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1月初版《蓝登传》整理;中文本译自Tobias Smollett:The Adventures of Roderick Rando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2
在各种各样的讽刺之中,最能引人入胜、最能普遍使人获得教益的,无过于在讲述一个情节处处生动有趣的故事时信手穿插进去的那种讽刺;这类故事之所以会达到这种讽刺的效果,还因为它能把常见的情景写得稀奇可笑,既使其中每一细节都以现实为根据,又能具有优美的新奇感。
读者在阅读他所偏爱的人物的经历之时,不仅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而且也会站到人物的一边,同情他的不幸,对于陷害他的人感到强烈的愤懑,心中燃起人道的激情;坏人无礼,好人受欺,两相对照,更能激起读者的不平;因此,每个故事在读者心中就产生两种效果:故事的情景既保存在记忆里,同时内心也从这事例中吸取了教训。人物既然不仅仅是一系列的姓名,而是丰富多彩的创造,因此读者就不会感觉厌倦,相反,他会感到愉快;作者从各种不同的具体情况表现生活的变化,也就有了充分的机会表现自己的才智与幽默。
传奇文学无疑是愚昧、虚妄和迷信的产物。在世界的黑暗时代[1],如果有人因自己的智慧或勇敢而出了名,那么他的家人和从属就利用他的这种优良品质,加以夸大,把他和他的特点说成是神圣的、超人的。普通人很容易就上了当,求他保佑,尊敬他,赞美他,以至于崇拜他。他的事迹传到后代,已经被人夸大了千百次;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叙述他的事迹,借以促进道德;人们把他当天神一样看待,立庙纪念他,以资鼓励那些想要效法他的人。这样就产生了基督教以前的神话,而神话无非就是一部荒诞传奇的总汇。等到知识进步了,天才也获得了培育,这时人们又把这些故事用优美的诗歌加以美化;同时为了更能引起注意,人们就在节日,在公共场所歌唱这些故事,使听众既获得娱乐,又受到教育;有时,在战斗之前重述这些故事,来激励人们去作出光荣的事迹。由此就产生了悲剧和史诗;随着修养的提高,悲剧和史诗的发展也到达了完美的境地。古代的人们听到他们最优秀的诗人用诗歌赞咏了这些奇事之后,自然就不爱听散文的故事了。因此在古代文学的全盛时期,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传奇文学,也许色诺芬的《库洛斯的教育》[2]一书可以算作例外;直到野蛮人入侵欧洲之后,艺术和科学开始复兴了,这一类的东西[3]才出现。但是当人们的头脑受到僧侣巫术的蒙蔽和腐蚀,遇事轻信,以至达到最荒唐的程度,这时传奇作家就出现了,这些作家完全不顾情理,满篇写的都是些最荒唐的奇谈。论天才,他们是无法和古代诗人媲美,因此他们决心想在虚构方面超过古人,想引起读者的惊叹,而不去诉诸读者的理性判断。因此他们就乞援于魔术;不用庄严的情操和实践去充实人物的性格,徒然用体力、活跃的动作和荒诞的行为使人物显得与众不同。虽然他们所描绘的形象是无比地可笑或不近人情,但是仍然有人赞成,有人欣赏,而世人也就居然受了骑士冒险故事的精神流毒了。这时,塞万提斯[4]起来用他那不可摹拟的嘲讽的妙笔,纠正了人类这种癖好。他以正确的观点,揭示了骑士道,改变了浪漫传奇的目的,使它成为有用而又有趣的文学,使它成为喜剧,并揭露日常生活中的愚蠢。
其他西班牙作家和法国作家也都曾经用过这个方法,但是其中最成功的要算勒萨日[5]先生。勒萨日先生在他写的《吉尔·布拉斯》中,以无穷的幽默和智慧描写了生活中的无赖行为和缺点。我的这部作品就是仿照他的规模而写的,不过在具体写作的过程中我大胆采取了不同的作法,因为我认为在有些地方他所写的情景太离奇,太过分,或者只有在故事发生的国家才可能出现。吉尔·布拉斯的丑事大部分只能引起人的讪笑,却不能引起人的同情。连他自己都讥笑自己作的事情。他从苦难过渡到幸福,或者,虽然算不得幸福,至少也算得安适吧;但是他这变化来得太快了,读者要可怜他也来不及,连他自己也还没有来得及和痛苦混熟呢。在我看来,这种写法不仅有所牵强,而且不能引起读者对肮脏的、险恶的世道人心,激起应有的、充分的愤慨。
我所要表现的是关于一个谦卑而有品德的人如何和各种困难挣扎,是关于一个无亲无友的孤儿,一方面由于自己缺乏经验,另一方面由于人类[6]的自私、忌妒、恶意和卑鄙的漠然态度,因而遭受到各种困难。为了使读者能够处处袒护他,所以我给了他一个比较好的出身和教育,我希望借此使心地坦率的读者对他的一系列的不幸遭遇能够寄予更热烈的同情;我固然预料到有人读到他陷入一些下流的场合时会感觉不快,但是我相信,有判断力的读者不仅能够了解这种场面的描写是不可避免的,由于他地位的低贱,他必然只能在这种场合里活动,而且在浏览这一部分生活的时候也会发现一些癖好和欲望往往披上正当的喜好、礼节或者教养的外衣,因而感觉好笑;此外,他的脾气中的一些怪僻之处我是这样处理的:他是怎样我便怎样把它表现出来。不过我想也没有必要为这种写作方法多加辩护,在这方面,最优秀的作家早已开了先例,其中有几个的名字我已经提到过了。
任何聪明的读者一看就知道我在叙述事实方面并没有违反真实;这些事实大体说来,无一不是真实的,不过具体的环境是经过改变、经过伪装了,为的是避免人身讽刺。
最后我想说一说我何以要把一个北方的不列颠人作为这部作品的主角。原因主要是这些:我只要用一点点的花费就能使他得到教育,这种教育,我认为按他的出身、地位和人品而论,他是应该受到的,但是按我计划的规定,他的力量终究是菲薄的,不可能在英国受到教育。其次,在王国的边远地区描写一些有欠文雅的举止还比较恰当,若在京畿附近就不恰当了。最后,苏格兰人性喜游历,因此我把这冒险家写成来自苏格兰,也说得过去。
高雅的读者读到这部稗史里有些人物口中说出一些无聊的骂人话来,也许会感觉不快,请允许我预先声明,我当初是这样想的:要揭露这种无聊的咒骂之荒唐可鄙,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把这些咒骂连同当时的整个谈话,如实地、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