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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欲望

现在我们已经站在玉米地的尽头。从住处过来,路程一天比一天远,草叶上挂着霜,阳光留在玉米梢上。是秋天了。我说。我提醒长脚现在要割玉米。我们的目光转向土地尽头这片高大杂乱的庄稼,玉米地散发忍冬或蓟草的气味,它支起这迷宫,这个夏季筑成的、复杂的结构系统,正随风发出沙沙声。这就像我们关注一种性格,谁会注意到这些变化的整个漫长过程;当我们发现变化的结果产生一丝惊异时,现实已经无法挽回。是的,玉米秆已经倒伏了不少了,田垄已经成为草莽状,寸步难行。而夏季呢,玉米地的长垄整齐幽深,我看见长腿当时蹬一双公家的夏季农田鞋,几步就跨出田垄。那两条瘦削的、弯弯的长腿,嚓嚓嚓跨过节状的玉米秆,玉米油绿的叶子遮着他的脸。棒子正等待灌浆,叶腋的缨络是白色和粉红色的。他的两条长腿嚓、嚓、嚓,跨了出来,每一步似在田垄上空久久地停留。在他身后,仍有玉米叶的声响,那是一种海潮的声音。也许有人在割青饲料,也许是风。长脚的脸遮在宽肥的玉米叶里,我听清了嚓嚓的脚步声。在炎热的夏季,听觉给人一种凉爽的印象。我睁大眼睛,感到有些疲惫了;他驱使那对鞋子跨出田垄,走得那样快,有很潇洒的味儿,像是很美。渐起的南风吹动他的衣裳,他走出了地头;有如清泉流入酷热的,耀眼的土地,发出咝咝声音,漫出氤氲蒸汽。

现在当然是秋季了,我们站在玉米地的地头,等满仓来清点田垄。这个本地孩子喜欢做计数的事情,麦季时丈量麦地,等麦子割完,他就跟着我们转到玉米地来。我们要割倒玉米,大地之上,只剩下这片玉米地了。

六百公顷的玉米在视觉里难以形容,它在以前长得那样茂密,蔓延到大地的尽头,可能在完全割倒它们之后,土地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满仓说我们只割了一小块。他的意思大概是十六分之一,或三十二分之一。他伸出小手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席地而坐,并不懂他要表达什么;满仓的话已经不再可靠,没有参考价值了。

有一天,满仓清晰地讲出,他看见一个死掉的人,他看见的那个女人死掉了。

但是对于满仓的言行作为,谁还会相信呢?

割麦的季节,满仓朝麦地深处笔直地走去,他携带那把圆规状的木尺,顺着割净的地头走入麦田,他一边走,一边转动木尺,尺子双腿叉开,不停地更换支点。有时,一些泥块被尺尖带起,洒落在麦地里,等他走远,那些泥块就看不见了。他整个身子淹在麦子地里,他的肩膀比麦穗高不了多少,脑袋浮在麦芒之上,在大地的暑热里抖动,缩小,消失掉。他成为一个黑色斑点,一个墨迹,印在成熟的地平线上。如果我们从侧面观望(他横着走也是如此),那木制量尺在阳光下镀了金,两腿又尖又细,顶端由满仓的小巴掌握紧了转动着,轮换着翘起一条木腿;每次把其中的这条腿插入厚实的麦地,另一条呈水平的时针状,划了一道弧,静静跨过了满仓的肩膀,像在空中长久停留。天气阴霾的日子,他才模糊成一团,整个儿像一个移动的计数器。

我们这时都席地而坐,期待满仓回来,我们眼巴巴地看他移动并消失掉。

他记错了才好,只是别记多了。我说。

长脚的双眼追随着那柄量尺。你看他走得多带劲。长脚咧嘴笑了笑。

长脚起来很晚了,吃饭慢条斯理的,但做事不含糊。他掰开半个馒头,交给等着上工的满仓。满仓吃过了饭,因此吃得很慢,馒头鼓在腮帮子里,很难看的样子。队长叫大家列队站好,镰刀必须握在右手。队伍动弹着,右面逐渐变得寒光闪烁,很齐。这时长脚说,一天有一天的事,有一天的活儿,他咧嘴笑着,镰刀贴近裤缝,站得笔直。我看了他的刀,那刀脊上很明显锻了五星的记号,这刀挺快,你试试。我摸摸刃口,收割时期拇指磨得嫩红,没有什么明显触觉,刃口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我说行。但说话时我的神情不太认真。长脚说,这刀已经很锋利,他让满仓做个套子免得伤了人。可一直没给我做。他说。我们同时看了一眼远处的满仓,发现满仓有乖戾之感。——我的刀是弹簧钢的料子,我就很少磨刀了,用在磨刀上的时间很少,也不带磨石。长脚说。他张开双手,表示真的没有带磨石。

大家排齐队伍开始朝地里走,我们是男连,一百多人的女连,尾随于后,走了五分钟,队伍实际是散漫了,顺着小道作蜿蜒状,像是大群的菜牛或乳牛在走。我回过头去,梅珍还是拖拖拉拉跟在这女孩的队伍里,她戴着绿底子黄花的套袖。我在心底呵了一声,梅珍就不见了。在整个收割季节,每天出工的情景就是这样大同小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很难分清的,每天太相似了,也像是促使大脑产生错觉。队伍尘土飞扬,刀光闪烁,人多,杂乱,我感到梅珍的存在时,她就跟在队伍后面,如果忘记这张面孔,她便消失殆尽。几次早晨,只要我转过头去,就能看到她那副套袖,还有脸蛋;她的身材并没有什么变化,并没有怀孕,线条正常;下地劳动,她穿着宽大旧衣裳,衣襟被风吹起,显出轻灵的样子来,很有神采,比我臆想中的状态要好多了。但是实际上,她真的是不见了,照书面语来说是失踪了。她是哪天这么走着走着,“失踪”了的?在麦子开镰的某天,她就写了这个书面语跑掉,不见了。有时候(上午或下午)她确实要到牛舍去帮着挤奶,夏天出奶多,那边也需要她,割麦更像是临时的加入者,这样,我更不能确切说清她是哪天走的,消失的,她在哪天去了什么地方。农忙时,这里常有临阵脱逃的人。

我记得有次和长脚到牛舍去看望过她。我单独去牛舍,也看到过长脚和她在喂牛,或者给乳牛挤奶。这都是一些简单劳动:梅珍把铡细的青饲料倒入牛槽(那时她的肚子必须贴近很粗糙的槽口),乳牛已挂着透明的涎水蹒跚地凑近来,喘息着,舌头舔完一个鼻孔,又去舔另外的一个。我倚在附近的谷草堆边,看看梅珍,也看站在一旁的长脚。有时从乳牛的侧面看过去,牛排得很齐,与人身材几乎是一样高,他们只是大致上看一下牛的外表,如果有什么异常,可叫兽医处理。长脚在我的关注下镇静地在乳牛的后腿前蹲着,那时我并没有真正感觉到什么。由于青饲料过于丰富,夏季剩余了许多牛奶。以后,就传说梅珍在模仿一个历史人物,每天用牛奶擦脸的事,但从没有真正见过,长脚也说没有见到。梅珍的脸和脖颈确实很白,前胸丰满,这能与牛奶联系在一起。有人肯定地说,夏天的牛奶稀薄。而实际上,牛奶仍然那么芬芳,夏天的产奶量确实大大增加了。伙房里不需要那么多,梅珍那边无法储存,只得把奶炼成奶油,存放在伙房的仓库里。但是这批货存放以后,通常被忘记了,仓库的情况很糟,有许多东西不断在捂坏变质,最后,是再把它们扔在外面的垃圾堆里(有些发绿的猪肉或者猪头,还有的,就是一摊一摊的膏状物质),这就是梅珍制作奶油的下场,谁会去想到它们曾是洁白的牛奶。

麦子被完全割倒了以后,玉米地高大萎黄,耸立在麦地的旁边。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已经站在玉米地的地头。我对长脚说,要干活啦。他擦了刀,手在裤子上拍了两下。我们看到留着麦茬的土地平展展铺开,伸向远方,它在我们的邻近留下大块的黄褐色阴影:温暖的,带着蓟草气的玉米立在眼前,几乎一伸手就可触摸它们。玉米的根部还泛青,霜花挂在垄趟的杂草之中。满仓坐在地头听别人在分配一天的垄数。满仓做了一个手势,说我们只割了一小块。他的意思是三十六分之一,或四十八分之一,但没人听信他的话,谁也不再听信他的主张,满仓坐了下来。也许他认为这个数字不会错,他喜欢记这些东西,但是,已经没有参考价值了。

实际上,满仓只属于疑犯之列,只是在那一夜像被盘问过久了,他显然有些站立不住。他再三说没有偷青年宿舍那架小收音机,真没看见过这东西。他说。那时天色已晚,我们明显感到困倦,满仓讲不清丢失收音机的那夜,他去了哪儿,没有证人。他站在房屋正中的红砖地上,听别人一个个讲每人当时的事:去了什么地方、谁可以证明去了什么地方,没有走进这所房子。但轮到满仓,就谈不清楚,却努力要谈清这件事,伸出小手做一个个手势,总也不清楚这表示什么。从这一晚开始,我们开始不信任这些手势。也许这反复的询问,耽搁太久了,我们都已经累了,满仓还站在红砖地上,蜡烛即将熄灭了。长脚说算了吧,这大概是个无头案子,收音机肯定找不回来了,都困了,大家明天还要割麦,算了。没有人回答什么。收音机摆在空屋子内不见了,应该是奇怪的,也许查不出来,但查一下总比糊弄过去好些。大家就这样让满仓一直站到深夜,后来他终于承认,是自己拿的了,说这句话时显然他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承认了这件事。蜡烛即将熄灭时,他突然承认了。是我拿了。他说。那声音在静夜里细若琴弦,让人奇怪。他卸了重负,深深叹一口气,说脚脖子作疼,明天还要割麦呢。他蹲下身子来,这时蜡烛完全灭了,屋子里面漆黑一片,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他蹲在什么地方,或是蹲在一个很深的地狱里面。他说,收音机藏在一个草垛底下,是类似他的声音,一种肯定语。但音质飘飘忽忽,像由矿井里传过来,谁也看不到他的脸、他的小手在做什么手势。他已融化掉了似的。当时我们过多地注意到这肯定语的实质,有些意外地直坐在床上,收音机总算有了着落。许多的脚丫已经窸窸窣窣触碰鞋子,我们都有了活力去找那个草垛。可是这个夜晚,满仓一共肯定了三个地点,第一个地点没有找到,他讲了第二个,以及第三个地点,但终而一无所获;我们在一个草垛里扒了好长时间,当三星微明时分,巨大的草垛经不住掏掘,整个倒坍下来,我们白白地掏掘了一番,弄得十分疲劳,直到了天明时分,大家才明白满仓的话不能相信,觉得气愤。但是他还小,俗话说大不打小。我们不可以打他,只得作罢。翌日清晨,满仓开始有点发热,我们让卫生员给他打一支吊针,让他休息一天。满仓平展四肢躺着,很放松,手腕也可活动,但是当卫生员把针尖逼近他的胳膊时,他的肉就作硬,他对卫生员说放松了,没有紧张。但胳膊分明是铁硬的一块东西。卫生员说,这人怎么了。

满仓躺在那儿说胡话,说麦子就要割完了,老说麦子和麦地。后来,他拉住卫生员固执地说看见一个死掉的人。他看得很清楚,那个女人死掉了。

满仓的举动,搞得卫生员很不愉快。

夏秋之季的白天还显得漫长,只有当晚风飘来远处的牛哞,长脚的眼睛才会暗淡下来,他在闲谈之中提到城里一个朋友的处境,说城里并不是事事如意,与农场基本相同。但他没有把来信读给我听,也无耐心容我提问。这也许是个需要谨慎的话题,我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仰望夜空,看到星星在眨眼,我们听到夜里牛在哞叫,分不出这来自于母牛还是别的什么牛,无论在任何紧迫或尴尬的情形之下,牛的声带固定在某个频幅上表达那意思,不知想引发什么。但这力量促使旁人去追溯,感到一点悲戚或伤感的紧压。大块大块的庄稼密不透风,等待人手去收获,也许仅是一种理由。这些杂念虽出于自身,实际上,仅是区区几声牛哞所致。

麦子在依次被割倒,玉米地逐渐显露出来,给人突兀的感觉。站在地头上,庄稼几乎让人相信,它是一棵一棵被插入田垄,它的种子通过机器那规则的圆孔滑入下来,一颗颗裹着颗粒肥料,被埋入土地压实,这在设计时已预先想好并加以实行,不可能引出预料之外的麻烦。长脚对我说,他不愿再去牛舍了,他说这工作没法去做,他讨厌这么做。他在牛舍的一隅伸出双手,让我看到上面沾着的乳汁,他的手指粗大红润,虎口鼓起一块肌肉,可以说这是他长期挤奶才形成的。他甩动手,说讨厌那奶味。长脚伸了个懒腰,倚在谷草堆上,那两条腿伸得极长,样子很难看。我感到我们离牛舍很远。他说。我们靠在那草堆上,草枝作响,屋顶上方横着灰色椽子,奶牛都站在不远。斜在草堆上可看见梅珍的背影,以及乳牛后腿上的火烙印,梅珍转过身来,将极白的面孔朝着我们。我说乳牛实际非常温和,并不使人感到有所伤害。长脚咧嘴笑笑。“我知道。”他说。他看梅珍低下腰,将纱布蒙在一个个奶桶上,他身下的草枝在响动,眼睛直盯着弯腰的梅珍。“我不想再干了。”他轻声说。“你大概喜欢这工作?”“不知道,我想这挺干净。”我说。脑际展现出梅珍用牛奶擦脸的情景,但是总不清晰。我往壁上搜索,发现这个图像正逐渐消失掉。梅珍在乳牛身边蹲下身,背对着我们轻轻摇晃。我就不说什么了。长脚静静地靠着,一言不发,我仰起头,知道那些牛奶是透过这层屋顶蒸发到田野里去的……奶油成了垃圾上的狗屎,余下的只是奶牛还在,躺在这儿与长脚肩并着肩,心里难免牵挂地里的青饲料。看起来胀鼓鼓的叶苞正在灌浆,实际并不会成熟,这些叶苞被用作了青饲料,叶苞实际已是一堆狗屎。

我们就这样每日朝地里开拔,一直走到土地的尽头。不管去割小麦还是到大田种庄稼,我们的路程一天比一天远。偶尔,我仍然可见女连里有绿底黄花的套袖闪动,有梅珍的白脸。女人们总是絮絮叨叨,不知所云,但声音由风飘来,显得顺耳。长脚也许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的两条长腿走得嚓嚓作响,他的镰刀贴紧裤缝,脚上套着公家的农田鞋,显得干练而精明。大家都似乎陷入嗡嗡的嘈杂之中,只有他是清醒的,从未失去判断。他看见人们摆弄着镰刀,看到走在前头满仓的脑袋便咧开嘴笑了笑。他看见有人挥动镰刀,就势在路边的草莽间大肆杀伐,也咧一下嘴唇。一路上这种嘈嘈杂杂的声音不绝于耳。长脚将镰刀贴住裤缝,几乎是沉默地走向地头,他只是偶尔在一个突然的欲念驱使下,举起镰刀朝杂草转了一下腕子——他走得好好的,突然这么一扬,给人以怪异之感,似突然接住远远射来的乒乓球或别的飞行物。他微侧过身子,长腿仍在步行,但只一招手,那草芥已断作两截。动作在很短时间内完成后,立刻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朝前疾行。这印象长久留在我的脑海里——我还记得夏季他跨出玉米地的样子,我感到这些姿势刹那间都很美,带着几分坚毅、潇洒的意味,难以忘怀。他也许本就是个坚毅的人,目光明亮,走路极为轻快,他一直是以这种状态下地割麦的,只是有次他说,他的手指割破了——这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早晨发生的事——他的手好好的,看不出有何异常,他一边走却一边这么说,他的手指割坏了。他没有给我看一下伤口。这时天气阴霾,像是要下雹子,有凉气正从我脚心逐渐沁来,小腿冷飕飕的。我们加快步子朝地里走去。他小心地拿着自己的镰刀,紧挨在路边走。我偶然注意到满仓正走在前面。他的鞋不合脚,他用绳在左脚背上绑了一道。鞋子很大,发出了拖沓的声响。也许,他丢失了一只鞋才这样的。玉米地遥遥在望,我们能够感到玉米地温暖的气息,但要走近它还需要很多时间,我们加快了脚步,不久满仓落到我们后面了。路边的野草还未枯黄,整齐地分在两边,一直朝前延伸。但这个时候我们突然看到草丛之间站着一只极大的白鹅——从没见过比它更大的鹅,它直起项怔怔地看着长脚,或是看着我;它的冠子鲜红欲滴,在草丛上舒展着,像是硕大的单瓣的花朵,开在那儿纹丝不动。它的位置离小路有一段距离,当我们走近时,长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抬胳膊,手起刀落,那朵红花就飞落在不远的树丛里;鹅离着路边有一段距离,镰刀几乎是难以够着的,但却做成了这件事。直立的鹅颈被砍去了脑袋,像鸡脖子一样张开白毛,几乎粗了一倍,带动庞大的身躯走动起来,摇摇晃晃朝我们走来,朝路边走来,没几步,便哗啦倒在草莽之间了。在那一刻鹅的血脉几乎凝固了一样,像是被一个阀门关闭住,迟疑了许久,双足开始走动,时间几乎被拉得很长。而实际上,大概仅四分之一拍,血涌了出来,喷洒在亮绿的草叶上,以及它洁白的脊背。它倒地以后,我听到血流冲击植物根茎欢快的声音。

他的两条长腿走得嚓嚓作响,

他的镰刀贴紧裤缝,

脚上套着公家的农田鞋,

显得干练而精明。

我们离开它一两步的距离,它绊倒在草丛里,这是几秒钟内生出的事。

拐过路口,发现满仓重新赶到前边,神情惶恐地朝玉米地走去。

——那只鹅是打算朝路边过来,因为看不见路,才绊倒在草棵之中的。

我们坐在地头上憩息,长脚的两眼没有倦容,也不觉得累。那把染了鹅血的镰刀平展展躺在他身旁,血凝在一处,染在刀脊的五星印记上。也许,刀口崩了,这是一个巧合——刀口是从鹅的颈椎间砍入的,这可称极快速的一击。

他对我说,他被镰刀割破了手指。他举起手指给我看。伤口不小,我叫卫生员给他扎止血带,带子上渗出血来,凝成鹅血的样子。这刀子太快了。他说。怎么就割破了?

他没有再提到是怎样才割破了手指。伤口好得挺快。没事的时候,他看看手指头,仔细看手指上月牙状的那痕淡红。肉长得极嫩,有光泽。上床以后他躺着转动那手指,看能不能活动。他淡淡地告诉我说,他的朋友是医院的男护士,力气很大,每天仅是用推车,把临产的女人抱到产床上,或抱下产床。以后,在一封信里他的朋友说工作有些使他受不了,每天看那些赤裸的场面确是一种折磨。长脚艰难地说着,又不再说了。他在受伤的手指上吮了一口,那手指发白,孤单地竖在烛光之中,渐渐地,泛出那月牙状的一痕桃红来。他咧着嘴,像是因为疼而笑了笑。我说:“麦子快割完啦,我们可以休息几天。”还有玉米地没有割,有多少呢?四百公顷?他问。还有这么多的地没有割。他的眼睛转向墙上的镰刀。我愿意割玉米,那活儿不累腰。他说。他下地唯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麦子太矮。高个子弯下腰,割矮矮的麦子实在是累人,等割上玉米,他的进度会快一些的。他这么解释也许很对,能看出他喜欢割玉米。收获的日子即将来临,却显得缓慢起来。“不知哪天我才能去割玉米。”他说。“割麦子太累了。”他望望墙上的镰刀这么说。

现在我们到了土地的尽头。我们被这片高大的庄稼所阻挡,阳光留在干枯的玉米雄穗上,返照出夏季失去的那层金色粉末。玉米地带着本有的荒芜展现在每个人面前,支着即将倒坍的、巨大的结构系统,已由仲夏一直延伸到深秋季节。田垄中现出草莽的衰败征兆。在夏季长脚套着公家的农田鞋,几步就跨出这庄稼的绿色重围,他每一步都在绿亮的背景里久久停留着。可现在玉米终于侧过修长的身影一棵一棵倒在田垄上。浑身哆嗦着,挟带着懒散的气势躺下来,趴倒在地上,发出野刺梨树哗啦啦的声响占据了一块地方,真不信这仅仅是一棵玉米。

从收割玉米的第一天起,我总相信会出什么事,但这只是一种错觉。我在收割的间隙张望天色,寒风阵阵吹来,我独自面对眼前的这片庄稼,相信不仅仅是错觉。小个子的满仓从第一天割玉米到现在,一直无法完成自己的五条垄。他无法看清方向,玉米高出他的头顶,遮住了他的视野,使他割的路线弯弯曲曲斜插到别人的田垄里,也许不久又斜着割回来。他割得挺慢,他的个子只到玉米的叶腋处,根本看不到前边的景物。他那五垄割倒的玉米忽左忽右朝前延伸,有一种怪异的样子。连队长说满仓你太小了,你等等吧。连队长让两名快手夹在满仓左右——这个办法在开场的几分钟里,就可以给满仓留下齐整的五垄玉米,瞎子也可以摸索着割倒它们。那两把快刀以非常的神速割进玉米地,开出深深的巷子,中间就是孤单单的五垄玉米,直直地立在那儿。

温暖的,带着蓟草气的玉米立在眼前,

几乎一伸手就可触摸它们。

我不断张望天色,独自立在地头,能感到寒风阵阵吹来,像是天气要发生什么变化,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长脚若无其事地注视眼前的田垄,他摸摸镰刀,手掌在裤子上拍打了两下,显得干练精明。他的双眼可以越过高高的玉米梢,望到天边的景色。满仓从地头走过来,又很快被两名高大的快刀手裹胁而去。满仓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个子显得越发矮小,玉米高过他的头顶,他即将被它们所淹没。他们三人哗啦啦走过荒芜的地边,犹如去奔赴一个法场。长脚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他看到连队长在地头的一翼象征性地砍动庄稼,立刻就步入玉米地,像是带着一种饥渴扎入这片庄稼,双脚沉重踏过土地,将玉米一棵一棵割倒。他跨出玉米地时,叶子苍翠还带着一层油光,而现在已经消失殆尽了。玉米在盛夏季节直直矗立在他身后,张开金黄的雄蕊,在它下方,叶苞上的穗子似白色或粉色的长发,柔弱地垂挂着,细密、温柔,倚靠住强壮的枝干。收获玉米总带着恼人的响声,玉米秸干枯皴裂,果实有时掉落在地上,露出一颗一颗石子样的玉米粒。两名快手此刻确实不凡,弯下腰左奔右突了一阵,玉米地带着刺耳的嘈杂,露出两条长巷。两把快刀带着欲望逐渐进入这愈发见长的巷子,侧面效果,只是见他们双足着地,骑马弯弓地跳来跳去,这是一片乱糟糟但有韵律的响声。满仓被甩在后边,用他的小手一棵一棵割倒玉米。他惶恐、可怜,身单力薄,并不只是踟蹰。当我埋下身来抓住粗糙的玉米秆时,长脚的镰刀几乎就在附近闪烁着,长脚摧枯拉朽,挟带着深秋的寒气从我身边过去,他的刀带着刀刃上铮铮的声音,从杂乱倒伏的庄稼底部传来。玉米海潮似的涌动,玉米地上留存着锋利的茬口,刺穿那些紧压着的庄稼,难以数清它们究竟有多少。

玉米地在寒风里飒飒响作一片,它的独特气味逐渐散发。经历多场秋雨,玉米地的凉爽清新已成过去。它有另外的一种气息了,这是人们所陌生的。

在这天,我们发现一只猪的残骸躺在玉米地深处。此时,送饭马车的鞭鞘飘扬在玉米地的上方。有人说发现了这件事。我们知道要吃饭了,浑身松散。死猪身下的玉米还刚刚秀穗,很矮小。不远处,马车鞍辕上的金属环铿锵作响,马在喘息。在远隔这一大片玉米地的空间,声音似被一只巨手所掩,显得轻微而不真实。我们将玉米的细秆削平,做自己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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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座寂灭的宇宙,由一亿八千万个大世界组成。陆阳坐在一颗陨星上,望向眼前的宇宙:“炼化这座宇宙,应该够我订阅后半部内容了。”叮......您炼化一座宇宙.....账户充值......一万年后的未来,人类从废土中挖掘出一台残破的服务器,揭开史前修炼文明!陆阳重生,发现他拥有登录服务器权限的读者账号!订阅小说,领悟功法,提升修为......在这个世界,订阅才能变强!
  • 1分钟现场成交法:金牌店员是这样炼成的

    1分钟现场成交法:金牌店员是这样炼成的

    这是一部店员必备的现场成交实用宝典。本书以一个个极具代表性的现场成交场景为线索,以现场成交策略为核心,打磨出一篇篇简单、有效、做得到的现场成交篇章。这些成交策略都是经过门店实战运用,并被证明行之有效的方法、技巧,对极需提升自身能力但又异常忙碌的店员来说,只需花上一分钟,就能轻松掌握门店销售秘诀,给店铺的业绩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秋

    英国退欧时期、特朗普执政时代,公共历史如何影响个人命运,书写13岁女孩儿与85岁老人的真挚情谊如何抵御时间的洪流,布克奖短名单作品;2017年《纽约时报》十大好书榜首;英国大学艺术史教师伊丽莎白在少女时期与年长她许多的隔壁邻居丹尼尔是好朋友,两人经常探讨艺术和人生问题。丹尼尔年轻时是个艺术家,与20世纪50年代英国家喻户晓的政治丑闻模特克里斯汀·基勒是好朋友。小说从一桩真实的政治丑闻出发,探讨了女性艺术家在时代背景下的天花板问题,将伊丽莎白等一众英国人民在脱欧时期的精神状况投射其中,全书由丹尼尔濒死的梦境和伊丽莎白少女时期的回忆交叉组成,共同交织出一幅当下英国社会生活图景。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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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