角落里。女儿回家时害怕,他不以为然地说:怕啥?我都置办好了,到时你们只管回来哭爹。他是决意不给儿女添乱了。

天黑了,月亮悄悄闪进来。老汉躺了一会,从老屋爬出来,拿一瓶水一包饼干,藏在枕头底下。又躺一会,又爬出来,找出两片尿不湿,塞进档里。穿着送老衣裳的老汉在亮堂堂的月亮底下,像老鼠一样来回忙活着。此时若进来个人,非吓个半死不可。不过,老汉的家已经好久没有外人进来了。

手机响起,老汉不理会,可手机不达目的不罢休,老汉心里不想按,手却不听指挥。

女儿声音快乐地传出来:爹,中秋节快乐!

老汉浑浊的老泪就出来了,后悔得直打自己的手。

手机还会再响的,团圆日子,女儿打过了,俩孝顺儿子,也会打的,手指一动,多省劲啊。果然,手机又响,老汉搓着手备受煎熬,干脆倒了一盅酒,喝了,又倒一盅,很快醉了。这回想接也接不成了,他晃晃悠悠地爬进老屋。

老汉是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惊醒的,他睁开眼睛,发现他和老屋从角落里被抬到屋中央,儿女们正围着他的老屋捶胸顿足。真好,儿女来看他了,小孙子也来了,老汉真想爬出去,抚摸一下小孙子的头,可老汉一动也不敢动。

老汉正幸福着,忽然听见外面一阵熙熙攘攘,有人低声喊,大夫来了大夫来了。然后老汉的手,就被大夫摁住。脉搏跳得很欢实呢,大夫说。老汉不睁眼都能想象出大夫皱着眉头纳闷的样子。

于是,恐惧的一幕出现了,只见老汉缓缓地从老屋里坐起来,环视一圈披麻戴孝的儿女,满足地伸个懒腰说,大团圆,真好。

(原载2015年第4期《小小说大世界》,入选《2015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百花洲出版社〕,《2015年中国年度微型小说》〔漓江出版社〕,入选江西省赣州市2015—2016学年高一语文期末试卷阅读理解题)

证据

不年不节的,秋月竟然从东莞回来了。

美娥坐在家门口择韭菜,看着秋月拖着行李箱顺着绿荫小道由远及近。她和秋月是邻居,一把萝卜一把葱小十年,对秋月的家事像熟悉自己的十根手指头一样。若不是秋月男人被年久失修坍塌的老屋砸断腿,哪用得着秋月外出打工啊。记得秋月刚出去时,银盆大脸像十五的满月,仅仅三年过去,就瘦成了初一的月牙牙,瘦得风一刮就倒了。命啊,这是。美娥想她的命可比秋月的强多了,在外打工的男人一早许下话,等她把婆婆伺候终老,就带她进城享福。婆婆已经风烛残年,她的盼头就在眼前。秋月能这么不急不躁地过日子吗?

美娥站起来和秋月打招呼,咋回来了?

干够了,秋月做个深呼吸说,外头哪有家好,吸口空气都是绿的。

空气有啥好的,看来人家秋月赚足了哇,东莞那么远,她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像逛自家菜园子似的。美娥问,听说那里的钱好赚?

秋月说,不能那么说,赚钱就像种地,要吃得下苦。我在玉石厂磨玉石,有时候一磨就是一通宵,等站起来,浑身都成“雪人”……

秋月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声不可闻。美娥说,你累了,赶紧回家休息吧。秋月好像一下子回过神说,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总是乏得很。

秋月回来没多久,美娥就被她的男人打了,被打的原因是她说婆婆的坏话。美娥的婆婆是个半瘫,自个儿独居老宅子。美娥一直认为是婆婆阻碍了她进城享福的路,于是她就伺候得很不耐烦,送饭时候艮着脸把饭菜往桌上一杵,打扫卫生时候弄得满屋叮当乱响。婆婆当时不敢说什么,可会在儿子看望她的时候说,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而美娥男人听了也就听了,从没生出动美娥一指头的念头。

可那天从老宅子回来的男人态度有了变化。村里出了个好女人秋月,男人残废了,毫不嫌弃,还赚钱养家。自己的老婆呢?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伺候个婆婆还怨声载道。原来女人和女人是不能比的呀,一比就比出差距比瞎了呀。于是回家再听到美娥说自己老娘坏话的时候,男人就火冒三丈了。他当时正趴在美娥身上,一个鹞子小翻身下来,一脚把光溜溜的美娥踹翻在地,你看看秋月,再看看你,你还是人吗?

光溜溜的美娥躺在冰凉的地上,嘴张得像大水瓢一样呼天抢地。她和婆婆过招多少回,男人都听之任之,若不是秋月,她哪会挨打哇。她不恨说自己坏话的婆婆,不恨打自己的男人,她恨起秋月来。

第二天,美娥在村西头的老槐树底下和一伙娘儿们跳广场舞。美娥说,你们说秋月在东莞到底是做什么的?一个娘儿们说,不是磨玉石吗?美娥说,还记得那阵子电视上放的东莞新闻不?恰巧这节骨眼,秋月就回来了……

美娥有一天正吃着饭,忽然听到秋月家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碗筷摔地的声音。她屏息静听,但听一声暴喝,你说你没干那个,谁证明?然后美娥就看到秋月男人拄着拐杖,怒气冲冲地从她家门口闪过。美娥一口馒头噎在嗓子眼里。

秋月男人是一根稻草的活儿都不肯干了,整天醉醺醺地提着个酒瓶子回家。一天半夜,秋月家又传来碗筷摔地的声音,美娥猛然听到秋月男人惊慌失措的狂喊声:秋月,秋月……

美娥再也沉不住气,敞开大门冲了过去。

秋月像一棵伐倒的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美娥二话没说,一溜小跑回家,摸起电话就打给娘家的兄弟,娘家兄弟有辆面包车。

医院里,秋月虚弱地坐在凳子上。旁边的医生皱着眉头对着灯光看一张胸透片,那是秋月的胸透片。片子里秋月的肺缺掉一大块,像被虫子蚕食的老菜叶。医生转过头说,尘肺病。

男人问,尘肺病是什么病?

医生说,顾名思义,长期吸入粉尘而导致的一种肺部疾病,这个病治不好……

秋月眼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她说,大夫您是说,我这个病是长期吸入粉尘,才得上的吗?秋月小心翼翼地把片子紧抱在胸前,生怕片子长腿跑了似的。她转身对男人喜悦地说,证据找到了!又转身对美娥喜悦地说,证据找到了!

美娥和男人的眼泪唰唰地淌下来。

(原载《百花园》2016年第3期)

幸运

正月十五一大早,老汉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过了个年,白发像发芽的小草不仅拱出地面还一窜老高,就嚷嚷着染发。到镇上转了一圈回来气哼哼的。老伴正在捏汤圆,说,大过节的谁还开门。老汉记得老伴的侄女就在镇上理发,便央求老伴叫她侄女去开门。老伴说,年根让你理个发,你都嫌贵,染不更贵?老汉说,我这不明天出门嘛!老伴就没往好处寻思,把脸子和汤圆都往盖顶上摔,出门就该拾掇得跟新郎官似的?老汉说,死娘们儿懂个啥!

老伴颠着小碎步出门。一会儿老汉又到镇上的时候,侄女已经打开了店门。老汉就对侄女说,要黑的,显年轻的。侄女痛快地答应。一番手脚麻利地拾掇之后,老汉对着镜子恼了,谁叫你给染成这个色的?侄女说,深棕色多洋气啊,再长出白头发还不显眼。老汉说,我要洋气干嘛,我要年轻。

吃过汤圆的第二天,顶着一头黑压压乌云的老汉跟着村里的男劳力们背着行李坐上通往城市的汽车。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工地,高高矮矮地站了一院子。老板逡巡一圈,突然指着老刘头说,年龄太大,不收。老汉把脑壳子埋到胸前,生怕老板发现他,老刘头比自己还小一岁呢。老板说,出苦力,年龄大的不适合。老汉瞅着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巴的老刘头暗自庆幸,亏自己留一手啊。

果然像老板说的是一份苦力活,老汉他们被安排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路肩上挖树坑。头两天,老汉劲俏得很,同来的男人打趣说他是块老辣姜。老辣姜就在溜溜的小风中“嗬嗬”地笑,笑声中有些虚张声势的成分,因为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收工之后的男人们吆三喝四打扑克,声音足以掀翻屋顶,他却累得像卸磨的驴倒头就睡。

很快老辣姜就不在溜溜的小风中“嗬嗬”地笑了,因为掉队了。尽管老汉使劲朝手心里吐唾沫,还是像条被切断的尾巴一样,远远地被甩在后面。天上黑影,男人们收了工转回来,看老汉还在吭哧吭哧地挖,就抡起镐一人帮着老汉挖了几个,算是完成当天的任务。回到活动板房,男人们一手拿仨馒头吃的那个香啊,老汉则勉强拿着一个馒头上了床。躺床上慢慢把一个馒头塞完,男人们已经吃饱喝足又打起扑克,老汉见他们的饭盒横七竖八地撂在桌子上,就强撑着起身一个个送到水池子里洗涮得干干净净。

又一天晚上,老汉正站水池边刷饭盒,老板来了,两道粗黑的眉毛拧一起。我雇你不是让你来刷饭盒的,老板说,明天还是走人吧。

夜半,一屋子此起彼伏的鼾声,男人们睡得像一摊泥,老汉心里像有条泥鳅一样搅得睡不着觉。他默默地起床,披上军大衣,走出屋。

南墙跟白天卸了一大批法桐,老汉蜷僦在墙根儿想心事。回家干什么呢,种地?一年地里的收入,刨去种子化肥等成本,吃吃喝喝的撇不下几个。本来还盘算着等在外打工的儿子买房子时,自己帮个仨俩的,这回也没戏了。老了,就成废物了,走哪里都讨人嫌了。老汉的腿渐渐麻木,踉踉跄跄站起来的时候就被不远处的景象惊呆了,只见亮堂堂的月亮底下,一棵法桐骑上墙头,然后一个跟头翻下去消失了。接着又一棵骑上墙头,也是一个翻身消失了……再往下看,两个男人正像老鼠一样忙碌着。

老汉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人在偷树。他就大喊起来,抓贼啊!抓偷树贼啊!两个男人撒腿就跑,老汉紧跟着撵出去。外面有一辆接应的小货车,车斗里已经放了几十棵法桐。两人一跃而上,眼看着就逃离现场,老汉迅速地挡在了小车前面。副驾驶室里窜出来一个男人,一把揪起老汉,像摔泥巴一样把他摔地下,老汉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后来,偷树贼被扭到派出所,老汉被送到医院。偷树贼罚了些钱被放出来,老汉胳膊打着石膏从医院出来。

可一只胳膊吊在胸前的老汉逢人就“嘿嘿”笑,像赚了大便宜似的。

因为他出院那天,老板对他说,别走了,帮我看工地吧。

老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真幸运啊,虽然他的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

(原载2016年第1期《天池》)

秋风剁

男人在剁肉。

男人和女人在生长着两排法桐的街边开了间包子铺。女人第一次看男人一手提一把菜刀左右开弓剁肉,是深秋,门外一阵凉风平地而起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翻着滚儿而去。自家男人剁肉也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啊,利索,威武。女人看过外面的秋风再看男人,眼里就多了一些妩媚,像看力拔山兮的盖世英雄。

男人剁肉的时候,女人不闲着,女人揉面。夜晚柔和的灯光下,一刚一柔一阴一阳,女人觉得他们夫妻二人其实是隐居在闹市中的功夫高手,生活真美好啊。

可这天有些不一样。

男人把老朱家送的半扇黑猪肉剁完,面板上还空空如已。女人没像往常一样揉面,而是半跪在梳妆台前往腮上搽胭脂。女人的两腮红艳艳的双眼亮晶晶的。

男人不耐烦了,说,抹得像妖精似的,怎么揉面啊?

女人噘着嘴,艮着脸,从凳子上跳下来,把面可劲往面板上摔。男人笑了,我来揉,你去点秘汁吧。

女人这才笑了。

女人抱出一个圆肚豆酱色坛子,舀出几勺黑乎乎的汤汁,密密麻麻浇到肉馅上。男人吸吸鼻子,唔,香。女人歪着头,蒸熟了,才香呢。男人想,女人搽了胭脂抹了嘴唇是比平日里舒气好看呢。

男人和女人的铺面不显眼,粗壮茂密的法桐甚至把招牌遮去半边,可丝毫不影响包子铺的生意。食客说,就是比别家好吃。女人抿嘴偷偷乐,当然啦,有秘方呢。

秘方就是这一勺勺黑乎乎汤汁,秘方是男人家里祖传,传男不传女。可女人跟了男人的头天晚上,男人就把秘方传给了女人。

剁好馅,揉好面,一天才算结结实实过去。女人躺上床的时候,朝梳妆台上望了一眼。

那里有一盒胭脂。

胭脂是小跑堂送的。

小跑堂是包子铺的跑堂。人长得白净,细眼睛,勤快,嘴甜,总是喊女人姐,姐长姐短的,让女人像吃了糖。小跑堂送她胭脂的时候,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女人的手,姐脸白,搽着好看。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

立秋后的第三场雨,男人去老朱家挑黑猪肉,包子铺打烊了还没回来,女人打电话过去男人说,老朱留他喝酒,今晚回不去咧。

女人和小跑堂互相对看一眼。这一眼,云烟四起,曲折心思藏不住。

晚饭的桌子上,就多了一瓶白酒。

那天女人喝醉了,以至于她后来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总是头疼欲裂。她记得她本来是和小跑堂面对面喝酒的,怎么喝着喝着就跑到小跑堂怀里了呢?再后来,包子铺的门,忽然大开,一群秋风涌进来,和秋风一起涌进来的是一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的提菜刀的男人。

男人瞪着小跑堂,像瞪着案板上的半扇黑猪肉。女人迎上去,挡在瑟瑟发抖的小跑堂前面,你先剁了我吧。

女人的话是一件寒光闪闪的暗器,一掷出去,就把男人手里的菜刀“哐当”打落在地。

男人当晚冲进秋雨里没有再回来。小跑堂接替了男人的一切,包括女人。包括包子铺。小跑堂哪有力气剁肉啊,可小跑堂聪明,他买回一台绞肉机,机器轰隆隆一响半扇黑猪肉就成了一滩白花花红艳艳的肉泥。然后,小跑堂喜滋滋地抱着坛子,一勺一勺舀出汤汁浇到肉泥上。

包子铺的食客却越来越少,食客吃着包子摇头说,不是原先那个味。

女人百思不得其解,肉还是老朱家的黑猪肉,秘方还是那个秘方,咋就不如以前香呢?

终于有一天小跑堂一脚把女人踹翻在地,贱女人,你教给我的秘方到底是不是真的?

女人躺在冰凉凉地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法桐,忽然想,男人走的时候没带御寒的棉衣,不知冷不冷?

小跑堂也走了,一个女人家哪撑得起包子铺。女人只好关掉铺子以卖菜为生。这天一个男人不声不响地站在她的菜摊前。

不声不响地看她卖菜。不声不响地抓了她的手。沿着菜市往家走,阵阵冷风从他俩中间穿过。

女人不敢抬头,我对不起你,你剁了我吧。

男人点点头。

男人用掌比刀,秋风扫落叶一样,剁她的胳膊,剁她的腿,剁她的肉。剁完,还像平日里剁完肉那样,眯了眼,看看自己的手掌。

女人嘤嘤哭起来。

男人和女人的包子铺重新开张。每天,男人剁肉女人揉面。食客又盈门。女人算是明白了,搅出来的肉哪有剁的香!

一切像没发生过什么。

只是,女人从此得了一个怪病,每天临睡前,必须要男人以掌比刀,秋风扫落叶一样,剁她的胳膊,剁她的腿,剁她的肉。

剁完,她心里才舒服。

(原载《大观·东京文学》2016年10期)

第三十七计

田春玲前脚从大川家走,后脚,大川老婆就骂,浪货!

能不骂吗?这个娘儿们,东拉拉,西扯扯,腚像被秤砣坠着似的,整整在家里坐一下午,耽误自家干活不说,她还对着自己的男人媚笑,像个做皮肉生意的妇人。

大川伸伸腰说,和娘们拉呱,怎么比伺候地还累?他把老婆往锅屋里撵,抓紧做饭,吃完,加夜班。大川老婆摔碟打碗:你和田春玲拉呱还拉出功劳了?大川说:妇人见识,你没看见,她在使美人计?大川老婆弄得锅碗瓢盆更响:就她那样的,还美人!笑里藏刀计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川在西屋切土豆,刚切不到二十个,前院的东明又来串门。他问正在收拾碗筷的大川老婆:兄弟呢?

大川老婆撒谎:走亲戚去了。她声音很大,吓得在西屋的大川切土豆,猫手猫脚的,生怕让东明听见。

东明并不走,边和大川老婆扯闲篇,眼睛边四处逡巡。大川老婆有些拿不准:他在使声东击西计,还是抛砖引玉计呢?

东明好不容易走了,刚关紧门,大川就从西屋窜出来。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之后,大川说,明天你把我反锁家里。大川老婆说,使这苦肉计干啥?和做贼似的,明天,咱光明正大地切,谁爱看谁看。大川说,你忘了蔡百万破产的事了?

大川老婆就不说话了。

怎么会忘呢?几年前,村里的老蔡,种西红柿发了财,被村里人称为蔡百万。这个外号,连刘镇长都惊动了,他亲自跑蔡百万家里,请蔡百万到镇上作致富报告。作报告那天,操场上那棵老槐树上都坐满了人。那真是激情燃烧的一天,老蔡讲完,刘镇长振臂一挥,号召全镇都向老蔡学习,种西红柿。

大川站在台下大声说,不妥。

刘镇长问,为什么?

大川搔着头皮说不上来。他记得上学时学过一篇课文《多收了三五斗》,语文老师说的四个字让他记忆犹新,语文老师说,谷贱伤民。

听报告的都笑起来,笑大川的不自量力,人家镇长没你见识高?

接着,全镇掀起种西红柿的高潮。和刘镇长争执过的大川怎好意思种西红柿?他种了茄子,全镇上的人都等着看大川的笑话。可到收成的时候,笑话出来,并不是大川。西红柿结得又大又好有啥用?贱到两毛钱一斤都没人要,恼羞成怒的农户,把成堆成堆的西红柿倒在镇政府门口。刘镇长就踩着成山的西红柿,一走一擦滑,到县里做检讨,然后,调走。他调走那天,特地到大川家里,给大川深深鞠了一躬。

第二年,大川种蒜。

全村人都种蒜。

种豆豆俏、种瓜瓜贵的大川,头一次没卖出好价钱。

今年大川准备种土豆,他给老婆下了死命令,今年种啥——保密。大川怕老婆泄密,还扔给她一本《三十六计》,说,好好看看,长点心眼。大川把土豆种藏在西屋,堂屋里却堆着蒜种。媳妇问:声东击西计?大川点头。

切完最后一枚土豆,被老婆反锁家里的大川都要笑出声来,终于大功告成,待会,切好的豆种,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沙里一埋,半月后,催好芽,种到地里,那时村人知道他种的啥,气温升高,也晚了。大川得意地想,这叫暗度陈仓计。

西屋门被推开,儿子进来,后面跟着来福家的二蛋。

大川说,不在外面玩,跑回家干啥?

回家拿弹弓。儿子脖子上,大门钥匙一晃一晃的,二蛋的冲锋枪给我玩几天,要我拿弹弓换。

儿子拿了弹弓,和二蛋一阵风出去了。

等到天暖和的时候,大川开始种土豆。可他发现,田春玲家也在种土豆,东明家也在种土豆,全村都在忙忙活活种土豆。

大川的头一下子大起来。

他坐在地头上,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怎么泄的密。这时候,儿子和二蛋一阵风跑过,他心中一动,一把抓住二蛋,是不是你告诉你爸,我今年种啥?

我爸几次上您家,都没看出您家种啥,他说您保密功夫做到家了,最后让我出马,说您防大人,不会防小人儿。二蛋说。

古人哪有今人智慧高!《三十六计》从此多了一计:小人儿计。

(原载2014年第8期《百花园》)

种房

这个冬天邪了门了。

大川边在家切土豆边纳闷。

大川是北斗村的种菜大户,每年大川的地里种啥,村里人就跟着种啥,即使他再保密,最后也会被村人学去。一冬天,他家里总是关不住门,村人寻了这样那样的由头,到他家串门。其实串门是假,打探大川来年开春种啥是真,即使大川和老婆嘴关得再严实,看看墙角堆的啥种子,啥农具擦得锃亮,总会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其实大川最烦村里人跟他学,一窝蜂,啥东西能卖出好价钱!可,村里人像羊一样,总爱寻个头羊,然后一心一意跟在后面,即使吃不到草,心里也是踏实的。

村人寻找头羊的方法很简单,哪年谁家地里赚的钱最多,谁就是头羊。好几年了,大川一直是北斗村里的头羊。

今年大川还是打算种土豆,去年村里人跟着他种土豆,没卖上好价钱,今年肯定以为他会换样。大川得意地想,这叫虚虚实实,出其不意。

可整个冬天,竟然没人到大川家串门。眼看“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了,他们怎么能沉得住气?邪了门了。

村人都不关心大川种啥了,大川还虚虚实实,出其不意,给谁看呢?

大川让老婆去别人家串门,打探个究竟。

老婆说,你自己干嘛不去?又说,人家来咱家串门,你烦;这不来了,你还烦。

大川说,让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多话!

这个臭婆娘,腚像被秤砣坠着似的,直到太阳晒头顶才回。大川老婆说,当然不来咱家,今年都跑到东明家了。

东明今年地里种啥?大川也不是瞧不起东明,提起种地,东明给他提鞋都不配。

种——房。

啥?

东明听说咱村今年要改造,打算在地里种房。

大川一下子想起张官村的事。那年,张官村搞旧村改造,拆迁赔款,种麦子的赔麦子,种辣椒的赔辣椒。有聪明人,在赔偿之前,在地里盖了房子,房子是用沙和碎石建起来的,连楼梯都没有,纯粹糊弄,被村人戏称“种房”。可辣椒和麦子,哪有房子值钱?种房子的一下子发了财,让种麦子和种辣椒的都红了眼,也让周边地区的村民红了眼,心想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啥时候能砸到自己头上。

说砸到就砸到,大川觉得他天天在家琢磨种啥才能发财,都琢磨傻了,世界改天换日,人家东明成头羊了,自己竟差点掉了队。

大川老婆问,咱们怎么办?

大川说,怎么办?跟上!

大川把土豆一撂,亲自跑到东明家去了。

北斗村里的春天,从来没像今年那么团结过,所有的劳力,连出去打工的劳力也回来了,十几家,几十家,联合起来,在地里忙活着,不种菜,不种粮,种房!

东明地里种的房子,用了五天。

大川地里种的房子,用了三天。

大家越种越有经验,反正种房子,无非是像割庄稼一样推倒,弄那么牢靠干啥?来福家的房子,种完,仅仅用了一天时间。

春天过去的时候,北斗村里的地里全种了房子。当然,除了二国。

二国哪有那么多心眼,村里人谁也懒得理会二国。二国和去年一样,一如既往地在地里种了土豆。

镇上来了人,村支书带着,围着北斗村转圈,大家都朝镇上的人媚笑。镇上的人啥也没说,走了。

过几天,镇上回话,说是违章建筑,拆掉。

好不容易种的,哪能说拆就拆?再说,张官村的也没拆,最后还不都赔款了?就吓唬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吧,北斗村里一个学一个,东明不拆,大川不拆,大伙都不拆。

那天,大川老婆跑回家说,不好了,来福地里的房子塌了,儿子和一伙小孩被砸底下了。

沙子和碎石种的房子那能结实吗?并且,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雨,地里种的房子摇摇欲坠,大川早就警告儿子,不准去地里种的房子玩,可是这伙皮小子就是不听!大川撒腿就往来福地里跑。

好歹,房子没用钢筋水泥,东明的儿子,大川的儿子,来福的儿子,还有村里七八个小孩,没有生命危险,可,都进医院里躺着了。

还没出院,东明带来个消息,说,上头改变计划,不改造了。

为啥?

你难道真不清楚为啥?东明烦躁地反问。

孩子们出院那天,东明找一辆中巴,一车拉回村。今年收获啥呢?各家的孩子,伤还没愈合好,东倒西歪的像倒伏的庄稼,地里种的房子,已经被推倒,满地碎石垃圾。

这时,一辆装满土豆的大货车呼啸而过。二海站在地头上,“嗬嗬”笑着,沾着唾沫,一张一张数着票子。

大川,东明及所有的村人都有些犹豫,今年地里就二海赚得多,难道明年跟着二海混?

二海外号叫“缺根筋”,小时候因发烧,把脑袋烧糊涂了。

心病

陈美这些日子急得嗓子眼直冒烟。

先是婆婆病了。婆婆扫着扫着地突然晕倒了。接到公公的电话时,陈美一家三口正吃晚饭,刘浩放下碗筷就往外走。陈美看看外面已经擦黑,公婆生活在一百来里外的乡下,一来一回恐怕得半夜,终究放心不下老公一个人开车,赶紧叮嘱儿子几句,和刘浩一路狂奔。

到家,婆婆已经醒了,可陈美不敢大意,说好好的怎么会晕倒呢?还是去城里查查放心。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婆婆扶到车里。车拐到陈美的娘家门口时,陈美忽然眼皮跳得厉害,就说,我回娘家看一眼我妈再走。

陈美的娘家和婆家一个村,两家仅仅隔几条巷子。陈美和刘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当年刘浩向陈美求婚的时候说,咱俩结婚多好啊,门当户对,知根知底。陈美也觉得好,他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逢年过节她的朋友都在为“去谁家过年”吵架,她和刘浩就不用纠结这些。

陈美把娘家的大门砸得山响。父亲开的门,“咦”一声,然后对着门里喊,大闺女回来了。母亲正坐灯影里吃饭,喜得攥着筷子跑出来,刚刚还念叨你呢。陈美站院子里,见自己父母结结实实的,转头就往外跑。母亲跟后面撵,火烧眉毛还是咋的?你爱吃的茴香大包子,吃一个再走。

不了,陈美边跑边摆手,我婆婆病了,带她到城里看看。

婆婆被查出脑瘤。办住院手续,动手术,忙得是鸡飞狗跳。好歹手术顺利,陈美松一口气,谁知父亲又打来电话,说她妈也病了。

陈美一听就急了,我那天回家,妈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走了之后,你妈就一直坐着发呆,我和她说话,也不理,第二天起床就吆喝头晕,到现在也不好。

陈美想起自己已经好多天没回娘家了,这不是没顾上吗?陈美相信母亲能理解,母亲是个大度的人。有一回,陈美给母亲买了件羽绒服,母亲边喜滋滋套上边问,你给你婆婆买了吗?陈美说,没有,婆婆哪有娘亲。母亲一听就把羽绒服脱下来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光给你亲妈买,让你婆婆怎么想?母亲把羽绒服压箱底,直到陈美也给婆婆买了一件,她才穿出门。

陈美自己开车回乡下接母亲,母亲蔫蔫的没精神。进了屋,母亲往后瞅,陈美说,刘浩在医院照顾他妈呢。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可母亲CT、彩超一圈下来,没查出什么病,母亲却仍说自个儿头晕恶心,陈美只好先把母亲安顿在家里。

这下可好,两尊佛,一尊住医院,一尊住家里,陈美和刘浩分身无术,只好各顾各妈。

母亲查不出什么病,陈美心焦得嘴上起了一溜燎泡。

一晃一周过去。那天陈美在厨房里煮鸡,父亲悄悄地过来说,你别着急了,其实你妈没病,我和你妈过了那么多年,我了解。

啊,为什么?

父亲就讲了一段往事——

那年你妈生了你之后,你婆婆劝你妈再生一个,当然,那时候你婆婆还不是你婆婆,她说闺女是壶酒,儿子是带把的酒壶,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还是养儿防老。你妈认为养儿养女都是名望,没听她的,坚持没再生,可有一个疑问却一直折磨着你妈,像害牙疼一样,婆婆和母亲同时病了,你们小两口到底先管谁?

陈美哭笑不得。

陈美熬好鸡汤,一半留给母亲,一半盛保温桶里提着上医院。在病床前,陈美用小勺一口一口喂婆婆。婆婆吃一口,看她一眼,你都怪长时间没来看我了。陈美说,这回我伺候你,男人毕竟不方便。婆婆就笑了,心满意足地躺下休息。

陈美悄悄地把丈夫叫出来说,咱俩换过来,你去伺候我妈,我来伺候你妈。

又一周过去,陈美正帮婆婆翻身,刘浩打来电话说,咱妈非要走呢。

陈美火速回家,父母已经穿戴整齐。我好了,全好了,母亲说,对了,还忘了一件事,你们前几年买房子,跟我借钱,妈妈说一个庄户人家哪有钱,其实妈妈真攒了些,寻思着用这笔钱养老。现在女婿这么好,我还有啥担心的?我知道你们买房子贷了款,先还去!

母亲响亮地叹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存款折,不由分说地塞进刘浩手里。

(原载《临沂日报》2015年6月19日)

退婚

春香正坐她杂货店里抹眼泪。黄毛来了,他两指夹着一根烟凑到春香面前说,香哇,谁欺负你,你哥我揍他。

春香平日里是最不愿搭理黄毛的。黄毛忒丑。不是长得丑,而是自己把自己弄得丑。不说别的,光是发型,春香就哪眼看哪眼丑,头两边秃着寸草不生,头顶却高竖一丛黄毛,像朵鸡冠花。自从镇上修路占了他家的地,赔了他家里一大笔钱之后,他更是连一根稻草的活也不肯干了,整天顶着鸡冠花满街晃。

可这回春香有了心事,她爹去医院查出癌病,做手术要十几万,春香愁死了,把家底子倒个底朝天也倒不出那么多钱啊。春香抬起一双泪眼,喊声,哥。

这声哥叫得黄毛热血沸腾只觉得眼前若有个火坑,他眼都不眨就跳下去。春香什么时候给过他好脸色呀?每次到杂货店买烟,春香都艮着脸往小柜台上一杵。

哥,春香说,借我点钱行不?

黄毛胸脯拍得梆梆响,说吧,借多少?

10万。

黄毛一下子不吭声,过会才支支吾吾地说,我家的钱都在我爹手里攥着呢。春香呜呜又哭。黄毛说,别哭,别哭啊,我去管我爹要要试试。

黄毛空手而归,说,俺爹不给呢。他看一眼春香,又看一眼春香,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爹说你若嫁给我,他送给你。

嫁就嫁,春香咬咬牙,我爹病重,我现在不能嫁给你,先订婚。

订婚那天,春香按照风俗,双膝跪地给黄毛爹磕头敬茶,喜得黄毛爹连喊“乖儿乖儿”,把一个10万的存款折,塞进春香手里。

春香爹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春香接他爹出院的时候,和爹商量退婚。

丫头,爹知道对不起你,她爹长叹一声,你那样做,乡邻会戳咱脊梁骨的,那样我还不如死了。

黄毛自从和春香定亲后,跑杂货店更勤了。春香瞄都不瞄黄毛一眼,只当他是货架上的货物。黄毛觉得很委屈,就说,春香,和我说说话。春香说,我不愿意说,我看不惯你的黄毛。

第二天黄毛头顶的鸡冠花不见了,换成崭新瓦亮的秃瓢。

以后不能再叫我黄毛,叫我锋哥。锋哥挠着秃瓢对春香说。

哼,叫啥锋哥,我叫你大名杜锋吧。春香忽然发现杜锋,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讨厌。

春香带她爹进城复查,杂货店让杜锋照应。杜锋说,你放心,一切有我。下午三点,春香回来,杂货店的门紧锁,人不知去向。春香把给杜锋买的塌煎饼撂到地上。

春香的怒火烧红半边天,摸起电话就打,电话那头鬼哭狼嚎的。杜锋惊慌失措地说,怎么那么早回来了?再打电话,关机。春香骑上电动车就冲向阿咪果,一脚踹开202房间。灯光昏黄,杜锋正和一伙黄毛在K歌。春香抓起桌上的爆米花砸向杜锋,一个画着熊猫眼假睫毛有二两重的女子抓住春香的衣领子,你他妈谁啊,想死是吧?杜锋喝住熊猫眼,她是我媳妇。

春香黑风丧脸地扑过去,揪着杜锋的耳朵往外拽,一屋黄毛激将杜锋。杜锋,揍她,女人,不揍不老实……杜锋怒吼一声,闭嘴。不争气地任由春香把他揪出去。

站在明媚大街上,春香的嘴一瘪,眼泪流出来,她扭头就走,我回去砸锅卖铁也要和你退婚。

杜锋撵上去说,别啊,别,春香,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春香停住脚步问,你怎么改?

我,我去……养鸡,杜锋说,鸡和蛋都能给你爹补身子。

杜锋说干还真干起来,他在后山包了一块地,建鸡棚,买鸡苗,忙得连春香的杂货店都很少踏入了。

春香很失落。以前杜锋天天在她眼皮底下晃,晃得她心烦,这一不晃,还不适应呢。春香去后山躲在一棵树后偷看杜锋。杜锋正忙着撒煤灰,还是发现她,忙说,别过来,别过来,脏。春香往前踏一步说,不脏。她看着他脑门贴着的膏药,惊叫起来。杜锋说,没事,建鸡棚时候划的。

杜锋的鸡得瘟病死了大半。杜锋坐山头上闷头抽烟。看见春香来,他说,本想着赚钱娶你,这回血本全无了。

春香递给杜锋10万块的存款折,杜锋的脸色大变。春香说,我把我的杂货店盘给别人,又借了点。杜锋低声说,你啥意思?傻瓜,春香笑,我来帮你养鸡呀。杜锋感觉鼻子一酸,揉了揉。

第一窝鸡出栏的时候,小两口把结婚的事提上议程。杜锋爹胡子撅上了天,我就知道春香能治了这小子。

养鸡场里,春香一边给新买的小鸡打疫苗一边说,锋哥,和你商量个事,我想先把婚退了,再结。

杜锋说,和我退婚,再和我结,不是折腾吗?

春香的脸上飞起红彩霞,幸福地剜他一眼:那不一样。

(原载2015年8期《短小说》)

寻宝

姐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忙,她把电话夹在肩膀上接听。姐说赶紧去看看咱爸吧。电话差点从她肩膀头摔下,她颤着声音问,爸,他,他怎么了?死丫头想哪去了?爸身体很好,姐说,只是脑子越来越糊涂,一门心思寻宝呢。

她看着窗外的那棵法桐,想该去看看父亲了。上一次去父亲家,法桐还枯着枝干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如今已绿得遮天蔽日。谁叫她忙呢,她有一哥一姐,也都忙。她一去,父亲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眼里像有盏油灯,闪啊闪的。父亲兴致勃勃地绕着她讲一则流传很广的传说,说当年国民党逃离大陆时,留下一百零八处宝藏,其实民间一直没停止寻找的脚步,最近有人邀他一起寻宝呢。她频频地看腕上的手表,终于,狠下心站起来整理衣角,父亲眼里的油灯“噗”地灭了,刚来就走?她内疚地拍拍老爷子肩膀,一个重要客户已在办公室等她,她哪有闲心听父亲讲这些呀。

如今听姐重新提起父亲寻宝的事,她对着电话大笑,要说老头子真寻到宝,咱仨最沾光。姐说,别耍贫,寻宝事小,骗财也不算大事,可若父亲出个差池,咱们后悔都来不及。

她感到事态严重,撂下手中活儿,紧赶慢赶去父亲家。父亲独居一百五十多平的房子,三个儿女不仅不啃老,还经常送些好吃的好喝的。也就是说,父亲是个富裕的老头子。可自从她妈走后,这个富裕的老头子越来越糊涂。有一回,一个上门推销保健品的小伙子,三说两说就让他花两万多买下一堆三无药品,至今堆在墙角。还有一回,老头子自个儿跑到火车站,竟然在候车室里睡着了,最后是警察把他送回的家。

刚到楼梯口,针掉地下都能听见的家里,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她纳闷地推开门,饭桌旁团团围坐八个小老头儿,父亲却不在其中。有一老头,像猴一样蹲在椅子上。还有一老头,背心的一根带子松松垮垮耷拉在胳膊上。父亲没退休之前,是单位“高工”,享受正县级待遇,啥时候交了这么一帮糟老头儿朋友?她和老头互相打量,坐在上首的老头,嘴里半含着一条鸡大腿开了腔,你找谁?她没好气地说,找我爹。老头鼓着金鱼眼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她说,我还没见过你呢。正呛着,她父亲系着花围裙捧着一碗汤从厨房出来,汤上桌,八个老头毫不客气地尖着嘴唇喝起来。她扭着身子问,他们都谁啊?父亲说,寻宝队伍的头儿们。

她“扑哧”一声笑起来,捂着肚子蹲下去。上首老头“啪”的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拍在饭桌上。父亲赶紧往外推她,你走吧,走吧。我正处在考验期,你别给弄砸了锅。

她戳在原地不走,她很气愤,她每次看望父亲,父亲浑浊的眼睛会一下子亮了,像有盏油灯,闪呀闪的。她一走,他眼里的亮儿会“噗”地灭了,是她,把父亲油灯中的灯芯抽走了,亮儿带走了。这回,父亲不仅像撵鸡似的撵了她,还像保姆一样伺候几个糟老头子,连最起码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了,真是老糊涂了。

等她再有了空闲,去父亲家,扑了个空。她摸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老头子爽朗的声音,我很好,很好。看来父亲已经光荣地成为寻宝一员,她怏怏地下楼,抬头看看头顶的天空,连白云朵都忧心忡忡起来。

一场秋雨过后,窗外法桐的叶子铺了一地。她一夜无眠,大清早跑去父亲家。父亲竟然回来了。黑了,瘦了,她心疼得要命,决定好好给他上一课。

您还记得您上次买的保健药吗?电视上都披露是假的了。

记得。我没买之前,就看电视了。可人家小伙子天天来我这儿陪我聊天,我当然要买些。

您还记得您在火车站候车室睡着了的事不?

记得。火车站人多热闹,还有很多像你和你哥你姐那样的年轻人,我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你们似的。

她心一酸,原来父亲没糊涂,是他们这些做儿女的糊涂了。她不甘心,你们寻到宝了吗?

一无所获。

此行谁管吃住?

吃住我包着,他们是穷哥们。

她准备的一套长篇大论终于“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忽然她看到父亲浑浊的眼睛里那盏油灯又闪起亮儿,可这亮儿分明不似以前,脆弱得一阵小风就能吹灭,而是像小星星一样忽闪忽闪,自得其乐儿。很显然,这亮儿不是她带来的。于是她的话已到嘴边,就咽了下去。

(原载2016年8月19日《临沂日报》)

直到太阳一拃一拃挪过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老爹才有空坐在树下抽支烟。老伴的十年坟,一早晨把他忙活坏了。先赶一趟辛庄集,红富士,是老伴生前最爱吃的,必须称几个。芒果,黄澄澄的怪诱人,让老伴在那边换换口味。鸡啊,鱼呀,一样来盘,都是贵重食物,吃不吃那可都是他老爹的一番心意……满满一小三轮载回家之后,去村头小卖部揭几刀黄纸,儿子大顺两刀,自己两刀。又忽然想起老伴生前最爱吃韭菜炒鸡蛋,春天里第一茬韭菜鲜得很,岂能不让那边的老伴尝尝?

你这有福的死老婆子,老爹捶着疼痛的老寒腰自言自语,等我走后,不知道咱儿子能想得如此周到不?

老爹默默抽着烟,知道自己又想儿子大顺了。大顺在城里打工已经有些年头,第一次走的时候,孙子还在娘怀里,如今都快考大学了。大顺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以前过年的时候,还回来一趟,今年过年没回。老爹打电话,大顺说,你孙子马上要高考了。老爹默默叹口气,孙子高考你也高考吗?

一个月前,老爹过七十大寿。其实老爹觉得自己都快入土的人,还过什么大寿,可想儿子想得心口窝都疼,就找这么一个能见着儿子的理由,大寿呢!儿子不可能不来吧?老爹从早晨就开始盼,盼到天黑,儿子没盼来,盼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

墨镜是大顺雇的,亏他想出来,竟然雇个人替他给老爹过寿。墨镜带来一个像面盆一样大的蛋糕,蛋糕上有个拄着拐棍的老寿星笑得老爹只想哭,墨镜还在上面插七支蜡烛,让老爹许愿,说对着蛋糕许愿很灵验的。

儿子这回铁定会回家。老爹左右瞅瞅,自个儿嘿嘿笑起来。他许的心愿是让大顺回家看看他。这个心愿老爹没敢告诉任何人,因为墨镜告诉他说出去就不灵了。自从老伴走后,老爹一直有自言自语的毛病,这回他的嘴很严实,每次都能及时地捂住嘴巴。

老爹的耳朵像毛驴一样警觉地支棱着,有点风吹草动,都抬头瞅瞅。

门大敞四开,随时欢迎儿子回家。这时候踏进一个男人,老爹喜得赶紧站起来。

怎么又是你?老爹脸色大变,大顺呢?

他忙,就又雇了我。墨镜径自走进院子,放下背包往外掏一大包金纸。墨镜说,大顺交代,叠些元宝给他娘使。

老爹恼了,冲上去把金纸胡乱往墨镜包里塞,你走,走,他娘不稀罕。

墨镜也不生气。老爹往里塞,他往外掏,转花灯般几个回合,老爹把金纸一撂说,你不走,我走。

老爹在前面走,墨镜跟在后面。墨镜说,您老对我上次的表现不满意?哪里不满意,您说,我改。老爹不理他,埋着脑壳只顾往前拱,像在风中招展着的其实单薄脆弱摇摇欲坠的树叶。穿过树林,穿过山冈,老爹一屁股坐在地上。墨镜赶紧上前说:累了吧,咱回?

上完坟,墨镜和老爹告别。老爹坐在桌前沉默半晌倒一杯酒,说,陪我喝一杯?

墨镜面有难色。老爹“咕咚”一声把酒倒进肚子里。又倒一杯,“咕咚”一声又把酒倒进肚子里。很快老爹就醉了。半夜醒来,老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墨镜不知道啥时候走的。老爹的眼角流出浑浊的眼泪。

过一段时间,老爹打电话给墨镜说,你现在过来陪我喝酒,我给你双倍的价钱。

墨镜来的时候,老爹已经喝个半醉,他趴在桌子上招呼墨镜,问你个事,若是雇你,每周来陪我喝酒,直到我死之后,你再每年给我坟上添锨土,烧刀纸,一共得多少钱?

墨镜把他往床上扶,说,您老又喝醉了。老爹一下子坐起来脖子筋挣老粗,我没喝醉,你说,说,得多少钱?

没过几天,大顺回家。他刚踏进门槛就开始埋怨老爹,您老糊涂了吗?您知道您现在住的老房子值多少钱吗?别看这老房子破,过一段时间就拆迁了,能赔一大笔钱呢。您怎么能在百年之后让墨镜一个外人继承呢?我可是你亲儿子。

墨镜替你尽孝道,自然能替你继承老房子。老爹正眼不瞅儿子,只从口袋里掏出烟,慢悠悠抽起来。抽着抽着,忽然被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原载2015年4期《洗砚池》)

师娘

村长婆娘喊儿子爱国回家吃饭,满村子找不到。一个村人说,在井边玩的呢。村长婆娘唬了一跳,赶紧往井边跑,远远看见几个八九十来岁的儿蛋子正在水井旁,像跳房子一样跳过来跳过去,爱国逞能,竟然还玩单脚跳。这还了得,大冬天的,井台上结了冰,井长着大口,说不定就把谁吞了。村长婆娘吓得脸煞白,晚上吃饭的时候,就跟村长说了。村长说,嗯是该给这些小野驹们上套了。

村长数算数算村里能当先生的也就是大树和红卫,他俩都曾经考过小中专,知识水平相当过硬。他先拐进红卫家。红卫正在锯木头,一只脚踩凳子上,头像手中的锯一样摇来摇去,不中,现在我们年轻人都“下海”,谁还稀罕孩子王。村长有了被拒绝的教训,去找大树就有经验了,见了大树他就说:大树你要是当咱村的老师,我把咱村最俊的闺女说给你。大树眼一亮:香椿?村长咬咬牙:香椿就香椿。

说完,村长就后悔了,香椿像那首歌唱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最俊,脾气也最烈,连城里有些吃国库粮的去说媒,都被她撵了。当然香椿不答应的原因,是因为那些城里人长得歪瓜裂枣,话又说回来,人家城里人若长得不歪瓜裂枣早被城里大闺女抢了。村长又升起一丝希望,恰恰说明,香椿不是个贪图享受的闺女哩。

就在村长犯愁的空儿,大树已经把村里的儿蛋子们一一逮进学堂。他是有法儿,那些儿蛋子很快就被他降服了。比如爱国,本来一个让打狗偏撵鸡的淘气角色,自从上了学,天天吃了饭就趴灯下写作业。他说,俺老师说年底要发奖状呢,俺也想得张贴墙上。

人家大树都当真事办了,村长也只好硬着头皮让婆娘去说。婆娘回话,香椿要考虑考虑。爱国听见了,我们老师那么好的人,她还不跟?

一天早上,香椿刚敞开屋门,就看见院子里站满了孩子,足有五六十。见她出来,爱国喊道:行礼。话落,五六十孩子扑通跪倒,瞬间黑压压跪了一院子,齐声大喊:师——娘。香椿哪见过这阵势?赶紧拉为首的爱国,爱国却不起来。他说,除非你答应嫁给俺老师,要不俺们就跪到天黑。香椿说,嫁,我嫁。其实香椿这些日子早去学堂里偷偷相过大树好几回了。

爱国起身,回头对同学们说:以后,不准喊婶子啥的,都要喊师娘。一个同学问,俺喊师娘,那俺爹俺娘喊咱们师娘啥?爱国很瞧不起那个同学的智商:喊——他师娘呗。

他师娘嫁给了大树,大树教书教得更带劲了。别的小青年下海的下海,打工的打工,只有大树结结实实扎根在北斗村。教了爱国这一代,接着教爱国的儿子这一代,香椿成了全村的他师娘。

那天,他师娘正在锄地,就见一个艳丽的女人从一辆轿子里钻出来,鸭子般地扭啊扭地进了村。香椿一看,这不是杏吗?当年香椿嫁给大树的时候,杏嫁给了红卫,大树当了村里的先生,红卫进城搞装饰。后来听说红卫发了大财,杏就搬到城里住去了。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人家杏现在多美啊,再看自己灰头土脸的,想当年杏连她一半好看都没有呢。

香椿撂了锄头,回家就躺炕上。中午的时候,大树回来了,锅冷灶凉。他师娘,怎么不做饭?病了?香椿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把一包东西扔过去。大树没接好,五彩斑斓散了一地。这包东西是一摞奖状,大树当先生的第一个年头时,有晚在灯下给学生写奖状,写完剩一张,他见香椿在灯影里刷锅洗碗,忽然灵机一动,在奖状上写道:香椿获年度最辛苦奖。香椿竟像捡宝贝似的。从那以后,每年香椿都会得个奖,什么最具潜质奖什么最佳师娘奖。每次得奖香椿都恣得不行。

香椿说,你就会弄这些破玩意哄我给你家出憨力。大树讪讪地笑。香椿又说,我数算数算我一共得了25张奖状,也就是说你当先生当25年了,你看咱家有什么?屋还是破屋。大树说,我喜欢教书。香椿嗓门提高了八度,你喜欢的多来。

第二天,香椿去找杏。杏是回来招工的,想跟着杏进城打工的都挤破门。杏问,你不当师娘了?香椿说,不当了,顶吃顶喝?杏说,红卫正好缺个管账的,你家大树有文化,保管一个月比当先生一年挣得还多。

开春,大树跟着杏进城挣钱去了。第一个月就寄来一笔钱。香椿喜滋滋赶了刘庄集,扯了个褂子。回来,几个儿蛋子正在一扎来高的麦地里踢球,麦子地一片狼藉。见香椿过来,有个有些慌张:师娘来了。另一个打气:他不是咱师娘了,管不着咱了。但毕竟先生的虎威还在,几个儿蛋子还是站成一行:大娘好。

大娘?香椿怎么听这个称呼怎么扎耳朵。

香椿连新褂子都没脱,坐上公共汽车就进了城。

又是一年寒假。大树坐在灯影里,给学生写奖状,写完,给香椿写。这回香椿获的是终身成就奖。香椿问,啥是终身成就奖?大树说,就是一辈子都当师娘。香椿幸福地笑了,你就净哄我吧。大树忽然想起一事,他问:春上的时候,我在城里打工好好的,你怎么把我叫回来了?香椿说,唉!我被别人叫师娘叫习惯了。

(原载2013年第1期《天下》)

污染

村委。

院里,人声鼎沸,三年一届的选举正热烈地进行。

院外,十口地锅一字排开,十只肥羊剥皮开膛,只待村长一声令下,架火熬煮。

也就村长能弄得起这么大的阵仗。村长一早可说啦,他若连任成功,请全村人喝羊汤。三年前,他请过一回,那回全村男女老少撑得弯不下腰,帽子掉了只能踢着走。

栓子斜倚老槐树,两臂抱在胸前,冷眼旁观村长发表竞选演说。老家伙以为稳操胜券呢,可栓子今天偏偏就不让他趁了意,就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谁让他对不起栓子,对不起全北斗村的村民?

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天村长和一个肚子像盛满泔水的桶一样的商人,站在栓子家屋山头上指手画脚。“泔水桶”胖胖的小手朝东划一个圈,村长连连点头。这一切都被平房顶上晒粮食的栓子看在眼里。他知道村长正忙着招商引资。然后两人的谈话内容就顺着溜溜的小风吹进他的耳朵。栓子吓了一跳,此项目污染环境,还致癌,若建起来,他栓子家就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啊。

栓子找村长谈自己的想法,反被村长训斥一顿。村长说,财神爷都上门了,你给我往外撵?

除非让村长不再当北斗村的家,栓子从村长家走出来的那一刹那暗生反骨。

栓子连庄稼也不捯饬了,窜东家走西家搞串联。串联谁,谁就激愤填膺,大春还当场摔碎一个茶杯。栓子每成功地串联一户,就在记事本上划道杠,等到换届前夜数算一下,竟然串联够全村三分之二的人家。三分之二,还不把村长掀下台?

结果出来了。

村长成功连任,只有一票没投他。

村长对着院外大喊一声:煮。话音刚落,十只羊“扑通”“扑通”撂进锅,不一会儿,锅内翻腾,白沫四溢。村长说,带上老婆孩子,拿碗拿嘴过来,喝羊汤!

村民齐声叫好,一哄而散。栓子混在人群里,只觉得村长的鹰眼掠过他的后脊背,阵阵发凉。

栓子没去喝羊汤,他媳妇当然也没脸去。蛤蟆上树就显你能,媳妇气急败坏地端着空碗尖细着嗓门,得罪了村长,你就等着好果子吃吧。

栓子大吼一声,得罪他怎的,能把我开除地球去?

村长当然不能把栓子开除地球,可村长能不让栓子往新建的工厂里存钱。

工厂终于还是在栓子家的东边冒起滚滚黑烟,可没有人生气,因为不久,“泔水桶”在全村集资,他说,存进的钱,按百分之十的利息返还。这还了得,一个整劳力不吃不喝一年还赚多少?全村又一次欢欣鼓舞。

栓子媳妇饭也不做了,从早上就撵鸡打狗骂她嫁的倒霉男人。栓子被骂得受不了,就提一袋子家里腌的咸肉硬着头皮去找大春。大春是栓子最好的伙计。大春慢悠悠地开了口,按理你的钱记我名下,不损害我的利益。可一直以来,大家日子都过得八九不离十,谁家有多少钱,也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怕我猛地多了这么多钱,让村长知道了……

栓子回家把钱狠狠地砸桌子上对媳妇说,这钱,存银行也涨不了几个利息,咱明天翻盖房子。

栓子翻盖的明三暗五大平房甚是气派。栓子喜欢在平房顶上大声唱歌。那天大春和媳妇路过。大春媳妇说,咱村就数栓子会享受生活。大春不屑地说,房子能长利息么?能每年涨一万么?这叫败家!

平房上的歌声戛然而止。

其实栓子不再到平房顶上唱歌,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家前面的北斗河里,一条又一条的死鱼发着难闻的气味。小风一刮,熏得他头昏脑涨,哪还有心情唱歌。他边关紧门窗边问媳妇,你听有人骂娘不?

媳妇没好气地说,都忙着数钱呢,哪有工夫骂?

那天婆娘出去窜门,紧跟着一溜烟回来,先在栓子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才说,“泔水桶”跑了,卷着全村的钱跑了。

村里笼罩着悲苦的气氛。栓子觉得很有必要拯救被污染的北斗村及村民,他就像前阵子搞串联那样,窜东家,走西家。见满堂,他说,早听我的,把村长掀下台,哪会吃这么大的亏!见大春,他说,若把钱盖房子享受生活,不啥事都没有啦?见福顺,他说,赚小便宜吃大亏,教训哇这是!

有天晨起,栓子意外发现他家崭新的大门上,不知被谁泼了一滩臭烘烘的大粪。北斗村的习俗,只有世仇大恨,才在门上泼粪。栓子就被这滩大粪打懵了。

比那回竞选村长出结果时,还懵。

(原载2016年5期《江苏环境》)

生了一张购物卡

看着面前插着花花绿绿广告纸的深蓝色防盗门,他很自信地认为打开它只需10秒。果然,默念到8的时候,他已经像入自己家门一样,踏了进去。

他很有成就感地打量宽敞的客厅:家用电器应有尽有,有些还是外国货,这是户殷实的人家。看来今日不虚此行啊。他愉快地向卧室走去,一般贵重物品都会放在那里,这是他的经验。

大伟,大伟,是你回来了吗?忽然,从卧室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一个老妇人抖抖索索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他吓了一跳,第一个想法就是:溜。可是他已经被老妇人拽住了,老妇人摸摸他的鼻子,摸摸他的嘴,然后满怀喜悦地说:大伟,果然是你,是不是因为今天过节,你特地回家看妈了?

他佯装镇静,竟是个瞎眼老太婆,真是天助我也。他迅速掐算了一下日子,难怪,老人节呢,看来这老太婆想儿子想疯了。他从鼻腔里发出声音:嗯。

大伟,咱娘俩半年多没见面了,上一次你回家的时候还是过年呢。

我这不是忙嘛。他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拿腔作调,老太太丝毫未听出自己的声音。他问:咱家防盗门上的广告纸,您干吗不拿下来,我还以为您……不在家呢。

妈最近腿疼,两天没出门了。

骨质疏松症,老年人常容易犯的毛病,那更要下楼多活动活动。您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打了,刚接通,你说,我正开会呢,就挂了电话。妈不怪你,知道你忙,我寻思着今天是老人节,你该来看妈了吧?

他忽然看见,老人的一根白发,像银丝一样从空中悄然落下,他动了恻隐之心,说您坐下,我给您捏捏。老人顺从地坐在沙发上,他捏着她的足后跟说,我捏的这叫懒筋。老人大乐。面前的老人,看来孤单凄惶很久了。老人很健谈,谈的最多就是大伟,说起儿子,老人像一具古旧的锈色茶壶瞬间通了灵,整个人都亮起来。于是他知道了大伟的情况,大伟在市里上班,现在已经混上单位的科长了,整天忙得像一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很难停歇。

直到太阳西移,老人兀自絮叨,他有些烦,这算什么事啊,偷东西偷出个娘来了。老人很敏锐地问:你是不是要走了?他说天快黑了。说完他想起老人的眼睛看不见,就抓住老人的手说,您把手伸出窗外试试,天一黑就冷,秋风咬人了。老人恋恋不舍,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他说我有空就来。

临走之前,他目光游离满屋打量,虽然偷盗未遂,但还是要带走一样东西的,不空手而归,是小偷界的行规。这时,有人敲门,他很心虚地瞄着门口,老人像安慰他似的说,你去开门看看是谁。他应着,从猫眼里,看见是快递员,他放下心来,冲屋里喊,妈您的快递。老人说,你帮我收了吧。

快递员走后,他把包裹递给老人,老人一层层打开,是一张购物卡和一张纸条。老人把购物卡放在一边,念那张纸条:妈,我实在太忙,不能陪你回家过节了,特让快递员送上一张购物卡,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大伟敬上。

然后两人就都愣住了。

少顷,老人像做错事的孩子说,对不起,阿姨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实在是太闷了,很想找个人陪着说会话,我若不装眼瞎,你怎么会留下呢?你都看见了,我生的不是儿子,生的是一张购物卡。她把那张购物卡放进他的手里说,大伟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有退休工资,什么都不缺,就缺“别人陪我说说话”,谢谢你,小伙子,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节日里,是你陪着我度过了一个开心的下午。

那天他还是在老人家带走了一样东西,不是购物卡,而是一张纸条,上面有大伟的电话号码,那是他趁老人不注意偷偷抄的,他想有一天他会打电话告诉大伟:常回家看看。

(原载2015年7期《小小说大世界》,成为安徽省安庆市外国语学校2016届第三次模拟考试语文试题的阅读理解题)

招聘

我坐在一伸手就能摸着蓝天白云的二十层建筑楼顶上,屁股垫两块砖,拿个卷边小本子走笔如飞。翠花像小鹿一样蹦跳着向我奔来。脚下的垃圾废料拌得她跌跌撞撞。到处找你,原来躲这里哦,翠花娇嗔地说,知道咱公司办公室要招聘秘书不?

翠花小眼睛,雀斑脸,第一次在食堂里见到她,我尊敬地喊她“翠花师傅”。她挥舞着勺子戏谑地说,啥师傅,就一饲养员。说罢赚了大便宜似的乐不可支。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可是我给她表白爱慕之情时,她却又严肃得很,每次都把两条小臂抱在胸前,好像外交部女发言人似的。这回外交部女发言人竟然屈尊降贵来找我,我一激动,站起来,用力过猛把一块砖碰倒,砸得我脚后跟生疼。翠花笑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扒都扒不开。她说,咱施工队,怕养不了你这条大鱼喽。

晚上我枕着胳膊睡不着觉。想想翠花,想想公司办公室那张洁净的桌子,我就更加睡不着觉。“坐办公室”对我这个建筑工来说简直就是天爷爷,我做梦都想把头上的安全帽摘下来,一步登“天”。要知道我为祖国天南地北建大楼的同时,我的文章也天南地北遍地开花,获奖证书摞起来都有半人高。这么说,“秘书岗位”这块七彩祥云终于要降落我头上了?

我怀揣两条“软中华”一脸鬼祟地钻进老总办公室。毛遂自荐之后,老总用一次性纸杯给我倒了杯水说,咱公司的秀才嘛,我一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可比我这个老总响亮得多。我喝着老总亲自倒的水,听着老总亲自说的风趣话,顿时生出无边的勇气,“哧啦”一声把夹克拉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带有我体温的“软中华”搁到宽大的桌子上就跑。老总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身轻如燕地窜到了楼下。

我在楼顶边干活边哼歌,队长打电话让我抓紧回施工部。施工部就设在楼下,我顺一排简陋的活动板房隐隐约约看到办公室主任那著名的谢顶,小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三步并两步跑下去。主任和我单独进屋,他坚持让队长也回避。我就满怀期待地眼看着他从包里掏出两条“软中华”。

我脸“腾”地红了。主任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我真想把两条烟踩个稀巴烂,可是花了我半月工资买来的我又没舍得。我“哧啦”一声拉开夹克,重新把它们揣进怀里。翠花躲角落里,一见我出来就喜滋滋地问,是不是找你谈话了?我学主任那样子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她那长满小雀斑的脸。

几天之后,公司在晚报上刊登高薪招聘秘书的广告。大热门靠边稍息,翠花又恢复外交部女发言人的姿态。

像做了一场美梦似的,我。

我提一瓶酒去找李小白买醉。李小白是我的文友。我“咕咚”一声,一杯酒倒进肚说,什么世道哇这是,难道就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李小白也忧伤地把酒仰脖灌下,辣得直吸溜嘴。他说,哥,咱不能再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哇。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

我说,哥就怕哥是个树命呢。

和李小白不是第一次喝酒了,每次都是晚上想千条路,白天还得卖豆腐。现在找工作多不容易啊,大学生还失业呢,何况我一农民工。可这回,我第二天醒了酒,头一次把李小白的话咂摸又咂摸。我一拍大腿,打开电脑就百度招聘启事。终于有一家单位各方面都趁我的意,点过“报名”键,我索性把我的简历,连同作品复印件一起寄到那个单位。

笔试、面试我居然都考第一,然后,我理所当然地被高薪聘请到新单位,拥有洁净的办公桌,和翠花的恋爱高奏起序曲。

我一直没去找李小白喝酒,李小白也没找我。

我有一天拖着翠花在大街上溜达,就碰见李小白。李小白夹着公文包,头梳得溜滑。我侧头和翠花说话。谁知李小白却喊我。我佯装惊喜地转过脸来说,哪里发财去了?这些日子也不找哥喝酒。

对不起,哥,李小白说,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哥说,我招聘到你公司当秘书了。

我紧绷的表情一下子松懈下来,上去捅他一拳,哥也招聘到你公司,也是任秘书一职……

(原载2015年第1期《天下》)

孝敬

石清明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每周要回家一趟拿娘摊的煎饼。当他的身影出现在村口,石汪崖的村民就戳脊梁骨:这么高大排场的小伙子,不趁早挣钱,上啥学,现在又不包分配,农民的孩子上了大学又能咋样?

石清明不想被人指指点点,就不想上了。他的父亲老石头斩钉截铁地说,别听人家嚼舌头,念书是穷人的富路。

石清明吃了三年娘摊的煎饼,竟然考上北京的大学。那天大队部的喇叭头里一遍遍地念着录取通知书,石清明感觉特别振奋人心。可是北京的大学好是好,学费也是昂贵得很,石清明愁得要命。老石头倒是很豪迈,除了四处借钱外,把家里正在生长的树啊、鸡呀、羊呀统统卖了,最后还把家里最值钱的耕牛卖了,这回可真是家徒四壁了。石清明心疼得哭,老石头却笑,说傻小子,等你出息了,好好孝敬我和你娘就中了。

石清明果然争气,毕业后,考上公务员,进了县政府,还找了城市媳妇。石清明觉得该报答爹娘了,他想接爹娘到城里居住,让他们过个高质量的晚年。可老石头却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石清明回老家,大包小包的礼物往炕上放。老石头又说,那些营养品贼贵贼贵的,还不如家常便饭养人哩。石清明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爹娘的恩情了。

春天的时候,石清明回了趟石汪崖,老石头正在院子的空地里种蒜,把地刨成一行行。石清明就提着种蒜一个个往里面按,爷俩很亲近地边干活边啦呱。

老石头忽然问儿子:北京好不?

石清明说,首都呢,那感情好。

老石头在阳光下眯着眼,过半晌,说:爹其实有一个心愿。

石清明说,哦?

老石头说,我活到70多,还没去过北京呢。我这辈子就想到北京看看,看看天安门。老石头说起自己的心愿,像孩子一样甜蜜地憧憬着。

石清明大乐,这还不好办嘛?等我不忙了,就领您和俺娘去北京转转,现在火车提了速,可方便了,晚上坐上去,早上一睁眼,北京就到了。

石清明帮老石头种完蒜,又去城里忙活了。下次回家,多了内疚:单位忙呢。老石头显得很无所谓:我随便说说,你别当回事。

老石头越这么说,石清明就越内疚,他其实真的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许下的愿,可是单位是真忙,衙门不大,事多,这一忙就忙到了年关。那天,石清明坐在办公室里,看见光秃秃的树枝,忽然想,不能再拖了,这是孝敬爹娘的机会啊。

石清明奔赴火车站,买了大年初二去北京的火车票。

老石头瞅着一寸见方的火车票,把手放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接过来说,看来这回是真的了哩。

石清明在老家待了一晌午,又赶回城里。年三十回家,却不见爹的踪影,问娘,娘说正在里屋生气呢。

石清明很纳闷,大过年的生什么气?

娘说,你不是要带他去北京吗?他就天天在家练习挥手,说准备要在天安门城楼上学毛主席那样挥挥手,还说要不刻苦练习到时候挥起来不好看。我说谁会注意你这个糟老头子。他就生气了,说我这么说,不仅不尊重他,还不尊重北京。

大年初一,老石头把那两张车票摆放在屋里的显眼处。很快来拜年的村民都知道老石头去北京了,他们纷纷夸石清明孝顺。初一晚上,石清明接了一个电话,是县长打的,县长竟然给他拜年,石清明长出一口气,很有些激动。县长问: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吧?

县长这么平易近人,石清明一时都不知道说啥好了,他说是的是的。

老石头看见儿子对着电话弓着腰,一看就是和大官说话。挂了电话的儿子就在屋里绕圈,抽烟,把烟蒂随便摁在某个地方,老石头很敏感地问:谁的电话?

县长。

果然是大官啊。老石头问:县长大过年的有什么事?

事情就是这么巧,县长竟然想让石清明趁着过年的空档,带着他爹娘去北京看看。县长说他爹一辈子就想到北京看看,可是他忙,又不熟悉北京,就想到了石清明,这个在北京上过学的小干事。

这些话石清明是不能对父亲说的,那会伤了父亲的心。石清明刚才接电话的时候,真想对着县长喊,狗日的我爹还没去过北京呢。但是他不敢,他知道对县长说不的后果。石清明既然不敢对县长说不,只有对老石头撒谎了,他心里涌出无限的悲哀。石清明说,单位初二有事呢。

老石头松了口气,我当什么事呢,那你初二就去忙活呗。

石清明说,可是,我准备陪您和娘去北京的。

还是公家事重要。老石头出于对他的爱,对他的信任,并没有听出这话的软弱,他把那三张票拿出来,很坚决地说,退了它,等你不忙时咱再去。

石清明默默地接了票,觉得自己真够厚颜无耻的。

翌日,石清明告别自己的爹娘,带着县长的爹娘奔赴北京。看故宫,登长城,县长的爹娘乐得满脸菊花荡漾。看着他们,石清明常常走神,自己的爹娘来到这里,肯定也是一样的菊花满脸吧?

最后一站去天安门,俩老人站在城楼上,鸟瞰。石清明举起数码相机开始照相,忽然县长的爹把手举起来,学毛主席那样挥起手来,他的眼眯着,那么郑重,那么小心翼翼,石清明看着镜头的眼睛就模糊了……

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石清明就又去火车站买了三张票,他想这回天塌下了也不管了,他要带着爹娘去北京。刚买完票,手机响起,竟是娘焦急的声音:清明,你快回家看看吧。你爹出了车祸,失血过多,送医院,没抢救过来。

石清明握着火车票号啕大哭。

(原载《临沂日报》2012年4月28日)

老猫

老人总是想起她曾经养过的一只白猫。

那时,老人还是个俊俏的媳妇。男人在煤窑上班,离家六十多里地,家里的儿子闺女,农田菜园,鸡鸭鹅猪,都扔给老人一个人侍候。老人只好白天在家,喂猪喂鸡喂孩子,晚上,从床上爬起来,趁着月亮地,锄草浇园。有一次,她担着桶到汪边,岸边一个像狗那么大的东西,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村人说汪里有水怪,看来是真的,怵得老人好几天不敢夜半浇园。

老人就养了一只白猫。

白猫刚来的时候,毛茸茸地缩成一小团,迎风都要倒的样子,没一年,就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老人再也不害怕了,她浇园的时候,白猫像只小老虎一样盘踞在地头上。

地里的庄稼割了又长,长了又割,日子比老人手中的镰刀还快。转眼,十年过去,白猫成了老猫。

有一天,秀嫂找上门,老人,你要管管你家的猫,这畜生把我的鸡仔叼走了。又有一天,来福娘也找上门,老人,你要赔我的鸭仔,你的猫把我的鸭仔咬死好几只。

儿子问,娘,咱家的老猫怎么这么坏?

老人叹了口气,白猫老了,想死了。

赶刘庄集那天,老人把老猫扔在集市上。

可推开家门,就听见“喵呜”的叫声,老猫竟然比她回来得早!刘庄集到老人家,足足有八里路,中间还隔着一条河,老猫是怎么回来的?

老人去找丈夫,把老猫扔在矿上。

几天之后,墙头上“喵呜”一声,老猫又回来了。

老人只好去找二弟,二弟是跑长途运输的,他带走了老猫。关在笼子里的老猫,临走那天,不转眼珠地一直瞅着老人。

老猫再也没回来。

二弟说,他把老猫扔到了哈尔滨。那么远,老猫哪能找到回家的路。

老人耳边总响起老猫的喵呜声,她打开屋门,连片树叶都没有,别说老猫。

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老人的儿子闺女一个接一个像鸟儿一样,从她身边飞出去。其间,男人也终老了,老人被村里人,尊称“黄老太”。

老人没觉得自己老,她一顿能喝两碗南瓜粥,吃一个鸡蛋,身体结实着呢。

可有一天,儿子闺女回来,坐一起商量母亲养老的事情,儿女说他们都忙。老人说,你们忙你们的,我不用你们照顾。儿女不听她的,商量的结果,老人被送进村里的老人院。

老人院哪有自己家随便?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老人趁老人院的看护不注意,跑回了家。

老人死活都不回去,老人院的院长只好打电话把她儿子叫回来。院长说,难怪,里面的老人都是绝户。

儿子羞愧地把老人带到自己的家。

老人感到在儿子家,更不随便。虽说儿媳妇待她不错,可儿媳是个爱干净的女人,老人在儿子家里是不敢动不敢挪的。

她趁儿子不注意,坐公交车跑了。

公交车停停走走,老人回到家,天都上了黑影,她做了一锅南瓜稀饭,喝了个饱,然后趴到床上睡着了。

正睡得香,被人晃醒,老人睁眼一看,儿子闺女,在她头顶,围了一圈。

然后,老人被儿子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儿子告诉她,这是城里的敬老院。

这回老人想跑也跑不了,她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天,看护给老人送饭时,她不转眼珠地瞅着看护,忽然对着看护“喵呜”一声,吓了看护一大跳。

北斗村来了个女村官

扎着马尾,走路一跳一跳的小丫头李雅,居然要PK泼妇阿莲?!全村的男男女女不禁充满期待,这下有好戏看了!

李雅是刚来北斗村的大学生村官。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成立合作社。

李雅说,合作社,像手榴弹绑一起,炸起来多有威力啊。这个比喻,形象,全村老少一天时间,都报了名,除了阿莲。

村民像池塘里的鱼儿一样熙熙攘攘:阿莲若加入合作社,我们就集体退出……

李雅说,千朵桃花并树生,都是一村的人,何必弄出不共戴天的样子呢?入社,一个都不能少。

看来这小丫头是没经着阿莲的厉害呢,村民都摇头,等着吧,她一准吃败仗。

阿莲是北斗村的泼妇,泼辣举村闻名。

两年前,她男人出车祸去世,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跳着脚骂街。自从北斗村富裕之后,泼妇基本绝迹,阿莲算是最后一个。晚上七八点钟,是阿莲一个人黄金档骂街时间。现在,她骂街的功夫,可以说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层次。

有一次她提着棍子,连哭带骂,把刘二流子追得抱头鼠窜。

还有一次,她的内衣莫名其妙丢了,却被村里的光棍刘根捡着了。刘根瓮声瓮气地解释,是风,风吹到我家。

阿莲恶狠狠地剜了刘根一眼,就开始骂风,骂满世界乱刮的风,骂风不要脸,只能蒙着狗皮出门。

从此刘根见了阿莲,不蒙狗皮,只躲着走。

又过几天,阿莲种在沟沟沿沿的花生,一夜之间被人偷个干净。

阿莲绕着村子,跳着脚叫骂,骂到第三天,刘二流子把一袋花生背到阿莲的门口。

李雅听完村人的描述,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了。

傍晚时分,李雅迈进阿莲的家,PK大戏拉开序幕。李雅一直以为阿莲长着一脸横肉,膀大腰圆,谁知一见,竟是个瘦瘦的眉清目秀的女人。

阿莲见李雅打量她,心里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既然上门来找骂,还客气啥。阿莲首先发难,一脚把身边偎过来的小狗踢一边,她并不解气地骂,死狗不好好待着看家,叫你到处乱跑叫你到处乱跑。骂完狗,骂天,骂地,骂嫁的倒霉的北斗村。阿莲边骂边暗暗称奇,她的话像迎头浇的一桶桶大粪,任谁都被浇得屁滚尿流,可小丫头一直笑吟吟的。

李雅真诚地看着阿莲,说,我知道你心中苦,撒泼,是你保护自己的手段。

阿莲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她别过头去,冷冷地说,你走吧,我不会入社的。

第一回合,李雅铩羽而归。

李雅找到阿莲的邻居菊花。菊花狐疑地问,能行吗?

李雅说,试试嘛。

于是菊花见了阿莲,一改往常的头一扭,主动打起招呼,她婶子,去地里啊?

阿莲愣住,啊?啊?脸都红了,迅速逃走。

李雅正在村委忙活着,菊花来了,怀里抱着几个一掐就出水的玉米棒子,菊花难以置信地说,那个泼妇……给的呢。

李雅咬着嘴唇笑了。

李雅决定不和阿莲正面冲突,只暗中悄悄关注着她。

一个晚上,李雅发现阿莲鬼鬼祟祟地跪在村口老槐树下,念念有词。

那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槐树,村人称为“树神”。

李雅知道了阿莲的心事,她去找刘根。刘根头摇得像拨浪鼓,可不能开玩笑。李雅说,你就告诉我,你喜欢阿莲吗?半晌,刘根说,喜欢。

李雅牵线,把两人约至槐树下。

阿莲说,我知道我生病的那几天,是你帮我浇的水。

……

我还知道,你把刘二流子揍了,他才把花生还过来。

……

你就没有话对我说?

那个,那个,真的是风刮下来的。

躲在老槐树后面的小村官和女人们都要笑出声了,天上的月亮也好奇地想看个究竟,被老槐树一把拽住,月牙儿就挂在树枝上荡啊,荡啊……

(原载2015年4期《洗砚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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