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5103600000002

第2章 战将(又名白刃的飞沫)

第一节 “……就算我是淫贼……”

“唐宝牛?”

在往金宝城的途中,方恨少和唐宝牛正埋怨天气太热、无处可遮荫、没有水喝、路程太远、身上穿的衣服过厚,总之无一事不列入他们怨声载道里。

不过他们仍得要赶路,赶路为了筹一笔钱:一笔足以拯救三条村子的人的钱。

就在他们热得恨不得像狗一般吐着舌头在树底下纳凉,累得巴不得用十指走路,饿得肚皮贴到脊骨上的时候,忽听得这一声唤。

唐宝牛一怔。

这时候,他们正要越过前面的一顶轿子。

这顶轿子一前一后,由两人抬着,竹轿简陋,并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行舆,只不过那两人抬着疾行,似毫不费力。

至于里面坐的是什么人,由于竹帘子遮掩着,唐宝牛和方恨少既没细看,也未留意,只这时忽听到这样一个苍然的语音,发自轿内,叫的是唐宝牛的名字。

唐宝牛不经意的应道:“谁?”

那顶轿子突然止住。

由于轿子停得如许突兀,轿子仍摆晃着,但人已停了下来,轿子里发出了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令人听来感到震栗,犹似风前摇摇欲熄的烛焰。

咳声过后,轿里的人声音微颤的问:“贪花大侠唐宝牛?”

唐宝牛最喜欢别人称他为“大侠”。他一向自命风流,觉得好色贪花,决不是坏事,而今那衰老的声音这么一叫,他大感飘飘然,便应道:“我就是。不知老丈……”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说不下去了。

十七枚暗器,自轿内激射而出!

十七枚暗器之后,略停了一停,这停一停比弹指时间还短,跟着三十三件暗器又暴射而出!

紧随着一声涩喝,一条人影破轿而出,双手抓住一把黑刀,飞斩而下!

同时间,那抬轿的两条大汉,同时扔掉轿杠,反手抽出奇门兵器,一左一右,向着唐宝牛兜头兜脑劈打下去!

这全无征兆、毫无警示、不合常理的猝然狙袭,如果唐宝牛和方恨少是平常的武人,早就变成了个拆散了四肢的血人倒在路上了。

方恨少飞身而起,一刹那间,他从官道掠至树梢,由树上落到草丛,又从草丛扑向官道,好不容易才躲过这一连串狙击,但身上仍是挂了三道血痕。

唐宝牛的轻功,远逊于方恨少,但他却有一门武功是方恨少所求之不得的。

——他一身铜皮铁骨,“十三太保横练”已到了刀枪不入的境地。

暗器打在他的身上,他一面乱拨乱闪,十枚暗器至少有四枚命中,但暗器的尖簇只能在他古铜色的厚肤上噬出了一个白色痕印,根本刺不入肌里。

那两个轿夫的兵器极其古怪邪门,绝少见于江湖,一件叫做青灵髓,一件叫做燧人钻,这两件兵器若放在人身最硬的骨头上,情形就跟棍子敲在豆腐上没什么两样。

唐宝牛见势不妙,两只巨蟹般的大手迎空一抓,抓住青灵髓与燧人钻,一面怪叫道:慢着!

那老者凶狠狠的盯着唐宝牛,咬牙切齿的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他跌坐下来,可是双手覆按在地上,仿佛一发力就标弹而出要把唐宝牛生吞了似的。

唐宝牛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对他的仇恨深切若此!他呆了一呆,道:“我有什么话要说?”他连老者为什么要杀他也全不明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觉老叟对他深痛恶绝,仇深似海,怒愤切骨,不禁一阵心寒。

那两名“轿夫”,脸色一青一白,最特异的是四肢长大,肌肉像小笼包山东馒头般贲起,简直似铁铸上去,几条突露的青筋,也像钢线缀上去一样,只是二人身段圆短,头也特别小,像把身体和五官都发育到四肢上去了。

两名“轿夫”发力想把兵器抽回,但唐宝牛别的没有,就是天生神力,故此青灵髓和燧人钻仍是挣不脱唐宝牛的掌握里。

那老叟恨声道:“那你还我女儿命来!”双手拍地腾起,拔出一柄黑漆如墨的刀,一刀向唐宝牛砍去。

唐宝牛苦于双手握住两件奇门兵器,无法招架,老叟的刀黑光闪闪,只怕是削铁如泥的宝刀,自己的硬功未必抵挡得住,大叫道:“不好了!”

白影一闪,方恨少半空截住老叟,“霍”地折扇一张!

这折扇一张即合,老叟的黑刀已被夹住!

方恨少这扇子一开一合,任何厉害攻击都可破去,对方的兵器也常在这折扇开合间劈手夺去,这正是武林中息隐已久的奇女子方试妆所创的一式绝招,叫做“晴方好”,跟“大梦神剑”的一招“雨亦奇”并称江湖:但方试妆中年之时突然谢隐江湖,这一招绝招也就无人能使,直到十一年后方恨少崛起才又重现武林!

方恨少这一招虽然夹住了老叟的黑刀,但觉暗力反挫,几乎连手上的折扇也震飞了。

方恨少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情形,原因只有两个:一,对方内力太深厚高强了;二,对方的兵器是稀世奇珍,跟自己的“蝉翼扇”相抗之下,仍有余力反挫。

正在这时,老叟的身子尖啸着疾沉。

方恨少被一股大力带若下坠。

老叟甫一着地,双足竟不能支撑,臀股坐于地上。

这一坐之力,夹带刀扇的压力,使得功力深邃的老叟,也震了一震,方恨少这一震之际“晴方好”扇法挥洒而成,嗖地夺去了黑刀,一闪而退开丈余。

唐宝牛喜叫道:“大方,好啊!”

方恨少却惶然色变,将刀毕恭毕敬的递还老者,道:“可是‘黑刀峡’峡主谈公璧谈老前辈?”

老叟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铁青,他显然为了自己双腿瘫痪无法在落地时保持平衡而失刀的事大为不忿。

方恨少仍恭声道:“大水冲着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如果真是谈老前辈,那一定是误会,恕在下无礼了。”

老叟冷哼道:“我就是谈公璧,谁跟你们这干淫贼是自家人!”

唐宝牛哗然道:“你是谈公璧……?”“黑刀峡”侠隐义盗谈公璧专劫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钱财,用来扶弱济贫、匡义扶危,而自己却过着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生活,江湖上人人谈起他,都会竖起了大姆指说声:好汉子!

可是岁月无情,时光飞逝,谈公璧老了,正如所有的人一样,老了总是件悲哀的事,不能吃以前喜欢吃的,不能做以前能轻易能做到的,而且身体的四肢五官已不像从前那么听使唤了,谈公璧以前从崖上跃下瀑布的一坠之际,挥刀可斩杀五只以上在瀑边迂回翱翔的燕子,而今,纵叫他平平走入潭里浸着,也怕抵受不住山泉澈寒,更休说是飞跃斩燕了。

他的一双脚,也因年纪大了,在他与“人头贩子”洪烈决战之后,他虽以“黑神刀”破洪烈的十八般武器而取其性命,但他也因捱了洪烈一棍横扫,双脚从此也就废了。

谈公璧自从双腿尽废后,绝少再在江湖现身,唐宝牛和方恨少万不料这次突袭自己的竟是这个素来光明磊落行侠仗义的老刀客。

谈公璧向唐宝牛青着脸孔冷笑道:“你别装作不认得我,化了灰我也可以把你给认出来!”

唐宝牛苦笑道:“我没见过前辈,前辈又怎么认得我?”说着抓青灵髓和燧人钻的手也放松了下来。

那持青灵髓的大汉怒道:“淫贼,你还想狡赖!”

唐宝牛嘻嘻地道:“这两位大叔,想必就是谈老前辈的两位得力高手:唐佐、唐佑二位昆仲了?咱们还是同姓同宗哩!”

持燧人钻的大汉道:“淫贼!少来花言巧语,你称呼得再亲热,也免不了奸淫杀戮之罪!”

唐宝牛给这几人左一句“淫贼”,右一句“淫贼”的叫,叫得心头冒火,哗地一拍心口,吼道:“好!就算我是淫贼!就算我是淫贼……你我也得说清楚,我淫过什么人?作过什么恶来!”

唐佐、唐佑没料唐宝牛倒凶了起来,怔了一怔,唐佐用鼻子哼哼嘿嘿表示不屑:“你做过什么事,不早心知肚明了?还有面子要人来道明吗?”

唐宝牛光火地道:“是!我唐宝牛贪花好色,见到漂亮女子鼻子就痒,追女孩子从来不上手,到妓院去又提不起兴儿……这些都算不算有罪?要是不算,今日你们就给我交代清楚,要不交代个一清二楚:我唐某人犯的是什么滔天大罪,今天,你们不给我赔罪就谁也别想开溜!”

谈公璧、唐佐、唐佑似乎未料到唐宝牛居然会理气直壮的说那一番话,三人眼神里都交换了一个疑问,谈公璧忽冷笑了一声,自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唐宝牛气呼呼的反问:“什么好?”

谈公璧道:“装得好!”

唐宝牛更气:“什么意思?”

谈公璧切齿地道:“七天前,我亲眼看见你劫了珍儿,还欺我双脚瘫痪追你不上,抛下一句话,说你就是‘贪花大侠唐宝牛’,还说那些无耻的话……”由于心中太恨,双眼发出来的眼光十分怨毒,竟一时被怨毒之忿哽住了语言。

唐宝牛却问:“还有什么话?”

谈公璧怒极而道:“好!好!你问,我说,你那时直掠黑刀峡,边逃边说:谈公璧,谈公璧,你老了,不中用了,你的宝贝女儿,给我用两个晚上,第三天到仕林河边去找吧!”

唐宝牛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我竟说过这种话?!”

谈公璧说得虎目含泪,哑声道:“三天后,我女儿,她……你这丧心病狂人脸兽心的东西!你污辱了她,还要下辣手,你……你还配是江湖汉子么?!”

唐宝牛道:“不配。”

谈公璧怒气犹盛:“算得上是个人么!”

唐宝牛道:“不算。”

谈公璧嘿声道:“那算什么?!”

唐宝牛道:“禽兽。”

谈公璧道:“你倒晓得自喻。”

唐宝牛道:“我不是骂自己。”

他接着道:“我是骂劫你女儿那个人。”他指着自己鼻端:“我,没有碰过你女儿,我连您老人家也都还是第一次幸会。”

谈公璧冷笑道:“你倒真个敢作不敢当,有种留下名字,却不敢承担!”

唐宝牛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肯定是我干的?”

谈公璧道:“你叫唐宝牛,是不是?”

唐宝牛道:“如假包换。”

谈公璧道:“那你还有什么话说?”

唐宝牛道:“你是真的看见那淫贼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谈公璧却道:“不是。”

唐宝牛喜道:“哪里长得不一样?”

谈公璧道:“不是一样不一样,而是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不是两个人,而是同一个人。”

唐宝牛咋舌道:“世上那有这等像法!”

方恨少笑道:“那是因为你这种凡夫俗子模样的人实在太多了,像我就不一样。”

唐宝牛气道:“你又有什么特别了?五个鼻子半张嘴?”

方恨少自鸣得意地道:“我的气质温文儒雅,试问世上能有几人能及?”

唐宝牛忽道:“你没听过轩昂七尺男子汉、铁铮铮坦荡荡雄纠纠好男儿这些话吗?”

方根少不明所指:“怎么?”

唐宝牛咧嘴一笑:“以上形容,就是指我而言。”

方恨少斜乜着眼睛道:“你?像吗?”

唐宝牛气呼呼地道:“我不像,难道你这娘娘腔的秀里嗲气的小妖怪像!”

这句话一说,方恨少也变了脸色。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重了。

谈公璧和唐佐、唐佑,见这两人顾左右而言他、心中早动了真怒,正待出手,却见唐宝牛和方恨少在相互自诩讥剌之下,都变了脸,很可能会动起手来,心忖:先由这两个兔崽子自己打一场,再去收拾剩下的那个不迟;这意念一动,三人都袖手旁观起来。

不料这坐收渔人之利的心甫动,方恨少和唐宝牛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忽然两人同时呼啸一声,飞身就逃!

这一下大出谈公璧等三人意料之外。

唐宝牛猝然冲向谈公璧。

谈公璧猝不及防,暗器已不及出手,黑刀甫扬,唐宝牛庞然身躯挟着巨劲,使他的刀一时砍不下来,给唐宝牛撞得倒栽了个大筋斗。

唐佐、唐佑飞身要去截唐宝牛,却见白袍身影在他们眼前一闪。

唐佐、唐佑连忙迎击。

方恨少的身法,如白驹过隙,在他们兵器交击中巧妙闪过,然后冲天而起,平空一折,飞掠而去。

唐氏昆仲这时才想起要追唐宝牛,这高大的彪形巨汉早已逃得影踪全无了。

唐氏兄弟本想力追,谈公璧颓然从地上坐起,看看唐宝牛的背影,一脸疑惑地道“慢!”

第二节 侯小周和他的世家

唐宝牛和方恨少那一番自吹自擂而引起的谩骂,当然只是在合唱一出戏。

他们两人跟沈虎禅已一段时候,纵然再不争气也不会在强敌环视下,重重误会中自已先作意气之争。

他们两人已看出来:谈公璧绝不是借故挑衅,而是真有其事,有人假冒了唐宝牛,作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但是,他们也同时看得出来,这误会无法解释。

可是他们也无法力战。

因为黑刀峡的谈公璧和唐氏兄弟,都非易斗,何况,他俩也不想伤害这三个已经义愤填膺的好人。

他们只有逃,先逃了再说。

故此,两人用话引开包围者的注意力,唐宝牛猝起发难,先以巨力震倒双足已废的谈公璧,以轻功极佳的方恨少引开唐佐、唐佑的注意力,让唐宝牛先逃,方恨少再跟了上来。

尽管唐宝牛用尽全力向前逃,汗水已经湿透他数层衣衫,他一面跑,热力一面把汗水蒸发,使他整个人看来像冒烟一般,不过方恨少还是潇洒从容的追上了他。

方恨少追上了第一句就问:“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唐宝牛狠命的跑,不答。

方恨少又道:“咱们佯装骂架归佯装,本是无碍,但是,最后那句话,你不觉得说得太重了些吗?”

唐宝牛仍是在跑,只瞪了他一眼。

方恨少紧蹑在他身侧,又道:“谈公璧生平从不说谎,他那么恨你,不见得完全是空穴来风。”

唐宝牛汗流浃背的往前跑,不理他。

方恨少想想又问:“你不敢回答,是不是真做过了亏心事?”

唐宝牛突伸手抓住一棵树的树干,猛然止步,他停步之猛,声势之烈,几令身侧的树为之折断。

“你不相信我,那还跟我逃作什么?”

“我要弄清楚究竟你是不是做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好,连你也误解我,”唐宝牛气得眉毛都在冒烟:“你绑我回去好了。”

方恨少叹了一声道:“其实,我哪会不相信你呢?否则,刚才我也不会救你了。”

“笑话!”唐宝牛跺足道:“好不要脸!刚才是你救我?!”

方恨少冷笑道:“不是我引开他们,凭你那比蜗牛爬得还慢的‘轻功’,不早给抓回去了!”

唐宝牛扬了扬拳头,哼声道:“抓我?尽管试试看!”

方恨少道:“你刚才要这般耀武扬威,看我帮不帮你!”

唐宝牛想起过去两人相处的许多情义,多次生死相随,艰苦与共,不禁口气也软了,道:“算你救了我这次,下次你有难……”

方恨少笑着打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完全信任你没做过那些该死的事吗?”

唐宝牛大眼眨了一眨,道:“因为我的人格,你的信任,还有……”

方恨少不耐烦的打断道:“你这好色的东西,谁能保证狗不翻垃圾猫不吃腥?其实,七天前的晚上,你确是在黑刀峡附近,不过正跟要找侯小周麻烦的那一干人对峙,你不记得了吗?”

唐宝牛巨掌“啪”地一击后脑,道:“哎呀,该死!我忘了,我竟忘记了!”

又兴致勃勃地道:“这下可好,有不在现场的人证、物证了!”

方恨少板着脸孔道:“一点也不好。”

唐宝牛奇道:“为什么?”

方恨少道:“因为那干人,一半死了,一半逃了,剩下的,也不会替你作证的,再说能替你作证的温女侠,你又哪里找她去?沈大哥出面给你作证,江湖上人只说我们互为勾结,不会相信你是无辜的……”

唐宝牛苦恼地道:“怎么人家到江湖上来闯,个个威风八面,名成利就,我们在江湖上闯,坏事没做,就恶名昭彰,倒尽了霉头?”

方恨少笑道:“你也不必尤怨。那是因为像我们一样倒霉的人实在太多了,只是因为不出名,他们的生死成败自然也不被人关心,亦不为人所知了。”

唐宝牛恍然地道:“是呀,人们只记得成功者的辉煌……”

方恨少道:“当然,谁愿意理会绝大多数人的失败失意。”

唐宝牛叹道:“所以渔阳、山阳、向阳三乡的村民遭殃而无人知了。”

方恨少道:“要救他们,得在十天内筹得三十万两银子。”

唐宝牛侧着头想了一想,道:“不知老大那十五万两筹到了没有?”

方恨少道:“先别管大哥那边,我们负责十五万两银子,还毫无着落哩。”

唐宝牛乐观地笑起来,道:“不怕,大哥派我们去向‘铁胆孟尝’侯小周借款,侯小周富甲一方,为人慷慨,断不会连区区十五万两银子也筹不出来的。”

方恨少笑道:“听你这样说来,仿佛你向他借钱,是他在走运。”

唐宝牛道:“不是。”

他大刺刺地道:“我找到他,是我看得起他,那是我的够运,他的光荣!”

侯小周坐在豪华得十分雅致的大堂上。一个聪明的女人懂得怎么用衣饰来映衬得自己更高贵可人,一个智慧的男人懂得如何以举止来表现自己的风度气派。侯小周不但自身给人雅洁明净的感觉,连大堂上的布置,也令人不觉油然生起一种庄敬与歆羡之情,在大堂里,摆设的是古董、名画和经典巨帙,映衬了这宅子主人的气派学识。

可是唐宝牛既不懂画,也不懂书。

他左看也不懂,右看也不懂,那“飞来飞去”、“像一只乌鸦衔了团黑线乱飞”的东西究竟是字还是画?

至于山水,他看幅幅都是千篇一律:不是山就是水——但就不明白全都是一个模样为什么还要画了再画?看了再看?还分有高价低价——在他看来:全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东西。既然每一幅的笔法、内容、题材都没啥两样,为啥要画了又画,乐此不疲?

他决定改天再问方恨少,为什么这些字画,那么值钱?他也可以写十个字只有一两个字让人看得懂非常“草”的“书”,为什么就不能卖钱?

侯小周却耐心地听方恨少对他说完了借银子的事。

他衣衫干净,一尘不染,却并不奢华,脸色微白,有一种花朵般的秀气,一个像他那么高大的人依然保存秀气,可谓十分难得一见,但在他眉宇有力眼有神采的脸上,显得丰采中带有一些艳冶之气。

他就是这一丝艳冶的邪气,使得他跟方恨少两人,气质相似却并不相近。

方恨少叙说的时候,侯小周手里拿两枚银色的铁胆,捏着、弄着、把玩着,微笑而专心聆听着,只偶然地皱了皱眉头。

等到方恨少说完了之后,他稍沉吟一下,问:“总共要多少钱?”

方恨少道:“十五万两银子。”

侯小周又问:“是沈虎禅沈大哥要你向我拿的?”

方恨少答:“是向你借的,保证他日定必偿还。”

侯小周笑了一笑,道:“你再说一遍,十五万两银子是什么用途的?”

方恨少道:“渔阳、向阳、山阳三村居民原本是以务农为生的,当今皇帝不知怎的大发豪兴,听了个王八蛋加十级的御史箫镜陵的话,说要实行引水灌溉农田,三倍丰收,四季如春,要‘三阳县’这三条大村先拿出成绩来,否则不惜把全村农民发配边疆拓荒……萧御史的方法不但不能使土地肥沃,农作丰收,反而给贪官庸吏一搞,翻江倒海的,引发了黄河之水,淹没了大部份农田,但这些人欺上瞒下,要是‘三阳县’依时依候仍交不出令他们满意的成绩来,即实行集体充军!”

侯小周淡淡地道:“黄河这一泛滥,他们想自耕自食也难,哪里还可以有余粮令皇上龙颜大悦呢?嘿!”

方恨少悻悻地道:“但是那一个狗头军师,不肯承认行法失败,反而虚报收成,胡涂皇帝一喜之下,便自以为上比尧舜,下比禹汤,要‘三阳县’先进贡三十万两银子,作个意思,便省着不必亲察‘丰收’了!这笔银子在皇帝看来实在‘不成敬意’,但‘三阳县’的居民哪里缴得出这笔银子!天怒人怨下,只有造反,老大辨机明势,这还不是谋反的时局,这些无告苦民起义妄动,只有被歼灭的份儿,所以,便要代筹这笔银两,先应付这一劫再说。”

侯小周沉吟道:“有错不认,面子要紧,真是上面这些人的特性,可是,这样应付下去,以后皇帝真以为箫镜陵的劣策使得,到处实行恶法,岂不贻误大局?”

方恨少道:“老大说这倒不至于,因为这天子自以为天才,他只要高兴,就来个新策奇略,但凡玩个三五天,至多两三个月,便兴味索然,忘得一干二净了,上次他命七千匠工修筑他的巨像竖在钱塘江口以阻决堤,便是一例……修着筑着,淹死了四五百个工匠,他自己倒忘了这件事,那石像嘛,也早给洪水冲走,无人过问了。”

侯小周笑道:“对,上次他因太喜欢峨嵋山,要筑一条可行马车的大道直通金顶,后来,因他泡上扬州歌妓,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

方恨少道:“可是,这皇帝狠起来,也着实厉害,一本书里的其中一篇文章里的一小段中有一个字把他的姓氏从左右分了开来,他觉得是人家把他对砍分尸大逆不道之意,从印工到著者、读者、售者,甚至瞥过一眼书皮的人,足足抄斩了一百四十三家人,其他个别斩首的不计其数,可也真毒!”

侯小周道:“你这番话,要是传到他耳里去,你和我,连同朋友家属,就全都完了!”

方恨少笑道:“我是江湖人,有什么好怕?怕就不敢说了。他骂的人,我偏要赞一赞;他撒谎,我偏要讲事实。你呢?你有家室,是世家公子,戚友满座,食客三百余人,你要是怕,我可以不说。”

侯小周笑道:“难道刚才我说的比你少么?”

方恨少笑道:“我就知道老大没看错你。”

侯小周道:“我们不怕,‘三阳县’的百姓可不能不怕。”

方恨少道:“十五万两银子还是得要缴出去的。”

侯小周道:“所以你们来找我。”

方恨少道:“江湖上肯为这种事拿十五万两银子的人,恐怕不多,我们方便去借的人,实在更少。”

侯小周笑道:“当年在沙狮坝沈虎禅救我之恩,我迄今未报。”

方恨少道:“报不报恩,是另一宗;你要是不肯借钱,尽说无妨。”

侯小周眉毛一挑,笑道:“我说不肯借了?”

方恨少喜道:“你肯借了?”

唐宝牛插口道:“我早就说侯小周不是小气的人。”

侯小周笑意却有些涩:“可惜,就算我肯借,‘将军’也不肯拿出来。”

唐宝牛奇道:“将军是什么东西?”

侯小周道:“将军就是将军,武林中的将军,江湖上的将军。只要让他‘将军’的人,对方就输定了。”

方恨少惊道:“你……你是说‘铁剑将军’楚衣辞?”

侯小周道:“江湖上好像没有第二个‘将军’。”

他缓缓地道:“武林中人人都称他为‘将军’,他不但有将军的胆,将军的勇,也有将军的武功,将军的气势,更有将军的实力……”

唐宝牛道:“我管他是谁!我们又不是向他借钱!”

侯小周道:“可是,我向他借了五十万两,如果他不准许,我是不能把半两银子给任何人的。”

唐宝牛哗地一声道:“你怎么欠他那么多银子?”

侯小周摇首道:“不是银子。”

方恨少道:“那么五十万两是……”

侯小周道:“黄金。”

他苦笑又道:“我是没落的世家公子,可是,这大家族给我的负累也无可估计,我在七年前除了负担一窝子债,连古董字画也典当无余……还有一干跟我吃饭的人才。我不借款,怎么过活?”

他笑笑道:“我不像你们,可以‘劫富济贫’。”

方恨少道:“‘劫富济贫’也有‘劫富济贫’的苦:要是济的是自己的贫,那倒好办,干一两宗便可以收山;要是济别人的贫,那么干一辈子也济不完,而我们得罪的都是不能得罪的人,帮忙的是最需要帮忙的人,济到最后,只有给人祭了。”

唐宝牛道:“所以,我们被官府通缉,而你还是堂堂‘铁胆盂尝’侯小周侯公子。”

侯小周道:“可是这‘铁胆盂尝’四个字也使我欠了一屁股还不了的债。”

方恨少道:“你欠‘铁剑将军’的钱,也真不少。”

侯小周道:“所以我没有办法借十五万两银子给你们。”

唐宝牛仍不甘心地道:“你偷偷的借给我们,不去告诉铁剑将军,不就得了?”

侯小周正色道:“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我决不能做。”

唐宝牛昂然道:“你不做,我们也不勉强你,看来,我们只好向铁剑将军借了。”

侯小周即道:“他?他不会借给你们的。”

方恨少奇道:“我闻说‘铁剑将军’楚衣辞为人耿正,甚得江湖中人爱戴,他祖业甚丰,农田千亩,不会吝啬至此,一毛不拔,拒人于千里之外,忍见人于水火之中罢?”

侯小周淡淡一笑道:“那你就看错他了。”

方恨少问:“难道江湖上的传言都是假的吗?”

侯小周道:“不是假的,而是他威逼利诱,要人替他宣扬的。”

唐宝牛不信:“铁剑将军会是这样的人!”

侯小周道:“楚铁剑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一干武林豪杰支持他,开销自然也大,单靠他的农园,怎么应付得来?”

唐宝牛瞪目道:“难道……他也像我们……”

侯小周道:“他也像你们,不过,只劫富,不济贫,说实在点,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为的是钱,以钱得名,以名换势,以势获权。”

方恨少狐疑地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侯小周反问:“你知道他为什么借钱给我?”

方恨少有点恍悟的样子,侯小周道:“因为,有些事像他那样子的大侠,是不便出面的。所以,他便需要用到我,和我那一干手足了……”

唐宝牛道:“原来你们……”

侯小周接道:“狼狈为奸。”

唐宝牛骂道:“将军太可恶了!”

侯小周道:“我又何尝不可恶?”

方恨少舒了舒身子,道:“看来,这笔钱,我们只好另谋他策了……”

侯小周忽道:“其实,十五万两银子不难拿,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也一样垂手可得。”

唐宝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侯小周淡淡地道:“我什么也没说。”

唐宝牛忍不住一把揪起他衣襟,口水溅到侯小周的脸上:“你刚才明明是说,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也垂手可得。”

侯小周道:“我是说过,但回心一想,方法太难行,你们也决不敢为,既然说了等于不说,所以就不说了。”

唐宝牛怒道:“有什么咱们不敢做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阎王爷的地盘我也敢踩!”

方恨少截道:“小周兄,你且说来听听。”

侯小周看了看方恨少,又转头去看唐宝牛,自己脸上先紧张了起来,低声道:“跟将军借去。”

唐宝牛嗤笑道:“怎么借?那种人,还肯把钱借给我们去接济难民么?”

“这样明着去借,自然没有希望;”侯小周悄声道:“找个机会,绑了将军,就不愁将军的女儿不拿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

唐宝牛和方恨少都吓了一跳。

吓一大跳。

第三节 绑架将军

“绑架将军!”

唐宝牛和方恨少同时惊问。

“将军”是武林中一方宗主,甚有侠名,要绑架他,不但惊世骇俗,而且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

因为据说“铁剑将军”楚衣辞的武功极高,究竟高到有多高,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曾剑压群雄于泰山之颠,被誉为“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的“七色长剑”舒映虹,三十招内就败在他的剑下,听说将军只用一只手应战,左手中的茶都没溅出一滴,从此舒映虹就甘心臣伏作了将军的得力助手,跟王龙溪、楚杏儿,成为武林里有名的“将军麾下,三面令旗”。

“绑架将军”,可以说是一件绝对做不到的事。

“别人是做不到;”侯小周眼睛闪闪有光,道:“可是沈虎禅沈大哥一定能做得到。”

他眼睛的光芒愈来愈盛,“他十三岁时便杀死革动地,十四岁时暗杀江方寸,十五岁格毙省无名,……这些人从来都是杀不死的,不可能杀得了的,但在沈虎禅杀来,却像囊中取物一般容易。”

“我们不要杀死将军,只需俘虏他,逼他女儿交出一百五十万银子赎金,一切不都结了?”侯小周说完之后,望定方恨少和唐宝牛两人。

唐宝牛低声问方恨少:“怎么样?”

方恨少道:“什么怎么样?”

唐宝牛扬起一只眉毛,悄声道:“干不干?”

方恨少沉吟了一阵子,道:“凭我们二人之力,就算要干,只怕也力有未逮,三年前,我曾跟将军的师弟王龙溪交过手,我差点儿没让他的‘兜率宝伞’打成肉泥!”

唐宝牛顿时泄了气:“这样说,是不干了?”

“干!”方恨少毅然道:“不过,要等沈大哥来了再干!”

侯小周在旁听了,便问:“沈大哥何时才来?”

方恨少道:“他忙着去筹另十五万两银子,筹到便赶来。大概就在这两天罢。我们去绑架将军,为何不去绑架他的女儿?这应该比绑架将军容易下手一些吧!”

侯小周道:“将军这种人,未必虎毒不伤儿,为自己的骨肉付出大笔款子的。如果咱们的目标是绑架将军,别的款子,都不用筹了。绑架的事,我虽不便出面,但有关打点,出谋献计,人手调动,进退突围,可全由我负责,事成后,我占三成,你们三位嘛,占七成……

方恨少道:“绑架将军,主要倒不是为了钱,他伪善造作,倒要给他教训。”

唐宝牛道:“对,我最看这种人不顺眼。”他摩拳擦掌地说:“真恨不得马上去把他抓来揍一顿再说。”

侯小周道:“既然如此,两位就在敝处稍待两天,咱们恭候沈大哥莅临后再从详计议。

唐宝牛忽道:“你现在有多穷?”

侯小周怔了一怔,道:“唐巨侠何有此问?”他知道唐宝牛素来喜欢当“大侠中的大侠”,故不只称之为“大侠”,而叫“巨侠”。

唐宝牛用大舌头舔了舔唇,用手拍了拍肚皮,道:“我口渴,而且饿了。”

侯小周恍然大笑道:“我侯小周再穷,两位吃的、喝的、玩的、乐的,还不用操心。”

他神秘地眨眨眼睛,道:“一点也不必操心,管教二位开心。”

侯小周把他们带到男人最开心的地方。

这地方有赌,各样各式的赌;有酒,各类各种的酒;而且还有殷勤奉迎,在这儿你可以听到各式各样令你飘飘然的好话,最后少不了的,有女人。

但这个地方并不乌烟瘴气,也没有呼卢喝雉,因为来赌的人,大多数是赢得起而又输得起的人物,而来喝酒的,大都是痛饮三百杯不醉还过得了景阳岗的好汉。

嫖客却不多。

因为没有几个人嫖得起。

能在“金山赌坊”下注的人,一掷千金而不改容,能到“品珍小馆”痛饮大吃的人,出手阔绰而身份也高,可是,这些人,都未必能有资格上得“金陵楼”来。

“金陵楼”干净、雅致、氤氲着淡淡的香气,琴几、窗棂、花盆、朱梁全都有一种雅洁的韵致,花瓶里插着一株盛开的桃花。

看来“金陵楼”里的人客虽然稀落,却都不凡。

唐宝牛和方恨少,从来不曾来过这种地方,他们吃得七分饱喝得三分醉,侯小周暖昧地笑着,扯了他们上来,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妇人一见侯小周上来,就眉开眼笑,几个龟奴打手小厮模样的人,也忙向他打躬作揖。

侯小周在艳妇耳边吩咐了几句话,然后,跟几个看似“金陵楼”里的人耳语了几句,大都往手里塞了点事物,只见人人都谢了又谢,侯小周回过身来向唐、方二人说:“我进去一下,你们好好玩玩吧。”说着便走了进去。

唐宝牛和方恨少都有点讪讪然,不知侯小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见珠幔后盈步踱出几名温柔可人的少女,把唐、方二人请了上座,拂拭衫尘,纤手斟酒,还为他们摇扇抹,奉上饯果,唐、方二人一下子真有点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闻及女子们的温香鼻息及纤纤玉指轻拂过他们身上,他们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十分好受,脸上却热辣辣的烫烧。

就在这时,在座的客人忽都交头接耳,低语纷纷,都窃声说:“来了,来了。”

珠帘里莲步踱出了十四名女子,垂首低眉,捧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缓步而出,分坐两旁,座上骚动之声更响了,有的人还拍手来。

一个人拍手,人人都齐鼓掌,都道“翡翠!翡翠!”

慢慢声音像小川自四方汇成了大河,鼓噪道:“翡翠出来,翡翠出来!”

唐宝牛和方恨少仔细看去,那十四名女子都各有各的美,有的小家碧玉,有的浓妆艳抹,有的淡素蛾眉,有的楚楚惹怜,但在座的人聒噪呼嚷,似乎为的不是这十四个美丽女子,而是另有其人。

忽见珠帘里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掀开了帘子,一个女子白得像一块教人疼惜而无瑕的玉坠子,恻了侧首,桀笑道:“怎的那么嘈呀?”

这女子这么娇嘀嘀的一笑一说,整个气氛都温和了下来,就像大热天喝下一碗冰镇雪耳莲子汤一样。

这女子也不是怎么艳美,只是青春可爱,娇态无邪,她个子不高,但洁白无瑕,微微丰腴的身材紧紧裹在绯红淡白的衣衫里,弹力迫人地绷紧着,使人为她青春的纤腰倾羡不已。

女子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世间没有忧愁。她天真、快乐,十指纤纤间仿佛连指缝的肤色都一样白嫩,这女子就像一切最可爱的婴孩,只不过她是少女,青春的魅力令人心动。

唐宝牛心里咚咚的在跳动。

方恨少不像唐宝牛,唐宝牛好色,他不好,但他一样不是圣人,更不是假正经的人。

就算他是圣人,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也一样心跳加速——这女子可爱得似乎是深山里的溪水,清得有股甜味。

方恨少真恨不得她把搂到怀里来,好好疼她一疼。

不料那些衣冠楚楚的“客人”,虽然稍微安静了一阵子,随即此起彼落的哗叫道:

“翡翠!我们要的是翡翠啊!”

“翡翠不出来,我们自然要叫了!”

“翡翠不出来,明珠也无妨!”

有人学着先一人的声音:“翡翠不出来,我们要扯衣服了!”

“剥明珠的衣服!”

众人皆浪语谑言地有一句没一句的狎笑着,方恨少看得心头有气,正待发作,但他虽是跑惯江湖的,这种地方还是第一次来的,不敢造次,低声向唐宝牛道:“这干兔崽子真可恶!”

唐宝牛道:“这种地方,好像本来就这样子!”

方恨少一愣道:“那么我们岂不是也要学他们的样子?那真愧为读书人了!”

唐宝牛迟疑地道:“是啊,要是让别人知道我们没见识过,会笑话我们的。”

不知怎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两人都感觉到,身为江湖人,不知道青楼规矩是件没面子的事,让人知悉自己没玩过女人,更是颜面无存,所以他们虽看不过眼,一时却仍不敢发作。

那少女明珠笑道:“姊姊就要出来了。”

一个“客人”尖哨了一声,站起来调笑道:“妹妹若肯陪我,姊姊不出来也没关系。”

他才说了这句话,立刻被人嘘得坐了下去,只听人纷纷喝道:“翡翠呢?”“翡翠不出,我们动手把楼子拆了!”

刚才那浓妆妖娆的女人忙摇手道:“别拆!别拆!就出来了!就出来了!”

一个双眉倒竖的男子怪叫道:“香姑,不拆可以,叫你那颗明珠脱给我们看看究竟的有没有真珠!”众皆狎笑吹嘘。

那叫“香姑”的女人摇手陪笑道:“大爷赏爱,叫我怎么都不妨,可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嘛,明珠还是黄花闺女,怎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已七八个声音吆喝笑骂道:“沐公子又不是叫你脱!”“你这老蚌的珠,送我都不看了。”

方恨少听着实在忍不住道:“怎么这里看似高尚,说话却这么难听?”

一个眼睛不住眨霎的男子转过头邪笑道:“难听?兄台到这里来,难道要听好听的?要听好听的,可以到学堂去!”

众人皆笑。一个麻皮大鼻汉子道:“要听有意思的,进房去也听得到。高尚又怎样,私底下不是一样难听!”

方恨少给调笑得胀红了脸,心想不管失不失面子,好歹也得闹他一闹,正在这时,那“香姑”忽喜道:“翡翠来了。”

众人一时都噤了声,眼帘人影一闪,珠帘一阵晃动,唐宝牛别过头去,只看见高髻乌发上嵌着一块翠莹欲滴的碧玉,一个黛衣丽人已端立在堂间,向众人盈盈一福。

这时,本来正在喧哗闹事的人,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

那丽人裣衽为礼后,那十四个年轻女子的音乐便奏了起来,香姑也就悄悄的退了开去,剩下那丽人也不说话道歉,便舞了起来。

她这一舞,仿佛场中尽只剩下一个人,因为人人都被她舞姿吸引住了,分不开去看别的东西。此刻,就算官老爷要在这儿开法场斩首,也失去了示众效果,因为不管会不会欣赏舞的艺术,人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丽人之一舞。

丽人的神态是忧怨的,可是她那么地明艳,她嘴唇美丽的翘着,唇上那美丽的弧度令人惊疑造物主的偏心,竟有那么令人怦然心动的艳红,似衬头上那一块翠玉。她的唇没有完全合拢,微微启着一道缝,露出白得连雪也惭色的贝齿,这又对衬着她伶俐柔活的明眸。

可是这样一个丽人,尽避神情那么忧怨,给人的感觉还是活生生的、跳泼泼的,活色生香的美人,她的气质里那一股活力似乎告诉人们那忧伤表情只是伪作的,只是她的表演,也是她的艺术。

唐宝牛一见,整个人都痴了。

他觉得四周已没有人了。只剩下她和他,只有他在看她一舞,而她之舞是为求他一睹。

唐宝牛完全痴迷了。

他整个人像坐在炭炉上,很快地,脸上热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她一笑,这一笑一定是为他而笑的,他坐在那儿,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报答她这一笑,他又看见她一颦,这一颦,分明是向着他颦的,他怔怔忡忡的楞在那儿,不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他的心情。

他心里正在狂喊着:她注意我了,她在看我了,怎么办?……死了死了,今天没换衣服就匆匆上来了,一定衣冠不整了,给人第一印象多坏呀……

他脑里尽是胡思乱想着。忽然看见丽人那一双像一片会飞的水似眼神,向他瞟了一眼,好像带着微讶,又有些微嗔的喜意。

他忽然想起,这会不会就是俗称的“抛媚眼”,既然她这样,自己应该怎么办呢?也一个“媚眼”飞了回去,还是……单起了一只眼睛,向她示意?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边的人,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气里,无限愁伤,比李后主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还要添几分无奈,增几分伤怀。

第四节 “你有狗名我没有”

唐宝牛开始时还以为是方恨少在叹气,所以他用肘部碰了碰方恨少:“你叹什么气?世间居然有这么美的女子,还有什么可叹的?”

方恨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谁在叹气?”

唐宝牛这才望见,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身段颀长,剑眉星目,唐宝牛跟他比,显得太粗鲁不雅,若拿方恨少跟他来比,又显得太文弱秀气。他那一身粗布衣衫褴褛而宽阔,穿在他的身上却刚好反映出他能令女子心碎的不羁,他不扎方巾的头发散落额上,恰好可以衬托他使人心醉的落拓。

这人除了叹息一声外,显得异常沉默,他的嘴角是翘而显得棱形优美,使人觉得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有说出来的那种缄默。

唐宝牛本来想粗声喝问他为什么叹气,但见他如此英姿,也就把话吞回肚里,把视线拉回翡翠动人的舞姿里。

这丽人的舞姿极端优美,但却不是含蓄婉约的,而是举手投足间都充满活力与魅力,她的曲线像跳动的彩虹,让人生起狂乱的拥贴上去的冲动。

唐宝牛平时总是“自作多情”,而且更要命的是“自命风流”,加上他自己“孤芳自赏”,所以一个男人最令女人讨厌的“三自”他都有全了。这时他这“三自”脾气又发作了,所以他兴致勃勃,充满希望的对他那一向爱美而不好色的朋友方恨少道:“我发誓。”

方恨少知道他又有狂言妄语要说,但作为他亲密战友只好知情识趣的问:“什么誓?”

唐宝牛喃喃地道:“她……她对我有意思……”

方恨少明知不可置信但只好问下去:“何以见得?”

唐宝牛瞪了他一眼,就好像在用眼神责备一个瞪着眼睛的瞎子:“她在对我笑啊!你难道没看见!”

方恨少差点没冲口而出: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她对我笑多于对你笑!但还是忍住没说,只问:“那你发什么誓?”

唐宝牛道:“我……我发誓有一天,一定要脱下她的衣衫……”他其实只想说“发誓有一天要把她追求到手”,不料因看着她令人怦然心动的扭动,只觉喉咙发热加速,一时失口,说成了那一句话。

但这却是他的由衷之言。

方恨少摇摇头,道:“真是恬不知羞,有失斯文。”

忽听背后有人叫他,转过头去,原来是侯小周,侯小周笑嘻嘻的望着他,道:“来。”

方恨少间:“去哪里?”

侯小周道:“有人想见你。”

方恨少实在想不起在这儿还有谁会认识自己:“谁?”

侯小周笑道:“你去了便知。”

方恨少指了指唐宝牛道:“他要不要一起去?”

侯小周眨了眨眼睛道:“唐大侠只怕请不动了。”

方恨少看见唐宝牛色迷迷的目不转睛的看着翡翠之舞,没奈何地道:“我看他是不会去的了。”说罢起身随侯小周进入室内。

方恨少走了,唐宝牛因太专心看女孩子,所以全无所觉。

他心里想:那么美丽的女孩子,这番给自己看见了,可真是缘份,如果她嫁了给别人。投在别人的怀抱里,那多可惜哪。这样一个女孩子,值得自己花一生去宠她爱她,要是叫别人占有了,那真是天大的遗憾!如果这活色生香,只给自己欣赏,那才是莫大的幸福。

他想着想着,心头发热耳自鸣气自促,却不懂如何过去搭讪是好。其实人只要对事物一注重起来,自然就会患得患失,进退维谷,豁达不起来了。

忽然听见那双眉倒竖的男子怪叫一声:“脱”众人皆笑起来,七咀八舌的叫脱。

翡翠只是笑笑,也不生气,继续舞她自己的,刚才那不住霎眼睛的大汉吆喝道:“脱!脱啊!沐少爷可不是说笑的!”

这种呼声此起彼落,渐渐人人都此起彼落地叫嚷起来,那叫香姑的女人又忙出来圆场道:“诸位大爷,这……这……翡翠姑娘可不是不正经的女人,只歌舞不卖身,怎……怎可以在这种场合里脱衣服呢?要是大爷赏面嘛,里面倒有雅室,不如……”

麻皮大鼻汉截道:“沐公子要她在这脱,就是这里脱,又不是叫你脱,你罗嗦什么?”

香姑出来混熟了,自然知道“沐公子”存心整人,当下把笑脸盛得满满的道:“敢情是翡翠不知天高地厚,有得罪沐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大人不记小女子的过,也请两位司马大爷包涵则个……”

那麻脸大鼻忽一个纵身,已到了香姑跟前,一掌掴去,香姑鼻血长流,跌在丈外,这汉子身形极快,比眨眼还快的他已离开座席到了香姑身前,而原先香姑在的地方,已空无一人,香姑已躺在丈外,这些事情都好像上苍里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两人的位子更换,才会发生得那末倏忽莫测、迅速绝伦,一旁的龟奴别说去救,连看也来不及。

那麻脸大鼻汉戟指道:“沐公子叫她脱,她就得脱,沐公子没叫你讲话,几时轮到你说话!”

香姑这次捏着打塌的鼻子,哼哼哎哎的没说得出话来。其余的客人和龟奴看来都甚惧于那姓“沐”的来头,暗里摩拳擦掌,但都敢怒不敢言。

那翡翠姑娘却镇定如恒,露齿一笑,呢声道:“我道是谁,威风如此,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司马不可司马三爷。”

麻皮汉子扳着脸孔道:“你胆敢开罪沐公子,现在来巴结我也一样没用。”

翡翠向那眼眉倒竖的中年人福了一福,嫣然笑道:“原来是沐公子教训贱妾来了。”

那竖眉汉子的眉,忽然垂挂下来,倒真像条狗尾巴,既可竖起来摇摆,必要时也可夹着尾巴逃一样:“你如果知机得早,好好的赔不是,说不定,这苦头就吃得轻些,只要你乖乖的做我上次叫你做的,少爷我一高兴,就饶了你也不难。”

翡翠依然笑道:“不知沐少爷让我怎么个赔罪法?”

沐少爷的眉又竖了起来,邪笑道:“你真要我在这里说?”

翡翠道:“怎么?难道沐少爷要我的赔偿法子,大家听不得?”

沐少爷变脸叱道:“死贱人!不是老子不说,而是怕你听了脸黄!”

翡翠道:“不是脸黄罢?而是脸红!诸位听听,他上次要我做的事,连他自己也不敢说出口来!他嘛,只敢在外面动拳头,充大丈夫,在房间里,就丈夫不起来了。我卖舞、卖艺,独力难抗时连身也卖了,但恕不招待未成年儿童!”

众人听了,都知所指。哄笑起来,又快快收住笑声,怕惹上大祸。沐少爷胀红了脸,粗着脖子骂道:“贱妇!今日不把你大卸八块,我沐利华算是乌龟王八蛋。”

众人见这沐家大少动了真怒,都徨恐起来:金宝城一带,沐家是绝对惹不得的世家,沐家主人沐浪花外号“飞星剑客”,又号“飞声剑影”,据说他单凭剑光星花,即可杀人,口里一声呼啸,即可击败敌手。

但是沐家最难惹的,还是沐家的关系:据悉沐家上通官衙,下结匪党,在武林中,跟“将军”还是联盟共帜。这样的关系,谁敢招惹,一旦惹上了,官家通缉,强盗暗杀,加上江湖上武林人视之为过街老鼠,简直上天遁地也无处可容。

金陵楼座上不乏高手,其中不少人虽爱姐儿俏,要挺身作护花使者的,都因为惧于沐家的声威,而不敢作声。

——“飞声剑影”沐浪花只有沐利华这个儿子,得罪沐家少爷等于自绝门路……何况,沐家的两员大将:司马不可与司马发,也是在江湖上字号叫得响拳头硬得来的好汉!

所以金陵楼上的客人,有的颓然,有的不忿,但大半都悄然离席,不敢插手此事。

翡翠却神色如常,道:“哦?你有能耐把我大卸八块么?”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因为是大家一起笑,可以不必蒙上单独得罪的险,所以大家越发笑得尽情,仿佛这样便可以泄愤,可以打击沐利华,可以使自己英雄感一些。

沐利华更怒了:“你……你不要后悔!”

翡翠高傲的神情十分漂亮:“你杀吧,杀了我,也不见得就是大丈夫!”

金陵楼上大半客人,都是在销金窟、温柔乡里混熟了的嫖客,自然知道沐利华和翡翠的恩怨是怎么结下的,可是,唐宝牛可完全不明白。

他们看来人人都好像都懂的样子,只有自己不懂,便不敢问。

在旁的司马发大喝一声,一拳向翡翠擂去,沐利华尖叫一声:“留她性命!”

司马发道:“对!好好折腾她!”“蓬”的一声,一拳已兜击在翡翠的小腹上。

翡翠哀呼半声,柔软地倒落,五指扯下了幔帐,轻柔地披盖在身上,一刹那间,她脸都白了,却衬得容貌更秀丽。

沐利华尖声怪笑:“再给我打!”

忽听一声春雷般的大喝,震得楼里宫灯烛火闪烁,珠帘断落,杯盘格登碰响,“姓沐的,你这乌龟,王八蛋,不是人养的,猪狗不如的东西!”只听格登格登连声,有一个胆小的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直滚下楼梯,一路格登格登龙冬龙冬的响。

骂的人耸然立起,托塔金刚也似的一名汉子,众皆失色。

其实众人骇怖的不是这样一名浓眉乱发恰可撕虎裂狮的一名好汉,而这人一开口不止骂了沐利华个狗血淋头,连他先人也一样不放过。就算有人敢出来挑梁子,又有谁敢这样毫无忌惮去触沐浪花霉头?

然而这汉子胆敢如此!

沐利华也被跟前这汉子的威猛震住,怔了一怔,道:“你说什么?”

那汉子当然就是唐宝牛。唐宝牛反问:“我说的你不会听?”

于是他作了一个手势。

这是江湖上一个极粗鲁不文的手势。“你既然不会听,我便用个手势做给你看。”

到这时沐利华不得不发作了,他发出一声尖啸,“你是什么东西?!”

唐宝牛反问:“你又是什么东西?”

沐利华怒笑道:“我是沐家少爷,沐利华,报上你的狗名!”

唐宝牛摇摇头道:“我不是东西,你有狗名,我没有。”

沐利华气极:“油嘴滑腔的东西,你活得不耐烦了?”

唐宝牛道:“我是活不耐烦了。正想找个人来耐烦耐烦。”

司马兄弟见这样一个彪形大汉有恃无恐的站出来,料必有相当斤两,他俩是沐浪花手下大将,大场面司空见惯,保护少主为重,司马发当即一闪,已拦在沐利华与唐宝牛之间,向唐宝牛拱手道:“阁下这算出来做架梁了?”

唐宝牛仰首望望:“我像块木头吗?架梁在屋上。”

司马发脸色变了变,强笑道:“这件事本与阁下无关,我看阁下就赏兄弟几分薄面,回头,我们做个东道主,跟阁下交个朋友如何?”

唐宝牛笑道:“我的朋友有杀猪的、屠狗的、甚至做小偷的,但就是没有打女人的。”

司马发正待发作,司马不可一手按住他肩膀,沉声向唐宝牛道:“水里凭风力,岸上靠道走,宋溪、朱毛、广南兴,你是那一条线上的朋友?”

唐宝牛听了这许多“黑话”,一句也没听懂,只说:“我是采野花来的。”

“采野花来的”这字号,饶是老江湖的司马昆仲也没听说过,两人怔了一怔,你望我,我望你,都道对方来路非同小可,司马不可当下试探地道:“兄台是……外地来的?”

唐宝牛昂然哼了一声。

司马不可沉着气又问:“不知兄台要采……那一技花?”

不料唐宝牛却指着沐利华,哈哈笑道:“他,茉莉花!”

这下可逗得全场都笑了起来。司马兄弟这才知道自己遭了戏弄,原来唐宝牛借“沐利华”的谐音刺为“茉莉花”,沐利华顿时怒红了脸,几连眉毛也变了红色。

司马不可沉下了脸。

他这一沉下了脸,笑声立止。

而他的指骨,也炒豆子似的劈拍劈拍响了起来,他脸上的麻子,竟像跳蚤一样,弹动了起来。

他沉着声音道:“好小子,有种!”

唐宝牛道:“老小子,有种就打我,不要打女人!”

司马不可道:“好,我就把你打成女人!”一语未毕,一拳飞击,兜捶唐宝牛的下腹!

唐宝牛大喝一声,也一拳击出!

两拳相碰,均是一晃。

司马不可缓缓收拳,笑道:“好拳。”

唐宝牛也笑道:“你也不差。”

司马不司笑着道:“你膂力强。”

唐宝牛豪笑道:“你拳劲厉害,是什么拳?”

司马不可退了两步,微微笑道:“僵尸拳。”

唐宝牛也没听过,但他的右手拳头痛彻心肺,正放到背后用左手拼命按摩搓揉,一面敷衍地笑道:“久仰,久仰。”目光扫瞄,发现方恨少不在场里,心里暗暗叫苦:看来这司马兄弟及那姓沐的王八,当真不是好惹的人物,这次自己独力支撑局面,可要糟了。

司马发见兄长司马不可满面笑容,却不抢攻,倏至他身侧,在他耳畔低声问:“怎么?”

司马不可低声道:“我左手无名指的骨节断了。”脸上笑态依然。

司马发道:“我去。”刷地跃前,五指一伸,噗地刺入红柱中,直没指根,这等铁指功力,简直神乎其技,众皆震怖。

唐宝牛望了望柱子,再瞄了瞄他的手指,然后看着司马发,道:“我说过,我不是柱子。”

司马发笑道:“我知道你不是。你的身体比不上木头硬。”

唐宝牛问:“你怎么知道我比不上木头硬?”

司马发眨着眼睛问:“你想试试?”

唐宝牛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问:“如果不想试呢?”

司马发见对方气馁,心里不禁有些得意洋洋,“那么,你得要先跪下来,叩头,再……”

他的话当然没有说完。

唐宝牛倏地抄起一张大桌子,连同桌上的酒杯菜肴筷子牙签全向他右臂砸过去!

司马发怪叫一声,左手五指穿入桌面,抓住桌子,但唐宝牛已全身飞起,右膝自上压去,压在他右手腕骨上。

司马发右手五指还留在柱子里。

这刹那间他没有机会拔出五指。

五只手指的骨折声,在杯翻碗砸的乱响声中毫不起耳。

但唐宝牛确知他目的已经达到。

他已破了司马发右手的“达摩铁指功”。

第五节 杀气大盛,杀人难免

司马发痛得大叫起来。

“十指痛归心”,司马发虽是武林中人,但忍痛的本领跟一般人也没有太大差异。

司马不可已经出手。

他在唐宝牛压断他弟弟五指之时,已一拳击在唐宝牛的胸腹间。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命中。

唐宝牛像一只虾米似的弓了起来。

这完全合乎司马不可的想像。

他下一步出手,便是双拳合并,力击而下,右膝上抬,这招“天人地”足可叫一头大水牛胸骨碎裂而亡。

可是他双拳才合并,对方忽然以双手抓住他合拢的十指。

他马上听见指骨碎裂的声响。

他的右膝正撞在对方的左膝上。

这一下互撞,他的右膝虽不至当时碎裂,但也站立不稳。

他下盘一浮,劲力便无法运聚,同时间,对方松了手,一拳把他像破伞一般打飞出丈外去!

唐宝牛在数招间打倒了司马兄弟,凭的是勇气,一身钢皮铁骨,以及运气。

他也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大获全胜。

司马不可和司马发倒了,只剩下这个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沐利华似并不足畏。

沐利华冷冷的看着。

他冷冷的看着唐宝牛怎样挫伤了司马发、又击倒了司马不可,这些,都像跟他全无关系一样。

等到唐宝牛击倒两人后,转过身来,逼视他,他才笑了一笑,拍掌。

“打得好。”

“你拍手掌是不是怕我下一个要打你?”

“不是。”沐利华道:“我是为下一场你和我的精采决战而鼓掌。”

“既然如此,”唐宝牛无奈地耸肩道:“我不得不连你也打了。”

忽然翡翠叫道:“你要小心。”

唐宝牛回身,看见翡翠的笑容,很亮,很丽,但又媚丽入骨,登时心都酥了:“谢谢你,我会应付他的。”

翡翠粲笑着,又担心地道:“他虽不是……真的丈夫……但在武功上,他的确是个人物。”

这次是沐利华道:“谢谢。”

唐宝牛这次有点明白什么“真丈夫”、“好汉子”了,心中惊疑未定,沐利华向他问道:“你的三魂七魄回来了没有?”

唐宝牛豪笑道:“你那么瘦小,打赢你不算好汉。”

沐利华脸色变得甚是怕人。他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一张八仙桌前,有两张檀木椅并排着,他用手在右边椅子拍了一拍,道:“我们坐在椅上打,谁离开椅子,便算谁输。”

唐宝牛大声道:“好。”

沐利华指一指右边的椅子,让开道:“坐。”

唐宝牛哈哈大笑,迳自找左边那张椅子坐下去才道:“我才不上当,那张椅子,一坐下去就……。”

(字:左口右蓬)地一声,他所坐的椅子粉碎,他臂部撞地却用脚一勾另一椅子,借力跃起,失声道:“这……这是什么掌力。”

一掌间能将一张椅子击碎,本非难事,难在出掌的人轻描淡写,苦无其事,而椅子保持原状,一坐而垮,更不可思议的是沐利华只向右边椅子出掌,倒的却是左边椅子。

沐利华傲然一笑道:“须弥金厉手法。”

唐宝牛怒道:“你毁了椅子,这不算,这不能作算。”

沐利华道:“你没有椅子,便是输了。”

唐宝牛眼睛一转道:“这椅子你还没坐下去,怎么知道是你还是我的?”

沐利华冷笑道:“坐下去还不简单!”呼地退及椅前,就要坐落,唐宝牛大喝一声,一脚往沐利华肚子踹去!

沐利华吃了一惊,连忙一闪,唐宝牛哈哈一笑,收足反身,大屁股就往椅上坐。

可是沐利华身法如蛆附身,又闪到唐宝牛身后,双肘齐出,撞在唐宝牛臀上,把他撞飞出去!

沐利华一面坐落,一面笑道:“你抢得过少爷我?”不料砰地一响,椅子倒了个四脚朝天,沐利华一时不备,也跌个四脚朝天。

可是他一跌即起。

唐宝牛嘻嘻一笑道:“刚才我摔了个仰八方叉,爬起来的时候顺便扫断了这椅脚。”

沐利华的脸胀得通红。

唐宝牛继续道:“现在我没有椅子坐,你也一样坐不到,大家平手。”

沐利华尖喝一声,一掌击去,唐宝牛闪身避过,沐利华虽一掌击空,但唐宝牛只觉右颊却似中了一击,被打得金星直冒,热辣辣的很不好受,心知这“须弥金厉手法”非同小可,自己若真打实斗,未必是其所敌,忽道:“姓沐的,你有没有种?”

沐利华怔了一怔,道:“你想怎样?”

唐宝牛道:“只怕你不够胆。”

沐利华怒笑道:“有什么我不敢的!”

唐宝牛一长身,一拳击破了宫灯,摘下一支蜡烛,挥臂如鞭,横扫沐利华面门。

沐利华面颊青筋闪现,运劲于手,竖臂硬接,只听一声沉响,唐宝牛与沐利华之臂筋肉贲现,相持不下,蜡烛却弹跳而起,随即落了下来。

蜡烛落在两人双臂之间。

烛火仍然燃着。

烛焰炙在两人臂肌上。

唐宝牛运劲横臂推压过去。

沐利华全力竖臂反挫回来。

烛火灼痛了他们。

唐宝牛额上全聚满了星星点点的汗珠。

沐利华脸上的青筋像一群青蚓乱闪。

沐利华的“须弥金厉手法”虽然强厉,但唐宝牛天生神力,沐利华一时也取之不下。

然而火焰的灼痛却非同小可。

旁观的人全都屏住了呼息。

这时司马兄弟已站了起来,这两人虽伤得不轻,但挂伤的经验更不少。

一个人受伤多了,自然懂得怎样忍痛。

司马兄弟掩向唐宝牛。

这是重要关头,更是生死关头。

全场的人,明知不对,但没有一人敢挺身出来说话。

唐宝牛四肢发达,天生蛮力,虽武功平平,但头脑却不照例愚騃)。

他立时觉得情形不对劲。

他即道:“如果你有种,不要人帮你!”

沐利华全身像只烧开了冒烟的热水壶,双眉一剔,尖叫道:“滚开!”

司马兄弟顿住,唐宝牛立即道:“有种!”

沐利华此时只觉手臂已痛得刀切锥刺一般,右手挥击唐宝牛的鼻梁。

唐宝牛却先一步一脚踩在沐利华脚踝上。

沐利华怪吼一声,拳击偏,他回手拨掉蜡烛,唐宝牛倒退七尺,道:“你忍不住痛,你输了。”

沐利华叱道:“我们比武功,不是比忍痛!”冲步一拳击出。

唐宝牛架开一击,沐利华第二拳又到,唐宝牛架开一招又一招,知道招架下去,必会力不从心,知道凭武功招式决不是沐利华的对手,忽把胸一挺,硬生生捱受沐利华一击。

沐利华这一拳,击在唐宝牛的胸膛上。

沐利华笑了,他对自己的“须弥金厉手法”可谓极有信心。

可是唐宝牛并没有吐血倒下,反而一拳兜击,打在他小腹上。

他只觉得四肢百骸的神经全部一起呻吟叫痛,连刚才手臂上的灼伤比起来已经不是痛只能算痒,这剧痛使他几乎要像一个胎儿一般蜷缩起来。

他虽然极痛,但出拳依然猛如怒虎。

唐宝牛击中他的同时,他第二拳又击在唐宝牛脸上。

他恨不得一拳把唐宝牛这张可恶的脸像熟柿子一般打塌。

唐宝牛只来得及把头偏了一偏。

拳头擂在他左颊上,他的眼角、鼻孔、唇角同时标出了鲜血。

可是他仍然不倒。

而且就在沐利华因痛楚丧失了行动的敏捷时,再一拳打在对方同一个地方。

沐利华发出一声锐呼。

他感觉到像一头犀牛的独角搠进了他肚子里,痛得几乎连一切感觉都离开了他,没有站的感觉,没有交手的感觉,没有捱打的感觉,也没有耻辱和愤怒的感觉,一切感觉就只剩下了痛楚。

该死的痛楚。

这痛楚使他完全忘了挣扎,没了斗志,只想找个地方舒服地蹲下来,挺过这场痛楚。

过了好半晌,他才醒觉自己跪在唐宝牛面前,而唐宝牛用手擦去脸上的血,半笑半欣赏的望着他,问:“认输了没有?”

其实唐宝牛心里也很欣赏沐利华,不料他一句问话未了,沐利华倏地像被踩着尾巴的毒蛇一般疾撞了过来,一面叫:“动手!”

唐宝牛刚想抵抗,便发觉右手给司马发缠住,左手给司马不可扣住。

跟着他便吃了沐利华一掌。

他怒吼着一脚蹬去,踢翻了沐利华,但背后、胁下,各中司马兄弟一击。

他摇摇摆摆的晃了几步,胸膛又挨了沐利华一掌,一掌之后,是五六七八拳。

唐宝牛就算是个铁人,骨头也得给这一轮打拆散了。

翡翠哀叫:“住手。”

沐利华住了手,狠狠地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翡翠摇头:“我不认识他。”

沐利华满脸青筋,眉头给汗水浸得又浓又黑:“可是我打他,你心里疼?”

翡翠唇颊现出一片恍似燃烧似的火红:“你们三个打一个,不公平!”

沐利华怒笑道:“不公平?就让他到枉死城里做冤死鬼吧!”

说完了这句话,他对司马兄弟做了一个神情。

司马兄弟马上知道沐利华所做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唐宝牛不能是个活人。

不是活人,当然便是死人。

唐宝牛虽然受了伤,可是这人硬得简直像斧头劈上去也得崩了口,绝对死不了。

如果要他死,当然还要动手。

司马不可已经抽出了匕首,司马发也摸出了刀子,他们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杀了他,但却可以刺进他要害,再把他推出窗外,然后,说他是打斗时摔下楼撞着利器而死的。

司马兄弟这种事做的也不算少,已经可以说是做得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了。

他们的刀子和匕首,又短又小,锋利无比,没有几个人能看见他们已掣刀在手,除了座上一些经历过生死的老江湖才感觉得出来:杀气。

杀气大盛,杀人难免。

翡翠在这时候蓦然叫了一声:“笑玉。”

第六节 稚子剑

那个剑眉星目,神清落拓,眉宇傲岸,意态不羁的人徐徐地站起身,漫声道:“放了他。”语态就像一个清高儒士不想计较蝇头小利那么不耐烦。他胸前还裹着伤,白布染着血迹。

沐利华怒得“赫”了一声,道:“原来是你这个穷酸。你活不耐烦啦?”

那人皱着眉,从未看过沐利华一眼,只低声淡淡问了一句:“你要我干什么?”

沐利华一呆,却听翡翠答道:“要他们放了那个汉子。”

那人一仰脖子,把桌上的酒饮尽,嘀咕道:“酒不好喝,但我渴了。”

沐利华一时倒不知如何应付这怪人。司马发却眨着眼睛道:“喂。”

那人不应。

司马发冷笑道:“小伙子,你伤如何?”

那人道:“死不了。”

司马发道:“你的钱呢?”

那人耸一耸肩,道:“花光了。”

司马发又问:“你饿了几天了?”

那人淡然笑道:“你应该问我有几天不饿才对。”

司马发笑道:“沐公子有的是黄金宝剑,你跟他叩头,他或会许赏你一些。”

那人想了想,道:“我不要叩头,我只要他放人。”他指了指翡翠,道:“我欠了她一个人情。”然后指了指被捉拿住的唐宝牛道:“放了他,我就谁也不欠。”语音十分慵懒,像嫌夏日太漫长。

唐宝牛叫道:“别救我,我不认识你,我不想欠你情。”

那人倒觉唐宝牛有趣,微笑道:“江湖汉子患难相救,那有谁欠谁的情?只有小人和女子的情,才是万万欠不得的。”

司马不可对他弟弟设法招揽那人本就不满,“他是什么人?就凭他能怎样!”

司马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任,叫笑玉,三天前,他跟‘奇门隐侠’箫竹天打赌,可以中箫老一剑而不死,结果,他真的去挨箫老一剑,反而把箫竹天给吓跑了。”

沐利华暴怒地叱道:“我管他是什么东西!去他娘的……”

这话没有说完。

任笑玉就已经动了手。

他突然冲上前去。

司马不可骤放了唐宝牛,拦腰抱住任笑玉,因为至此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任笑玉的危险性跟唐宝牛比起来,一个似蛇一个像牛。

牛虽力大体巨,但未必伤人。

一条蛇的危险性则大得多了。

何况任笑玉不单是蛇,而且绝对是毒蛇。

司马不可职业的本能叫他舍唐宝牛而取任笑玉。

但他这一拦抱,并没有抱着任笑玉。

任笑玉的剑柄却撞中了他的腹部。

司马不可恍似一头被抽了筋的龙,飞了出去,叭地软倒在地上。

司马不可倒地的时候,司马发的刀子已贴近了任笑玉的背后。

他只要手指再一伸,明利的刀尖就要刺入任笑玉的背心里去。

却在这刹那间,任笑玉的长剑剑鞘已撞在他的胁骨上。

一下子,司马发只觉得有一千一百只蜜蜂同时在他的左胁上叮了一口,他痛得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也像针刺似的,萎然软倒于地。

任笑玉依然冲近沐利华。

挡他的人和拦阻他的人全倒下去了。

任笑玉才出剑。

看沐利华现在的神情,似乎也在懊悔为何早不听任笑玉的话放了唐宝牛,而致惹上这样的一个人,一把剑。

在淡然如银波的剑光下,沐利华的脸孔成了银灰色,他虽然扬起了双掌,似要以“须弥金厉手法”来接这一剑,但双手手掌仍是银灰而不是金色的。

就在这时,有人像四记春雷迸响般迸出了四个字:“剑,下,留,人!”

任笑玉乍听这几个字,剑眉一震。

这几个字并不能使他的剑停止,但这说话的声音足能改变他杀人的意向。

可是他不能在出剑后停止他的剑。

就在这电逝星飞的刹那间,他的剑忽然改变了方向。

“噗”地一声,剑入柱梁,连柄而入。

“噗”地剑自柱另一面穿破而出,任笑玉已至柱后,一手抓住剑锋,连柄也拔了出来。

这一剑之威,不但锐无可当,连剑柄也一样无坚不摧!

沐利华“啊”了一声,正运聚“须弥金厉手法”的双臂僵直,脸如死灰。

而今他已清楚意会,刚才那一剑如若攻向自己,他断断接不住。

这时候,格勒勒一阵连响,足有人抱般粗的柱子,不但为任笑玉一剑穿破,柱身未破之处也为剑气所毁,摧枯拉朽地倒塌下来。

柱梁一倒,椽瓦齐飞,人客、妓女纷纷走避,惊呼四起,当真是鸡飞狗走。

不过,金陵楼建筑得还算牢固,其中一柱既倒,但是厅只塌了一小爿,余并无碍。

尘烟弥漫中,一个白面长须人,寒着脸浅笑,对任笑玉轻轻地道:“多谢。”

任笑玉剑已神奇地还入鞘中,就似那足以惊天动地的一剑与他全不相干一般:“谢什么?”

长须人道:“不杀犬子之恩。”

任笑玉眉毛一挑,道:“他是你儿子?”

长须人叹道:“他虽该打,但不该死。”

任笑玉微微笑道:“我本来也无意杀他。”

长须人道:“任少侠的‘稚子剑’,威力之巨,老夫平生仅得一见。”

任笑玉奇道:“你以前见过我出剑么?”

长须人自然就是沐利华的爹爹沐浪花。沐浪花摇首:“没有。”

任笑玉望定沐浪花,等他说下去。

沐浪花道:“我看过同等威力的一击,不是剑,而是刀。”

任笑玉目光锐利起来:“刀?”

沐浪花肯定地颔首,目意遥遥:“对,是刀。”

任笑玉动容道:“什么刀?”

沐浪花悠远地道:“阿难刀。”

任笑玉一震道:“沈虎禅的阿难刀?!”

沐浪花道:“除了沈虎禅,谁还可以使阿难刀?”

任笑玉脸色一变,好一会才迸出了好几个字:“好,好,好,”别人根木听不懂他说“好”是什么意思。

沐浪花道:“犬子劣行老夫自当严罚,少侠剑下留命,老夫感恩不尽。”

任笑玉忽道:“你也不必谢我。”

沐浪花不说话,他知道任笑玉会说下去。

任笑玉果然说下去:“我此来不是为了杀你儿子。”

沐浪花微诧道:“那么任少侠的来意是……?”

任笑玉笑容一敛,道:“杀人。”

沐浪花紧问:“杀谁?”

任笑玉自牙齿舌尖迸吐出一个字:

“你!”

此字一出口,任笑玉身上每一个部位每一寸肌肉都是动作。

他拔剑。

然而在拔剑前,他已冲近沐浪花。

在他剑未抽出来之前,他的一手双脚,已攻向沐浪花。

沐浪花无视于任笑玉任何攻势。

他只惧于任笑玉的剑。

对他而言,那些犀利攻势只不过是邪魔各种幻化,任笑玉的剑才是真正的魔头。

其他的攻击,到了沐浪花身上,仅似柳拂岩石,毫无作用。

沐浪花大喝一声,脸上发出淡金之色。

他的双手金芒更厉。

他双手一合,在剑刺入胸之前,双掌挟住剑身!

剑身银色。

双掌金色。

掌剑之间,所呈现的是一股死色。

这一掌的威力,与沐利华所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剑不能前进半分,变不能后缩半分。

这时冒起了红色。

鲜红的血色。

鲜红的血色,渐渐自任笑玉胸襟的白衫上染散开来,很快扩布成一块血云。

大堂人虽不少,可是极静。

静得连流血声也清晰可辨。

流血声却不是响自任笑玉胸前,而是地上。

沐浪花双掌合着剑,剑锋滴下鲜血,落到地上。

任笑玉一笑。

这一笑,充满慧黯、傲慢与倦意。

他一笑就收剑。

一笑就收剑。

这下蓦然收剑,就如同出剑一般蓦然。

沐浪花双掌居然合不住剑锋。

沐浪花一个跄踉,向前抢了半步,他毕竟是一代武学宗师,及时收稳了步桩,全身又变得无瑕可击。

剑已回到任笑玉鞘中了。

任笑玉除了胸前一片殷红,宛似完全没有动过手,出过剑一样,神态仍是潇洒,冷竣。

沐浪花的双掌,淌血不止。

司马不可和司马发一齐掩扑上来,沐浪花一挥手,制止了他们,苦笑道:“任少侠,果然好剑法。”

沐利华忍不住抗声道:“爹,你也震伤了他要害……”

沐浪花怒叱:“胡说!他的胸前乃是三天前跟箫竹天箫大侠打赌胸可中剑不死而留下的,适才是他二度出剑震裂创口。如果没有,我绝对接不下他这一剑。”他的双手仍在淌着血,但神态自若。

任笑玉忽道:“刚才我可以一剑杀了你。”

沐浪花怔了一怔,即道:“刚才我是失了一招。”

任笑玉笑道:“与人交手怎能失招?”

沐浪花也笑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何况失手。”

任笑玉问:“你可知道我为何没有把握机会刺杀你?”

沐浪花反问:“老夫倒极希望知道自己是怎么捡回一条老命的?”

任笑玉道:“如果我攻你于不备,而又没有受伤,必能一剑得手,是不是?”

沐浪花坦然道:“不但是,而且就算你受伤在先也一样。”

任笑玉看了沐浪花一眼,眼中有一丝暖意:“但我那一剑杀不了你。”

沐浪花道:“只伤了我双手。”

任笑玉道:“所以我不明白。我总要弄清楚你是怎样知道我要对你出手之后,才杀你。

沐浪花捋须笑道:“一点也不错,正如沈虎禅所料。”

任笑玉望定沐浪花,一字一句地道:“原来又是沈虎禅。”

沐浪花微微笑道:“便是沈虎禅。”

任笑玉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但他越是不悦,越有一种特别的贵气,似王孙公子在小恙里更显出他的尊贵,英雄豪杰在历难里更衬出他的气慨。

“他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他要向我借钱。”沐浪花拈着髯脚道:“他要借十五万两银子;一个人有钱,不但可以买屋子,买官位,也可以买到人心寿命,”他自得地接道:“有钱总是比没有钱好太多太多了。”

任笑玉一笑。

他这一笑里充满讥诮与无奈。

“我看错人了。”

“你看错他。他可没有看错你,他说我能接下你一击,你一击不中,必定要弄清楚才会再出手;”沐浪花道:“你也是为了钱才杀人,对方是谁?”

任笑玉笑了:“你想我会说吗?”

沐浪花道:“对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五倍。”

他笑笑又道:“要知道,对方要是给你十万两买我的命,我可以给你五十万两,而且,价让你自己开,我不还价。”

任笑玉道:“我奇怪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沐浪花哈哈大笑道:“跟在‘将军’身边的人,怎会没有钱?”

任笑玉道:“‘将军’的钱是怎么来的?”

沐浪花反问:“是谁派你杀我的?”

任笑玉忽道:“可惜。”

沐浪花道:“可惜什么?”

任笑玉道:“可惜沈虎禅忘了。”

沐浪花道:“忘了什么?”

任笑玉道:“我一剑杀不死你,还是可以杀第二剑的。”

沐浪花神色如恒:“他没有忘。”

他抚髯垂目奸奸地笑道:“他收了我十五万两银子,他就得替我保住这条性命。”

他笑笑补充道:“必要时,也可取你的性命。”

任笑玉冷笑道:“果然是万能的银子。”

唐宝牛忽然大喝道:“胡说八道!沈老大不是这样的人!”

忽听一人叹了一口气,道:“你错了。”“砰”地一声,崩倒的柱子四分五裂,木片纷飞,现出一个人,两条眉毛如黑而亮的刀锋,两撇胡子如黑而亮的刀身,背插一把刀,木鞘刀柄长于发顶。

这汉子道:“我是这样的人。”

唐宝牛喜叫道:“老大。”

汉子道:“你受苦了。”

任笑玉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杀沐浪花?”

沈虎禅道:“因为你杀了‘长风剑客’宓近秋。”

任笑玉没有作声。

沈虎禅道:“宓近秋毕竟是‘三代第一剑’,你虽杀了他,但也为他‘长风剑气’所伤,就伤在胸部。”

他指了指前胸,道:“宓近秋的长风剑气,伤处赤红,你怕为人识破,故意逗萧竹天跟你打赌,让他一剑刺入你前胸,灭了长风剑气的伤痕,也借溅血以消瘀栓。”

任笑玉没有否认,只问一句:“我为什么要杀宓近秋?”

沈虎禅道:“这跟你杀沐浪花是同样理由。”

任笑玉神色不变,即问:“我为什么要杀沐浪花?”

沈虎禅淡淡一笑。在他一笑时两道眉毛和两撇胡子同时扬起,像两把黑刀同时交锋:“因为你最终目的,是要杀一个人。”

任笑玉平静地问:“谁?”

“将军。”

此语一出,众皆动容。

“将军”名号,在这一带武林已奉若“神明”,杀“将军”简直就像要“弑神”一般不可思议。

沈虎禅继续道:“武林人称‘长风、须弥、铁将军’,谁要杀将军,就要先得把他在外的左右翼除去。”他指指沐浪花道:“他是将军左翼,宓近秋是右翼。”

任笑玉笑笑,笑意落寞,“就算杀了这两人,还要把‘将军麾下,三面令旗’拔掉,才能杀将军。”

沈虎禅道:“凭你,要杀舒映虹、王龙溪及楚杏儿,都绝非不可能的事。”

任笑玉微微一笑:“我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子,承蒙你看得起。”

沈虎禅道:“你尚有余裕,不必过谦。如果我猜得不错,事实上有五十二宗一流高手离奇死亡案,跟你都有点关系。”

任笑玉这才有点震讶:“你注意我有多久了?”

沈虎禅道:“刚才。”

任笑玉道:“刚才?”

沈虎禅道:“我本来是猜想江湖上有这样一个人,年轻、深沉、机智、可怕,但并不肯定,刚才看了你那一剑,我觉得,我还漏说了几样特质。”

这次是沐浪花问了下去:“什么特质?”

沈虎禅耸眉,有力地吐出了几个字:“像你这种人,得意的时候是英雄,失意的时候也是人杰。”他加了一句:“你现在是人杰。”

第七节 天堂?地狱?

任笑玉笑了。

他笑着说:“谢谢你。这一切形容,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是最高的赞语。”

然后他挥手道:“谢谢你,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沈虎禅道:“慢着。”

任笑玉停步,却没有回身:“你要保护沐浪花,我就不杀他,应该再没有我们两个的事了罢?”

沈虎禅道:“可惜你还是杀了宓近秋。”

任笑玉道:“人死不能复生。”

沈虎禅道:“这是句老话。”他顿了一顿接道:“老话还有一句。”

任笑玉道:“杀人者死?”

沈虎禅道:“就是这一句。”

任笑玉道:“宓近秋是你亲人?”

沈虎禅道:“不是。”

任笑玉道:“宓近秋是你的朋友?”

沈虎禅道:“富贵人家的朋友我一向很少。”

任笑玉道:“既然我杀的不是你亲戚,也不是你的朋友,那你何必为宓近秋报仇!”

沈虎禅摇头:“我不是为他报仇。”

任笑玉道“那是为了什么?”

沈虎禅道:“十五万两银子,保住沐大爷的性命;另外十五万两银子,杀掉杀死宓四爷的凶手。”

沈虎禅表示无奈似的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多拿十五万两银子,我只好杀了你。”

沐浪花忽然加了一句:“别忘了,要是能追查出究竟谁指使他来杀我们的,再加十五万两银子!”

沈虎禅冷冷地道:“要是我能连那个元凶也杀了呢?”

沐浪花笑道:“那就连本带利六十万两银子,半文不少。”

沈虎禅叹了一口气道:“沐三爷好多的钱!”

沐浪花忙道:“这些都是将军的赏赐。”

沈虎禅向任笑玉道:“看来,你找错了主子了。”

任笑玉道:“不是找错了主子,而是看错了人。”

“我闻说沈虎禅和他的朋友都是大贼、盗寇,但我以为他们所作所为,都是侠义行径,心里一直佩服钦仪,没想到……”任笑玉道:“沈虎禅见了银子,什么都肯干!”

沈虎禅笑了。

“这叫临死前的大彻大悟。”他笑着说,“很多人临终前才领悟到一个人的忠奸善恶,你今天发现了沈虎禅的真面目,实在是死前预兆。”

“不行!”唐宝牛跳起来叫道:“老大,咱们什么不好干,为了银子干这算什么!”

沈虎禅淡淡地道:“我是拿银子去赈济灾民,有什么不应该的?”

唐宝牛道:“赈济灾民,十五万两银子就够了!”

唐宝牛气呼呼地道:“还有……还有十五万两……十五万两由我和大方来筹就得了!”

沈虎禅道:“好,那末,我多赚一些银子,供自己花用,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唐宝牛涨红了脸:“我们……我们不赚这个钱!”

沈虎禅道:“这人杀人,杀人偿命,也天公地道,赚这钱有什么不对!”

唐宝牛情急道:“那铁剑将军不是好人?”

沐浪花厉色道:“你说什么!”

唐宝牛索性骂下去:“铁将军沽名钓誉、假仁假义,暗底里干的是不见天日的勾当,是个大坏蛋,咱们不要他的钱!”

沐浪花笑道:“敢情这位唐世兄看忠的奸的,凭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不就得了!白衣是忠的,黑衫是奸的,好像看戏一样,白脸是奸臣,红脸是义将!”

唐宝牛怒得跳了起来:“你……!”

沈虎禅截道:“阿唐,钱没有分忠的奸的,金澄澄白花花的能买到一切便是金子银子。”

唐宝牛吼道:“我们不要赚这银子!”他吼着的时候,正走到沈虎禅与任笑玉之间。

倏然间,他感觉到背后急风陡起。

同时间,眼前白光一闪。

白光乍闪,亮如电殛,唐宝牛刹那只觉眼前尽白一片,连反应都僵住了。

这时只听一声兵刃交击之声,不知在身前还是身后、在左在右还是头上响起。

跟着便是一声清越的长啸,一人跄惶破窗而入,斜里一道白影飞袭,人已掠出,白芒回到那人手中。

那人正是沐浪花。

沐浪花剑尖上有血。

沈虎禅正手按背后刀柄上,唐宝牛一时也没弄清楚他出过刀没有。

沐浪花却赞叹道:“好刀法。”

沈虎禅道:“你那一剑飞声,声越剑意,剑随声至,好剑法!”

沐浪花道:“要是没有你那一刀破了任笑玉的稚子剑锐气,使他惶然败退,我这一剑还伤不了他。”语音一落,道:“只是,我不明白。”

沈虎禅道:“不明白什么?”

沐浪花道:“沈兄为何不乘胜追击,斩之于刀下?”

沈虎禅道:“我要赚的是六十万两银子,不是三十万两银子。”

他笑道:“六十万两和三十万两相差一倍,这是谁都知道的。”

沐浪花诧然道:“那你是知道谁主使任笑玉来杀我的?”

沈虎禅道:“当然不止杀宓近秋和你,还有王龙溪和将军。”

他淡淡笑道:“所以,这秘密,将军也一定很想知道,说不定,比你所出的价钱还要高一点……”

沐浪花冷笑道:“其实,沈兄不该当刀客,而应该改行去做生意。”

沈虎禅道:“刀客和生意人其实都一样:一个是能赚钱就干,一个是能赢就出手。”

沐浪花道:“你把那主使人告诉我,并且杀掉他,加上任笑玉的人头,我给你七十五万两银子。”

沈虎禅悠然道:“我这次赶来金宝城,原本目的只求筹到十五万两银子就很满足了;”笑了一笑,又道:“可是,现在我筹到了五倍的银子。”

沐浪花道:“所以,你也该满足了。”

沈虎禅道:“可惜银子越多,越想更多,那有满足的道理!”

沐浪花忍不住忿然:“你……你究竟要多少?”

沈虎禅道:“沐三爷出手太低,我要亲自和将军讨价还价。”

沐浪花冷哼道:“你想见将军,将军可不一定要见你。”

沈虎禅道:“将军正死了几员大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以将军的名望、实力、地位、武功,当然不怕挑战,但最忌的就是看不见的敌人。”

他一字一句地接道:“将军最急于知道谁才是他的敌人。所以,他一定会见我。”沈虎禅下结论。

“我带你去。不过,我不肯定将军是不是会接见你。”

这是沐浪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你去不去?”沈虎禅问唐宝牛。

唐宝牛望定沈虎禅:“你知道吗?昨天早上,我给人追杀,为的是一件莫名其妙、不敢置信的事。”

沈虎禅问:“哦?什么事?”

唐宝牛说:“‘黑刀峡’的谈公璧谈老侠说我奸污了他的女儿。”

沈虎禅道:“那是件唐宝牛只敢想但决不会做的事。”

唐宝牛点点头:“但这一件事比刚才我所说的事更令我难以置信,”他盯住沈虎禅道:“你竟然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

沈虎禅并不愤怒:“我跟任笑玉不是朋友,无义可言。”

唐宝牛哼声道:“但将军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虎禅截断道:“将军不但有名,而且有地位,有钱。”

唐宝牛忿然道:“大方要是在、看见你这样子,一定非常伤心。”

沐浪花在旁插口道:“唐兄,你应该学你老大,像他那么易变通透,才能在江湖上混,才能在武林里吃常年饭。”

唐宝牛一步踏前,几乎与沈虎禅鼻子碰鼻子,吼道:“你刚才问的话,我答复你。”

沈虎禅眼也不眨:“你说。”

唐宝牛大声道:“以前我说过,不管你去那儿,我都跟着你,分忧解劳,生死相随!现在;”

他掉头就走。

“我不去了!”

沈虎禅望着他的背影,轮廓像雕像一般深刻。

“你真的要见将军?”

“是。”

“你不后悔?”

“不。”

“那你用这块黑布,蒙住眼睛,任我带你去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不叫你,你不可以解开。”

“好。”

这是沐浪花的问话和沈虎禅的回答。

这之后,沈虎禅隐约觉得自己坐过马车、骑过快马、坐在船中、坐在轿子里、坐在爬山虎上、甚至攀着一条绳索荡来荡去,最后往上像爬了三座崎岖陡险山,又拾级往下走了七百五十一步,耳际满是聒噪的声音,忽然停住。

接着,有人推他屈身蹲下。

沐浪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解开。”

沈虎禅可以感觉到沐浪花的声音也庄严了起来,那就像是一个本来统御千军的人在跪拜祖先时祈祷一般的语气。

沈虎禅一直都很想解开眼前的黑布,看着眼前走到的地方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但三天以来,他都没有这样做。

而今,他终于除下了遮眼的这条一旦戴上去连面对阳光皆如漆墨的黑布。

眼前的是天堂?地狱?

不是天堂,不是地狱。

是菜市场。

沈虎禅曾预想自己会来到一个守卫森严的密室,或者一处高手如云的大堂,甚至山洞、画舫、绝崖,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蹲在菜市场上。

他一低首,就看见午阳烈日,把他自己的影子,投在沙地上。

他背后还有一个巨大的影子。

巨大的影子手里有一把巨大的刀。

刀已经举起来。

——一个人醒过来后,蓦然发觉自己正在法场上,就要行刑,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这滋味会是怎样?

沈虎禅却闭起双目、缓缓地道:“看来,事情到这个地步,除非来一个劫法场,不然……”

却听一人道:“官府杀人,说不定有武林豪杰劫法场;但在这儿砍头,官方民间,黑白二道,都不会有人来相救的。”

沈虎禅缓缓睁开了眼睛,就看见本来是监斩官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那里,也没怎样,但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

沈虎禅眨着眼睛:“要斩我的是谁?”

那人道:“将军。”

沈虎禅望望持大刀石像一般的巨汉:“天下那么多将军,要杀我的是那一位将军?”

那人道:“铁剑楚将军。”

沈虎禅想了想,叹道:“不错,普天之下也确实只有铁剑楚将军才斩得起我。”

又问:“将军为什么要斩我?”

那人答:“因为你就是奸细。”

那人顿了顿,又道:“你多方设计,千方百计要见将军,因为你要杀将军。”

沈虎禅笑了:“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事?”

那人回答:“因为我就是将军。”

“我是将军。”单只这句话,一切已足够,足够定罪,足够判人死刑、置人于死地。

将军要什么人死,什么人就得死,毫无抗辩的余地,正如将军要什么人富贵,富贵就逼人而来,想不要都不可以。

沈虎禅听了那人的这一句话后,脸上忽然呈现了庄严肃穆的表情。

只是他庄严肃穆的表情不过是片刻的事,他的五官忽然绽开一个集荒唐、妄诞、狂傲之大成的骇笑。

“我以为江湖上汉子竖起姆指头称赞的将军是什么东西……”他一面笑一面说:“原来是一名蠢材!”

他这句话一说,围观的人全握紧拳头。

围观的人有各式各样的人,阪夫、走卒、商贾、乞丐都有,跟一般菜市口法场斩首时前来围观的民众没什么两样。

但一样的是:他们都是将军部下。

现在他们有一样更相同的是:

脸色!

人人都变了脸色。

那刽子手巨人,再也忍不住,手下的巨刀一挥:手起刀落!

人头呢?

人头却没有飞起。

因为一声断喝:

“刀下留人!”

喝令的人是将军。

这一声喝令比时间停顿还生效,刀搁在半空中,并没有斫下去。

将军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我生平给人赞过一切赞语,也给人骂我一切难听的话,但被人骂作‘蠢材’倒是第一次;”

他望定沈虎禅:“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上这两个字,说得对,饶你不杀,要是说错了,我要切下你的舌头,先教你吞下肚里,然后才斫头。”

如果这也算是一场赌注的话,那么,沈虎禅根本不必赌。

因为他已经输了。

——试问又有谁承认自己愚蠢;况且对一个肉在砧上的俘虏承认自己是蠢材?

沈虎禅怎能说服将军承认这点?

何况,将军根本不蠢!

第八节 将军的敌人

沈虎禅道:“我说错了。”

围观的人脸色才告稍微恢复,沈虎禅接下去又一句:“你不只是蠢,而且笨。”

沈虎禅又道:“蠢人只会不敢用我而又要杀了我,可是笨人……”他摇首叹道:“连问我主使暗杀将军的人是谁也没有,就要匆匆忙忙的杀人,这不是笨是什么?”

将军也不动怒,道:“好,谁主使你来杀我的?”

沈虎禅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将军又问:“那么,是谁指使任笑玉来杀我的?”

沈虎禅伸手一指道:“就是他!”

他这一指,人皆望去,他指的正是“飞声剑影”沐浪花。

沐浪花就像忽然看到自己的鼻子变成了一根腊肠一般,那哭笑不得的样子令人不敢想像他平日的淡定斯文。

沐浪花怒道:“你……!”

沈虎禅喝道:“你什么?就是你!”

沐浪花急道:“我……”

众人皆要听沐浪花如何解释下去,连将军似也有些愕然。

沈虎禅整个人突然像炮弹一般,弹了出去!

沈虎禅虽然极快,但站在他背后的巨人刽子手更快!

那是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的双眼都一直不离沈虎禅的后颈。

武林中的高手,有些专于刀,有些专于剑,有些专于在女上身上打主意,有些专心杀人,但巨人刽子手慕小虾似只专注在斫头。

斫头在他而言,不单是乐趣,而且已臻艺术的境界。

他在将军麾下,只专门负责斫头。

沈虎禅的头一动,他的巨刀已追钉在沈虎禅的后颈上!

但是沈虎禅弹纵出去的同时腰身一沉。

沈虎禅背后插了一柄刀。

木鞘刀。

刀是古刀,鞘也是木制的古鞘。

刀柄足有刀身的一半长,沈虎禅身形一沉,刀柄遮着后颈,巨人慕小虾的一刀,就斫在刀柄上。

慕小虾一刀不中,立即收刀。

在他收刀的刹那,沈虎禅反手拔刀。

他拔刀的同时,已掠过沐浪花身侧。

沐浪花本来也是一直盯着沈虎禅的,沈虎禅是他带来的人,他决不能让沈虎禅有伤害将军的行动,否则,这个罪名可承担不了。

但沈虎禅的那一番话,使他的斗志,转为解释,一口冤气尚未吐出,沈虎禅已然动手。

沈虎禅在他还未及拔剑扬声之前,连刀带鞘拍在他腰眼上。

沐浪花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沐浪花迎空飞出,正好挡住了正掠前来的七、八人的身形。

就在这刹那间,沈虎禅已冲至将军面前,刀已出鞘,划出一道淬烈的银虹,刀架在将军的颈侧。

沈虎禅以低首刀柄架住巨人慕小虾一刀,再奇袭击退沐浪花以阻援者,再出刀胁持将军,都在瞬息间完成,每一动作细节都配合得毫厘不差。

众人还来不及应变,将军已在沈虎禅的刀下。

众人又惊又怒,瞪着沈虎禅。

沈虎禅道:“我这样做,为的是要告诉你们一句话?”

他倏然收刀。

刀又神奇般地回到刀鞘之中,他仿佛完全没有出过刀一般,刚才冲锋陷阵制伏主帅的事也跟他全无关系一样。

“我根本不想杀将军。”

沈虎禅这样说。

忽听一个不怒而威的声音道:“你不杀他,那因为你知道,他根本不是将军。”

沈虎禅望过去,只见一处卖菜摊,坐着一个又乾又瘦,样子清俊、年纪不大的病人,这病人除了威仪,并不特别,连膝上放置的一把剑,也如废铁。

那人向他招手:“过来。”

沈虎禅反问:“我为什么要过去?”

那人笑道:“因为我才是将军。”他温和地道:“无论你是不是要杀我,都得来一趟。”

“将军”身后有一个人,伟岸的屹立着,铁刺般的满腮胡髭,钢铸般的身躯,铜铃般大的眼睛,人站在那里,像煮腾了的铁浆,可以把一切熔成废物。

将军跟此人相比,更形羸弱可怜?。

这人像苍松劲柏,将军像孤草落花。

沈虎禅大步上前,在将军七步之遥,站定,问:“你是将军?”

将军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沈虎禅沉吟了一阵子,道:“我不想试。”

将军身旁的人粗声道:“那是因为你还不想死。”

沈虎禅望定他,道:“你又是谁?”

大汉道:“我叫燕赵,将军的敌人。”

一个人一生难免有许多朋友,许多敌人,有时侯,有些敌人在得意时变成了朋友,有时朋友却在失意时变成了敌人。

所以,人生里不一定有永远的朋友,也不该有永远的敌人。

尤其像将军这样的人物,他一生里,朋友固然多,敌人也绝对不少。

“燕赵”本来是绿林里的一方之豪,但不知怎的,就跟将军成了敌对,燕赵手下原本有三十一名死士,但跟将军对立了三年后,三十一名死士都先燕赵而死,只剩下了燕赵一人。

古谓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燕赵本来也是狂歌当哭的燕人,人人都以为他兄弟亡尽朋友死绝之后,只有两条路:一是如楚霸王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而自尽,二是聚集最后一点实力跟将军拚个玉石俱焚。

燕赵两样事情都没做。

他竟服了将军。

他甚至加入将军麾下。

有人猜测他加入将军麾下,是为了杀死将军,但历来要杀将军的好手,先死在燕赵手下已经有十七个。

将军有了燕赵,更如虎添翼。

沈虎禅知道燕赵,也知道燕赵的“神手大劈棺”,但是他道:“你就是那个被将军打得心服口服,跪地求饶、不思报仇、认贼作父的燕大侠?”

他这句话无疑是想激怒燕赵,可是燕赵不怒,居然还笑着说:“最后四个字形容错了。”他继续道:“将军不是贼,他也不肯收我这个干儿子。”

将军忽正色道:“燕赵是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他望定沈虎禅道:“对于真正的朋友,我一向是尊敬的。”他停了一停,再加强语调:“燕赵是我最尊重的朋友。”

沈虎禅道:“我也希望是你的朋友,不是敌人。”

将军笑了:“敌人是拿刀的,朋友是拿心的。”

沈虎禅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马上道:“你要知道我是敌人还是朋友?”

将军却摇头。“你要是一刀杀了他,”他指着那个“假将军”,“你现在早已是个死人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说如果沈虎禅是敌人,那早就横尸当场了。

沈虎禅道:“那你要知道是谁派任笑玉跟你作对?”

将军这次点头。“武林中,想杀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杀我的人,大概只有四五百,但敢杀我的,最多不过一百。”

“想”杀一个人,以及“敢”杀一个人,完全是不同的事情。

通常都是只敢午夜梦回幻想一下的人多,真的咬牙切齿企图要杀一个人的就不多,若说有胆去杀一个人的,那就更少了。

何况这个人是“铁剑将军”。

杀“将军”不如先杀死自己。

沈虎禅道:“真的要采取行动杀你的,恐怕不出三十人。”

将军同意,“能请得动任笑玉这样可爱的人物来杀我的,则最多只有七个人。”

他补充道:“这七个当中,已经死了两个,退隐了一个,一个形同残废,一个已经是我这边的人。”

沈虎禅道:“所以只剩下两个。”

将军道:“一个叫做‘敌人’,这些年来,他一直与我作对,而我只知道他们的首脑叫做‘万人敌’。”

沈虎禅道:“这样一个神秘的敌人,实在不好对付。”

将军道:“另一个敌人,更不好对付,如果是他本人出手,只怕不更易应付。”

沈虎禅道:“却不知是谁?”

将军道:“‘六分半堂’的雷损。”

沈虎禅动容道:“他?”

将军道:“不过又并不是他。”他悠然道:“雷损现正卷入跟金风细雨楼斗争的狂焰中,谅他也分不出心神来找我麻烦。”

同时树立两面大敌很容易会腹背受敌,受到两面夹击,是武林中斗争的大忌,雷损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没理由不明白这点。

何况不管是谁,应付一个金风细雨楼,已神耗力疲,绝无法再启战端。

所以不可能是雷损。

沈虎禅目光闪动:“那么只剩下‘万人敌’了。”

将军说:“任笑玉却不是‘万人敌’派来的。”

沈虎禅道:“难道任笑玉跟你有私仇?”

将军道:“没有。但‘皇帝’有。”

沈虎禅道:“皇帝?”

将军一字一句地道:“东天青帝。”

沈虎禅瞳孔收缩,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天青帝”任古书是“刀柄会”六大天柱,“青帝门”门主。

沈虎禅曾经跟“东天青帝”有一段渊源,“青帝门”大权旁落于三大供奉之手,后来“东天青帝”设计引沈虎禅出来,终将薛东邻、公羽敬、简易行、雷大先生及深仇大师等格杀,敉平了“青帝门”之乱。

将军道:“刚才我说敌人其中一个已形同残废,便是他。”

他眼中已露出尊敬之色:“东天青帝没有残废之前,可以说是‘刀柄会’六圣之首,他走火入魔、武功全失之后,声望虽已远不及‘六分半堂’的雷损和‘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但是有些人不必会武功,一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沈虎禅也点头道:“任古书的确是个人物。”

将军笑道:“他利用了你,使得你蒙上罪名,力抗‘青帝门’三大供奉二大弟子,几乎和朋友丧命于野镇。”

在小镇一役中,沈虎禅和方恨少、唐宝牛被各路武林高手包围,几乎身死,这都是东天青帝设计出来的圈套,要借沈虎禅之手除掉叛逆。

将军道:“但你心中却不服气。”

沈虎禅苦笑道:“谁被这样利用,都咽不下这口气。”

将军道:“所以,这次你探得东天青帝想要杀我,派了任笑玉出来,你走报于我,为的是要出这一口乌气。”

沈虎禅道:“任笑玉本来就是任古书的子侄。”

将军道:“所以你更生气。凭任笑玉的武功,在剪除逆党的事件上必生作用,但东天青帝却不舍得派他自己的子侄出来助你灭敌,害得你差些没死在青帝门人之手。”

沈虎禅道:“这也未必,像这次,派任笑玉来刺杀你,岂不是更大的冒险。”

将军哈哈笑道:“据我猜想,东天青帝是派任笑玉来杀我的部下,派来杀我的却是你。

沐浪花在一旁即道:“杀将军当然要比杀将军的部属要危险百倍。”

沈虎禅瞪住将军,好一会才道:“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道?”

将军道:“有。”

他的眼睛突然爆出了神光: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来杀我的!”

沈虎禅笑了。

他又回复了轻松自然。

假如东天青帝派他来杀将军是事实,问题是:沈虎禅是不是想杀将军?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沈虎禅向将军透露这一切,都只是掩饰手法。他的最终目的,仍是杀将军。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沈虎禅是在出卖东天青帝,敌人的敌人通常可以也是朋友,至少,也可以在敌对的形势中发挥制衡的力量。

沈虎禅笑道:“其实你不需要知道。”

他淡淡地道:“你只要杀了我,一切顾虑都可以免去了。”

将军也笑了:“可是,你也知道,我楚铁剑虽然沽名钓誉,好权弄权,不过,素来不滥杀无辜,也不想错杀好人,而且求才若渴。”

他伸手引向沐浪花、慕小虾以及“假将军:“这些高手,都是人才,当年我为了求得他们,所下的功夫,绝不少于对抗昔日之东天青帝所用的心力。”他却没有把手指向燕赵。燕赵在他心目中,似乎是个特殊的人。

沈虎禅嘘了口气,道:“不管如何,我想要告诉你的,你都知道了,所以,也不值钱了。”

将军算给他听:“你想供出任笑玉幕后指使者,我已经知道了,扣十五万两银子;东天青帝和任笑玉你也没有杀死,三十万两银子也得扣住;你只剩下了救沐浪花的十五万两银子……”

沈虎禅摇首道:“其实,沐三爷的‘飞声剑影’根本都还没有出手,只用‘须弥金厉手法’敌住任笑玉的‘稚子剑’,我根本不能算是救了他。这十五万两银子,一样拿不成。”

将军道:“你明白就好。”

沈虎禅道:“看来,我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将军道:“不过,你还是可以拿得到三十万两银子。”

沈虎禅有点喜出望外的道:“你要我杀东天青帝和任笑玉?”

将军道:“我虽大方,但从不浪费,我要让你明白什么钱你不该拿后,才让你拿到该拿的钱。”

沈虎禅道:“我不要拿钱,我要加入你们。”

将军道:“只要你杀了东天青帝和任笑玉,鱼与熊掌,皆可兼得。”

沈虎禅忽然问:“你不怕我是敌人?”

将军哈哈笑道:“我从来不怕敌人。敌人有时比朋友更好,一个厉害的敌人,可以让你警惕、防止衰老、避免疏忽、不敢大意,比什么都管用。”

他这才指了指燕赵:“他其实是我的敌人,来这里,在我身边,是为了找机会杀我,因此我不敢怠懈,时时超越自己,他才是我的至好朋友。”

他对沈虎禅道:“你要有本领,也不妨作我这样的朋友。”

沈虎禅望向燕赵一眼,再望回将军,道:“我只想做你不须提防的朋友。”

将军叹了一口气,道:“任何朋友,都须要提防;不提防朋友的人,是不适合交朋友的。但凡是有志气的人,都会找几个敌人交朋友。”他挥挥手道:“我让你认识我的几个部属,其中一个,会陪你去刺杀任笑玉,另一个,会与你一道刺杀东天青帝。”

第九节 黄色杀手

巨人送沈虎禅进入了一栋大宅。

沈虎禅从容地走进去,被那雕梁画栋、飞檐云梁弄得为之目眩,屋里布置堂皇,侍婢穿插其间,不禁脱口道:“好地方,是将军的房子?”

巨人道:“将军这样的宅子,至少有十栋以上,这是较不常来的一间。”

沈虎禅笑道:“是么,只怕要走遍这屋子每一角落,也要一天时间了。”

巨人肯定地道:“一天半。”

沈虎禅道:“这样的房子,要是给我一间,那实在是可以封刀归隐了。”

巨人忽低声道:“沈兄。”

沈虎禅也低声应:“什么事。”

巨人道:“沈兄瞒不过我的眼睛:沈兄不是这样的人。”

“哦?”沈虎禅微笑问:“兄台贵姓高名?”

一巨人道:“慕小虾。”

沈虎禅抱拳道:“人称‘砍头大王’慕巨人的慕兄?”

慕小虾道:“既然有西瓜大王、烧饼大王、豆浆大王,那也不缺我砍头的来称王。”

沈虎禅道:“慕兄的刀,对法场的犯人和潜逃中的犯人都是一刀了事,这等本领岂是等闲?我看慕兄,身形很像我一位朋友。”

慕小虾问:“谁?”

沈虎禅笑了:“我看慕兄是明知故问。”

慕小虾不悦地道:“沈兄一直把我当外人看待!”

沈虎禅道:“慕兄又何必不认!”

慕小虾气呼呼地道:“沈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懂!”

沈虎禅忽地一声喝道:“你奸污了将军的女儿,嫁祸给唐宝牛!”

慕小虾跳了起来:“胡说!那个是谈……”他说到这里,已发现不对,忙住了口。

沈虎禅悠然道:“谈公璧谈老侠的女儿,对不对?”

慕小虾黑了脸口不作声。

沈虎禅道:“奇怪?慕兄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慕小虾激动得胀红了脸:“这件事,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谈老侠的女儿,是给唐宝牛奸杀了的!我……我也是听来的!”

沈虎禅截道:“你不是听来的,是你做出来的,然后嫁祸给唐宝牛的!”

慕小虾手紧握刀柄,脸上青筋突贲:“你胡说!”

沈虎禅好整以暇的望着他:“看来,这件事连将军也未必知道罢!”

慕小虾脸上的青筋像蚱蜢一般跳动起来:“你有什么证据?”

沈虎禅微微一笑道:“你的身形,跟唐宝牛相似,五官轮廓也相去不远,只是你多几分威猛,少几分气派,神情是可以模仿的,不像的地方,有‘高山长剑’舒映虹的易容术,加上谈公璧已老眼昏花,你又自报姓名,谈老侠正值怒急攻心,难免就以为你是唐宝牛。”

慕小虾叱道:“你要怎样?”

沈虎禅道:“我只是奇怪,奇怪你为何要嫁祸给唐宝牛。”

慕小虾静了半晌,终于道:“我……”忽忍住不说下去,改了个话题道:“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沈虎禅道:“如果没有人在等着,我们不妨把话谈完了再走。”

慕小虾脸色沉浮不定:“就是有人在等着。”

沈虎禅问:“谁在等我?”

慕小虾没有回答。这时候,他们已走到一间豪华又精致宽敞、而又舒适的厢房门前。

沈虎禅道:“他在里面?”

慕小虾点头、低声问:“沈大侠,我的事……。”

沈虎禅笑道:“你放心,在我没有查清楚你这样做的理由之前,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不过,”慕小虾脸上刚出现欢喜之色,沈虎禅就接着说下去:“如果我真的是传言中的沈虎禅,你奸杀女子,沈虎禅是不会放过你的!”

沈虎禅在武林中是大盗,但这个大盗是所有无恶不作的大盗都最忌畏的一个人。

枉杀无辜、欺压贫良、奸淫无道,沈虎禅和他的朋友都决不放过这些人——只是,以侠义名动天下的“铁剑将军”可以是个伪君子,所谓“侠盗”沈虎禅也一样可以作假。

有些事,只要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少管一下,不但明哲保身,而且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就算慕小虾是做了这样的事,但究竟要不要插手管这件事,只存在于沈虎禅的一念之间。

幕小虾期盼的看向沈虎禅,想说话。

但沈虎禅已推开了门,走进房去。

沈虎禅一走进房间,就觉得房间充满着柔和的灯光,感觉得好像小鸡的绒毛一般柔软。

实际上,房间里也铺满黄绒布、黄被帐、黄色缎子、黄色纱绸、黄珠帘、另有一面黄铜镜,一对黄金烛台、黄色宣纸。

还有一个身着黄袍黄履黄发黄脸人。

沈虎禅一足踏进去,回头就走。

那人叫住了他:“沈兄。”

沈虎禅站住、回头。

那人温声道:“沈兄为何要走,是嫌房间不好,还是嫌我碍眼?”

沈虎禅目光四处浏转了一下,道:“我还以为这里住了个黄帝。”

那人笑道:“黄色是尊贵的颜色,沈兄不喜欢么?沈兄喜欢什么颜色,我可以叫人立刻换了给你。”

沈虎禅道:“不必了。”

那人依旧十分恭敬:“沈兄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沈虎禅道:“没有了。”

一那人道:“那我走了。”

沈虎禅道:“不送。”

那人问:“沈兄知道在下是什么人么?”

沈虎禅道:“我不必问,你会说的。”

那人道:“是,我会说的,不过,我不是用口说。”

沈虎禅道:“难道阁下的大名,无法宣之以口,只能用笔写?”

那人道:“不是用笔写。”

沈虎禅道:“哦?”

那人道:“是用剑说。”这句话未完,“砰”地一声,沈虎禅背后的房门,忽被震开。

一个身穿黄色劲装的青年,正立在门口,背后是黄晃晃的灯光。

背后有响,任何人的反应都会回身。

越是反应敏捷的好手,回身得越快。

沈虎禅也不例外。

但他在回身的刹那,那人已拔剑、出手。

沈虎禅人虽回了头,但,手上的刀已格住了剑,这同时间,沈虎禅又返过了身子。

这刹那间,他只觉得一室皆黄,黄得发亮,每件事物都发出黄澄澄的光芒,向他刺来,以致他分不出那一道是剑,那一道是光。

更可怕的是那人蓦然分成了两个:一个仍在用剑抵住他的未出鞘的刀,另一个拔出另一把黄色的剑和身扑来。

一个人当然不会突然变成了两个。

所以有一人是真的,另一个只是幻象。

——可是谁是真的,谁是幻象?

就算分得出谁是真人,也分不出那一把是真剑,甚至分不出那一把才是剑。

因为剑已融入黄色之中,仿佛与这房间已融为一体,只要人在这房间之中,便会被黄剑洞穿。

那一剑之威,使得整个房间的黄色,为之澎湃激荡起来。

就在这时,哧的一声,那人的一剑,竟刺入沈虎禅的刀鞘里。

刀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沈虎禅刀已离鞘。

那人立刻知道沈虎禅正要发刀,这把魔刀一般的阿难刀,几乎出道以来,向不空回,一击必中。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间,那人做了一件事:他弃剑,返身投撞在墙上,墙碎,他落入另一间房间中。

这房间有蓝色的灯光,蓝色的纱窗,连房内盆栽开的小花都是蓝色的。

那人投身入蓝色房间里,祛衣脱袍,露出全蓝色的衣衫,腰系一把蓝色的剑,那人连眼珠也蓝了起来,仿佛又跟蓝色融为一体,连血液也变成了蓝色。

沈虎禅虽出了刀,但没有发出他那一刀。

他的刀又迅即收回鞘中。

木鞘又挂在他背上。

仍是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刀。

现在他背后是黄衣青年,面对的是另一爿房间中的那个本来全身黄色的蓝衣人。

沈虎禅居然笑了:“幸亏不是黑色的房间,黄色刺目,蓝色忧郁,但总比黑色好看。”

那人也笑了:“看来就算七色、八彩,对沈兄来说,也不过是一刀了断的等闲事。”

沈虎禅道:“舒先生用剑告诉我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顿了一顿,接道:“总共是:‘七色剑客”舒映虹七个字。”

舒映虹道:“这七个字,还换不回来沈兄的一刀。”

沈虎禅道:“那,只是因为你不接。”

舒映虹道:“只怕我不一定接得下。”他笑了笑道:“不一定接得下的重担,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接。”

沈虎禅道:“舒先生不愧是将军的知音,用剑告诉我这些话,要是万一我接不下,就什么都再也听不到了。”

舒映虹笑道:“将军要我试一试你……杀任笑玉这项任务当然不是送人去给任笑玉杀。”

沈虎禅道:“哦?难道沐三爷没有向将军提起我曾在金陵楼击退任笑玉么?”

舒映虹道:“将军不是不信任你的武功。但任笑玉上头,还有个东天青帝。”

沈虎禅道:“一个没有牙齿的老虎,不值得那么担心。”

舒映虹道:“老虎没有牙,却还有爪子。”他的脸有些蓝绿不定:“你当然知道,东天青帝麾下除任笑玉外,还有‘神判’祖浮沉及本来主掌外务现急调回门的总护法‘电侠’雷唇。”

沈虎禅道:“祖浮沉神眼判生死,雷唇鞭甲双绝,但都未及得上阁下的‘七色剑’,可惜……”

他笑了一笑:“刚才我只见识了舒先生的其中一色剑法。”

舒映虹也笑道:“以后沈兄投入将军麾下,大家都成了自己人了,要请沈兄指教的时候还多着呢!”

沈虎禅道:“他是谁?”

那黄衣劲装青年拱手揖道:“晚辈徐无害,拜见沈大侠。”

沈虎禅道:“是将军的大弟子,‘蜻蜓剑’?”

舒映虹道:“将军派他助你杀任笑玉。”

沈虎禅哈哈笑道:“将军恁地小看我了。”

徐无害道:“沈大侠言重了,只是杀任笑玉的事,需要安排,我是代沈大侠妥为安排,以免沈大侠劳心费力。”

沈虎禅道:“好,那你安排得怎样?”

徐无害道:“任笑玉现在正躲在无妄崖上一间茅屋里养伤。不过……”

他有些担忧地说:“任笑玉的警觉性是第一流的,只要他开始逃,谁也追不着。”

沈虎禅两道眉毛、两撇胡子一齐向上一扬,道:“刚好我也是追踪术第一流的,只要我开始追,谁也逃不掉。”

——浓雾中,牌楼下,一个羽衣高冠,甚有古意,但一脸疲色妁老人。

这是东天青帝。

第十节 翡翠

唐宝牛气呼呼的离开了金陵楼,走了七八里,才记起忘了招呼方恨少一齐走。

此刻要他回头走,他又有点不情不愿。

这时,背后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

唐宝牛微转首过去,就看见一顶双马的纱蓬车子,前后各有两名衣服华丽的家丁,两侧有两名婢女,撑着彩伞不徐不疾在后面跟上来。

太阳很烈,拉车的和坐车的真有天渊之别,唐宝牛忽然首次有些羡慕起有钱人来了。虽然头顶上的太阳是同样的热,可是,有钱的人,可以活得比较舒服。

他现在正走得很不舒服。

这时候马车正经过他的身旁,忽听一个令人舒服已极的声音道:“唐公子。”

唐宝牛虽长得相貌堂堂,神气轩昂,但一直很少被人称作“公子”,那是因为他一身江湖人装扮的没钱模样外,也跟他过于高壮有关。

——通常“公子”,不是有钱少爷,就说是文弱书生。

唐宝牛显然两样都不是。

所以唐宝牛一时也没弄清楚是不是在叫他,不知该不该相应。

那听起来令人很舒服的女音又说:“外面那么热,何不进来一起坐?”

唐宝牛定眼望去,只见纱帐内云鬓嵯峨,婀娜妖娆,唐宝牛道:“你,叫,我?”说到“我”字的时候,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以示肯定。

那女音笑道:“难道这儿还有第二个‘贪花大侠’唐宝牛唐公子么?”

唐宝牛怔怔地道:“你是……?”他已听出了是谁,偏就不敢相信。

女音道:“唐公子不敢进来,是不是害怕我这个小小的弱女子……”

唐宝牛不待她说完,已窜身掠入纱帐里。

他一落入车中,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深悔自己的孟浪。

轿里面没有多少位置,唐宝牛闯了进去,立即发现,除了那美丽女子坐处外,实在没有剩下多少地方。

如果他不坐下去,只有滚落车外。

这时候要他倒退出去,倒是唐宝牛所力有未逮的。

唐宝牛不想出丑,“只有”坐下去。

“坐下去”,其实是他所求之不得的事。

因为那女子正是唐宝牛想着念着心头发热的丽人——翡翠。

虽然是大热天,在车内却十分清凉。

车内很荫凉,甚至有一种薄荷浸冰般的清凉。

唐宝牛贴着翡翠身边而坐,在车子巅簸里,肩膊不时碰对方柔腻的肌肤,加上一阵阵香气袭入鼻端,唐宝牛的神魂也似幽香一般,一飘一荡的。

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肩膊与对方的肌肤一分一合微触里,仿佛比一场兵刃相接的大战还要专注,还要剧烈,以至忘了要说什么,也不懂得该如何说起。

翡翠头微微偏着,打从斜侧看他,微微地笑着,红觚微微张着,唐宝牛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地看一眼。

这一眼,唐宝牛从微微的心跳变成了狂烈的心跳,心跳得像擂鼓一般。

唐宝牛的武功虽不高,但他的胆子大、气力壮,遇到生死攸关,冒险犯难的事也从未震栗过。

但这样一个堂堂男子,跟自己所心折的女子坐在一起,连上阵杀敌的也视作等闲的唐宝牛竟震颤了起来。

翡翠笑道:“唐公子,是不认得贱妾了?”

唐宝牛只好答:“认……得。”

翡翠侧着看他,甜甜的笑道:“公子不舒服?”

唐宝牛看见她甜丝丝雪白无瑕的花容,心里狠狠的想:别那么笑,别那么笑,笑得这样甜,看我敢不敢一口吻下去!仿佛这样想着就比较有大丈夫的气派,可以使自己镇定起来。

偏偏他镇定不起来。

他心里暗呼:唐宝牛,你老虎打过,刀口上溅过血,钉床睡过,火里水里都去过,连死过八次也给救转回来了,什么事儿没见过,今日连对一个女子也这般不争气……又想:唐宝牛、这女子这么美,说一个字像一颗冰糖甜入了心里,你这时候更该显出落落大方的男子气,怎么这般不济事!

想尽管是这样想着,但一样期期艾艾,脸热心烫的说不出话来。

翡翠偏首看他,见他没有回答,从袖子里伸出柔荑来,摸摸他额头。

这一摸,唐宝牛看见袖扬起处,袖里仍卷着一截白玉似的藕臂,而且香气袭来,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我……我没事。”

翡翠缩回手来,不解的望着他:“还说没事?大热的天,怎么额头都凉了?”

唐宝牛摸摸自己双颊:“凉么?我摸到烧热热的哩……”陡住口说不下去了。

翡翠笑道:“哦?”垂下头去,偷偷地笑着,唐宝牛偷瞥一眼,只见玉颊白得令人疼得想亲一口。这么一想,心里又突突地狂跳起来。

唐宝牛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话来说:“你……有什么事……?”这句话一出口,心中又后悔,后悔对方以为自己讨厌,一定要有什么事才相见,又后悔万一对方说没事,自己岂不是要下车?又觉得这一句话问得实在不好,应该加上“请问”两个字,除了“请问”,好像还应该有“贵干”,而且要用“姑娘”,应是“请问:姑娘有何贵干?”你呀你呀的太难听了。如此一来,唐宝牛几乎把自己刚问出口的一句话彻头彻尾的改了一遍。

翡翠却轻轻的答道:“今天的事,承蒙公子拔刀相助、出手相救,一直没有当面谢过……”

唐宝牛被这话题挑起了胆气,大声道:“姑娘,快不要这样说,能为姑娘效力,再难的事,上刀山、下油锅,也三生有幸!”

翡翠噗嗤一笑。

唐宝牛看得痴了。

翡翠挑起细眉,很好笑的道:“公子怎么那样激动呀?”

唐宝牛立时瘪了下去。

翡翠说了那句话后,似乎坐离了唐宝牛一点点儿。

不过这一点点儿唐宝牛并没有察觉出来。

翡翠侧脸望车外。

车外风光明丽。

有什么比一个女子在这样悠闲而无意的神态更动人的呢?

唐宝牛心里生起一种不惜在车内坐一生一世的冲动。

翡翠知道唐宝牛在偷看她。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坐姿和侧脸是很好看的,所以她保持着这优雅的姿态。

唐宝牛其实也没多看她——不是不想看,而不敢多看,所谓“怕唐突佳人,便是这个意思,生怕你扰了她,又怕让她知道会认为自己无礼,所以明明心里想多看,结果几乎没有看。

没有看清楚的形象往往比看清楚更美不可攀。

唐宝牛嗫嚅道:“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翡翠一时没有听懂,偏首“嗯?”了一声。

唐宝牛本来想说的是刚才翡翠问他为何出语那么激动,他答是出自真诚的,可是这隔了好一会才答的话,而且是突如其来的一句,翡翠也忘了刚才自己说的话,所以一时弄错了他的意思。

翡翠在看窗外的侧脸,掠过的无奈掺和了哀伤塑成了一脸迷惘的神情:“你们公子爷们,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

她这句话很明显是误解了唐宝牛的意思。

欢场中的公子哥儿,酒后胡言,对天发誓,第二天醒后,连说过什么话对谁说的都忘得一乾二净,翡翠是青楼女子,当然经历过无数遍。

唐宝牛急了。他真的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几乎要跳起来,脸也涨红了,“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翡翠见他那么冲动,也吓了一跳,忙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

翡翠微微沁汗的手覆在唐宝牛那一对大手里,唐宝牛手里一阵疼惜,反握住了她的手,像包心菜一般小心翼翼把叶蕊卷在窝心里。

翡翠很大方地微笑着,并没有把手收回。

唐宝牛激动的说:“姑娘……我一看到你,我就没把你当作青楼女子看待……我……”他只觉捧着一只玉也似的手,亲也不是,吻也不是,只有紧紧的护着。

翡翠看着他,眸里升起了一层水雾。

“我只是个欢场女子,承受不起公子的厚爱;”她别过脸去,望向窗外,幽幽的说:“你当我是平常人好了……”

“不!”唐宝牛打断道:“我不把你当平常人;你不是平常女子!你跟平常女子不一样!”

翡翠的手忽然冷了下去。

唐宝牛不觉怔怔地放了手。

翡翠把手缓缓地缩了回去,缩回袖子里。

一个女孩子的手要是不想让你握着,也不必怎样,对方一定会感觉得出来的,就像一块热而滑的鱼片,吃下去趁口,但凉冷了滋味就全不一样了。

唐宝牛犹觉双手里仍呵护着另一双手。

翡翠却已去看车外风景。

“你不问去哪里?”

“姑娘要我去哪里就哪里。”

静了半晌。

“金陵楼的事,那位是不是沈虎禅沈大侠?”

“是,他是我老大。”

“他的做法……”

“我……我也不赞成。”

“你不问我任笑玉是我什么人?”

“敢问姑娘,任笑玉是你什么人?”

“他么?”翡翠嫣然一笑:“我不告诉你。”

翡翠笑起来一直很好看,可是这一笑,在唐宝牛心里却有点酸。

心里酸溜溜的滋味是怎样?当你心爱的人提起一个异性时甜甜的笑开了,你就会知道味道。

“你不问我们要去做什么事?”

唐宝牛心里都是旖旎情景,这一问,更是怦然心跳。“我们要去……”

“去无妄山。”

“去做什么?”这次唐宝牛终于记得主动的问。

“去找一个人。”

这答案有点跳离了唐宝牛的想像领域,于是他继续间:“谁?”

“任笑玉。”

“找他做什么?”唐宝牛这次是酸溜溜加上讪讪然在问。

“他受了你那位沈大哥的刀气所伤,又着了姓沐的暗算,伤得很是不轻,我们去助他疗伤。”翡翠观察着他,说下去,“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朋友,他受伤了,你该替他护法,让他早日好转复原。”

唐宝牛沉默了好一会。

“好!”

去无妄山需要一段路程,这夜他们留宿在“红叶山庄”里。

“红叶山庄”在半山,这地方顷间布着雾,神秘如美人,顷刻清晰可喜,犹如秀丽女子。

山泉冷冽清爽的自山上滚涌出来,清婉得像在敲响冰碎的声音;红色的叶子和奇色的花朵,把这山村点缀得像美人鬓上的饰佩。

唐宝牛眼看翡翠走进了山庄,回首向他嫣然一笑:“你先洗澡,休息一下,再一起用膳。”

翡翠的美,是不属于这山村的。她有一种长安金陵式的贵气,使人感觉到她不适于朴静无华,而是属于笙歌欢闹的盛宴。

紧绷在华美衣装里丰腴的胴体,使她清悦的脸容,在山间温泉氤氲的雾气中,平添媚和艳色。

唐宝牛只觉喉头有些乾涩。

他浸在及颌的温泉里,那一股燥热之气不但未消,反而更烈。

他一直在呼喊自己:不可以,这女子这么美丽,这么纯洁,而且天公开眼,有心促成,她待自己又这么好……可是,那一股炽热,仿佛从脚趾炸到发梢,非要精锐而狠狠地喷发出来不可……这不是像他那样一个精壮的男子所能控制的。

他越叫自己不要想,越是胡思乱想;他知道仿佛这样想一想,就不纯洁了,就愧对她了,天公就不作美了,但那一股一股温泉的烟,仿佛是她捕捉不及的柔美、弹性的胴体,在他眼前掠过。

他满额是汗。像是在严寒里,跌进了一床温暖的棉海之中,整个人往下沉着,温泉的水已浸近鼻端了,但感觉里整个人还是浮着的。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响:

“我可以进来吗?”

唐宝牛着实一震:那正是翡翠的声音!

他在烟雾迷漫中还未定过神来,依呀一声,门已推开,翡翠已走了进来。

唐宝牛本来正因绮思弄得心猿意马,男性本能正高涨到了接近爆炸的边缘,忽见意中人走了进来,一下子就像向日葵到了晚上般谢萎了。

翡翠裹了件白色浴巾,肩下乳上,贲起柔美的弧圆,令人爱惜无尽,她露着两颗大门牙,雪白的向唐宝牛笑了笑,盈盈地走了近来。

唐宝牛身子往水里面缩,忙不迭地说:“我……我在洗澡。”

翡翠掠了掠头发,脖子在黑发拂沾下更白皙抢眼:“我知道你在洗澡……让我替你擦背……”

说着,白腻匀美的小腿一抬,一只脚已跨进了浴池。

唐宝牛一急,大叫道:“别……”人就哗啦一声,自水里拔身而起!

水花啦地洒了下来,唐宝牛这一拔,拔到一半,可七魂吓去了三魄!

因为他这才记起自己是光着身子!

翡翠一笑,忽也纵身而起。

唐宝牛忽觉身子一暖,翡翠已把胴体上的白袍拦腰裹住了他的身子。

唐宝牛和翡翠一齐落了下来。

落到了水中,两人贴得很近。

水浸及胸,水温意暖。

唐宝牛知道水中的翡翠,是身无寸缕的,这一个想法,又使他混身炽热起来,也使他忘了诧异,翡翠那一纵身竟是武林中罕见的轻功:“黄莺上架。”

虽然隔了那一张浴巾,翡翠也感觉出来唐宝牛的冲动。

她微噫一声,脖子后仰,似乎是想躲开什么,但无疑地这个姿势非常引人,唐宝牛喉头发出咕的一声,忍不住大力搂住她的纤腰,厚唇疯狂地印在她的颈上。

翡翠微微而急促地娇喘着,唐宝牛的短髭剌痛了她。而唐宝牛手中所触那比水还柔滑的肌肤,忍不住大力搓揉起来。

翡翠的呻吟也大声起来:“不……不要……”她噏着红唇,露出了前面稚气的两只兔子牙。

唐宝牛更加狂乱起来。

翡翠像弱小动物地饮泣道:“……不要……你一定要救……任笑玉的……”

这一句话,改变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唐宝牛搓揉翡翠胴体的手,倏然僵住,他的人也僵住。

蓦地,唐宝牛抓起浴巾,往后倒飞,飞越了浴池。

他反手一拳,击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下唇立即溢血,他全身因忍耐着情欲而每一寸肌肉都颤抖起来,他痛苦地道:“你……我会尽我能力救任笑玉!”他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余地。

翡翠的眸子含着泪:“你……?”

唐宝牛惨笑道:“你只要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任笑玉的……?”

翡翠没有告诉他。

但她点头。

唐宝牛用浴巾重重地、厚厚地、层层地裹住了自己,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浴池中翡翠的胴体,只道:“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求我。”

“我一定去救他。”

他道。

然后又说:“我一定会尽力阻止老大杀任笑玉!”

第十一节 魔刀

无妄山。

山顶上,有一所茅屋。

大风起时,茅屋摇摇欲坠,看似要飞落悬崖去。

徐无害遥指道:“任笑玉就在里面。”

沈虎禅的眉好像两把嵌在花岗石里的黑刀,伏在额前更似老虎身上的纹:“还有谁在里面?”

徐无害道:“雷唇。”

沈虎禅一扬眉就像老虎的一记全身扑击:“‘电侠’雷唇?”

徐无害道:“正是‘青帝门’硕果仅存的总护法雷唇。”

沈虎禅的双眼像黑色而闪亮的星子:“‘封刀挂剑’雷家的人都不好惹。”

徐无害眼珠转了转:“要不要改个时间、地点下手?”

沈虎禅望定他:“有更好的时间、地点可以下手?”

徐无害只觉得给对方看得有点心头发毛,只有摇头,道:“我……没有把握。”

沈虎禅冷冷地道:“既然没有更好的时机,我现在就去。”

徐无害微吃一惊,道:“好,我们想个法子攻进去。”

沈虎禅忽长身站起,大声道:“任笑玉、雷唇,我来了,你们出来吧。”

徐无害这回可是大大的吃了一惊:“你这样……”

沈虎禅淡淡地道:“其实,他们也早已察觉我们来了,”他冷冷地加了一句:“你要是害怕,可以先走。”

茅屋的门这时打了开来。

山风更烈。

出来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略嫌肥胖的人。

这人站在茅屋前,仰首望向岩上的沈虎禅,两人对峙的时候,旁边的徐无害感觉到似有什么无形的事物在空中重击一下,使他捂心发出一声低吟。

这人道:“沈虎禅?”

沈虎禅拍拍高出后脑的木鞘,没有出声。

这人道:“我是雷唇。”这四个字,雷唇说来好像不费什么力气,但徐无害听来,却似空中行了四记雷鸣。

沈虎禅点点头。

雷唇喝问:“你来干什么?”他站在茅屋前,别看他矮小,气势却如守护整座山的神衪。

沈虎禅的回答很直接:“杀任笑玉。”

雷唇怒道:“你要趁人之危?”

沈虎禅答:“伤他的本来就是我,他本来就欠我一条命。”

雷唇怒笑道:“好,你也欠我一条命!”

沈虎禅道:“那我杀了你,再杀他!”

徐无害委实震惊于沈虎禅的口气,竟如此之大,云门雷家曾在五十年前扬言“封刀挂剑,退隐江湖”,但出来的子弟从不使刀剑,也自有过人的造诣,而且门人众多,成就非凡,更精擅于火器,在江湖上多人尊敬,在武林中地位超卓,雷家的人,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雷唇狞笑道:“你来杀吧。”霍地抖开缠卷腰间的黑色柔鞭。

雷唇手上一使力,软鞭啪的一声响,乍听以为有一株神木遭雷殛而折倒似的,鞭身粗若儿臂,布满逆刺鳞片,黑光油亮,不知是什么东西编造的,迎阳光一照,好似千百道金花般的,使敌人眼神被夺得一片空白。

雷唇的鞭一出手,徐无害就拔剑。

他的剑似蜻蜒的尾,轻不留手。

他的人似蜻蜒。

蜻蜒般的掠起。

他拔剑的同时,那雷神的影子似的长鞭,已挟折木裂石于瞬间之威,疾卷向他。

要不是徐无害早一步已经掠起,他现在的人就像他原来站着的岩石。

岩石裂开两爿,再裂为四块、八片!

雷唇的鞭子、真有开天裂地之能?

徐无害的人似蜻蜒飞入了风暴之中。

风虽狂烈,但蜻蜒借力而翔,连人带剑直刺雷唇。

雷唇没有收鞭。

他只是瞪看铜铃般的大眼,对看迎面刺来的剑尖,大喝了一声!

徐无害全身如着电击,像给迎脸打了一拳,剑势一折,轻衣飞闪地掠回了岩石上。

沈虎禅的背后!

雷唇大喝一声之时,亦发现沈虎禅始终立于岩上,动也不动,地上给雷肩一鞭打裂了一个大缝罅,他直似未见。

雷唇鞭如毒蛇,追袭徐无害。

沈虎禅忽一伸手,抓住鞭梢。

雷唇冷笑,回手一抽。

他知道自己这一抽的份量。

当年“神骑太保”程拾云的白象鼻子,就是给他一抽之下变成了“无鼻笨象”。

可是沈虎禅一动也不动。

他的鞭直似给一座山吸住了。

大山。

雷唇左手一闪,五指指甲暴长,发出青蓝色的厉芒,借力一掠,已到了沈虎禅的身前,五指已往他心窝直插下去!

沈虎禅依然没有拔刀。

他一拳击出!

雷唇中途变招,五指抓向那一拳!

武林中有言:“宁可遭雷电一击,不可吃雷唇一鞭;宁可挨雷唇一鞭,不可遭雷甲一刺。”

“雷甲”就是指雷家的“指甲”。

所以雷唇对自己的指甲很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给他抓破一点皮,沈虎禅就得比一头被宰杀的猪还不如。

徐无害也知道这一点,他大叫了一声:“小心他……”

倏然间,雷唇五指所抓的变成了刀柄。

他发觉的同时,刀柄已顺势反挫,重重地击在他肚子里。

雷唇大叫一声,脸都白了,徐无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脸色会白得那么凄惨的人。

何况雷唇本来肤色就很黑。

雷唇捂腹的时候,飕地一声,茅屋里闪电似的标出一点人影,直投向山下小径。

沈虎禅的身形也急窜而出!

“静若处子”不能形容沈虎禅的静,他那种“不动如山”静中暗藏杀着,同样“动若脱兔”也形容不出沈虎禅这一扑之威烈彪悍。

那人影去得虽快,但已给沈虎禅截住。

剑光一闪。

银色的剑光。

刀光飞起。

刀光压住了银色的剑气。

忽听一人暴喝道:“住手!”急掠而至!

这人拦在两人中间。

持刀的是沈虎禅。

他的刀又回到鞘中。

他的木鞘刀仍压住银剑。

持稚子剑的是任笑玉。

他脸色惨白,气喘不已,胸前还绑着纱布,双眼盯住沈虎禅,蕴藏着悲屈的恨意。

挡在中间的人硕如壮牛,气态豪强,正是唐宝牛。

唐宝牛愤然地望着沈虎禅。

沈虎禅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唐宝牛道:“你没有理由杀他!”

沈虎禅的手已搭在刀柄上:“让开!”

唐宝牛道:“你不能杀他!”

虎虎禅的五指紧扣住刀柄:“滚开!”

唐宝牛呼叫道:“老大!”

沈虎禅叱道:“滚!”

唐宝牛厉声道:“大方没看见你变成这个样子!”

沈虎禅手背贲起了青筋:“别逼我!”

唐宝牛挺起了胸膛:“要杀他,好,先把我杀了!”

沈虎禅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这时,徐无害忽喝道:“后面!”

雷唇连鞭带人向沈虎禅罩了下来!

沈虎禅出刀。

徐无害这次终于看见了沈虎禅的刀。

当他向将军报告的时候,只能说,他看见了那一柄刀,可是,完全无法追述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刀。

因为当时的情形太令他惊心动魄了。

刀光飞起。

首先是雷唇在半空中的血光,随着断鞭、碎甲、散发,直往山崖落了下去。

连惨叫声都没有。

然后是唐宝牛,当刀光回追任笑玉的时候,他挺身拦上,刹那间,一条精壮汉子,全身的筋给抽光了似的,倒在自己流出来的血泊中,同样来不及惨叫。

任笑玉是想逃。

可是刀光仍没有完,反而更盛。

他的稚子剑化作万千碎片,他空着手站在那儿,山风很烈,他笑了一下,以一种英烈的姿态,走到崖边,长吸一口气,一跃而下。

“然后,”徐无害犹有余悸的道:“一部马车冲了过来,跃出一个翠衣女子,抱起唐宝牛,哭着说:“我不该让你来的!”然后跃上车又走了,沈虎禅也没阻拦。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去看看?“沐浪花在一旁问。”

“因为那头老虎那时正问了我一句话。”

沈虎禅那时在问他:“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带我回去找舒先生。”

“唐宝牛、任笑玉、雷唇是不是都真的死了?”

“死了。”徐无害大声地同答,这是他再也肯定不过的事。

因为他毕竟看过那一把刀。

那一把他形容不出来的刀。

像一个噩梦。

“不会有问题的,”“假将军”王龙溪道,“翡翠是我们的人,她的戏演得好,别人要演死人怎瞒得过她。”

“唐宝牛也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燕赵说了这样的一句,将军马上点头。

——在将军的心目中,燕赵的话比谁都有份量。

“只是;”燕赵又说话了,他说话很轻、很慢,带看浓重的鼻音,声音很好听,“你见过的,沈虎禅手上的是一把怎样的刀?”

“魔刀!”徐无害几乎脱口而出:“你们没有看见,那真是一把魔刀!”

众人都静了下来。

好一会,将军才干咳一声,缓缓地道:“我们要用这个人,当然就不能都去看这一把刀。”

他顿了顿,悠然道:“不知道舒先生那儿成不成事,管他是真是假、是忠是奸,先毁了青帝门这个心腹大患,总是件好事。”

“这件事有杏姑娘出马,准错不了。”慕小虾在旁连忙加了这么一句话。

将军宛似没有听到慕小虾在说话。他只望向燕赵,以尊重的眼神。

燕赵淡淡地道,“就算沈虎禅杀友求荣,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敌人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我们的朋友。”

将军笑了。

他留意到许多被扫兴和不以为然的脸色,但他想的就是这句话。

这句该由燕赵来说的话。

沈虎禅没有说话。

他本来就不多话。杀了唐宝牛、任笑玉、雷唇之后,他就更沉默寡言了。

他不说话,舒映虹只好说话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劝解,“任何人杀了自己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都不免会有些难受。”

沈虎禅双眼凝视前面的一处牌坊,牌坊后氤氲着雾,像一个鬼域昏冥的世界。

“除非,”舒映虹补充道,“你找到充份的理由,不得不杀他的充份理由。”

一个人要杀自己的朋友,心中当然难过,但是,自古以来为杀害自己朋友而难过的人实在不多,因为他们都为自己找到开解的理由:

——谁叫他不仁在先!

——谁叫他先犯了色戒!

——我不害他,他就会来害我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他算什么东西,小人得志,颐指气使,这江山还不是教我替他打下来的,我既可以造就他,也一样可以毁了他!

——我这是自卫,逼不得已!

——我这是替天行道!

——弱肉强食,这是权力斗争中免不了的一个环节!

——要成大事,总要牺牲!

诸如此类的理由,使他们伤害甚至杀害了朋友,依样高枕无忧,心安理得。”

唐宝牛鲁莽闯祸,贪花好色,手上又没有真功夫底子,最近还闯下了大祸,“舒映虹很知机的为沈虎禅找理由:“你不杀他,准给他误事,又哪里能得将军信任?”

沈虎禅依旧盯着前面的牌坊。

牌坊下,密云昏布。

“东天青帝真的在里面?”沈虎禅问:“你肯定?”

“我肯定。”舒映虹知道沈虎禅已经把心神放在格杀东天青帝的身上,“每年一度,他都要来吸神山,以玄阴之气,植元阳之功,图恢复他昔日的功力!”

“青帝门已经没落,任古书也是个脱了爪牙的老虎,除了一个祖浮沉……”“神判”祖浮沉一直都是东天青帝的心腹,忠心耿耿。

沈虎禅长吸了一口气,道:“东天青帝虽没有了爪牙,他的武功虽失,但思考能力并没有失去。”

他紧紧盯着在浓雾里似有似无的牌坊:“他布下‘星罗牌坊’九处死门一处生地,我还是无法破得了。”

“这你可以不必担心。”舒映虹悠然道:“我们已经抓住这老狐狸的破绽。”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不认为任古书会留下什么破绽。”

舒映虹道:“任古书当然没有什么破绽,但是,只要等下去,一个人的一生必定有些时候会露出破绽。”

“一个人在失意或太得意时都难免有破绽可袭;”沈虎神道:“可是,我们是现在就要杀东天青帝,总不能就此等他一生。”

“其实也不用等太久;”舒映虹道:“我们只等一样事物。”

“什么事物?”

“光?”

“什么光?”

“烛光。”

第十二节 红灯笼

浓雾中,挑出了一盏红灯笼。

舒映虹疾道:“灯笼的方向是活门,快……”他话未完,发现身旁的沈虎禅早已不见。

浓雾里,牌楼下,有三个人。

一个羽衣高冠,甚有古意,但一脸疲色的老人。这是东天青帝。

一个脸削得牙签般的汉子,身子单薄得像茅草,紧抿着唇,目光四下游走,但五官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跟他单薄的气势很不相配。他正是“神判”祖浮沉。

还有一个是女子。

这女子穿杏黄色的衣服,提灯笼的手势很美。

可是老人仿佛有些怫然的对她斥叱道:“吉儿,你不该在这个时候亮灯的。”

祖浮沉也疾叱道:“快熄了它。”说着遥掌就要拍去,想以掌力击灭烛火。

突然之间,他掌势一变,向上一击。

“砰”地一声,云雾倏地四散,又自四方聚合,端的是一种风卷云涌的气象!

呼地一条人影落了下来,身形一晃。

只不过是一晃之间,祖浮沉已亮出判官笔,挺身而上!

浓雾又合拢起来。

交手是在浓雾之中。

不闻叱喝声、兵刃碰击声,甚至也没有凌厉的刀气掌风——只有浓雾骤飞倏聚,时散时合,暴拥疾卷,可见云雾中的恶斗,惨厉激烈!

忽然,祖浮沉脸色苍白,自浓雾里一步一步退了出来。

一个硕大的身影在浓雾中出现。

祖浮沉喘息道:“是你?”

东天青帝也愕然道:“是你!”

沈虎禅没有答话。他背后的刀柄像古树般耸立。他大步踏出了浓雾,走到牌坊底下,正面着对东天青帝。

祖浮沉苦笑道:“没想到是你。”

东天青帝也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会是你。”他这句话是对那杏衣女子说的。

杏衣女子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东天青帝愣了愣,“哦?”

杏衣女子道:“你见我资质聪悟,对诗词歌赋都很有天份,所以才收我为徒的罢?”

东天青帝挪揄似的一笑,凄凉地道:“我一生收了三个门徒,全是叛徒,青帝门里三个一手栽培出来的大将,全是逆贼。我以为这次收个聪颖可爱的女娃子……哩!”

杏衣女子垂下头道:“我也不想叛你。”

东天青帝摇首叹道:“我不明白。”

他稍扬高了声调,问:“你说什么都是‘万人敌’的女儿,怎么……”

杏衣女子打断道:“问题就在我不是万人敌的女儿……万人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东天青帝银眉一挑,失声问:“那……你是……?”

杏衣女子抬起水灵灵的眼眸,有些替东天青帝难过似的答:“将军。”

“我是将军的女儿。”

东天青帝颤声道:“你……你不是吉儿……”

女子温婉地一笑,道:“我是杏儿,不是吉儿,楚杏儿!”

沈虎禅在一旁这才看得较为清楚:杏衣女子杏脸、杏目、杏色的嫩肤,有一种古典美人的柔弱,但却是青春女子的明快利落。这女子无论举手投足,都带了一种颇有古风的舞姿,无论说的话有多重,可是神态都十分温婉,同时神态也很温柔。

谁知道她就是江湖上,“将军的爱女”,“三面令旗”中的唯一女将:楚杏儿。

没有楚杏儿及时挑出一盏红灯,沈虎禅自知攻不入这“星罗牌坊”。

那温婉的女子仿佛感觉到沈虎禅在观察她,虽没有回眸过来,但是笑了一笑。

这一笑,笑得极其柔丽。

东天青帝道:“我以为有这么纯真笑容的女孩子……不会太虚伪。”

“越是笑得纯真的女子,越容易骗人。”楚杏儿道:“我也不知道爹要杀你,他只叫我这时侯亮出红灯,不过,凡有沈虎禅第一次出现的所在,就得把座中最有名望的人杀掉……我也没想到会是您。”

东天青帝苦笑道:“所以你服侍我的那段日子是真情的了?”

楚杏儿咬咬下唇,这小动作使她更稚气:“任爷爷,其实,我也很喜欢您的。”

东天青帝语音十分凄凉:“那总算不枉咱们相交一场……当然,我也极疼你的,就当你作……你就不能为了这一段真情而不动手么?”这最后的一句,以这一位曾经叱咤武林风云一时而今武功全失毫无反击之力的老人口中问来,更觉怆痛。

可是楚杏儿温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坚毅的表情,这种坚毅的表情只可能出现在极少数性格坚强的粗豪男子脸上,此刻在这么温婉的一张女性脸上呈现,很是奇特。她说的语音十分温婉:“不。公私我一向分得很清楚。爹的命令我从不违抗。”这几句话以温柔清婉的声调说来,却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周转余地。

东天青帝呆了一呆,惨笑一声,不再言语,左右手无力地垂下,搭在椅旁的扶栏之上。

祖浮沉盯着沈虎禅,道:“你也来凑热闹?”他胸前血渍扩大,这种情形必然是因创口深剧,血水不断地溢出,否则不可能在片刻间染红了全身。

沈虎禅道:“对不起。”

祖浮沉冷哼道:“你要杀就杀,假慈悲做什么?”

沈虎禅猝喝了一声:“出来!”回手就飞起一道刀光,在浓雾间一闪而没。

只闻一声闷哼。一人跄踉而出,左手掩着右眼,神色惶惧,前额一绺发,自发根连头皮被那一记刀光削去。

这人正是舒映虹。

舒映虹万未料到沈虎禅会在这时候向他出手。

他既未提防,那一刀,他接不下,不过,沈虎禅也似乎无意要伤害他。

沈虎禅只是把他惊出来,他问祖浮沉道:“我道歉是在你我交手中,他暗算了你。”

祖浮沉冷笑道:“若不是他那一剑,你的刀也未必伤得到我。”

沈虎禅道:“我若知他出剑,也决不在那时候出刀。”

祖浮沉目光闪动:“那好,我们另约时间,再来一比高下。”

沈虎禅斩钉截铁的说:“好!但是今晚我要杀了东天青帝。”

祖浮沉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沈虎禅道:“我为将军而杀他。”

祖浮沉嘿笑道:“将军?”

沈虎禅沉重的道:“将军。”

祖浮沉道:“你不能不杀?”

沈虎禅道:“不能不杀。”

沉默了半晌,祖浮沉扬眉道:“我不许你杀。”

沈虎禅长吸了一口气,道:“那我只好连你也杀了。”

祖浮沉把胸一挺,判官笔一挥,道:“你动手吧。”

沈虎禅突然虎吼一声,跌出丈外。

鲜血,自他嘴边溢出来。

可是祖浮沉直挺挺的站着。然后,血水自他鼻梁上喷泉般溅起。

祖浮沉仆倒下去,倒在他自已的血泊中。

舒映虹在那刹那间,什么都看不到,只觉眼前一亮,刀光似乎已飞到了他的眼前。

他挥剑急退,待站定时,眼前残局已定:沈虎禅伤,祖浮沉死。

只剩下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东天青帝,以及自己这边的三个人。

于是他狞笑道:“青帝,枉你妄想跟将军作对这许多年,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

东天青帝脸上浮现一个凄凉、无奈而且完全绝望了的笑容,他的手已紧紧在他那张奇特铁椅的扶手上。

沈虎禅倏地大叫道:“不要让他碰那扶手!”

舒映虹一惊,挥剑要去斩东天青帝的双手,可是东天青帝已扳下的扶杆!

舒映虹的身子立时僵住。

他想起了“星罗牌坊”的传说:如果不知里面安排的九道活门,武功纵然再高,也根本无法攻进,只要触动其中一道死门,定必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攻进了牌坊,牌坊枢纽下埋的炸药,也足以把任何事物粉碎于一瞬。

舒映虹一旦想起这些,心都冷了。

沈虎禅本也掠了出去,但可能因他被祖浮沉击伤之故,行动缓了一缓。

就这样行动略缓,沈虎禅扑近时,东天青帝已扳下了扶手。

一时间,一切都静到了极点。

控制炸药的枢纽已旋开。

炸药即将爆炸。

炸药终于爆炸。

整座牌坊,炸成万千碎片。

连原来坚硬的花岗岩,也炸陷了一个丈余的深洞。

在附近的走兽草木,炸成粉碎,无一侥幸。

“那你们是怎样逃出来的呢?”将军在“将军府”里问。在他面前的是衣衫碎烂犹有余悸的舒映虹。

“在炸药未爆炸前的一刹那,那头老虎突然扑上前,挥刀,砍断了东天青帝座下椅脚,果然下面出现了一个深洞,他把我和杏姑娘都扫入地窖去,一路滚了下去,然后爆炸声就响起了……”舒映虹触目惊心地说:“真是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眼前仅是一列列的强光,飞砂走石,全扑盖在我头上、身上、脸上……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呢!”

他说的“那头老虎”当然就是沈虎禅。燕赵沉思着道:“那头老虎一定觑准了东天青帝必留下后路,不致玉石俱焚,而在当时的阵法里,无疑任古书座下极可能会有机关。”他目光锐利而头脑清醒地道:“他砍断了东天青帝的生路,也等于为你们铺下了活路。”

“没有沈虎禅推那一把,”舒映虹兀目惊心地喃喃道:“我早就炸成碎片了。就算跌到深洞里,泥石纷纷打下,我也不知是否渡过此劫。”

燕赵淡淡地道:“那是东天青帝留下的活路,所以一定是炸药威力不能及之处,你们一定能活的。”

王龙溪接道:“所以失去功力的东天青帝和身受重伤的祖浮沉,就一定活不了。”

将军道:“沈虎禅,好一刀。”

燕赵却替将军问了一句本来应由将军一早就问的话:“那么,杏姑娘呢?”

“炸药一爆,木断石碎,我们三个人一齐下去,然而,在天摇地动中,屑石雨般打下,堵断了我的路……”舒映虹呐呐地道,“我和杏姑娘也就……失散了。”

王龙溪怒道:“你怎能让杏姑娘跟你失散?”

舒映虹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燕赵忽道:“他非跟杏姑娘失散不可!”

王龙溪抑制着怒火,但已忍不住目光向将军一瞥,冷然道:“哦?舒老三不该负起保护杏姑娘的责任么?”

“应该。”燕赵道:“只是,杏姑娘是故意失踪的。”

王龙溪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燕赵闭上了嘴,什么也不说了。

“是这样的,”将军说话了:“杏儿是照我的意思去做的。”

王龙溪也合上嘴,铁着脸色,不说话。舒映虹却怔住了。

“可是,”燕赵这时候向将军道:“我不明白,要是那炸药真的爆炸了,而沈虎禅来不及……”

“不会的。”将军笑道:“要是那头老虎来不及出刀,杏儿也早已知道活路,那么,留在地上挨炸的,是任古书、祖浮沉、外加一个沈虎禅。”

“所以,”燕赵微笑道:“沈虎禅到现在还没有死,那是因为他未曾杀假将军,而又真的杀了东天青帝,救了舒先生。”

将军淡淡地道:“你果然是我的敌人。”

燕赵肃然道:“谢谢。”然后问:“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将军道:“你问。”

燕赵道:“在此次的事件里,小玉会不会出手?”

将军点头。

“那就没有问题了。”燕赵笑道:“小玉和杏儿,双剑三飞,所向无敌。”

将军道:“不过,小玉最近倒是升了官。”

燕赵扬眉道:“哦?”

“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将军似脸有忧色:“只是小玉正是从青年得志到中年,又当了官,顾虑难免就多了。”

燕赵表示同意:“何况小玉是聪明人。”

将军笑道:“蠢人是当不了大官的。”

燕赵道:“所以小玉一定能当大官。”

将军道:“可惜他这个官,正是万人敌辖下的。”

燕赵想了一想,道:“就算是万人敌的麾下,只要他一天仍爱着杏姑娘,那么,还是你一声号令之下就倒戈而起的心腹。”

“但愿……”将军道:“……是……”

第十三节 镜子

爆炸刚起的时候,沈虎禅抢过去,搂住楚杏儿,只觉一股醉人的处子馨香,袭人鼻端,杏儿楚楚的身子,同时投入在他宽宏的怀抱里,实在是因为杏儿太过纤小,所以使得沈虎禅更有蜜意轻怜的感觉。

这时候,惊天动地的爆炸已经发生。

地道不断震动崩陷,他们所立的土地,像一头怒龙似的不住跳动,像要把他们摔向地面去一般。

好不容易,这条怒龙才平息了怒火。

沈虎禅拍了拍楚杏儿的背,两人以一种快而利落的姿势分开。

这时候,残木碎石,不少沾落在他们的身上,楚杏儿用手拨去粘在她衣上、发上的尘屑,向沈虎禅一笑,道:“我们上去。”

沈虎禅摇首:“上面已炸塌了,上不去的。”

楚杏儿微微一笑道:“那么,要一世堵在这里啦?”黝黯地道里虽然不清楚,但原来在地窖石壁间嵌的硫磺八角铁箱灯还有一两盏亮着,这样照去,楚杏儿似笑非笑的时候,特别慧黠,也特别妩媚。

而且非常少女的轻俏可喜。

沈虎禅道:“我们还没有走到地道的尽头,只要没有被炸掉,仍是一样有出路。”

楚杏儿扪发到耳上,眄住他道:“有出路,为什么还不带我出去?”

沈虎禅道:“舒先生……”因为觉得楚杏儿的目光很有挑逗性,所以避开不去看她,目光在搜寻舒映虹。

楚杏儿婉然笑道:“他没被炸死罢?”

沈虎禅道:“他也一齐下来了。”

楚杏儿把发往后头扪得高高的,因为手肘的高举,使得胸脯也挺突出起来,就像两朵小蓓蕾在浅黄色的杏衣里,奇怪的是这姿态不但不是使人有艳冶的感觉,反而有的只是少女佻皮促狭之意。

“我们……不等他了。”

沈虎禅沉吟了一下。

“我爹要见你。”

楚杏儿过来拉他的手,往地道里跑去。

两人出得了地道口,已经是在山下,天色渐明,早晨的彩霞在东边一曲一曲的而又一层一层的,甚至一卷一卷的,映得楚杏儿脸上一片朝霞和雪般的美,又有一种清晨般的芬香。

她问他:“你杀东天青帝、祖浮沉、雷唇、任笑玉,毁青帝门,为的只是银子?”

沈虎禅道:“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楚杏儿看着他,侧着头:“只是金子?”

沈虎禅道:“我要加入‘将军府’。”

楚杏儿托着下颔,“为什么选‘将军府’?”

沈虎禅道:“武林中,‘好汉帮’的人要对付我;官府里,‘万人敌’的人在追缉我,我要的是人手、地位、权力、名声,加入‘将军府’,这些都有。我别无选择。”

楚杏儿款款地笑道:“你也可以趁此除去青帝门,以消心中一股怨气?”

沈虎禅不去瞧她:“这是你父亲要我做的事。”

楚杏儿把双手放在背后,十只春葱也似的手指互缠着,这样负手作小小的沉思,眼珠在垂睫略一转,抿着嘴,终于笑了起来,这一笑,露出了皓雪般的小齿,有一些儿参差,还露出了点牙床,使得她的笑容更稚气。

“你只要多杀两个人,爹一定让你进入‘将军府’。”

“那两个?”

“谭千蠢。”

“还有一个呢?”

“齐九恨。”

沈虎禅掉头就走。

楚杏儿急步趋前问:“你去那里?”

沈虎禅头也不回:“再见。”

楚杏儿顿足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虎禅道:“我要走了。”

楚杏儿急道:“你去那里?”

沈虎禅道:“当然不是去杀谭千蠢和齐九恨。”

楚杏儿停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瞧不起的不逊:“你不想加入‘将军府’了?”

沈虎禅道:“活着比加入‘将军府’更重要。”他顿了顿接道:“没有命就什么名声富贵都享用不到了。”

楚杏儿冷笑道:“你怕?”

沈虎禅道:“我怕,我怕得罪‘万人敌’。”

楚杏儿叉腰道:“可是,爹势必要铲除万人敌的,你何不先出手,讨他个欢心?”

沈虎禅霍然回身:“你可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他一直消灭不掉万人敌?”

楚杏儿点点头。

沈虎禅道:“你可知道原因?”

楚杏儿摇摇头。

沈虎禅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更不愿去送死。”

“我知道万人敌不易杀;”楚杏儿道:“但万人敌的确是个无恶不作,早该恶贯满盈的奸人!他为了要剪除政敌,故意让人畅所欲言,呈状提谏,然后一一诬以莫须有罪名,一网打尽,斩草锄根,不知枉杀了多少清官,制造了多少场冤狱……。”

“我都知道。”沈虎禅道:“他官升得那么快,那是因为凡是提拔他上来的人,只要他的地位一旦高过对方,他就先对这些知道他底细来历的人加以迫害……”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绿杨庄那次屠杀灾民事件,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不过,我敌不过他。我也不想为了行侠仗义,而丢了性命。”

“我只是叫你杀掉他手下几员大将,不是要你取他的性命。”楚杏儿挖苦道:“而你,连这都没有胆量!”

“你知道谭千蠢为什么叫做谭千蠢?”沈虎禅问。

楚杏儿摇头,她等沈虎禅再说下去。

“因为谭千蠢是个聪明人。这个名字听来像个笨人。通常人们对有个蠢名字的人比较不加提防,而聪明人往往能利用刹那间疏忽的心理决定成败。”

楚杏儿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

“至于齐九恨,他只恨九件事:那是九个人的名字。”沈虎禅问:“你知道是哪九个?”

楚杏儿很想回答,但实在回答不出来,只好又摇首。

“他们是:萧秋水、方振眉、诸葛先生、卫悲回、燕狂徒、李沉舟、苏梦枕、雷损和你爹爹——将军,他恨不是这九人之敌。”

“这个人如果不是太笨和身体有毛病,以他的武功,排行只怕绝不在王龙溪之下。”沈虎禅补充道。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招惹万人敌?”楚杏儿撇嘴道:“你是有名的战将,连你都不敢招惹万人敌,就由得他横行天下不成?!”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害怕的主要原因;”沈虎禅道:“我最忌畏的,还是万人敌的背后,有整个官府、军队与朝廷!”

“只要你杀了这两人,爹自会使军队、官府和朝廷支持你。”楚杏儿很有信心地说。

“可是将军除得了万人敌吗?”沈虎禅反问了过来。

“不管你杀不杀,反正,有人会帮我杀,谁杀了这个人,就一定会得到将军的信任。”楚杏儿道:“谭千蠢和齐九恨很快就要经过五福镇江鸿桥,他们有一宗买卖要在那里进行,不论你去不去,我都一定会去杀他们。”说罢掉首而去。

沈虎禅一把拖住她,楚杏儿掉开手:“做什么?扯扯搭搭的!”

沈虎禅稍有点讷讷:“你最好也不要去。”

“为什么?”

“我不想你死。”

“你怕,我可不怕。”

“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沈虎禅沉吟了一阵,道:“是将军下令我做的?”

“不是。”楚杏儿挺着胸,仰着脸,那稚气又呈现在脸上:“是我叫你做的。”

沈虎禅叹了一口气,摊摊手道:“那我更不能为你做了。”

楚杏儿杏眼一瞪,道:“你!”气白了脸,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等了一会,却不见沈虎禅再追上来,也没听他再说什么,回首时,连沈虎禅的人影都不见了!

楚杏儿气得又跺脚起来,这次跺得大力了,足趾也隐隐作痛起来。

楚杏儿本来自告奋勇,向父请命,一是监视沈虎禅是不是真的诛灭东天青帝,二是要试探沈虎禅是不是会为将军而胆敢得罪万人敌的手下大将。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了解的,当她躲在沈虎禅壮阔的怀里之时,被那一种无形的男子气概和实质的英雄魄力所震住了。

不知怎么的,像她这么刁蛮而天不怕、地不怕,一向破人宠护惯附和习惯了的个性,也无由地弱小了起来,纤怜了起来,温柔了起来,像一朵向日葵忽然开成了好小好小的一朵雏菊,让风吹吹,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这种感觉对楚杏儿来说,虽然独特,但并不深刻。不过,当沈虎禅问她杀谭千蠢与齐九恨是不是将军的意旨时,她却冲口而出是自己的意思。

只要是她自己的意思,沈虎禅如果担了,那就是为她而做的。

可是沈虎禅掉首而去。

楚杏儿的内心似有一把火在燃烧,脸色却冷得发白。她稚气而又傲气地笑着,自尊却像刚给人淋了一桶水。

——沈虎禅居然不做!

这些年来,她要谁做什么事,就算是必死,再大的危险,那些男子也前仆后继,争先恐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竟然有个沈虎禅!

她心里恨恨的想:我一定要他好看,总有一天……她忽然想到了另一点:沈虎禅不敢去杀谭千蠢与齐九恨,她的任务本来算已失败,可是,谭、齐两人确实是将军的仇雠,她要不要真的过去诛杀了这两人呢?

将军曾经说过,这两人,决不是她所能应付得了的!

想到这里,她已经要打消了赴五福镇的念头。

可是她蓦地想起了谭千蠢和齐九恨这次所做的买卖:听说是一面镜子。

一面可以把自己纤毫毕现清清晰晰地照出来的镜子。

听说这面镜子是波斯国王所宠幸的妃子所拥有的最好一面,这面镜子被波斯高手几经艰辛偷出来后,旋为中原飞贼俸化天所夺,单为了这面清明如月的镜子,就死了不少高手,听说连当今天子也派出高手来夺取这面镜子。

——一面美人照则要人心碎、平凡人照也心悦的镜子!

楚杏儿一直想真真正正看看自己的样子:她在水影里照过,那映出纤弱如水中月的倩影;她在黄铜镜里照过,那娇丽的容颜比她小时冥想中的仙女更美——但是,都还是看不清楚啊。

——如果真有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自己……

楚杏儿咬着薄而红的唇,心里已经一直往“去”的决定想,直至她想起另一个人的时候,她笑了。

她已决定去了。

因为那个人在等着她。

不管天荒地老,物是人非,那个人一定会痴痴地等着她。

那个人叫做“兜玉进”。

“兜玉进”是她爹的门下弟子,跟唐多令、冷秋帆三人都是江湖上鲜衣怒马的年轻一代高手。冷秋帆和唐多令对她一向都千依百顺,只望得她青睐,就算做牛做马也甘心。

冷秋帆是“点苍派”高手,这人在十七岁的时候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外加嫖赌饮荡吹也无一不晓,但他的武功,却绝对不是纨绔子弟绣花枕头,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以一柄剑,一夜之间,一口气踩平了七座连环山寨,把七大匪首六伤一杀,才奠定下他如日中天的名声。

唐多令却从来没有杀伤过那么多人。

他今年二十五岁,平生只遭遇过三场战役。

第一次是在七年前,“雪山派”掌门人陈离山瞧不起他,当面侮之,唐多令与之决战,当时观擂台约有三千一百三十三人,除了一个人之外,足有三千一百三十二人全买雪山派掌门人必胜。

结果陈离山没有输。他死了。

一枚小小的铁蒺藜,嵌入他的胸口里,他就直挺挺的倒下,死了。

他当然至死不相信会死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上。

三年后,另一个武林大豪郭天涯也不相信,他以九索飞环决战唐多令,使得唐多令三次几乎坠崖,身上负伤十一道,终于还是唐多令以一枚蜻蜒镖打中了额心,登时惨死。

去年,唐多令又遇上一场战役。

唐多令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门有一个出类拔萃的暗器高手,叫做唐敢。

依辈份而言,唐敢说来是唐多令的七叔父。

可是唐敢因某事与唐多令不和,要用暗器杀他。

这一场决战的结果是,唐敢镖囊里的暗器用光了之际,唐多令还没有倒下。

等到唐多令发出第三度暗器的时候,唐敢已经是个死人。

所以唐多令年纪虽轻,在武林里有一定的地位,在暗器界更享有盛名。

唐多令追求楚杏儿的时候,他的情敌正好是冷秋帆。

这两人眼看就要为这件事而流血的关头,却发现他们的一位好友跟楚杏儿往来频密。

这个人就是兜玉进。

唐多令马上“拱手让贤”。

唐多令“让贤”的原因很简单,年轻一辈里他就只服兜玉进一个。

当年在与陈离山的决死战中,唯一买他嬴的人,就是挚交兜玉进。

唐多令退让,冷秋帆可不让。

于是在将军的主持下,冷秋帆曾借事挑衅,与兜玉进比武比文。

这一文一武,一比下来,冷秋帆一败涂地。事后,冷秋帆逢人就说:“这一战,输得心服、口服,更服膺的是:兜大哥的相貌气度、修养学识,无一不在我之上。”

至于兜玉进怎么败服冷秋帆的过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不过,当楚杏儿身边的追求者多了个兜玉进后,很多人都知难而退,静悄悄的转移目标,死了这条心了。

“人贵自知”,虽然迷恋于爱情中无疑飞蛾扑火,但清醒的人仍是有的。

兜玉进后来当了官,这样的武功、这样的人才,加上官威,更是相得益彰。

兜玉进也把唐多令和冷秋帆提携,进入官场中。三人聚成一个班底,很有点实力。

而今,楚杏儿确知,五福镇中,兜玉进必定会等着她,而且连同唐多令与冷秋帆,也必定会在。

——有他们三人在,那怕对付不了齐九恨与谭千蠢?

楚杏儿决定去了。

一个刁蛮的女孩子要决定一件事儿,其实有没有理由都一样:只要她想怎么做,她总会找到借口去做的。

至于后果如何,她楚大小姐可是一向不管的。

第十四节 书生在看和尚吃面

五福镇。

残月如钩,午夜凄寂如魅影。

江鸿桥下,一灯如豆,映着热烘烘的暖气,一个老驼子,低垂着脸在煮面,七八张油腻腻的椅子,两三面油垢厚积的桌子,显示着生意惨淡,贫人无告的苦楚。

只有一个客人,屈着膝盖,在热呼呼的吃面,从背影望去,这人似乎是个和尚,身形十分高大壮硕。

这时候,长街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随着马蹄声急起,健马已自长街尽头出现。

马上的人,几乎是与马背贴在一起,箭也似的上了桥,马仰首长嘶,刹那间,已俯冲下来,直奔面档。

眼看那马蹄疾急,要撞翻街口的桌椅碗筷,也必撞到那和尚,但忽地马首转向,往长街另一端疾驰而去,马上白衣一闪,一人轻巧如鸢的翻落,坐在和尚的对面,刷地亮开折扇,扇子绘着典雅的山水画,真似这儒生早已坐在和尚对面,看对方吃面,已着了很久很久一般。

书生在看和尚吃面。

和尚照样吃面,吃得津津有味。

书生仍在看,似乎看着人吃面也是门高深的学问。

终于和尚吃饱了面,双手捧着碗,仰着脖子咕噜咕噜,把面汤直喝下去。

书生终于说话了:“面里有狗肉?”

和尚抹了肥腻的嘴,用葵扇般大的手往脸上揩油汗,还来不及说话,那煮面老汉就沙嘎着声音道:“什么?”他扬起切鹅肠的刀来:“我还做人肉的面哩!”他显然已抑压着自己的愤慨。

他虽然只是个卖面的小贩,但他吃饭的绝活儿,是不容人轻蔑的。

书生冷笑一声,目中寒光一闪,扇子一合,和尚忽低声道:“你真的想吃人肉面?”

书生道:“我只想见人的肉如何煮面,倒没这个胃口吃下肚子里去。”

和尚摊摊手道:“你既不想吃,就少动一次手好了。”

书生把目光移转到和尚身上,微笑道:“你吃完了吗?”

和尚道:“还想再吃。”伸手往长着短发的头顶上一拍,扬声叫道:“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

那老板冷冷地道:“是你吃还是他吃?”

这一问连和尚都为之一愣,道:“我吃的怎样?他吃的又如何?”

老板道:“他吃的我就不煮。”

和尚望了书生一眼,道:“我吃的。”

书生颏下青筋一现,折扇已向着老板的驼背,和尚道:“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做买卖的?”

书生强忍怒火道:“你跟他是旧相识?”

和尚道:“我常来吃他的牛肉面,他死了,就没有人煮出这个味道了。”

书生冷笑道:“好,好,货物我带来了,你的东西又在那里?”

和尚自腰间掏出一件尖的事物,沉甸甸的像一面铁牌,“啪”地放在桌上,桌子似乎也承受不起这骤然的压力,吱了一声。

和尚道:“免死铜牌就在这里。”

书生抓起铜牌,反反复复的把玩着,仿佛非常珍惜,然后抬目道:“出入皇宫通行金牌呢?”

和尚伸手道:“你的东西呢?”

书生突然一记手刀,劈在桌子上。

桌裂为二,啪地掉下一件布裹着的长形物体,书生一手抄住,和尚脸色一变。

和尚冷笑道:“原来你早已来过。”

书生道:“这老驼子又老又瞎的,我把镜子藏在桌下,他还懵然不知。”桌子虽裂为二,但书生掌力运得恰到好处。桌子两爿各以二脚撑持,居然不倒。

和尚道:“镜子在里面?”伸手要拿。

书生把手一缩,抄起折扇,道:“通行牌呢?”

和尚冷笑道:“你怕我骗你?”

书生道:“总是小心一点的好。”

和尚狠狠地瞪住他,道:“俸化天,你不当飞贼的话,倒该去做生意。”

书生笑道:“谭千蠢,你其实也不蠢。”

和尚跺了跺足,道:“好,好。”伸手浸入旁边滚热的面汤里。驼子老汉大吃一惊,双眼直楞楞的只见和尚自热汤里捞出一件事物,书生赶忙接过,拆开油包,脸上现出满意和奋悦的表情。

那滚烫的汤,对和尚谭千蠢及书生俸化天的双手而言,仿佛根本毫无感觉。

谭千蠢道:“你要的,都有了。”

俸化天把手上的东西一丢,道:“你要的,在这里。”

谭千蠢慌忙双手接住,正拆开来看,俸化天尖啸一声,白马自巷口奔至,俸化天手一按桌子,急掠而起,落在马背上。

马长鸣一声,俸化天正要催马,忽觉背后一沉,不知何时谭千蠢已坐在他背后。

俸化天怒道:“你……”

谭千蠢一面拆着布包,道:“你的货我还没验过哩,稍待片刻才走如何?

俸化天长啸一声,整个人在急驰的马背上,一拔而起,直投向屋顶。

谭千蠢这时手一抖,布包震得片片飞碎,露出一面漾着白光的事物,谭千蠢迎着月光一照,怒叱道:“假的!”喀啦一声,手中的东西,突碎成千百片,形成一串冰块银泉般追射屋瓦上的俸化天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白光追射如银龙,俸化天掠了七丈,白光已追至六丈,俸化天猛回首,双袖一扬,白光分折为二,全吸入了他一双袖子里去。

谭千蠢在马上平平升起,升上了屋顶,冷冷地道:“你不是俸化天。”

那书生闷哼一声,血痕自他垂下双手手腕滴落。

谭千蠢道:“你是谁?!”

书生忽一低首,背后折扇扇纸如弯月刀一般旋斩而出,而扇骨在中途爆开,数十支齐射向谭千蠢!

扇纸在呼啸割切!

扇骨在尖啸飞射!

谭千蠢只做了一件事。

他忽然俯下身去,双手抽起了整张屋瓦,那整大片的屋瓦竟给他以极其迅疾的手法扯起,书生踏脚一空,往屋下掉了进去。

屋瓦在谭千蠢手里化作千百道雷霆般的暗器,往屋内打落。

只听几声惨嚎,“砰”地一声,一条人影箭也似的破窗而出,不过身影已略为摇颤。

谭千蠢仍站在屋梁上,春雷般大喝了一声:“辛已泣:你还想活命!”

那书生听得谭千蠢这么一喝,巍巍颤颤的挣扎了几步,终于一摇,再摇、激烈的抖动着,最后仆倒于地。

月光下,他身上至少有二十五处伤口在淌血。

血迅速地染黑了一大片草地。

谭千蠢继续在屋梁上冷笑,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乍看去无比狰狞。

其实在屋檐下,一直蜷伏着三个人。

他们像一块砖,一张凳,一棵树,一个影子,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等到谭千蠢下了梁,回到路摊那儿吃面的时候,其中一个修长英俊的青年,拖着一个杏目秀气的女子的小手,往另一个方向全无声息的疾掠。

这疾掠连一丝风声也不带。

那女子忍不住说:“怎么?你们……”颀长男子用手置于唇边,嘘声禁止她说话。

后来一位五短身材但十分精悍的男子一直跟在女子身后,意在押后同时保护那女子,看得出来的是这两人对女子都十分关心,可是那女子的神情却十分懊恼与不悦。

掠了约莫两里路,那颀长男子才放了手,他剑眉星目里蕴含了很多惶恐与焦虑,正要回身说话,那杏衣女子一跺足道:“你们怎么啦?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这算什么?”

这娇嗔的女子正是楚杏儿。

回答她的是眉如剑目若星的兜玉进:“杏儿,你刚才没瞧见么?”

楚杏儿道:“瞧见什么?”

兜玉进叹了一口气,道:“刚才假冒飞贼俸化天,被谭千蠢用碎瓦切断全身七大血脉,再以‘旱天雷’喝声震碎心脉的人,就是在江湖上被称为‘千变人·万化手”的辛已泣!”

楚杏儿道:“辛已泣又怎么样?”

兜玉进有点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在旁的那短小英悍的汉子道:“辛已泣也没有什么,只是他发射暗器的手法,是我们唐门子弟未入江湖前的必修功课。”

楚杏儿叉腰侧过脸去,轻蔑地道:“那你是说连你的暗器也不如他了?”

这精壮的汉子唐多令倒没有生气,脸不改色地答:“我们倒没真的比试过,不过,他却只在一个照面间就死在谭千蠢手下。”

楚杏儿的语气更具挑衅意味了,“那么,你们是怕了?”

可是楚杏儿这不屑地笑着扬起一双眉毛的神情,唐多令和兜玉进看在眼里,却是爱极了。

兜玉进舐了舐干唇,道:“杏儿……”想去挽她的手臂,她却一肘撞开,道:“我要那面镜子,你们为什么不替我抢过来?”

兜玉进很有耐性地道:“杏儿,为了一面镜子,何必得罪这等煞星呢?你要镜子,我便给你买千面百面又如何?”

楚杏儿气白了脸:“我不要,我就是要这面‘高唐镜’!你知道这面‘高唐镜’的来历么?我就是要它!”

“我知道。据说这面镜子是汉时长治子研制的,清亮如银,晰现纤毫,据传杨贵妃、赵飞燕都曾照过这面镜子。后来给十七名波斯剧盗劫走。一路上给皇帝派出去的高手截击,那些剧盗把镜子送到波斯国王手上之时,最后一人也气绝身亡了。所以这面镜子,在异域也颇负盛名,有三名波斯国的王妃,就为争夺它而丧命……邻旁的两个小国,还为这面‘高唐镜’,甚至打了一场小仗……这面镜子也曾在波斯失窃过,但都被追回,只有这一次……”

唐多令接道:“飞贼俸化天的博学广识撼动了波斯国王,使他入了迷,敬他为上宾,俸化天就串同了一位波斯国王心爱的王妃和两名波斯国高手,终于偷盗成功了……不过,除了俸化天一人外,无一能有命回返中原来……”

楚杏儿听得更为兴致勃勃:“这本就是我们的东西,我们就更应该把它夺回来呀!”

兜玉进脸上颇有难色:“杏儿,谭千蠢的武功很高,手段也毒,刚才他掠上屋顶,把瓦片射落,把那一屋子无辜者都杀光了,要是得罪他……”

楚杏儿撇撇嘴道:“那你说来说去,还是怕去招惹他!”

“其实,我怕什么来着?为了你,得罪个难缠难惹的人物,我也心甘情愿。谭千蠢虽然武功不低,但凭我和唐兄弟,也未必制他不住;”兜玉进道:“只是,谭千蠢有个很厉害的拍档,叫做齐九恨,如果他们两人联手……”

“如果你不敢碰,那就算了。”兜玉进正是心中一喜之际,楚杏儿又说:“那我们也可以改用智取,偷了宝镜再说。”

“只是……”兜玉进双眉锁得紧紧的,仍是犹豫。“只是谭千蠢、齐九恨的背后靠山是‘万人敌’……”

“万人敌又怎样?”楚杏儿气极了。

“万人敌……他……他是你爹爹都一直收拾不了的人物啊。”

“爹收拾不了,你雄姿英发,应该把他收拾掉,才算是出人头地啊!你怎么……”楚杏儿恨恨地说:“这般没志气!”

兜玉进一下子涨红了脸,讪讪然地道:“可是……万人敌在官职上,也可算是我上司。”

“这算是啥上司!”楚杏儿生气起来的时候,声音柔,容貌也仍是柔的,连手势也柔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种英姿飒飒,使得旁人像侍臣一般诚惶诚恐,唯恐侍候不周。“他包赌包娼,巴结朝中权臣,这样子升的官,算什么上司!”

“但是朝廷中通常就是这种人,才能升官。”唐多令忽道。

“我看错了。”楚杏儿忽斜睨向唇多令,嘴角现出不屑与讥诮之意。

“看错什么?”唐多令即问。

“你们原来不是英雄好汉,而是无胆匪类。”

兜玉进登时变了脸色,唐多令却面不改容地道:“以前,我们不错想做英雄好汉,只要仁之所至,义所当为,便义不容辞,不惜粉身碎骨,是谓滴水之恩,皆必涌泉以报,但现在我们不是了。”他冷冷地道:“要升官发财,有权有势,还是要多向将军学习,脸皮要够厚,手段要够毒,做人要够圆滑,时机要会把握才行!”

楚杏儿瞪住唐多令,气白了脸:“还是你比他诚实,丢脸到家的事照样说,不脸红!”“你”是指唐多令,“他”当然指的便是兜玉进。

唐多令道:“这条官道原本就是玉哥带我进去的。他其实比我懂得多。”

“所以他升的官也比你高。”楚杏儿挑着眉毛说:“只不过他比较死要面子一点而已。”

兜玉进嗫嚅道:“我们实在不想……得罪万人敌的手下大将。除非是将军的意旨,否则……唉。”

楚杏儿眉目风情地笑道:“你不必唉声叹气,我总算认清了你们。”

兜玉进想去拖楚杏儿的手,楚杏儿一手甩开,骄娇地道:“奇怪,怎么不见冷秋帆来?”

唐多令望望残月,道:“这时分他早该到了。”

楚杏儿格格地笑起来:“你们虽是无勇之辈,但幸好冷秋帆不是。”

兜玉进狐疑的望着正笑得像一只偷吃了小鸡的小狐狸。

“你……”

“冷秋帆比你们勇敢,也比你们听话。”

“你!”

“对!”楚杏儿傲然道,“冷秋帆已给我说动了去劫宝镜,这时候,该已经动上了手吧!”

兜玉进和唐多令脸色一齐大变。

第十五节 从汤里冒出来的人

“冷老三怎能去!”

“他决不是谭千蠢和齐九恨之敌!”

“他这一去,可坏了大事!他常与我们在一起,共同进退,只怕跟我们脱不了关系!”

“希望他们……还没有动上手……”

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都急了起来,往回路奔去,可是,他们的希望却落了空。

冷秋帆已经和谭千蠢动上了手。

他们才靠近江鸿桥,就觉得残月特别冷,桥下的流水也特别冷,这子夜也特别冷。

因为有一人在使剑。

剑泛出寒气,也荡出漠漠的冷意。

这把剑,就像毒蛇的利齿一般,追噬着谭千蠢。

谭千蠢闪躲着、腾挪着、回避着,一直很少作出反击,不过,看得出来,他是在摸清对方的武功底子,养精蓄锐,不反击则已,一旦出击绝不空回。

除了那老眼昏花张口结舌的卖面老人外,还有一个人,在袖手旁观。

这是一个书生。

一个儒生打扮,但满腮胡子的书生。

兜玉进等人在远处正想看清楚这书生的时候,谭千蠢已倏然作出反击。

他每攻出一招,像费了什么大力气似的,好不容易才开山裂石般地攻出一招,或劈出一掌。

但等他劈到第十六七掌时,冷秋帆已汗湿背衫,脸色全白。

楚杏儿急道:“你们还看什么?去帮他呀!”说着就要窜身而进,兜玉进却一把按住她,唐多令的脸色十分冷沉,疾伸手封住了她的穴道:“楚姑娘,得罪了。”

楚杏儿心里大急,但哑穴被封,也说不出声音来。

兜玉进压低语音,有些惶急地道:“我们要不要去?”

唐多令脸色铁青,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终于摇头。

兜玉进似有异议,想要启齿,旋又强忍下来,却见楚杏儿脸上有一种惊亮的惶急,回首看去,战斗中的冷秋帆衣襟上已染红了一大片。

冷秋帆忽尖啸一声,一剑剌出!

谭千蠢脚步一错,不多不少,刚好让过冷秋帆刺右颊的一招。

可是谭千蠢才躲过右颊的一剑,左颊却热辣辣的一痛,饶是他仰首得快,左颊亦添了一道血痕。

谭千蠢吃了一惊,冷秋帆当胸又向他刺了一剑。

谭千蠢挥袖拂开当胸一剑,背后却有一道更尖锐的剑气袭至。谭千蠢这回算是防范在先,迅疾旋身,躲过这背后一剑。

冷秋帆紧接出剑,每攻一招,便有另一道剑风自相反角度刺来,谭千蠢穷于应付这一种变化莫测的剑法,一时之间,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只是片刻一过,谭千蠢又占回了上风。

正在此时,在冷秋帆后面的俸化天突然出手!

他出手极快,折扇拍点冷秋帆背心。

冷秋帆回身一剑,对穿折扇而过,俸化天撒手疾退,折扇化作一蓬毒针,刹那之间,全钉入冷秋帆胸前。

同时间,谭千蠢一掌已击在冷秋帆背部。

冷秋帆如同一只破囊般飞了出去,半天才听到他“卜”地摔落地上的声响。

冷秋帆被击飞出去的时候,谭千蠢跟俸化天说了一句:“谢谢。”

俸化天笑道:“我们的东西,居然也有这等蠢人敢动脑筋!”

谭千蠢掏出两面腰牌,道:“那么,我们的买卖现在可以进行了吧?”

俸化天也在袖子里抽出一块上圆下长的物体,道:“但愿没有人再来捣乱。”

谭千蠢冷哼一声道:“真要有人来送死,也多多益善。”

俸化天道:“我做买卖一向不喜欢被人骚扰。”

谭千蠢笑道:“希望这是诚实的交易。”

俸化天道:“我数千里的盗了这件宝物回来,所等的就是换这两面御赐金牌。”

谭千蠢端详手中事物,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这两面御赐的免死、通行令牌,你要来做什么?”

“本来两家买卖,不问底细,我可以不回答你,不过,我仍是愿意告诉你;”俸化天骄傲地道:“我是神偷,终生以偷盗为职志,在大内皇宫里偷皇上的龙冠和女人,才是我的最大宏愿。”

他扬了扬手上两面令牌:“有这两件东西,可方便得多了。”

谭千蠢正拆开手上物体的布帛,冷笑道:“你的野心可真不少。”

“你是朝廷的鹰爪,万人敌的手下,告诉你这些,难道我不怕你去告密领功吗?”俸化天忽问道:“你可知道我告诉你将会赴皇宫盗窃的理由?”

谭千蠢目光凝注手上的东西,只觉亮光一闪,双眼映着一片灿然,俸化天正说到:“因为你说不出去。”

“嗖”地一声,镜子里飞出一枚白色的东西,直噬谭千蠢的咽喉。

谭千蠢一侧身,那白光已照在他左肩上,同时间他的右手已挟住那白光。

那白光原本正要钻入他骨髓里,但后半截已给他生生捏断,不过前半截仍自伤口里钻了进去。

谭千蠢反掌一看,原来那白色透明的东西竟是半截活蜈蚣!

谭千蠢惊骇欲绝,俸化天冷笑道:“中了我‘穿体蜈蚣’的,谁也活不下去。”说罢一指就往谭千蠢印堂穴捺去。

这指看来极慢,但这样一举手,已封死了谭千蠢一切闪躲和回避的退路,眼看一击而中,忽然之间,“崩”地一声,驼背老汉那锅滚热的面汤里,突然热腾腾地冒起了一个人!

这下比任何事情都令人突兀。

这个人出手也不快,但一指就点了出去。俸化天那一指捺在一起。

俸化天用的是左手中指。

这人使的是右手姆指。

两人手指这样一戳,俸化天脸上忽起痛楚之色,飞身跃开,跟着下来,他左手五指,一连“啪啪啪啪”四声清向,除中指以外,四指节骨齐折。

这一招之间,高下立判,俸化天刚才一出手,就把谭千蠢和冷秋帆暗算下来了。

冷秋帆在刚才的搏斗中,纵然败给谭千蠢,也相若不远,而谭千蠢却能在一个照面间格杀辛已泣,至于辛已泣,已经是武林中难得的高手了。

这人的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兜玉进忍不住失声道:“他……终于出现了。”

唐多令喃喃地道:“我就知道焦不离孟、秤不离砣,谭千蠢在,齐九恨就一定在的。”

楚杏儿心中暗忖:听来这从滚汤里冒出来的人,便是“平生久恨恨未消”的齐九恨了。

果然俸化天骇然道:“你……我以为你没有来,才……”那人全身蒸发着热袅袅的烟气:“你敢对我的兄弟下毒手,你就得死。”

这时忽听背后谭千蠢的一声呻吟。

齐九恨霍然转身,扶持谭千蠢,问:“你怎么了?”

谭千蠢脸色惨白,呻吟道:“跟他拿解……药……”

俸化天见齐九恨搀扶谭千蠢,全副心神都放在谭千蠢的身上,他突然出手,往敌人的背后出手。

就连兜玉进也没见过这么狠恶的出手。

俸化天一连出手二十七招,每一招,至少可以叫齐九恨死上九次,而且每一招出手,都不留余地,不但要杀谭千蠢,同时也要杀齐九恨。

可是齐九恨一面仍在关心着谭千蠢的伤势,一面轻描淡写的在挥手间,就化解了俸化天这二十七度攻袭。

只见谭千蠢脸色已开始转蓝,艰苦地道:“拿解药……取宝镜……哎……”

齐九恨道:“我替你拿,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拿。”

话才说完,他竟已制住了俸化天。

俸化天发觉一只钢箍也似的手已搭在他右肩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不能动了。

齐九恨问他:“解药呢?”

俸化天哭丧着脸,但咬着牙,没有说话。他知道一个齐九恨已使他凶多吉少,再多一个毒力消却的谭千蠢,处境只会更加恶劣。

但见齐九恨抓住俸化天的五只手指,其中无名指动了动。

这动作很奇特:就像那一只手指,忽然变成了一条没有骨骼的蚯蚓一般。

俸化天立即也软得像一条蚯蚓。

“我说,我说……”俸化天嘶声道:“别……在我右袖里一个绣金方盒里……”

齐九恨一只手仍扶着谭千蠢,另一只抓住俸化天,但他疾快绝伦的一缩手,已取出俸化天右袖子里三个盒子,不待俸化天来得及作任何应变之前,又扣住了他的肩膀,喝问:“哪一个?”

俸化天痛得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中……中间那盒……”

齐九恨五指一挥,封了俸化天的穴道,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看见里面有一袋很奇怪的东西,使问:“怎么服用?”

俸化天道:“……全……倒入口里。”

齐九恨拆开了布囊,谭千蠢这时已辛苦得牙龈打颤,全身抽搐,脸色阵青阵白,但仍强自挣说道:“……小心……”

可惜齐九恨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便打开了布囊,忽然里面有七道强烈的颜色一闪,已钉入了齐九恨的掌心。

齐九恨五指一合,那东西已给他活生生捏死,竟是一只有七种诡异颜色的蝎子。

但齐九恨已给它在掌心里螯了一口。

齐九恨武功虽高,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解药”竟然是活的毒物!

齐九恨吃痛,疾退视察掌心,那手掌青黑色的毒云已迅速向五指和手腕散布。

齐九恨此惊非同小可,不料俸化天一扑而上,一刀刺入他的胸膛里。

刀刺中胸,齐九恨才蓦然惊觉,同时出拳,砰地击中俸化天的头颅,登时将一颗头壳击得碎裂,刀入肉不及一寸。

但齐九恨也怪叫了一声:他本来正运功于右手,想逼住毒液,暂不让它发作,另一只手仍在扶着谭千蠢,只是这杀敌一击,使得他再地无法控制毒力,而毒力亦已迅速向臂上蔓延。

他嘎声叫道:“奇怪……我明明封了他的穴道……”此时此境,他仍然在思索不得解:因何封了俸化天穴道,何以俸化天仍能扑起攻击自己。

其实俸化天的武功也绝对不弱,他虽为齐九恨所制,也明知自己功力远不及齐,但是他仍然一意杀敌,故意诱使齐九恨开启“七色蝎”的盒子而受伤,这意念一定,使暗自移位换穴,果然齐九恨来封他的穴道,他假装倒下,猝起一击。

他只算错了一点。

齐九恨的武功高得超乎他想像之外,在中毒、意外受袭的情形之下,依然能一拳后发而出手的击毙敌手。

俸化天这下可谓“作法自毙”。

齐九恨格杀了俸化天,兀自喃喃道:“奇怪……”但俸化天已死,解药一时便取不到了。

兜玉进对唐多令低声道:“这是好时机!”现刻齐九恨受伤、谭千蠢毒发,正是出去格杀他们的好时机。

唐多令摇首道:“我们去救他们。”

兜玉进道:“你的意思是……?”

唐多令道:“这时候去救助他们,万人敌一定感激,到时候,对我们而言,升官发财,不是难事。”

兜玉进有些迟疑的望向楚杏儿:“可是……”

唐多令峻然道:“机会难逢,错失不再!”说罢一跃而出。

他才一现身,齐九恨立时警觉到了,叱问:“谁?干什么!”

唐多令拱手道:“齐九哥不认得我俩了?”

齐九恨眯住眼睛看了一阵子,道:“原来是楚将军的部属。”

兜玉进也赶过来抱拳道:“两位似中了别人的暗算,我们特意过来看看。”

谭千蠢毒发虽剧,但神情依然保持三分清醒,挣扎道:“小心他们……”

齐九恨目中发出精光,唐多令忙道:“我们来此,纯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无歹意。”

齐九恨伸手封了自己右臂几处穴道,阻延毒力蔓延,但这样无疑是几等暂时废掉了一只手,兜玉进瞧了瞧谭千蠢的情形,道:“他的穴道也必须封闭,才能阻挡毒力加剧!”

齐九恨一面运指如风,疾封谭千蠢身上几处要穴,一面问:“你们可知道,哪包是解药?”

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把俸化天尸体里的药包都取出来,都不敢妄下断言,断定哪一包是解药。唐多令是唐门中人,对毒药虽有研究,但俸化天身上大大小小二十余包药末,全没加注明,只是包装纸色不一而已,而解毒药不比寻常,一旦有失,只怕就回天乏术,甚而酿至巨祸了。

谭千蠢吃力地道:“你们……楚将军的女儿不是一直想要这面宝镜吗?”

兜玉进一时无辞以对,唐多令忽然作了一个举动。

他把墙后的楚杏儿抱了出来。

“我们不让她这样做,”唐多令道,“我们是诚意的。”

月光下,楚杏儿甜美得像一客令人垂涎的美肴,齐九恨吞了一口唾液,唐多令忽道:“齐九哥,我知道,你为了要得到楚姑娘,已给楚将军撵出楚家大门好几次了……”

齐九恨禁不住点点头。兜玉进踏前一步,在唐多令耳边叱道:“你这是作什么?”

唐多令疾迅而低声地道:“将军已不再重用我们了,唯有跟万人敌,才有出路。女人何愁没有?前程要紧!何况,齐九哥玩了以后,你一样可以玩玩,女人玩过了也就算了,还留来做什么?”

兜玉进听得一楞,这些话说得甚为小声,别人是无法听见的,但在唐多令怀里而又无法挣动的楚杏儿却听得一清二楚。

楚杏儿平时刁宠惯了,做梦也没想到,她自己会掉落在这样一个梦魇里,这刹那间她恐惧得直想死。

齐九恨迷茫地道:“你们……?”

唐多令道:“这女人送给你,你们想怎样就怎么!”

齐九恨咧嘴笑了:“你们……大有前途!”他全身散发着面汤味。

谭千蠢喘气道:“先别管那女人,解了毒再说!”

齐九恨舐了舐干唇道:“我想要那女人很久了,无论怎样,我都玩了她再说。”

谭千蠢为之气结:“你!”

兜玉进傍徨无主地拦在楚杏儿之前,道:“你……”

齐九恨一把拨开他,葵扇般的大手在下巴一捋,笑道:“怎么啦?小子,又舍不得了?”

唐多令道:“可是,你的手……”

齐九恨望了望自己中毒的右手,道:“怕什么?少一只手,女人,还是要玩的。”

忽听一人沉声道:“你不要那只手,我现在替你斫掉算了。”

第十六节 刀不出鞘

那人一说完,“呼”地跃过面档,直向齐九恨、兜玉进、唐多令扑至!

这下变起骤然,齐、兜、唐三人都连忙招架封锁,但黑影一闪而过,那人已落回面摊之后。

唐多令这才惊觉怀里的楚杏儿已然不见。

三人中以齐九恨反应最快,黑影一闪而过,他即以单手追击那黑影。

那人一到面摊之后,一脚即把面摊踢翻,滚汤和杂物全都向齐九恨飞来,齐九恨仓猝间,只有飞退。

那人一长手,已解了楚杏儿身上被封的穴道。

众人看去,只见那人一拳打飞自己头上的深笠,本来是驼背的身子,暴长了起来,伸直成为一柄长过头顶半尺的刀柄,而那人也像天神一般地立在那倒塌地上仍燃烧着的炭火之后。

齐九恨觉得那人站在那里,却有一种无俦的压力直逼过来,使他不禁退了一步,他退了一步之后,不由自主地又想退第二步,但他强自抑制着:这在齐九恨的对敌生涯里,可算是前所未有的事。

齐九恨见楚杏儿被那人夺去,喉里发出一声干吼,正要扑去。

那人忽道:“你中毒了。”

齐九恨吼道:“关你屁事!”

那人道:“你最多不过砍掉了一条臂膀,可是你的朋友却活不了。”

齐九恨看了看谭千蠢,只见他已出气多、入气少,那人又道:“那折成三角形绿色小包,里面有金质粉未,是‘穿体蜈蚣’的解药,一口气全服,这儿倒是剩些面汤,趁热喝,喝越多越好,便能解毒!”

齐九恨六神无主,唐多令在一旁道:“我们为什么要信你?”

这时楚杏儿已看清楚了来人,一时间又喜又嗔,“你?!”

那人只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却向着唐多令拍了拍高出自己后脑的长刀柄,走出了一步,黄灯映在他豪壮的脸上,两道眉毛和两撇胡子,像四道黑刀一般。

兜玉进失声道:“沈虎禅?”

沈虎禅道:“快给他服!”谭千蠢这时全身搐动,十分艰苦。

唐多令拦阻道:“不行!可能是计!”

齐九恨仍在迟疑,沈虎禅猛跨一步,已到了谭千蠢身前,齐九恨怒喝道:“你要干什么?”

沈虎禅迎空一抓,那绿色三角小包倒飞入他的手中,他登时拆开,左手姆食二指往谭千蠢两颊一钳,药粉就要往他嘴里倒。

唐多令一声断喝:“不可!”双肩一震,七八道暗器已到了沈虎禅背后。

沈虎禅抱着谭千蠢,一跃而起,暗器在千钧一发之间,全皆落空,沈虎禅人在半空,兜玉进剑光已然追到。

沈虎禅偌大的身形,抱着谭千蠢,在刹那之间,身子在半空之中,一连变了七次。

同样的,兜玉进的剑光,也一连闪动了七次。

这七次闪动迅若飞星,七闪一过,兜玉进人尚在半空,沈虎禅已经落了下来,那包药粉已全倒入谭千蠢嘴里。

这时齐九恨已经到了。

他只有左手能用。

他左掌击到,沈虎禅已来不及闪躲。

沈虎禅只有回身对一掌。

没有掌声。

沈虎禅放开谭千蠢,退了两步,一络头发披下额来。

齐九恨身子只幌了一幌,第二掌又要劈到。

沈虎禅冷冷的看着他,既不退,也不进攻,眼看这一掌就要劈下,沈虎禅忽说了一句话:“你看看谭千蠢。”

齐九恨霍然回首。唐多令急叫道:“别……”其实在他回首分心的瞬间,沈虎禅如果趁此出手,齐九恨早就是个死人了。

然而沈虎禅只是极有份量的屹立在那里,全无出手的意思。

这时谁都已经看得出来,谭千蠢所中的剧毒正在迅速消退中。

沈虎禅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你不想废掉一条臂膀,那去把那用蟒皮裹着的小包拿起来,里面有七粒药丸,吞服两粒绿的,捏碎两粒黑的,涂在伤口处,你就不必变成残废了!”

齐九恨一阵犹豫,终于一顿足,上前去把蟒皮小包捡起来,唐多令又叫道:“齐兄,须防……”齐九恨已仰脖子吞服了药丸,然后依言捏烂丸药,涂在掌心。

楚杏儿粉脸气白了起来,指着唐多令和兜玉进,手指都气颤了,“你们真不是人!”

兜玉进连忙摇手道:“不关我事!不是我的主意!”

楚杏儿恨恨地道:“枉我爹爹那么信任你们,你们竟敢对我作出这样子不要脸的事!”这个女子在凶的时候声音仍是温柔动听的,如像筝弹到凄厉处,仍不减其清婉。沈虎禅不禁偏头过去瞧了瞧她,这时月儿正好踱出云层来,刚脱颖而出的月光,照得楚杏儿脸上像一座绝美的玉观音,沈虎禅万未料到一个女子在盛怒时也那么柔美,不由怔了一征。

唐多令低声向兜玉进道:“恐怕要杀人灭口了。”

兜玉进吃了一惊,道:“杀人灭口!”

唐多令道:“否则,将军不会放过咱们的!”

兜玉进道:“都是给你害的!”

唐多令道:“现在我们要不给人害死,才是重要的!”

兜玉进怒道:“我不管了!我再也不要听你的摆布!”说着便大力地摔开唐多令的手,跑到楚杏儿身前,满脸惭色的道:“杏儿,我……”

楚杏儿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记清脆的耳光,使得全场一时都静了下来。

兜玉进抚着脸哭丧着道:“杏儿……”楚杏儿寒着脸道:“别叫我!”兜玉进又过去要拉楚杏儿的手。

就在这刹那间,兜玉进那柔和的动作突然加速百倍,十指如鹰爪,扣拿楚杏儿身上七大要穴!

这连楚杏儿也意料不到,没有防着。

沈虎禅也没有料到看来没有主见的兜玉进会有此着,但他的反应几乎在兜玉进刚要出手的刹那间已发动了。

他的身子突然弹起!

可是唐多令也同时窜起。

唐多令的手上突然暴出十数点星花,甚至肩上、腋下、腕里、指间都各射出数十点星光,急射沈虎禅!

星光却不是射向沈虎禅,而是截住任何以及所有的沈虎禅扑近楚杏儿或兜玉进的去路,沈虎禅如果硬要扑过去,那么只有把身体变作是靶!

唐多令仿佛也清楚地意会到自己的暗器未必能制得住沈虎禅,但他的暗器绝对可以牵制沈虎禅的攻击。

何况他这次出手,蓄势以发,料敌机先,沈虎禅高大的身影在半空一顿,硬生生的落了下来,手已搭在背后的刀柄上。

他那一柄向来不轻易出鞘的刀。

阿难刀。

他的手一按刀柄,那股气势登时使唐多令心中给擂了一记,脸上不自觉而立即地呈现了痛苦与恐惧之色。

只是兜玉进这时已喝道:“住手!”

他已抓住楚杏儿。

沈虎禅没有拔刀,他的虎目冷而静,锐而厉,望定兜玉进。

兜玉进道:“沈虎禅,这件事本与你无关,干吗要找我们麻烦?”

沈虎禅冷冷地望着他。兜玉进看来只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公子哥儿,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连唐多令都服了他的原因。

兜玉进问:“你现在是将军的人?”

沈虎禅点点头。兜玉进和唐多令的脸色更凝肃了。

唐多令转首向齐九恨道:“他是将军的人,正是你们的死对头。”

“但是他解了我们的毒。”回答他的是谭千蠢。谭千蠢和齐九恨照沈虎禅的指示服下了解药,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唐多令一时为之语塞,却听兜玉进厉声喝道:“别动!”

沈虎禅只是眨了眨眼。

他的眼睛明亮深邃。这一眨眼,眼皮垂下的瞬间,使得兜玉进错以为他动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动。他非常沉静的站在那里,如一头傲慢的虎,眨过的眼睛更加明亮。

兜玉进看到这一双眼,以及高扬如刀的眉毛,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害怕,便提高声调道“不许动,拔刀。”

沈虎禅道:“你要我拔刀?”

兜玉进抓楚杏儿的手紧了紧:“对,拔刀,丢下刀!”

沈虎禅这时却瞥见楚杏儿那黑白分明得像雪和黑夜的杏目,俏皮地转了转。

沈虎禅道:“我为什么要丢下刀?”

兜玉进的手搭在楚杏儿的脖子上,狞笑道:“不然,我杀了她。”

沈虎禅缓缓地道:“刀是我的生命。”

兜玉进道:“可是没有刀,你还能活着;你有刀,她就得死了。”

沈虎禅道:“我为什么要为了她而放弃保护自己生命的刀?”

兜玉进发狠道:“好,你不弃刀,我就杀她,我就立刻杀她!”

唐多令也从旁接道:“她若死了,将军就不再信任你,重用你,甚至会迁怒于你,把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沈虎禅突然静了下来,月也黯下来,眼中两盏明灯陡然增亮,兜玉进和唐多令都紧张了起来。

沈虎禅反手握住了刀柄。

暗夜里每人沉重的呼息声都清晰可闻。

沈虎禅拔刀。

刀并未出鞘。

刀是连着木鞘一齐拔离自背后腰带的。

沈虎禅把刀捧着,轻轻置于地上,就像手上捧的是一座深信的神祗。

兜玉进这才转惧为笑:“这就对了……”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才有一丝松弛。

不但是他,连深谋远虑的唐多令见沈虎禅把仗以成名的阿难刀离手之际,脸上也有了得色。

就在这白驹过隙的刹那,沈虎禅掌一拍地,豹子一般地标了出去!

在兜玉进还不及有任何行动之前,已抢过楚杏儿,把她推了出去,唐多令正想发射暗器,但兜玉进已向他跌撞而来。

两人好不容易才稳住脚步,未及转身,刀光一闪,两人均觉头上一凉,都不约而同的伸手去摸,刚好摸到被削下来的一绺头发。

沈虎禅不知何时,已护着楚杏儿,刀已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上,而且已出了刀,刀也还了鞘。

这样的刀法,兜玉进和唐多令这两个在江湖上武林中已有一定份量的高手,不但见都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沈虎禅站在那里,楚杏儿站在他后面,正像坚强的巨岩和柔弱的小花。

但是这朵“柔弱的小花”说话了:“谢谢你救了我。”

沈虎禅立刻感到背上的一个重要穴位有些微的刺痛,他立即分辨得出那是一支极尖锐细微的针在顶着自己的背部,他淡淡地道:“这就是你报答救命恩人的方式?”

楚杏儿委婉地笑道:“我的针头浸的是‘黄泉’,你知道这门极其珍罕的毒药见血封喉,既不受内力逼出,也无药能解的。”

沈虎禅点点头道:“我知道。”

楚杏儿娇笑道:“你还想说什么?”

沈虎禅道:“我只是奇怪自己为何这般疏忽,‘将军麾下,三面令旗’的其中一面,站在我背后,而且贴得那么近。”

楚杏儿仿佛有些脸红,幽幽地道:“其实你也并没错,”她低声在沈虎禅耳畔说:“你肯为了我而几乎弃刀——虽然没有真的弃刀,但毕竟是冒了险也要救我。”

她忽然退去,软语与香风,好似仍留在沈虎禅微微发痒的耳畔:“我算定你如果真的是忠心于将军,关心我的安危的话,一定会来江鸿桥的,我故意让小玉、阿唐擒住我,否则就凭他们……我主要是替爹爹试试你。”

沈虎禅觉得那尖针已离开他了,长吸一口气道:“但你这样却牺牲了冷秋帆!”

楚杏儿笑道:“你以为冷秋帆是为了我才夺‘高唐镜’?其实,他是‘点苍派’遣来混入将军麾下的卧底——他以为我们定不敢去动齐九恨、谭千蠢,我们又给他错误情报,让他以为只有俸化天一人在,这样……我们正好可假手齐、谭、俸,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齐九恨楞然道:“你在说什么?”

谭千蠢沉着脸道:“我们给人耍了。”

齐九恨指指他们,道:“他们?”又指了自己鼻子,道:“耍我们?”

谭千蠢这次扳起了脸孔,不去睬他。楚杏儿又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刚才为何要替他们解毒?”

沈虎禅道:“原因很简单。”

他负手傲然道:“我要与人决一死战的时候,向来不乘人之危,而且也不占人便宜。”

第十七节 刺与人

谭千蠢脸上的肌肉全耸到了眼眶前,眼眯成了一线,发出极其锐利的针芒:“你要杀我们?”

楚杏儿水葱样般向兜玉进和唐多令指了指,点水洒花般地拂了拂手:“还有你们。”

唐多令退了两步,立即跟齐九恨、谭千蠢站在同一阵线上,冷笑道:“四个人,你吃得下吗?”

沈虎禅道:“我也不知道。”他按了按刀柄:“我总得要试试。”

谭千蠢道:“本来你指示解毒之法,我不想杀你的。”

沈虎禅道:“可惜,我却有意思要杀你们。”

谭千蠢道:“我觉得很奇怪。”

沈虎禅道:“你奇怪什么?”

谭千蠢道:“将军在朝廷虽有势力,但万大人更举足轻重,你为了将军得罪大人,这太不像聪明人做的事?”

沈虎禅淡淡地道:“因为聪明人都爱做傻事。”他略为停了一停,接道:“何况,只要在场的人全死了,就没有人告诉万人敌,谁是凶手了。”

谭千蠢游目一巡,道:“我们有四个人,能一口气杀掉我们四个人的,在江湖上只怕不出五个。”

沈虎禅道:“那我是第六个。”

说完这句话,他就冲前,出刀。

猝厉的刀芒完全掩盖了一切。

齐九恨第一个扑了上来,然后溅血,他手中抓住一件事物,那是沈虎禅的刀鞘。

可是刀仍在沈虎禅手中。

楚杏儿始终没有看清楚沈虎禅手中的刀。

因为刀在飞旋,那一股淬烈的光华,令楚杏儿目为之眩。

接着是惨呼、哀号与悲叫、吼声,夹杂看刀切入肉斫及骨骼的令人牙酸齿软的声响。

将军问:“都死了?”

楚杏儿摇首:“战况很快就结束,兜玉进身首异处,谭千蠢在战端一开始就逃走。唐多令也想逃,但给我缠住。”

将军又问:“齐九恨呢?”齐九恨毫无疑问的是万人敌麾下武功最高的下属,他若死了,万人敌如折右臂。

楚杏儿犹有余悸的道:“他们那一战,十分惨烈,交手却只有一招:齐九恨一出手,就夺去沈虎禅手上的阿难刀……”

舒映虹禁不住失声道:“沈虎禅完了。”

王龙溪颔首叹道:“沈虎禅不能失刀……齐九恨的武功着实太高了。”

“可是,齐九恨一出手就夺得了沈虎禅的刀,不过,身上却有七处鲜血喷溅出来;”楚杏儿道:“也就是说,沈虎禅在对方夺刀的刹那,已砍中了对方七刀。”

燕赵皱眉道:“好厉害的沈虎禅……”

“当时齐九恨也喃喃地说了这句话;还有一句,”楚杏兄回忆道:“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了,我就可以……”说到这里,手中刀铛然落地,人也倒在血泊之中了。”

将军仔细的问:“你肯定齐九恨死了?”

楚杏儿肯定地点头,她的眼中、脸上,又呈现出那慧黠的神情来。

将军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谁都可以感觉到他轻吁了一口气。

燕赵却道:“可惜走了谭千蠢。”

将军忽记起什么似的问:“唐多令呢?”

楚杏儿道:“他死在我手上。”

将军道:“这小子满腹阴谋鬼胎,饶他不得;”他脸上有一丝笑意:“你能杀死唐多令,足见武功也很有进境。”

楚杏儿脸上呈现了喜色,那个样子娇娇盈盈地,像一滴水沾在玉坠子上,将滴未滴那么柔和。

燕赵忽道:“你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交代。”

楚杏儿秀眉微蹙,眼色打了个惹人怜的问号。

可惜燕赵的问题一点都没有怜惜之意,“高唐镜呢?”他庄重地道,“这宝镜,除了是有名古镜外,听说还能照出脸上的近运气色,趋吉避凶,这样一面镜子,等于是预测未知的神器,自是非要得到不可。”

楚杏儿垂了垂杏脸:“谭千蠢逃的时候,拿走了。”

燕赵的大胡子掀了掀,楚杏儿即说了下去:“所以,我要沈虎禅替我追回来……”

“你不说,我也要追到他;”沈虎禅那时候这样说,“谭千蠢如果逃回去,一定会惊动万人敌的,万人敌一旦知道,必定会对我们先下手为强的,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先追杀谭千蠢,要是追不到,我就杀进万府去,先发制人。”

楚杏儿这样转述,不仅众皆震动,就连燕赵也皱起了眉头:“杀入万府?”燕赵长叹了一口气,道:“沈虎禅!”

王龙溪铁脸也发了光,仿佛铁脸里有一股熊熊的火在燃烧着:“结果……有没有去?”

楚杏儿幽幽的道:“已经不必去了,因为万人敌已经找上来了。”

将军道:“哦,我不是已经派了沐浪花父子和归他座下管辖的十一名高手去协助你们了吗。”

楚杏儿捋了捋垂发,道:“是的,他们是在五福镇……”

其实五福镇只是一个数十户人家的小市镇。其中于最中央而又最豪华的一家,就是五福镇镇长的家。

可是,如今,这一家人早都不知被逼迁到那里去了,在那里主持大局的是沐浪花。

沈虎禅要追谭千蠢,楚杏儿拉了拉他衣襟道:“我们有马。”

沈虎禅扬扬眉道:“马在那里?”

楚杏兄道:“可向沐三叔要。”

沈虎禅道:“沐三爷也来了这里?”

楚杏儿咬咬唇,点头。

沈虎禅道:“你是怎么肯定我会来的?”

楚杏儿佻皮而肯定地仰首笑道:“你会来的,是不?你已经来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楚杏儿本来想问沈虎禅一些什么,但改口问道:“怎么?我们要去不去追?”

沈虎禅道:“我去,你,不要去。”

楚杏儿仰脸,她仰脸有一种极教人疼爱的神情:“为什么?”

沈虎禅干净俐落地道:“危险。”

楚杏儿噘着嘴儿道:“那我更要去。”

“你不知道,”楚杏儿陶醉在梦幻里般的低语:“我就喜欢危险。当危险来时,那些不知生死,存亡常系于一线,成败定于一瞬,我实在很喜欢那种刺激,那种感觉……。”

沈虎禅忽截道:“不过,我们现在谁也不必去了。”

楚杏儿瞪了瞪杏目:“为什么?”

“他们已经来了,”沈虎禅看着长街的雾涌,手已按在刀柄上,“来得好快。”

街口、桥上,雾很浓,枯枝、残月,处处两三声犬吠、猫叫、虫鸣,声音都很幽异。雾本来是稀薄的,倒似是忽然浓稠了起来。

楚杏儿看到这街景,眼前仿似有一行赶尸跳过,心中不免有些发毛,雾纱掩映里,仿佛有魅影幢幢,但一个都看不清楚:“他……们来了?”

沈虎禅道:“你仔细听那些声音。”

楚杏儿侧耳听听,只有几声幽异的猫声低鸣,还有一二声异乎寻常的狼嗥犬吠,楚杏儿不由向沈虎禅雄厚的肩膊靠拢一些。

“那些狗叫虫鸣,是他们特殊的联络攻击暗号。”沈虎禅像一尊有力的石像,轮廓深刻如同斧凿:“他们已慢慢逼近来了。”

楚杏儿吃了一惊,现在听去,果然发现那些古怪声响,此起彼落,正自四面八方,往镇里包抄过来,那些奇异又令人不寒而悚的声音,有的来自草丛,有的起自屋檐,有的还在桥下水中,隐约而幽深地响起。

楚杏儿望去,只见随着这些此起彼落幽异莫名的叫声,地上的死尸——尤其她亲手杀死的唐多令——脸部已僵硬的肌肉竟会跳动。“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虎禅望了望镇中的屋宇,视线立刻落在那所最大的古屋,道:“沐三爷在里面?”楚杏儿点点头。

“他带了多少人来?”

“十一人。”

“精兵?”

“将军麾下,精挑细选。”

“好,那我们先通知他们……”忽闻那鸡犬之声、夜鹰异号愈加密集,而且又近又急,沈虎禅额上渗出了汗珠:“来的恐怕就是万人敌的近卫,已经布成了阵势……只怕万人敌也会亲至……”

“那我们现在突围……”

“突围已不可能;”沈虎禅截道:“快,先退守主宅再说!”

沈虎禅一手牵住正向前掠去的楚杏儿,楚杏儿给这大力一扯,身子往回一冲,撞在沈虎禅宽厚的胸瞠上,楚杏儿又惊又怒:“你……”

沈虎禅道:“不能这样走。”他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的唐多令。

唐多令的尸首飞起之方向,跟刚才楚杏儿要掠出去的路线完全一样;而唐多令的尸身才一入晨雾之中,飞到半途,突然变了。

变成一只刺猬。

因为在这瞬息之间,他至少捱了七八十道暗器,全钉在身上,而这些暗器,有的淬了毒,有的带炸药,全是见血封喉,而且十分诡异的暗器:其中有一件像南方小国中的一种水果“榴连”一般,约柚子大小,全身长满了指粗的利刺;其中另一件,细得不及一根睫毛,但打入人体内时,立即像沸水遇雪一般融解了人的肌骨,都是一些十分可怕的暗器。

而今这些暗器,全打在唐多令的尸身上。

楚楚杏儿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住欲呼出声的嘴,她绝对不是胆小畏缩的女孩子,但只要想到要是刚才沈虎禅不拉她一把,她就变成这只“刺猬”时,心里的惊惶可想而知。

当然,唐多令已是一个死人,他原是在格斗中给楚杏儿的“黄泉针”悄没声息地射出,刺在印堂穴上,使他登时丢了性命的,楚杏儿却是一个活人,凭她的武功,这些奇异的暗器,也许十枚里有九枚是会落空的,但只要一枚命中——那结果只怕还是一样的。

沈虎禅忽喝了一声:“走!”

楚杏儿才怔了怔,沈虎禅已抓住她就跑,跑入了雾气掩卷的黑夜中。

然后楚杏儿就发觉到处都响起了夜猫子似的怪鸣,而且身侧身旁,布满了各种不同的长短尖啸声,只不过是短短的瞬息,已不知有多少急速的事物,在她左右掠过。

只听沈虎禅沉厚的叱喝声,刀光飞起,刹那间,眼前一片亮,又再暗,然后刀光再起,黑暗里又陡然亮得刺目,如此一亮再亮,一连五次,每次都夹杂着恶号声和切入肉骨的哀鸣,同时间,楚杏儿觉得沈虎禅正拖着她往那古屋又逼近了一些。

但攻击愈来愈密,人影闪动,沈虎禅的呼息渐渐沉重,出刀的机会却反而少了。

楚杏儿也有出手,但是,她是在慌乱中被迫还手,只知道有人影倏扑上来,跟看刀光一闪,人影忽地消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出招命中还是沈虎禅及时出刀救了她。

浓雾中那鼠语般急响、鬼魅似的人影急晃,待蓦地火炬四举,燃照昏昧之时,楚杏儿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沈虎禅抱上了古屋石阶。

石阶上有八名精锐汉子,挑出火把,火光中,一个白面长人,指着沈虎禅,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下她!”

楚杏儿觉得沈虎禅那粗大温厚的手放开了自己;侧面望去,只见沈虎禅衣衫湿透,发丝凌乱,火光映照下,仿佛连上颔的胡碴子也一下子长了许多。

——刚才那一段路,敢情是真如闯十八层地狱下的刀山油锅。

沐浪花犹在怒道:“杏儿,他有没有伤害你……”

楚杏儿连忙摇首道:“没有。是他救我的……怎么?你们难道没有看见……”

沐浪花一怔,问:“看见什么?”转首望了望身边的沐利华,徐无害也不明所以,摊了摊手,重复了一句:“看见什么?”

沈虎禅道:“我们进去再说。”

沐浪花道:“有敌人?”

沈虎禅道:“是万人敌近卫“蛇鼠一窝”到了,你们一打开门,他们全都匿伏了起来。

沐浪花脸色大变,呆呆地说了一句:“是他们?”迅即恢复镇静,咐嘱道:“七号八号,你们守在外面;四号五号,你们……”

沈虎禅截道:“不行,全都退守里面。”

沐浪花奇道:“这样岂非让人瓮中捉鳖。”

沈虎禅即道:“没有用的,敌众我寡,派人外守,只会让人有逐个击破之机会,全聚集一起,反而可以戮志合力,拒敌一时。”

沐浪花想了想,迅速地作了决定:“好!”手一挥,全部人都退了进去。

第十八节 奇异的阵势

这确是偌大的一座古屋。

古屋里层层叠叠,要经过几进院落,才到正厅,要走过几处厅堂,才到内间。

内间处,还有一个四周都有门的议堂,无疑这便是这座屋子的核心,同时也是这儿最易守难攻之处。

呼哨与古怪的叫声仍在外面传来,依稀可闻。

十一名将军麾下的新锐高手和沐利华、沈虎禅、楚杏儿等一到厅中,沐浪花便急看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子?……不是明明看见你们杀了齐九恨了吗?”

“我们要挫伤万人敌的元气,他也计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所以“蛇鼠一窝”早已埋伏在附近,因而来得特别快;”沈虎禅眼睛望着厅侧一座四扇古屏风,屏风上绘着分别表达出春、夏、秋、冬的季节里四位花神美人的绘像,手势、神情,甚至背景的秋月春花,冬雪夏荷,都十分细腻典雅,边镶的黑色檀木,更散发出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气:“万人敌也没算到我会出手,也没料到连齐九恨也死在我手上……不过,这也惹怒了他,他这次是决不甘休的——何况,‘蛇鼠一窝’一旦出动,向来都是残杀殆尽、尸骨不存的。”

沐浪花忽问道:“刚才你一路上,跟‘蛇鼠一窝’发生过冲突了?”

沈虎禅拍拍刀柄:“刀也饮了血。”

沐浪花道:“几个人的血?”

沈虎禅道:“十三个人。”

沐浪花道:“有没有一个年约三十的眼波可以酿醇酒的女子、还有一个手持金匙作为武器的小胖子、还有一个风度翩翩高大俊美的俗世公子……这三个人?”

沈虎禅道:“妇人我都不杀。那金匙胖子曾闪现了一下,但并没有动手,那佳公子……我没有见到。”

沐浪花看了楚杏儿一眼:“杏儿,你看……事到如今,该不该说……?”

楚杏儿咬了咬下唇,那红唇便呈现出一片惊心的白来,她的神色更柔和了。只略一沉吟便道:“这时候,自然要告诉他的。”

沐浪花扫了扫沈虎禅一眼,犹豫地道:“可是……”

楚杏儿道:“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信得过他,如果出事,我承担就是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极柔和的神情突然绽出一缕杀气来,这杀气一闪即没,但出现在这样柔和而又美丽的玉靥上,虽只瞬间但也教人永难忘记。

如果留心,便会发觉沈虎禅正在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通常,这是他在应付大敌要出手前才会发生的动作。

沐浪花垂首道:“是。”随即向沈虎禅道:“刚才我提到的那三个人,其中至少有两位,是将军派过去的人,你要手下留情。”

“哦?”沈虎禅知道沐浪花本来就想说出来的,不然就不会先透露那三人的形象特征,只是在正式道破前还是要找人来承担责任而已,这是个道地的老狐狸,不过可能是因上次对他有助之恩,所以此人对自己也似无敌意,当下便道:“你说的第三人,是不是侯小周?

沐浪花怔了一怔,道:“你们认识?”

“我有两个兄弟般的好朋友,一个叫唐宝牛,一个叫做方恨少;”沈虎禅眼睛黑而亮的闪着火炬的光芒,“他们有个朋友,就是侯小周。”

沐浪花道:“你朋友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通常都是的。”沈虎禅道:“但敌人的敌人也可能是我的敌人,所以我相交遍天下,敌人满江湖。”

他悠悠接道:“我以前有一个一向都很尊重的敌手,叫做大笑将军李三声,他是一个很好的敌手……”沈虎禅的眼神充满了敬意:“他对他的敌人,比对自己还仁慈……别人输给了他,他千方百计,把那人扶植起来,栽培起来,甚至不惜把武功传授于对方,还用激将法,把那人的斗志激发起来,把他自己作为对方奋斗的目标……”

“谁当他的敌人,都是幸福的,更不要说当他的朋友了;”沈虎禅缓缓而冷峻地道:“不过,他终于,还是死在他信任的朋友手上,这两个人,男的名杜园,女的叫狄丽君……如果我没有弄错,就是那亮丽妇人和金匙男子”

沐浪花有些吃惊道:“这么说来,沈兄跟他俩有段宿仇了?”

沈虎禅:“可是,他们看来却是将军的朋友。”

沐浪花道:“将军也是你的朋友。”

沈虎禅颔首,忽又摇首。

“将军不是我的朋友;”沈虎禅道:“他现在是我的主人,主人说的话,手下一定要听从。”

外面唿哨怪异之声更急促频密,而且更逼近了。

沐浪花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一向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但而今得悉万人敌一向亲率的“蛇鼠一窝”来攻,想到“蛇鼠一窝”一向以诡异残忍的暗杀手法成名,而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觉为之心寒。

沐利华道:“我们冲出去……”

沐浪花叱道:“住口!沈兄还没有说话,怎轮到你这竖子拿意见!”

沐利华退身垂首道:“是……”返到司马发和司马不可之前,三人交换了一个不服气的神色。

他们三人虽不直属于将军麾下,武功也不比那十一名将军亲自调教的高手强,但这儿一切本由沐浪花调度的,他们是沐浪花的亲率家将,一向作威作福,实在不愿意听命于人。

沈虎禅道:“蛇鼠一窝已经包围了我们,这样冲出去,成算不大,伤亡必多,万一搞个不好,全军覆没,而且,楚姑娘在这里,我们保护她要紧……”

语音一顿,目光一扫,忽问:“怎么还有两人……?”他发现扣除了司马不可与司马发,名属将军麾下的十一高手实只有九人在议堂内,故作此问。

沐浪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犹豫之色,终于道:“沈兄,我们困于此处。外面全不加设防,只怕不大妥当……”他的语气期艾里带有一些教训的意味,仿佛他要是一口气没有保留的说出来听者就会感到非常汗颜惭疚似的。

沈虎禅不管他的语气,振声疾道:“你把那两人叫去把守厅外?”

沐浪花给沈虎禅的声威唬了回去:“是……一个人在前,一个在后……”

沈虎禅怒喝道:“快叫他们进来!”

沐浪花一时为之茫然:“为什么……?”

沈虎禅叱道:“快!”

沐浪花不及细虑,已撮唇发出了讯号。

讯号非常特殊,就像木屐敲在古琴上一般,发出一排排单调而又有回响的怪声。

但只有两三声鼠叫,一二声猫叫在回应。

沐浪花变了脸色。

他知道将军这次派来跟他一同“监视沈虎禅,保护杏姑娘,对付万人敌”的属下高手,纪律如山,反应如豹,胆气如虹,就算真要有人剁下他们一条臂膀,只要没有命令他们也不后退一步。

同样的,就算有人武功高到一出手就切下他们一条腿子,他们就算爬也会爬回来报讯的。

可是沐浪花却听不到任何反应。

“别再叫了!”沈虎禅郁雷似的喝了一声,楚杏儿看去,只见他两道刀眉几乎已结锁在一起,令人感到剧烈的焦燥与沉郁:“敌人已在堂外包围!”

沐浪花只觉心惊:“这么快……”

突然之间,大堂内的地面裂了一个大洞。

这骤变倏然而起,就裂在众人的脚下,沈虎禅目光一瞥,叱道,“小心……”但一名高手已失足掉了进去。

那名高手平日训练有素,一脚踏空,半空已掣剑在手,人往下落,剑花朵朵,已护住全身!

谁都可以看得得出,凭这青年高手的武功,只要有一罅缝的契机,他就可以杀出重围,转危为安,掠回原地。

只是他落下后,洞穴里没有交手的兵刃之声,只有一种类似窃窃私语,又似用手生生捏毙一只老鼠挣动闷响,然后紧接着,便是切肉的声音。

这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跟着从洞口里抛上来一些东西:人手、耳朵、人脚、鼻子,跟着就是残缺不全的人头。

看见这情景的人,如果不是极其坚忍壮硕,平日训练严格,加上面临强敌,都无法不当场呕吐。

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一霎间竟给人拆成一块块血肉淋漓的废件。

沈虎禅目中射出怒火寒光,蓦地向一名浓眉的青年高手叱道:“注意”

这浓眉青年心中一栗,不知沈虎禅何所指,突觉脚下一空,但他及时吸了半口气,借力一跃,飞腾而上。

他脚下虽裂了个大洞,却并没有坠下。

浓眉青年半空一旋,正要找一处安全地落脚,倏然之间,地洞里飞出一条像灰鳞点雪似的蟒索,闪电般卷住浓眉青年的左足踝,往下一扯!

浓眉青年惨叫一声,便没下地洞里去,众人着见他的一只手挥舞着剑、一只手张合着,一下子便没入在地洞里。

突然,“啸”地一声,一条黑影黑电似的射入地洞里!

黑条中隐带一线极锐利的白光,森冷而凌厉地射入地洞去——楚杏儿吓了一跳,只见身旁已不见了沈虎禅!

地洞里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跟前次的声响又完全不同,这次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正在一个却似空洞却又挤塞的空间里大力地挥舞着!

剩下的七名青年高手纷纷抢出,要跃下黑洞谋救,沐浪花喝道:“不可!”

楚杏儿气寒了脸:“你阻止什么!”

沐浪花道:“沈虎禅还不是我们的人,这样为他……徒乱了自己的阵脚!”

楚杏儿道:“可是,他是为救我们的人才跳下去的。”

沐浪花道:“但这样下去也没把握能救他……”

就这么几句对话间,一人自洞穴里飞拔而起,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大鸟一般的人已霍然落定,正是沈虎禅。他右手扶着那名浓眉青年,早已吓得脸无人色、三十二颗牙齿不住地交磨打颤。

这时才听到“呛”的一枪,刀已入鞘。

众人这才想去看沈虎禅的刀,但刀已回到了古木鞘中。地上染了一摊鲜血,浓眉青年和沈虎禅身上都不见有伤口,倒是木鞘吞口略染着血痕,可见是刀身曾染上了大量的人血才回鞘里的。

众人见沈虎禅这等神威,救回同僚,忍不住想要欢呼,忽然喀勒一声,沈虎禅立足之处,又乍然裂开一个大洞!

沈虎禅猝地一拔而起,手上还抱着那浓眉青年!

突然啪的一响,屋顶又裂开了一个洞口,刹那间,七八条像蛇一般的事物闪了下来,直噬沈虎禅脸颊。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背颈骤然炸起一束极炫烈的光芒。

光芒一现,飕飕连响,那些钻下来的事物,全断落于地,兀自在地上蠕动着,竟都是十分狰狞特异的蛇首。

接着屋顶上几声惨叫,众人只觉顶上有人分几头急促走动的声响,血水也沿着几处滴落下来,其中有两处才走了没几步,就“啪”地倒了下来,震得屋瓦一阵响,血滴得越急,不一会使刮喇刮喇地滚落屋檐边,大概是仆落到院子里去了。

刀芒在沈虎禅背脊一现即灭。

沈虎禅落地,把那浓眉青年交给两名青年高手,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鬼鬼祟祟的,算什么英雄!叫万人敌出来!”

忽听一个声音阴恻恻的道:“就凭你们,也配让万大人出手?!”

沈虎禅听得出是谭千蠢的声音:“败军之将,也来言勇?”

谭千蠢自喉头逼出了咆哮:“姓沈的,你是自找死路!这是万大人与楚将军的怨仇,关你什么屁事,你就是要来蹚这趟浑水!”

沈虎禅沉声道:“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

谭千蠢怒叱:“好,你死也是你的事!”

沈虎禅忽道:“你在拖延时间。”

谭千蠢的声音静默了半晌。沈虎禅接道:“万人敌还没有到。”

谭千蠢在幽森的黑夜只发出两声阴笑。

沈虎禅道:“所以你不敢发动全面的攻势。”

谭千蠢嘿嘿干笑两声:“但至少可以把你们困死在这里。”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们是被困,但不是死了。”

沐浪花趋前一步,向沈虎禅道:“我们冲出去!”

沈虎禅道:“也只有这条路了。我们总不能等万人敌来了束手待毙,而且,他们只要一把火,就可以把……”

语至此忽然一顿,双眉一皱,暗自忖道:既然一把火就可以把自己等人逼出来,为啥谭千蠢一直只在外面施暗袭手段,而不用这一着呢?

——以谭千蠢的智力而言,不可能不省悟到这点。

——谭千蠢显然不想把他们逼出来。

——谭千蠢为什么不想把他们逼出来一一干掉?

——理由似乎只有两个:谭千蠢所率领的“蛇鼠一窝”还不想逼虎跳墙,因为没有把握制得住这一群拼死杀出重围的人;同样的,谭千蠢很可能是要等万人敌赶到才敢全力发动攻击。

这两项理由都很明显地勾勒出:“蛇鼠一窝”的力量似乎还未足够。

但沈虎禅却想到另一点。

放火是杀敌的好办法,“火”是最不费力而致敌死命的武器。

“蛇鼠一窝”一直不放火。

他们自己怕的也是“火”!

完稿于一九八三年“尘埃落定,方兴未艾”期间重校于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台返港后

《战将》后记:不外如是

“将军剑法”是“七大寇”故事的第三部。约莫在八三、八四年在港开始撰写,只写了一部(即是“战将”),就因为要写“杀楚”、“逆水寒”等连载而停了下来。直至八五年,“将军剑法”在香港“龙的一周”发表,本要续写,只登了一小部分,就因为杂志后来停刊,此事又不了了之。到八六年底,“将军剑法”又在“中报”连载,易名为“白刃的飞沫”,这才使我正式写下去。不过后来“中报”也停刊了,这一篇小说旋即在香港“武侠世界”周刊和台湾“风云榜”周刊连载,总算薪尽火传“劫后余生”。后来,此书得文化前辈胡菊人的大力推荐,由韩国领事金炫南先生洽商下,翻译成韩文,还在当地最畅销大报(“体育日报”)连载,并有大篇幅的访问、介绍和插图,刊出后反应十分热烈,也就因太热烈了,所以稿未连载完,翻版书已卖得通街都是,既有单行本(韩文),又有谁肯逐日追连载?武侠小说能在彼邦有此反应成效,总算不负将军之剑法。

过去,我写武侠小说,大都写完一部之后,再写另一部,写完才发表,甚至在过往我根本不大注重发表与否——写作,主要还是为了兴趣。若为糊口,这并非是理想的行业;若为求名,世上出名的方法很多,除非不是人才,否则大可不必选择这一个逆水而寒的冷门。不幸,“写武侠小说”已逐渐成为我的“职业”,还好它同时也是我的“志业”。

我写作就如看书一样,读完一本,才读另一本,虽然时常七、八本书同读,但一定看完,才再换读另一书,而且总是从序文到后记,从头读到尾才能罢手。因为是精读,所以更加精选来看。杂志则不然,各种各类,一网打尽,一周总要看十五份杂志以上,每天也要读四、五份报纸。不过,“将军剑法”的写作过程因遭际而一再中断,使我特别体会到:有时候,写作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由不得人的。发表的“地盘”不住更易,编辑的变换,个个“要求”,次次不同,但都要新稿、新人物、新故事、新的系列,不是你想写的就可以从心所欲的写。外行的关心者总希望我能写得精约、集中一些,想必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不是职业作家之故——至少,不是香港的职业作家,是不会明白个中的身不由己、情非得已的。也许,读者从这一点可以体谅我至今还未把:“杀楚”(方邪真)、“蜀中唐门”、“布衣神相”、“四大名捕”、“游侠纳兰”等故事写完的隐衷。

事实上,世事不外如是,又有那几件是由得人的?

幸好,香港“一间出版社”以其霹雳手段、过人胸襟、别具心栽,发展出一套以每月定期出书以逼使我按时交稿的“独立连载”方法,毕竟,有时候,有些漂亮的手笔还是由得有心人来夺标的。

稿于一九八七年三月廿三日:温瑞安于“跨海飞天阁”与梁四侠相识三周年纪念。

校于一九八七年六月廿三日:“会京师”留台四十四日后。

再校于一九九六年九月廿六日至十月廿七日:澳门疯狂大赌一个月每天十六小时;定打到小胜始返;五月天忽晴忽雨,岭头云飞来飞去。

三校于一九九八年六月底:与台湾花田文化出版社进行磋商出版“温瑞安武侠杂志”之“少年名捕”系列期间。

四校于二零零零年:与静飞在大马领事馆登记结婚后,跟舒展超、何包旦、叶浩聚于“六国”,并赴“一间”总部大布“步步高升”风水阵。

后记:不得不尔

坦白说,也没有可选择的。武侠小说必须要变,且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了。“现代派武侠小说”着重的不是“现代”,也不是“派”,而是以一种推陈出新的方式来处理武侠题材。尝试,可能会失败;但不去尝试已经是一种失败。

我在“将军剑法”(在港发表时题为“白刃的飞沫”)第二部“闯将”里,用了大量的诗(古诗、词,甚至还有新诗与现代诗,大部分是我个人的,有一两首还是任平兄和小方的)、词(艺术、流行/华、粤语歌词)、以及尝试以文字的重新组合,大胆标点,长短句交替,来加强文字内在的音乐性,和外在视觉的图象效果。成与败、得与失,我不管,但这样写法使我觉得很好玩。正如战争不问对与错,写作既不求胜,亦不能败,只求成就与满足。玩,就是娱乐。小说是娱乐人的一种方式,当然,先得要自娱,才能娱人,而且,娱乐之外,也可以带点弦外之音、言外之义。

读者可能会觉得刺目,未必喜欢,但我是用过心力的,如果是滥调与陈腔,那么少看一两本和少写一两篇都无所谓。沈虎禅是刀锋冷、热情未冷,而我是热情冷、笔锋未冷。沈虎禅有“不惑之刀”,我没有。孤单中颤抖,寂寞里难受,我有的也许只是“食人间烟火”的“逾矩之笔”。反正,世上有规矩,便有逾矩,而我一向都是个逾矩的人。

“闯将”从头到尾都是连场的转述——本来转述最易令读者乏味,因事件已成过去,不能制造“现场的高潮”。我对这种“冷场”的挑战却颇感兴趣,却不知能不能引起读者的兴味?

特别记起有二:一是故事里很多人物来自我身边一些可爱的朋友的性格与造型,能结识他们是温某之幸。二是这系列小说曾促使我与应钟弟精心绘图设计的紧密合作。

稿于一九八七年四月:接待母亲姊姊来港畅游。

校于一九八七年九月:台湾“联合报”刊出“杀了你好吗”。

再校于一九九六年九月:“母子杀手”离去后/十至十一日:连受金华、吕瑞、余清、梁名各路重挫;幸有李小雨、曹晓凤、孙传琴、吉普、奔驰之鼓舞;碧血染蛮夷,欢腾振番邦。

三校于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温静梁何方雪醉聚于金屋出新书看命表;温刘叶康河森记会琁赴太古城大购物;呼晴发现马英九访问提及我及娥真、金庸访问中提到我。

四校于二零零年十月七日:护送静儿重返香江。

同类推荐
  • 假面人生

    假面人生

    东海市著名企业家孙智贺的尸体是在海滩被人发现的。孙智贺是东海的一位商界奇才,整个东海的商界、政界名流没有不认识他的。其实孙智贺的知名度能够如此之高,不仅仅得益于他的成功和富有,他的奢华和风流也是让他知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其实人总要有一死的。但是,孙智贺今年才36岁,事业如日中天,却突然横死。而且,更重要的是非正常死亡。他的尸体是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海滩上发现的,胸膛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血洞。很显然,是子弹射杀造成的。大的弹洞虽然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却偏离了胸口,未能致死;而另一个弹洞虽小却正中心脏,造成其当场死亡。
  • 荒原狼(黑塞文集)

    荒原狼(黑塞文集)

    “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新版10卷本文集,名家名译,收入长篇小说、中短篇作品、诗歌、散文、童话与画作,全面展示黑塞创作生涯。《荒原狼》是黑塞中期创作的代表作,亦是他创作生涯中的里程碑。小说的主人公哈勒尔是个正直的作家,他鄙视现代社会生活方式,常常闭门不出,令人窒息的空气使他陷于精神分裂的境地。一天他偶尔读到一本《评荒原狼》的小书,顿觉大梦初醒,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人性”和“狼性”并存的荒原狼。之后他应邀参加聚会,发现与会者都有狭隘的民族主义观点,而他的反战言论遭到斥责,更觉自己孤独;回家时他遇到酒巴女郎赫米纳,获得肉欲欢乐;经赫米纳介绍他又结识了音乐人帕布洛和一姑娘玛丽亚,他在音乐和感官享受中忘却了一切烦恼和忧虑。但当他看到赫米纳和帕布洛亲近时,便“狼性”大发,出于嫉妒将赫米纳杀死。小说幻想色彩浓郁,象征意味深远,被认为有“超现实主义”风格;托马斯·曼称它为“德国的尤利西斯”。
  • 气象睢宁

    气象睢宁

    一只白鹭从河边飞起,又一只白鹭从草丛飞起,紧接着,一只只飞起,一队队飞起。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飞起时是一阵白云,落下时似一地白雪,在古黄道上是那么的让人惊异、感叹!他们好像会说话,在欢迎刘礼春一行的到来,用自己最美丽的姿势。刘礼春似乎是听懂了白鹭的歌唱,露出了一脸的微笑。古黄河道,原本就有天然的美啊!
  • 金银铜铁

    金银铜铁

    一想找那个叫银子的女孩聊天,心里竟暖了一下。我选好见面的地点,再给她打电话。仔仔细细地说给她地址,就是想她明白要行走的路线和那家小饭馆的名称。银子来自于一个很偏远的乡村,她第一次给我描述家乡时那份神情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一张质朴的鸭蛋脸上同样有着质朴的笑意。她说俺家被围在了大山里,一群群的山。群山你见没,就是跟庄户人头上戴的草帽似的,一圈套着一圈。我当时被她的比喻说乐了,就这种修辞方法还大学生呢,怎么念上的呀。
  • 沙苑人家

    沙苑人家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陕西关中东部沙苑地区农妇刘东霞在生活困苦的压力和重男轻女思想的驱使下,将自己病重的年幼女儿春草丢弃在黄沙窝窝里。春草被执行任务回来的派出所民警宋大成捡拾回家并抚养长大。小说围绕刘东霞长达三十五年的丢亲、思亲、寻亲、见亲的故事,塑造了十多位个性鲜明、命运多舛的人物形象,演绎了农村家庭三代人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和非亲家庭成员之间的生活矛盾和感情纠葛。小说浓缩了中国陕西农村的历史变迁过程,刻画了陕西农民面对困境艰苦奋斗、生生不息的精神,赞扬了人性之美和人性之善,揭示了人们只有选择大爱和包容,才能获得美满和幸福。
热门推荐
  • 早安,悠大人

    早安,悠大人

    从高高在上的玖公主沦落为容颜尽毁,人人鄙视的孤女,看着未婚夫另娶他人,受尽讥讽嘲笑,钟离玖发誓势报此仇此辱,然而脑海中永远是他立在玉兰树下抬眸那一瞬的风华。当仇恨已成本能,渐渐忽视掉的记忆也随之破土而出,只是他始终陪在她身旁,无论美丑或富贵,她恨过,怀疑过,无法释怀过,一切尘埃落定,或许才是他与她的开始。
  • 时光永爱

    时光永爱

    情缘源于QQ,女主倾心于男主却不知男主心意,那傻乎乎的爱,似乎又显的有那么一点点勇敢。男主早知女主对他倾心,他也早已把女主深藏在心底,却从不显露。两人从北极光之旅开始,经历了有惊无险的一系列故事,感情的有增无减,痴情的不管不顾,此生也就注定了只对那人的倾心,只对那人的宠溺。希望中的爱情只想牵扯俩人,爱也罢,心悦也吧,简单到只是两人之间的事,以简驭繁,心如所愿,情随意明。心灵的明澈,才能看得见所归你心的那一人,而在这繁杂闹世,心里的雾霾却遮挡了你应看到的所有,或者让你看到的只是模糊,从而怀疑乃至否定了一切,无尽的烦恼和忧愁总又围绕着你,你总在寻,却总寻不得。愿情归心底情归一人,澈留眸意在心中那人处。
  • 卡耐基:怎样才能打动人

    卡耐基:怎样才能打动人

    《卡耐基:怎样才能打动人》内容简介:如果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善于谈话的人,那就先做一个愿意倾听的人,有一种简单、明显、最重要的获得好感的方法,那就是记住他人的姓名,行为胜于言论,对人微笑就是向人表明:“我喜欢你,你使我快乐,我喜欢见到你。”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这系统有问题

    这系统有问题

    “啧啧......是不是很不甘心。”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像是一个小男孩在说话。“谁?”男子扫视一周,目光如刀,却什么都没发现。“哈哈哈.......是不是找不到我?”脑海中声音十分得意,“除了本系统,还能谁能入得了你堂堂魔帝的脑海。”“系统?什么鬼东西?”男子镇定下来狐疑道。“天呐,又是一个没听过本系统大名的。”脑海中的声音抓狂,“不过没关系,让我来慢慢调教.......哦,不,帮助你!让你重登天帝大位!”男子略一停顿,缓了口气,一字一句道:“你给我滚!”
  • 竞选

    竞选

    小人物的角度下一场热闹的竞选大戏名利纠缠,感情纠葛,生活百态。
  • 我的电脑成神了

    我的电脑成神了

    遭雷击之后的电脑居然能够控制异界的生灵,而且许璞还能够通过电脑扮演异界的神灵!
  • 雷火史记

    雷火史记

    遥远荒漠走出的少年,背负命运与磨难,一步步走向强大,去解开历史的真相,改变人类的命运。亲情与爱情,爱与恨的交织,雷与火的碰撞,共同演绎一部史诗神话。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大汉之我是董卓

    大汉之我是董卓

    刘大耳、曹阿瞒、孙弱猫,不是看不起你们,我是说当代的各位都是辣鸡。你说刘备有个儿子,叫刘谦?孙权有个妹夫,叫吴昊(日天)?曹操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叫曹人凤?哈哈!有意思……PS:本文开天,历史搞笑,喜欢看就多看多勾流!不喜欢看就多看多喷!重点是……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