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希望那十二个提坦巨神能够重新将世界摧垮,继而重建,重新分拨国家,将聪明人放在一个国家,将笨蛋放在一个国家,将富人放在一个国家,将穷人放在一个国家……并且重新匡正法度,为最可爱的、最善良的人们提供一个舒心的去处。
艾瑞克只是想用自己的无穷尽的想象构架一个完美的世界,方方面面都是美好的。也许未来有一天,某一个画家或者设计者会理解他的初衷、盛赞他的创意,将他构架的世界展现出来并付诸建设。
多么可笑的想法,三十年的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呢?如果不被当成精神病患者,那也会被看作是个活在梦里的痴人。每一种植物都有它的独特美与独特价值,为什么人不能因天生的独特而被尊重、被呵护?沉迷幻想的人必有众神的偏爱才有如此的灵感,世人应该珍视那些天马行空的人。
一定有一类人,与艾瑞克性情相近。这类人游离在竞争之外、规则之外,对于时代的发展不引领亦不趋同,他们选择坚定地追寻自我的意志与意愿。他们意志自由,在面对与自我所求相悖的社会环境时,他们选择追随自己的内心。他们过得真实、简朴而自由,他们的生活方式是这个地球上人类最应该信仰且践行的生活方式,但事实是他们在每个时代中都遭到了大众的无情嘲笑和冷酷打击。其中不乏才艺惊人之人,他们汲取着极少的物质食粮,回馈了极大的精神财富,这一小撮人是人类精神文明发展的先驱,在他们那个年代他们却过着最糟糕的物质生活。他们生来与时代冲突,他们注定不凡,他们活着被打击、嘲笑,死了被崇拜、哀悼。他们是每一个时代中最浪漫的人,而时代给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讽刺挖苦。
庸俗的社会总是残酷地打击这世间最浪漫、最伟大的人。
一个人的天性意志或者精神状态并不总是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同步、契合。发明指南车、千里船、水碓磨,注解《九章算术》、编写《缀术》、编制《大明历》,将圆周率推算到小数点后第七位……这样的事情在南北朝时期看起来显得有些落落难合,甚至古怪离奇,而在千年以后重新审视,做这些事情的人——祖冲之——反倒令那个时代显得有些失色、平庸。很多事情,当世人与后世人看到的绝对不一样。
大众化的言行、大众化的品味、大众化的兴趣、大众化的工作甚至大众化的口味、大众化的身材、大众化的每一天——洗完澡,清洁脸,抹好水乳霜,涂上眉粉、眼影,描好眼线,敷上散粉,擦好口红,刻意地喷一点点香水,最后从自己买来的那几件较贵的衣服里选一身公主裙,穿上丝袜,踩上高跟鞋,提着最珍爱的包包和中午吃饭的饭袋,挤上公交或地铁……日复一日,最后人们都成了那坚实的大众队伍中的一名大众;年复一年,多少人在这无限的循环中度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造物主造人,为什么要造出来那么多一模一样的人。
《希腊神话故事》中,西西弗斯因为绑架死神而触怒众神,众神为了惩罚他,要他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巨石太大,总是还推不到山顶就滚了下来,于是西西弗斯再推上去。如此反复,西西弗斯竟用了一生的时间去推石头。众神认为这种无效、无望且没有止境的劳动,是一种巨大的、残酷的惩罚。事实上,作家和哲学家们常用这种重复来讽刺人类,讽刺人类徒劳不休且无终无望的人格。
如何看待这种无望不休的重复,应该去采访西西弗斯本人。如果他对一次又一次推石头上山的事情产生了意义和快感,那这种重复对他来说就是有价值的。一个人如果能从自己那徒劳不休且无终无望的行为中获得幸福,那就是值得的。如果明明不开心不情愿还在从事徒劳不休且无终无望的工作,那对他来说才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
打雪仗、扔沙包、踢毽子、跳皮筋、玩扑克、捉知了、逮蝎子……大冬天凌晨五点结伴上学,放学时排着队唱着歌回家吃饭,男孩子们十来人聚众斗鸡,女孩子们分成两拨玩跨大步,高年级的大男孩七八个一排比赛滚铁环,到了年龄的孩子几十人一伙在麦场上学骑自行车,劳动节按照学校要求到处捡麦穗,秋天和小伙伴们去邻村收割完的地里捡花生、拾柴火……每个人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童年。可长大以后,人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趋同,越来越没有意思。
文明社会将人类从他类中拔高了,可也将人类在自身面前贬低了。人们不能完好地使用自己的自由与尊严,甚至没有资格谈论自己的自由和尊严。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被外力利用、奴役,艾瑞克常常会生出一种对不起自己的感觉。不是对不起那个身份证里的被编号的自己,而是对不起跟身份证编号一样的那独一无二的自己。在奴隶社会,人们被公然奴役且能站起来反抗,而在当代,人们被奴役、压迫却无人察觉。
一些人浪漫,“烧掉一所大房子只为了煮熟一个鸡蛋”;一些人邪恶,“烧掉一所大房子就为了煮熟一个鸡蛋”;一些人无知,他们“烧掉一所大房子收获了一个熟鸡蛋”。
人类的斗争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制度,讲究人性;一种是武力,讲究兽性。当今社会,当一个人面临不得不斗争的状况时,这两种方式哪一种可用?哪一种能解决问题?
这里是宇宙最中央的舞台,高楼大厦成了当代人最拿手的作品,大地沦为背景色,人类的征服蓝图是一个多阶层的超级游戏世界。
艾瑞克相信宇宙间有其他高智能物种的存在,而他们的得意作品绝对不是楼房。
多少人这一生走过巴黎和伦敦,见过极穷和极富,撩过沙漠与海水,看过教堂与诗歌……我们都是浅薄的平凡人,我们都活得像西西弗斯一样,从事着徒劳不休且无终无望的工作。
千方百计买的那十套房子是自己的明信片,还是自己沦为那十套房子的明信片?人们将自己变成自己财富的替代者。
持钩者在岸边垂钓,轻轻松松就能将一众钓上水面。人类是太过轻贱还是太过贫乏,比那游鱼还要经不起垂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