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这时候,我母亲的哥哥回国了。我母亲只有这么一位弟兄,他在军舰上当一名上尉,长期在国外。他回国后,听到我的情况,便来看望我。他手头并不宽裕,可是他不但供给了我眼前生活必需的一切,而且还决定去说服我祖父,让他划出一分相当可观的产业为我将来使用;这事办不成功,他决不出国。但是这件事情他是绝对办不成的;他不但对我祖父的脾气全然不了解,而且对于一般的世道人心,他也全然不了解,他在船上生活久了,对这种事情当然是个大外行。他这人身材魁梧,稍微有点罗圈腿;头颈长得象牛脖子;一张脸,一看就知道是饱经风吹日晒的。他身上穿一件军装大衣,是船上的裁缝改过的;里面穿一件花道法兰绒短袄;一条红裤子,上过一道油亮的黑漆;一双干净的灰色羊毛袜;每只鞋上一个大银扣襻,足足盖住了鞋面的四分之三,头上戴一顶银色花边帽子,帽筒只高出帽檐一寸半光景;还戴了一顶黑色短假发,后面用夹针拢住;格子衬衣,绸手绢;大腿边挂着一把铜柄短刀,用一根发乌的绦带系着;腋下还挟了一根粗壮的橡木棍。他就这样装束打扮,和我一块儿出发到我祖父的宅子去;多亏他的慷慨我也穿戴得体体面面。出来迎接我们的有“大下巴”和“凯撒皇帝”。原来是我的堂兄,这宅子里的少主人,看见我们来了特意放出来的。我深知这两头畜牲桀骜不驯,正想拔腿往回跑,我舅父一只手把我一把揪住,另外那只手挥动棍子,一下就把“凯撒皇帝”打趴在地上;可是这时候他发现“大下巴”从后面朝他进攻,他又怕“凯撒皇帝”苏醒过来,就抽出刀子,前后左右抡了一阵,说也运气,竟让“大下巴”的狗头和身体分了家。这时候,那位少年主人、狐狸猎手,带领三名仆从拿着草叉和打谷棒,出来给狗帮忙,但是这两条狗早已躺倒在地,断了气了。我这位堂兄看见爱犬死了,立时大怒,喝令家丁进攻,替狗报仇。他在盛怒之下,还破口大骂什么人敢把他的狗打死了。我舅父听见,便迈步向前,神态之间丝毫没有被他慑服。家人见他提着血淋淋的一把刀,连忙抱头缩了回去。我舅父走到他们主人面前说道:“我说,兄弟,你的狗,我也没有招它们,也没有惹它们,蹿上来就咬我,我为了防身才把它们打死。我看你还是放客气些好,躲开一边,让我们进去。”我不知道这位少爷是误解了我舅父求和的意思呢,还是看见狗死了气恼不过,居然作出了平常不敢作的事来;一句话,他顺手从家人手里夺过一根打谷棒,冲上前来,作出要打上尉的模样。上尉一面摆出防卫的姿势,一面说道:“我说,你这婊子养的笨儿子,你敢在我头上动土,小心你这生姜糖糕作的身体。[13]他妈的,我不撞你的船尾巴才怪。”[14]他一面说,一面亮了亮刀子。这位少爷的怒气似乎打了一个折扣;他往后一看,三名家丁早已溜回宅里去,把大门关上,留他一人去打个水落石出。接着,谈判开始。我这位堂兄问道:“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你来作什么?我看你的样子准是个海船上的流氓,开了小差,作了贼。可是小子,你别想逃跑,我不把你这条狗命绞死才怪呢。好个混蛋,我这两条狗死了,要你偿命。你这无赖,你们这一帮人都给绞死了也抵不上我这两条狗,知道吗?”我的舅父回答说:“闭上你那张狗嘴,蠢东西;闭上你那张狗嘴,留神我剥你的花边短袄。[15]孩子,我非用橡木手巾给你浑身上下擦一遍不可。”[16]说着,他把短刀纳入刀鞘,拿起他那根棍子。这时早已惊动了阖宅大小,有一位堂姊妹打开楼窗,问是怎么回事。上尉回答说:“怎么回事?姑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有事要见你家老爷,可是看样子这位小白脸不让我上他跟前去。就是这么回事。”停了半刻,有人把我们请进宅子,把我们带进我祖父的屋里。我们一路走,两面站满了我的堂姊妹,就象走过一条胡同一样;她们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我,真是礼貌隆重!我们到了老法官面前,我舅父对他鞠了两三个海员式的躬,就说道:“请安、请安。你好哇,老人家?你好哇?我瞧你大概不认得我吧,你大概是不认得我的。我的名字叫汤姆·包凌;[17]这孩子,看样子你也不认得,你大概是不认得他了。是啊,他就象一条新装配好的船一样;他的衣裳不象从前那样一见风儿就乱飘了。他是我的外甥,你明白吗?名叫罗德利克·蓝登,他是你的亲骨肉啊,老先生。—别躲在船尾巴上啊,你这小狗儿。”他一面说,一面把我拖到前边。我的祖父正害风湿病,躺在床上,他虽然许久不曾看见这位亲戚了,但是他照旧用他特有的那种敬而远之的冷淡态度接待他,对他说,他很高兴见着他;还请他坐下。我舅父说:“多谢老先生,多谢,我还是站着好!我自己不跟你求什么;你要是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帮帮这孩子的忙吧。你待他太不文明啦!为什么说你不文明呢?我敢说,北非洲的黑人也要更讲些人道,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丢下不管,让他们挨饿挨冻。”他说到这里,用手指着和我的堂姊妹们一起跟进屋来的那位少爷,继续说道:“我倒想知道为什么你单照顾这个只会在好天开船的水手,可是不照顾我妹妹的儿子呢?他跟他还不一样都是你的亲骨肉吗?难道他不比那大笨蛋长得漂亮得多、魁伟得多吗?算了,算了,老先生,你想想,你不久就要到上帝面前去坦白你干过的坏事了;你要记住你作过多少对不起他父亲的事,趁现在还不太晚,赶快尽力弥补弥补吧。至少有一件事儿你是能够办到的—把他父亲那分产业给了他吧。”小姐们一听这事关系到她们切身利益,立刻忍耐不下,一齐扯起喉咙向我舅父大吵大嚷。她们骂他是无耻的伴当、无礼的臭水手、猖狂放肆的家伙。“难道他也配指点我们爷爷,要他东就东、西就西吗?我们对他妹妹的小崽子照顾太周到了。我们爷爷从来公正,他知道谁是忤逆儿子,谁是孝顺儿子,孝顺儿子是件件事情都听他的吩咐的。”她们就用这一类的言语对着我舅父泼口大骂。最后老法官喝令她们不许作声,她们才住了口。他平心静气地责备我舅父举动没有礼貌,他说这是由于教育不够,他可以原谅。他又对我舅父说,他一直待这孩子很好,送他进学堂也已经有七八年了,可惜他在学习方面没有一点进步,反而沾染上各种恶劣的习气。他相信这孩子确实行为恶劣,因为他有一次亲眼看见他对准了牧师的下巴干了一件极其野蛮的把戏。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观察一下这孩子究竟干哪一行最合适,然后选一种老老实实的行业,送他去作学徒,只要他能改过学好,往后的一举一动能够注意检点,不致有失体统。这位诚实的水手心里就象热油煎沸一样,他觉得这是侮辱他的自尊心,感到莫大的气愤;他回答我祖父说,不错,他把这孩子送进了学堂,但是在吃饭、穿衣、买书以及其他日用必需品上,他是一个大钱都没有破费过,他连一个先令的费用都没有出过。因此这孩子没有很大的进步,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谁说这孩子没有进步,谁就是个撒谎、愚蠢的混蛋,该罚他“拖船尾巴”。[18]他自己(也就是说,上尉自己)虽然不懂得这套玩艺儿,但是他确实知道,在全乡同样学龄的孩子里头;要数罗利[19]学问最好。若是大家不信,他敢拿出整整半年的饷银打个赌注(他一面说,一面掏出钱袋,向大家挑战)。他又说:“再说,他也不象你说的,天生是个坏坯子。他倒象是条没人管的破船,任凭风吹雨打,你可明白?老先生,你太不照顾他了。至于你们那位牧师,他本来是个坏蛋,他只打落了他几个牙齿,便宜了他,把他脑浆打出来才称我意呢。上帝在上,他别让我碰见,干脆一句话,他是最好躲到格陵兰去。你答应把这孩子送去学一行手艺,谢谢你的好意。你也许要他学裁缝吧?那我还不如绞死他算了,你明白吗?—走;罗利,我知道这是块什么样的陆地;[20]孩子,转过帆来,往回开。只要我身上还剩一个先令,我决不让你缺‘大头’[21]使唤。—上帝保佑你,老先生,你的船正在往阴间开呢,可是我敢说,船上的粮食装备还他妈差得远呢。”[22]我们的访问到此结束,我们回到村子上,一路我舅父嘟嘟囔囔直骂那老沙鱼[23]和包围着他的那些小鱼崽子。
第四节
我祖父立了遗嘱—我们再度访问—祖父逝世 —当着全体遗族宣读遗嘱—我的堂姊妹们大失所望—我舅父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