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见父亲赵习瞻不在家,无人管束的她带上他共四人一起赶往佛山,当日太阳还未落山,众人便抵达了佛山城。
由于车夫对大基尾一带比较熟悉,因此众人决定先在那里落脚。她命车夫特意经过琼花会馆的旧址,只因她很想看看叶总督一声令下后那里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而残酷的现实并没给她意外的惊喜,从前热闹非凡、锣鼓喧天的画舫红船所在地,如今确已成了断井颓垣。
放眼望去,琼花会馆萧条荒凉,几乎没了一丝鲜活气,周遭也看不到什么人走动,说是被世人遗弃的废墟也不为过。
见此萧索之象,她倍感凄怆,童年时的美好回忆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清廷暴力扼杀,任谁会无动于衷呢!
可她心痛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眼见她眼神空洞,容色哀楚,于是赶紧催促车夫尽早驾离这伤心之地。
不多时,四人到了大基尾附近的一家名为“若愚”的客栈门前。
由于这家极有可能是周围最好的客栈了,且见天色已晚,四人决定在此休憩。
下车后,她和他并肩走在前面。
这时,一路默然不语的她终于开了金口,有些忧伤地叹息道:“从前多是我哥哥带我来这的,现在他走了,琼花会馆也不在了!”
听她这样讲,他亦有同感地好心安抚说:“是啊!若是清阳兄还在,今日他也很有可能会一道前来,说不定叶小姐也能跟着一起,那该多好啊!”
哎!才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和他二人禁不住再次感叹起世事多变来。
接下来,就坐后,他豪气地声称在佛山这里吃住都由他来做东。
点菜时,他还略显殷勤地让她拿主意,并且还周到地询问了下车夫和侍女的意见。
她见他如此体贴友善,心中更觉暖如春日。
她知道很多人刚有了点小作为就开始狗眼看人低了,对上阿谀拍马,对下颐指气使,完全是两副嘴脸,且这样的人她见过多次,甚至可以说她家中便有许多。
她寻思着这他确实是个难得之人,于是受了影响的她亦学起了对方来,笑着对车夫和侍女说道:“今日我们是在佛山,不用拘什么礼数,而且大财主洛鸿勋都发话了,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千万别跟他客气。”
即便这样说,车夫和侍女还是有些放不开不自在,拘束的二人在他俩的好生劝导下,才很是勉强地说出了自己想要吃的菜肴。
这顿饭吃的还算融洽,约莫半个时辰结束后,四人都进了各自的房间休息。
她和侍女住最好的套间,而他和车夫则分别住进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就在他刚刚整理完衣物准备坐下来歇息一会时,门外传来了轻叩声。他心想一定是虬枝闲来无事来找他解闷,于是他起身立马就将门打开了来。
果不其然确实是她!
此时,傍晚刚过,她在屋内憋闷的慌,想拉着他一起去佛山的街市逛上一逛。
本有些疲惫的他见有佳人相约,竟立即精神抖擞了起来。
他见她换上了一身橘色绸地兰花镶边裙,十分娇艳,因而想着自己坐了一天的马车,出了许多汗,也得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才好,不然二人走在一起看起来太过不相称。
于是她只得坐在桌边等待他更换衣服,可没想到他的动作如此缓慢,跟个七老八十的爷爷一样。
她等地有些不耐烦了,右手托腮的她忍不住嘟囔着:“这人婆婆妈妈的可真啰嗦!”
继而很是浮躁的她回过头来朝内侧张望了去,只见烛光下,一修长匀称的男子线条在帘帐后若隐若现...她只瞧了一眼,便顿觉脸红心跳。
于是她赶忙害羞地回了头,燥热又有些紧张地摇起了自己手中的扇子。
不多时,他总算是出来了。
走至她身后的他轻戳了下对方的肩膀,可这一简单的动作竟将她吓得浑身一激灵,紧接着立即起身,并向后赶忙挪动了两三步。
见她的反应有些过激,他很是纳闷地问道:“怎么了,瞧见我怎么跟见到鬼一样?”
可她不仅反常地没有回话,竟双颊泛红,低眉顺目地没敢抬眼看他。
起先,他还茫然不知所措,以为她久等不高兴了,因而忙跨步上前,想要询问她是怎么了。
可就在二人近在咫尺之际,后知后觉的他恍惚间猜到了对方的少女心思,原来她是看到情郎秀色可餐禁不住害臊了。
而这样的场景好像曾经在彼此的梦里出现过。
一个寂寥的夜晚,在他的房间里,昏黄的烛光旁,她终于红着脸庞略显矜持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就这样微笑地、情意无限地看着她,丝毫未加掩饰自己内心里隐藏了太久的热情。
这时,她轻轻闭上了眼睛,而他没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受不了连姨娘的癫狂日夜发作,她随他搬进了吴承昊家。
这一天,她从自家别墅回来后,见吴家无人,闲来无事的她忽然想起了他从前向自己借过哥哥的日记簿,且对方还说早已将日记簿带回了家里中。
她心想这日记簿的运气还真是好,要是放在洋行那不被大火焚成灰了,此刻自己也没事做,不如将它们拿出来翻翻看看,瞧瞧哥哥在日记中都写了什么,有没有提到过自己,就当是打发闲暇时光解解闷吧!
于是进了他的房间后,她将大小柜橱都翻了起来,见底层没有,她便打开了柜子的最上层。
随手翻了两下后,她摸到了上层左下角摆着的一摞书,抽出一本后翻阅发觉这就是哥哥的日记簿。
接着,她踮起脚尖来,想要将几本日记簿全部抽出。
可这用力的一抽使得整个柜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导致放在最上面她够不到的位置处的一叠信封突然“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且其中之一还不小心砸中了她的头部。
好在砸的并不算疼,接着,她俯身将信封们拾了起来。
可刚要将它们放回原位,她却看到了“赵季平”三个大字。
见此,她不禁琢磨着赵季平不就是佛山若愚客栈的那个老板么?
上次承昊寿辰时,他曾扯谎提前离开,其实为的就是去见赵季平,没想到他二人竟还会通信,看来关系当真是不一般!
且更为关键的是另一封写着“赵季平收”的信却并未用浆糊封死。
此时,她好奇满满,心想既然屋内无人,不如打开来看看,应该也不打紧,于是,她便将信抽了出来。
可这一看不要紧,竟让她发现了一个惊天内幕。
这封信是他写给赵季平的,只是尚未来得及寄出才会在此。
那一日,正巧赶上英舰炮轰广州城,信写到一大半的他突然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因而只得将信匆匆收好,慌忙跑出去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紧接着,第二次鸦片战争全面爆发,写信的事就被暂且搁下了。
战争稍平息后,心存侥幸的他还曾去往来客栈找过一次赵季平,心想如果对方还在广州城那当面劝说岂不来的更加实际。只是那会,赵季平已经离开了往来客栈。当时,他猜测赵季平多半是回佛山避难去了,因而写信寄信一事也就被拖延了下来。可他有所不知的是,赵季平不仅没有回佛山,而且还一直待在广州城中,只不过换了个住处而已。且那时的赵季平正紧锣密鼓地布置着绑架事件。
她忐忑地打开了信后,本想粗略地看几眼就将其放回去。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信的内容却令她震惊不已,信中竟写到“绑架赵仲阳一事还应再做商议,赵家势大,切勿轻举妄动...”
她见此骇然大恸,当即瘫倒于地。“什么?绑架赵仲阳一事?这事是赵季平做的?洛鸿勋也知道?甚至他还参与了策划?他怎能如此...”
想到这些,她顿觉五雷轰顶,心脏亦“咯噔”、“咯噔”剧颤了数下,这信的打击甚至超出了前些日子弟弟和爹爹的相继死讯。
他是她要托付终生的爱侣,未成想竟会背地里做着如此龌龊不堪的交易,真乃卑鄙无耻,卑劣至极!
那一刻,她的胸口虽痛的很,可她却没停止自己的推断,继续联想着弟弟的死与爹爹的死会不会都是赵季平和他所为。
众人只凭他一面之词就认定了那具烧焦的遗骸是爹爹的尸身,可出事那天他为何会出现在洋行且还会和爹爹有那番对话,如今想来当中疑点颇多,根本令人难以信服。
她又禁不住回想起了许多往事来,他这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会不会从最一开始就用心不纯。
从初识的向自己讨教英文,到后来的同哥哥一起出海,说不定哥哥的死都同他有些关系,不然他怎会拿到了哥哥的怀表?
于是乎,她忙又翻出了赵季平写给他的两封信,接下来也都将它们打开了,上面竟多次提到“两千两银子酬劳”、“戏服”、“赵习瞻”、“戏台血案”等字眼...
霎时间,她忽地明白了,原来他们的交易从佛山的若愚客栈便开始了。
看来这最初的诱饵即是这两千两银子的酬劳,难怪他最近会有这么多积蓄,如今一看竟都是黑了心换来的。
她手执信纸,臂腕不住地抖动着,三十二颗牙齿也在齐齐扣动,好似失却了控制。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他竟是个贪财的恶徒,为了钱财都敢谋害人命,这样看来往后他什么事做不出呢!
从前自己本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有大志的经商奇才,可没成想他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阴谋家。
想到此处,她的小腹突然一阵剧痛,她已经不敢再继续联想下去了,“洛鸿勋”这三个字此时在她心中已变得无比可怕,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她的眼里如今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正当她心灰意冷、全身颤抖、四肢渐冷之时,吴家的门却突然开了。
他恰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
刚一进自己的屋门,他见她竟痴痴傻傻地坐在地上,且还面白唇青,浑身震颤,他心想不妙,难道是赵家又出了什么事?
还是她身体不适?
因而他赶忙上前蹲下身来询问情况。
可他刚一靠近她才发现,她的右手上竟拿着一张信纸。紧接着,他再瞧向两边,却见信纸信封散落一地。
那一刻,他彻底傻了眼。由于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自己竟粗心大意未将信件及时销毁,这下该如何解释为好?她会怎么想怎么看呢。
就在他茫然怔忡之际,她却抖动着手臂,将手上的信纸缓缓递到了他的手里。
那一刻,泪光已在她的双眸中不住地闪动,继而她颤着唇难以置信地问道:“我弟弟仲阳是你们的人绑架的?”
听了这句质问,面露难色的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且喉结亦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此刻头脑一片空白的他竟完全想不出为自己辩解开脱的说辞!
她见他神情惶恐,紧张哑然,因而不得不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于是她继续厉声逼问道:“真的是你?竟然是你...真没想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说完这句后,她费力撑地准备起身。他见她吃力因而想去扶上一把,可却被对方奋力地推至了一旁。
她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温柔可爱,瞬时间化身成刺猬,谁敢碰谁便会被扎得满身是伤。
紧接着,她瞪着满是怒火的双眼愤恨地将手指向了他的鼻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钱么?赵家待你不薄啊!你的良心呢?不对,你根本没有心,就算有,也是狼子野心。”
这句指责虽听着狠绝,可她道出此语时神情中却满是失望和凄凉。
这一幕对他而言来的太过突然,他深感阵脚大乱,因而百口莫辩:“其实...不是我...信上面有写到,我是不赞同的...我想去阻止,可是又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见对方解释的语无伦次,她乍一听哪会相信他,因而恶言只能继续相向:“你为什么要跟那个赵季平勾结?竟然跟他一起来谋害我爹?就为了那两千两银子么?不对,还有那件为了讨好我的戏服?没想到它是用这么肮脏的交易换来了,早知道我都不应该穿上它!”
瞧她那一脸幽怨鄙夷的样子,他的底气好似被一抽而尽。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像此刻这般无能,连句完整的解释都讲不清。
紧忙稳了稳心神后,他总算是理清了点思绪,紧接着,有些急躁的他不得以决定吐露少许实情:“那是赵季平跟你爹的恩怨!很多年了,他们的冤仇已经积了太久太久。其实这些事与我没多大关系,赵季平只是托我调查从前的旧事而已...”
她见他还在信口狡辩,因而脸色更加惨白,全身的所有毛孔都在瑟瑟发抖,可不能在对方面前示弱的她仍佯装强大地一步步上前咄咄相逼。
“你还在撒谎!明明是你拿了赵季平的钱和戏服,然后跟他一起合谋搞垮我爹,搞垮我们赵家,还间接害死了我弟弟...”
此时的他已经被对方迫到了墙角,没了退路,可气急的她却依旧汹汹向前。
她不仅用如炬的目光怒视着对方,且还将食指尖无情地指向了他的咽喉。
接着,她凄厉地怒喝道:“你真是厚颜无耻,算我瞎了眼,竟会看上你这种狼心狗肺之人!”
怒不可遏这个成语是她神色的最好写照,看她那样子根本没有休战的可能。
那一刻,气急败坏的她已经彻底沦陷在了自己猜测的恐怖里。
“吴承昊生辰那一次,你说你去见陈顺达,结果呢,你分明就是去见那赵季平;还有洋行着火那一天,你说你看到了我爹,多半也是在说谎吧?你一共说了多少谎?是不是打从你第一天认识我,就开始设计着一步一步让我落入你的陷阱中了...”
她已将他认定为一个心怀叵测的阴险家,一个卑鄙、龌龊、下流、无耻的伪君子。
她甚至还认为赵家这两年内发生的所有不好的事多多少少都与他有些关联。
霎时间,对于对方这些不属实的指责他当然倍感冤屈,自己做过的事情他会认,可与自己无关的黑锅他绝不背,因而在对方的接连刺激下,他的情绪也已走向了失控的边缘。
“我没有说谎,我当天进洋行后真的看到了你爹,我劝了他好久,是他坚决不要跟我离开的,我唯一一次对你说谎也是那次去见赵季平。”
语歇了片刻后,他又力证清白道:“还有我从天字码头见到你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喜欢上你了,我可以对天地、日月起誓,自始至终我对虬枝你都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不良企图!”
可听了这句表白,她不仅没有一丝动容,反而只当对方在惺惺作态地糊弄自己。
于是,她眼神冰冷地倏地一个转身后,又粗暴决绝地打断了他:“你不要说这些虚伪的话了,我不会再相信了!”
与此同时,她竟又想到了另一桩大事来。
因而不得不回身的她又悍戾地栽赃道:“我突然想到我哥哥的死不会也与你有关吧?不然你怎么会拿得到他的怀表?你说!你说啊!”
听到这句完全失实的质问,他优雅淡定了二十余载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那一瞬,听到无礼荒谬的指责,再瞧见对方满是凶光的双眸,他憋忍不住一股怒火蹿上了心头。
想想清阳兄生前是多么器重他,赏识他,自己也曾视其为知己伯乐,这般纯粹无暇的友谊竟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泼上了一桶黑墨。
其它事她极尽污蔑之语,忍忍也就罢了,可此等罪名若是今日吞下了,他就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
想到这的一刹那,他的情绪被彻底点燃,由退转攻的他当即冷下脸来厉声反击:“我跟清阳兄是生死之交,在他生死一线之际,我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他,才会无意间拿到了那枚怀表,这一点不容任何人怀疑玷污!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调查你爹么?其实也与你哥哥有关。”
他由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激动才会提到了此事。
可言至此处后,突然间,他竟又有些后悔了。
但她听完又岂会善罢甘休,当即不解地追问下去:“与我哥哥有什么关系?你说啊!你快说下去!”
此刻,他不禁思量着如果将整个事件和盘托出,后果会怎样?她会谅解他的初心么?正当他迟疑不决之际,情绪极度亢奋的她又再一次高声逼问道:“与我哥哥到底有什么关系?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在她一连串的狠厉逼迫下,他的忍耐力已经冲破极限,倏忽间,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将真相一吐为快。
终于,他冲动之下道出了所有秘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