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家多肉店。这家多肉店是花卉市场上生意最好的,租了好几个铺子,装修的很气派,这个点也有三五个客人。进店后满眼全是多肉植物,大块头的是量天尺、虎刺梅、佛甲草,小块头的有神想曲、紫弦月、黑王子、蝉翼玉露、姬星美人……花盆上都贴着芳名,果然名不负貌。
生命之顽强配以花叶之奇异,神鬼之雕琢辅以佳人之才思,就这样,人间成功地炒起了多肉风。甚至年轻的多肉市场走起了文玩的路子!听娜娜说一些品种养得越久价格越疯狂,十几万一盆的都有!无论是喜欢车还是喜欢吃,庸人多是附庸风雅,除了用价格说“公道话”、用金钱作丈量尺之外,那些执迷于潮流奢侈或古董文玩之物的人,关于一件东西的好,有几个能说出所以然来。
出于炫耀目的地玩物,所产生的快乐是有死亡期限的,一盆花等于十分钟快感,一套房等于十个月快感。如果一件东西是出于天性的喜爱而去玩乐,就算有一天它过时了、你也好久没碰它,但内心深处你依然惦念它,甚至会梦到它,为何?
无论是乐器、鲜花、珠宝还是手机、汽车、布偶,在把玩的过程中,首先它给了你一份称之为新鲜感的快乐;你与它长久的相处、交流,生出第二份快乐——情感快乐或陪伴快乐;你们之间的互动是天知地知你知它知的,你因它而喜悦,也因它而成长,所以在这漫长的把玩过程中,你还会得到第三份快乐:自我博弈的快乐。这就是玩物的乐趣所在。
玩物玩到极乐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从古代的养兰人、好茶者可推知,真正的玩家,会穷尽其所能地了解玩物的习性,果断地摒弃自己根深蒂固的各种“我觉得”,全身心探究玩物的使用、保存和养护原理,进而从中获得智慧。
这不就是格物致知嘛!
所以,玩的最高境界是格物,而非单纯的玩物。格一物方可格它物,格诸百物方可致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止,道理就在于此。不管玩什么,玩到深处,才有高峰体验。同样是玩二胡,一个初入门的玩者和一个爱了半生的玩家,对二胡的理解是绝然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不是实物二胡的不一样,而是他们人生境界的不一样。“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句话既是说玩家手里的玩物,又是说玩玩物的玩家。
往前走是一家铺位很大的兰花店。
迈入门的瞬间,温度、光鲜、气味都变了,空间焕然一新,艾瑞克踏进了远古幽林。这里全是洋兰,店中有一个椭圆形的三层铁架,架子最上一层是一圈紫红色的蝴蝶兰,齐齐整整的近百盆花花枝弯垂,像身边飞起无数紫斑蝴蝶似的,那花蕊正是蝴蝶的小脑袋。架子中层也是蝴蝶兰,但品种、大小各不相同,蓝、黄、橙、粉花色不一,有些品种花瓣色彩斑驳美妙,瑰异可叹。花色美、花期长再加上新年前后的花期,诸多因素让蝴蝶兰晋升为南方家庭年花采购的首选。架子的第三层全是石斛兰,品种各不相同,叶子肥大旺盛,花朵玲珑秀气。浮华洋溢,着实迷人,全是真花,可身处其中,如观镜花水月。
蝴蝶兰、石斛兰是美,可太娇贵。这样的花必须要有人常年打理,温度、水分、营养、光照、通风,但凡有一样没有达到条件都会造成兰花的“不孕不育”或者不寿。爱花者也有不少像娜娜那般全心爱惜的,就算千般呵护,多数也无法使买来的花活下去,越是名贵的花越难活过一轮冬夏。可怜兰花,空有一副好皮囊,命运不如草莽。造物主是公平的,就算花卉女神有偏爱,就算自然女神有私心,就算四季之神各有盘算,他也能让众生安生。没有谁能占得了天时地利人和,完整的命运需要各自拼搏。
艾瑞克有幸能在儿时深入接触那些山野花草,一茬接一茬的狗尾草,型体高大魁梧的麦穗花,花瓣可染色的指甲草,花朵永不见光的烧汤花,会行走拉蔓的打碗碗花,一颗种子可成花林的蜀葵,具有麻醉药性的山茄子……造物主的设定终归是合情合理的,若地球上只有山茶、兰花这等艳丽好看的,多没意思!可惜世人越狭隘越自大,他们自大地把他们掺杂的世界改造得狭隘。
每一种植物都有它的魅力和意义,就像人一样。麦地里的白蒿芽子,初春时既可采回来伴着面蒸着吃,又可阴干后泡水喝,村里人都知道白蒿芽化湿热、解郁阻,对肝郁很好。山沟里的刺蕨,一开一片紫蓝,每当人在地里干活出现擦伤时,只要将刺蕨的花叶和刺球捣碎,然后将汁液涂在伤口处,伤口很快会消肿止痛。田间的蒲公英,叶如羽翼,花似皇冠,种子宛如飞在山野深林的小仙女,它的叶、花、种子不仅可观赏、可食用,同时亦可药用。再说说地里的刺溜胡,老家的发音是这样的,学名艾瑞克不知,它没有蒲公英那么受宠,从种子开始就是令人讨厌的刺球,性格野蛮又霸道,但是生命力极其顽强,极富有侵略性,干旱的地里一滴雨不见它也能长出三五条一两米长的藤蔓来……兰花再美,比起刺溜胡真是少了好些生命的霸气和趣味。
有一种奇妙的植物,见过的人怕是都忘不了。这种植物叶子成对长,颜色青绿,质地肥厚,叶边呈锯齿状,植物学将它归为多肉类。这种植物并不依靠种子、插迁、分株来完成生命的传承,它的繁殖全在叶子上,条件满足后,那些健壮的叶子在叶边的锯齿中会生出很多小苗,每个小苗都有成对的两瓣叶子。一片茉莉叶子大小的母体叶子,能生出二十来个小苗,等小苗的叶子长到棉签头那么大时,连接母体的根系撑不住了,小苗儿纷纷落地,一旦落地,生长迅速,没几天就能长到一寸高。在土壤肥厚的地方,一棵母株能落下数百粒小苗子来,这种神奇的植物名叫落地生根。
大自然的神奇远不是人类可随意指点的,人类今天引以为傲的成就有多少不是取道于天?像刺溜胡、落地生根这种带有奇异功能的生物太多了,可惜被人类以无用降格为非主流生物。这种无用的非主流生物各有特色,渴望生命,力求繁荣,它们或如白蒿一样实用但无华,或如蒲公英一样有华且有实,或如刺溜胡一样于人无益却对生命迸发着激情,或如落地生根一样默默无闻但奇异无比。大自然中的非主流生物好比这社会中的无数个娜娜,绝没有什么倾城倾国之色,多数恐怕连小家碧玉也谈不上,可对于一个个平凡的艾瑞克来说,她们就是有趣又迷人的非主流生物,他们身上有着赏不尽的热情、用不完的力量。
艾瑞克出了洋兰店,又进了水培馆,这家店全是水培花卉。除了白鹤芋、铁线蕨、虎尾兰这些常见品种外,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店铺后面放着二十多盆大型花卉,龙血树、千年木、万年青……估摸有些在水里已养了七八年。
水培花卉在南方并不稀奇,南方的气候所化生出来的地域植物很多都能在水里养,除了观叶观花之外,在透明干净富有立体感的水缸中,观赏植物的根部也成了花卉的一个卖点。特别是对一线城市这样干净的人类集中区来说,土培花卉较之水培显得有些低级,而且有些水培花卉的水里还养着好看的观赏鱼,既高级又有情调。
为什么很多爱花人潜心养护可花始终活不长久?除了品种高贵以外,也许这才是比较根本的原因——人类为了自以为的美,改变了生物的习性甚至基因。为了观赏改变生物的基因对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了,比起食物链上臣服于人类的万千生物,这些花花草草改变环境或花期,并不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大自然从不愧对人类,为了喂养人类,多少生物沦为工业化生物,多少沃土因化肥农药变成死地。从猪、羊、鸡、鸭等禽类,知了、蚂蚁、蚕蛹等昆虫,乌龟、青蛙、蛇等两栖动物,到数不尽的鱼类、植物、菌类等等,但凡能吃的,人类几乎吃尽了。耕地占地球表面的比例越来越大,多少生物因为生存环境的消失而灭绝,多少土地不生长只能靠化肥维持。
地球上生物的总量是不变的,用单一数量补齐了自然万物的人类,难道不觉得孤单吗?将整个大自然变成人类的囊肿玩物,难道不觉得无趣吗?艾瑞克希望未来的人类不要像现在这样,否则,人会将宇宙中最富活力的星球变成一个单一物种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