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秋水等要离开“博台”时，邀约费渔樵一道下山。
——他左手已被削断，华山“鹞子翻身”处如此凶险，怕不能轻易渡过。
萧秋水心中确如此臆测，所以邀费渔樵下山，费渔樵却怆然婉拒。
“我不下山了。费家完了，我就呆在这裡罢。”
“家都没有了，我下山，已没有任何意义；你们自己下去罢。”
“你们毋庸替我耽心，家父苟且偷生了这许多年，就是为了要手刃仇人。他要我把最后一战引到‘博台’来，就是为了他独脚不便于行，将上官望等诱来此处，令他难有退路，再拼死一击。”
“侥倖有萧少侠在，使他们分神，家父才能连狙杀两人，破了他们的阵势；否则，哎，真不知能否複此大仇……”
“家父谪居于此，已备多年乾粮，而且还有甬道通往山径，诸位就此下山，到南峰去拯援同道罢，我已决定留在这裡，诸位也毋须多劝……”
“诱拿少侠的友人，以求‘天下英雄令’，并乞望朱大天王垂怜，是我短浅的眼光……幸而也没伤了人命，至于你闯山救人，所杀的人，就算不经由汝手，也必殁于上官族之手，算是费家咎由自取，应有此报罢……”
萧秋水等一行四人，于是拜别了心情沧桑的费渔樵，再渡“鹞子翻身”，接近了华山南峰。
南峰系华山五峰中的最高峰。峰顶上有“仰天池”，终年不涸。池边镂铸了许多大字：“太华绝顶”“睨视群峰”，从峰顶俯瞰秦岭。远眺太白、太华、终南诸山，显得如众星捧月，无法与华岳南峰那澎湃的气魄相比齐。
由南峰西下，便可以到“老君庙”。神话故事裡的孙悟空，大闹天宫后，便据说在这儿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被玉皇大帝派遣天神天将擒著，放进丹炉裡炼熬，不到七七四十九天，金睛火眼的孙猴子却闯了出来，连一根毫毛都没有烧焦，又上花果山做他的“齐天大圣”去了。
而今在“太上老君庙”困的不再是孙悟空，而是这一群重义轻利的武林豪杰之士——梁斗、孟相逢、孔别离、林公子、邓玉平、唐肥、铁星月、邱南顾、欧阳珊一等人。
萧秋水凭著费士理给他的钥匙，一一开启了机关，在英雄虎泪交迸的欢呼声中，解开了他们为“天下英雄令”所负上的枷锁。
梁斗看见萧秋水来了，只静静地说了一句话：
“你终于来了。”
萧秋水有膜拜衝动，因为梁斗知道他一定来。
梁斗没有看错。
他果然来了。
铁星月见萧秋水出现，也讲了一句话：
“他妈的兔崽子王八羔子妈拉巴子直娘贼格老子先人板板去他妈的驴！”
在旁的邱南顾不禁低声问了一句：
“你在骂萧大哥？”
铁星月扳著脸孔道：“不是。”
邱南顾奇问：“那你说那些话是什麽意思？”
铁星月粗著嗓子道：“我只有在非常快乐时才说这些话；”他瞪住邱南顾道：
“我现在非常快乐；”他愈说火气就愈大：“如果你不在这裡聒噪，我更加快乐；”
“——更加快活一百倍！”
他发出一声大吼。
一旁的人都怔了下来，不知道这一对脑筋黐了线的家伙又在做什麽？
一路下华山，经长空栈道，悬空横木，仅贴于山壁，惊险之情，尤胜老君黎沟、千尺幢、百丈峡，甚至鹞子翻身都远不及之。
但是铁星月、邱南顾可没因著山路险绝而停止他们的嘴巴：
“你可不可以停止製造噪音？”邱南顾忽然很认真地问铁星月。
讵料这却惹起铁星月长篇大话：“什麽！？我为啥要闭上嘴巴？我天生一张口，就是用来说话的，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流利乖巧，言不由衷，鞭辟入裡……有什麽不好，用得著你来管？你要我不开口，是不是妒嫉我有天生这样的口才？不甘心我有这样的辩才！？”
邱南顾光火了：“我妒嫉你！？”
铁星月“哇哈”笑道：“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邱南顾怒道：“我叫你不要说话，又不是叫你闭口！”
铁星月更似抓到对方痛脚似地爆笑起来：“嘻嘻，哈哈，好啦，你没有语言的天份，偏来说话，你看你看，现在一说就错啦……叫我不说话，不是等于叫我闭口？难道我不是用嘴巴说话，用腹语来说不成？就算我会‘腹语’，那我嘴巴不用来说话，却是用来做什麽用？放屁是罢？……”
邱南顾截断铁星月的话：“对！你的嘴巴就是用来放屁的！”
铁星月怪眼一翻，用鼻子哼哼道：“嘿，嘿，你说我用嘴巴放屁，这下好啦，我练成绝世内功啦，居然把腹间疝气逼上喉头，再舒放出来，——这下我是一流高手啦，你哪是我的对手，当我徒孙都不如哩。”
邱南顾也不知怎的，大概最近别气多，豪气弱，居然一时辩驳不过铁星月，气得双眼发绿，只能气呼呼地道：“闭——闭上你的狗嘴！”一时说不下去。
铁星月“哇哈”叫道：“看哪，看现在哪个先闭上狗嘴呀！”
在旁的潮阳刘友颇看不过去，也接道：“喂，老铁，人家骂你狗嘴，你可真个长不出象牙来。”
铁星月冷笑道：“我人长狗嘴，可不得了哩，是讚美哇，——我的易容术真高明，别人是男扮女装，或者少充老样，我却是化装成一条狗——更不简单的是，我只化装了最难化装的部分：狗嘴巴！”
疯女无可奈何，啐骂道：“看你，口沫横飞，龇牙露齿，——真像条狗！”
铁星月一招回击道：“你呢？嘿，眼睛小小，像鸡眼一样，一排哨牙，好像要刨西瓜。”
潮阳疯女一时为之气极：“你——你——”“你”不出话来，铁星月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眉开眼笑道：
“怎样？想骂架？找我老铁，简直有眼不识……什麽山，哦，那个什麽著名的山——”
那边的“阎王伸腿”秦风八也看不过眼，趁机骂道：“有眼不识泰山——连这句谚语都不会讲，那裡来的小混混，真是没见过世面！”
“哈！”铁星月真是“愈战愈勇”，“你就见过世面萝，看你那副尊容，男孩子穿裙子，简直是网开一面，至于你旁边那个卷髮的，简直是卷土重来，啧啧啧——好难看育！”
铁星月居然把“锺馗伸手”陈见鬼都骂了进去，真是“一波未停，一波又起”，陈见鬼双目滚睁，一句回敬过去：
“你骂人少缺德好不好？真正男子汉大丈夫，少作人身攻击，谈话温文儒雅点好不好？”
铁星月怪笑道：“你说话怎麽那末娘娘腔，还说出来江湖上混混，想选个老公嫁人是 ？——我老铁可是柳上惠，不是你勾搭得了的！”
秦风八笑駡道：“什麽柳上惠？是柳下惠！”
铁星月大不服气：“我说的是柳上惠！我上面不惠，下面惠！”
陈见鬼吼道：“难听！难听！难听死了！”
秦风八接道：“赶快去洗耳！”
铁星月却有“突如其来”的才气，“哈哈”笑道：“洗耳恭听对不对？恭听。”
陈见鬼、秦风八联合起来都辩不过这“神经兮兮”的铁星月，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个朗诵般，娇爹爹的女音：
“星月，你在干啥？”
发话的是唐肥。原来在这些日子裡，唐肥老是对铁星月穷凶，心底裡却爱上了铁星月的粗犷豪迈。铁星月本来最怕唐肥，但唐肥一旦恋上了他，他便心裡不情不愿的，换句话说，是“奇货可居”了。亦因此对唐肥不那麽畏惧，但听唐肥这般一唤，心裡先酥麻了半片，旎声应道：
“海，阿肥，我在谈天说地哩。”
陈见鬼等听得可谓“毛骨悚然，不寒而慄”，低声喃喃道：“我的妈呀！”
秦风八也嗫嚅道：“好肉麻育！”
刘友也嗫嗫道：“如果这也叫‘吃豆腐’，那这一道就是——”
“超级大块‘麻婆豆腐’！”邱南顾接道。
这六个怪人，说说闹闹，众人听著赶路，也不觉路遥，便翻到了华山山下。
“理应先到湖北；”一路上他们都听到将要举行在当阳的“神州结义”盟主擂台大会；“麦城一带是当年蜀国大将关羽败亡之地，也是昔时张飞长板坡喝退曹操追兵之地，这一趟去，少不免又是几番龙虎风云了。”孟相逢说。
“武林中目下声望而言，皆以秋水呼声最高；”孔别离一面揣摩一面继续说下去，“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皇甫高桥的声誉也正隆——这人不知何方神圣，直至最近，才声名大噪，似有实力在后台支持，不可不防。”
萧秋水早已在一路把大雁塔内的血案与疑云，一路上详述给诸人知道。梁斗道：
“那凶案确教人费解；”梁斗沉吟道：“究竟是谁，摆佈这一件事，冒充你的样子，而且还要有高强的武功，才可一举杀却数名皇甫公子座下高手——”
“如此一来，”邓玉平简洁地道：“皇甫高桥对萧老弟很可能有了误会。”
“这幕后有人搞鬼！”邱南顾愤慨地道。
“这裡边一定有文章！”铁星月也抢著道。
“而且可能还有人操纵！”秦风八也不甘示弱。
“八成是有阴谋！”陈见鬼也补加上危言耸听的一句，“大——阴——谋！”
“不管如何；”萧秋水卓然道：
“我们先到麦城再说。”
“好呀！”潮阳疯女爆出一声欢呼：
“到当阳去淮没错；”刘友兴奋得几乎流口水：“我们的兄弟朋友，全在那裡！”
——想到那干“兄弟朋友”，萧秋水也不禁眯著眼笑了：“金刀”胡福、“黑豆”李黑、“杂鹤”施月、“铁人”洪华、还有大肚和尚等，……想必都在那儿，如同惯常一般，爱凑热闹罢。
萧秋水忖念这裡，不觉微微地笑开了。
“揭阳吴财痊癒了。”疯女兴奋地道：“好好玩，他被废的双腿一臂，奇迹似的被人医好了。”
“真的？”萧秋水的眼睛又亮了：“是谁有那麽大的本事？”
原来“舞棍”吴财在丹霞山一役中，与“躬背”劳九，想劝“红凤凰”宋明珠及“别人流泪他伤心”邵流泪的架，结果被“大家早，大家好”的宋明珠打得当场身亡，另一给废掉了双腿一臂。被废的人当然就是吴财。
而今萧秋水听说吴财已痊癒，心中自然愉悦无比。只要曾是萧秋水的朋友，就算不在一起闯荡江湖，只要不曾出卖过大家，萧秋水便关心他，希望听见他奋起，看到他振作。萧秋水从前是对生活上充满热切的人，现在虽然变了，但他对生命中仍充满了热爱。有些人受的挫折再大，他的信念仍是不改变的。这种人才是真正有“原则”的人。
“是三个人；”刘友道：“三个很奇怪的人。竟用不同的音乐使吴财渐而痊癒。”
——那三个人……？
萧秋水一恍惚，竟不是先想到“三才剑客”，而是先想到了唐方。……唐方……唐方？唐方！就在这一髣间，依稀已过了多少个无声息的晌午，那情愫都变得挫骨扬灰都不能忘怀了……
——就好像是欧阳珊一对马哥哥的恪守罢？……原来到了华山山脚，欧阳珊一即怀抱著形同藁木归灰的心情，拜别了诸人，怀著一瓮马竟终的骨灰，往河北临榆关（山海关）一带去，原因是那儿住著欧阳珊一的师父“散花天女”连菊剑。
——敢情对唐方的怀念，也如欧阳姊的怀抱，不管人在不在，那情感都可以大到无所不在罢。
——毋论走到千山万水，仰望千重万章，但心底的那条小径还是往那欲泣无泪的深念常行去。
唉。
萧秋水心裡不禁暗暗自歎。
梁斗那饱经风霜并未变俗反而变得明亮含忧的眼神又清澈了起来，笑道：
“也许……也许等江湖风波险恶平定后，二弟……该到川中去一趟。”
萧秋水有些腼腆，但他挚真地说：
“要去的，一定要去的！”
为了这句话，为了要实践这句话，萧秋水日后果真做到了。
可是付出了代价。很大很大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