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5099600000002

第2章

一 我的头是我的

“大好头颅,谁刀斩之?”

逃到霸州疑岭一带时,张三爸身边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和两师弟、五名门徒,不禁发出如此慨然长叹。

可是他的五师弟“小解鬼手”蔡老择立即劝他:

“这句话,不该说。”

“为啥?”

“当年,隋炀帝杨广,荒淫无道,贪图恣欲,害死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终于激起民变,他变本加厉地享乐,并留在皇宫内,享受他那用强盗不如手段自全国劫掳来供他一人享用的二十万美女,还时扪镜自照:‘好头颅,谁砍之?’你这样说,使我想起杨广。”

张三爸大怒。

他揪起蔡老择,使他双脚离地,几乎是咬着对方的鼻子怒吼:

“你竟把我譬作好大喜功、虚伪暴虐的昏君杨广!?”

蔡老择给他扭得透不过气来,自然也谈不上回答了。

好一会,张三爸才放下了手。

“所以说,有些看来威风、听来豪壮的话,无知后辈跟着说了,却不知其意。像西楚霸王暗鸣叱?,千人皆废,在垓下受困时,曾泣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其实只是失败者的哀歌,至死不悟,只把战果推诿于‘时不利兮’,而他明明稳占上风、逢战必克时,却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之,有功不赏,当封不予,终于为刘邦这等奸雄所夺,自殁以终,死时才三十一岁,怨得谁来?我的败亡,也是自取灭亡,只是连累了大家,怎生得安!”

张三爸放下了蔡老择,十分黯然意沮地说。

蔡老择依然抗辩:“因为爸爹您不是这种人,我才敢直言无忌。请勿灰心丧志,力谋重振雄风:我们还没败。”

其他六人听了,都说:“爸爹,我们都愿为您奋战,重振‘天机’声威。”

张三爸叹了一口气,惨笑道:“我知道了,到目前为止,我的头颅仍是我自己的,也是大伙儿的,至少还不曾卖给什么蔡京、童贯、王黼这等狗徒。”

***

“天机”本来是江湖上一个极有实力的帮会组织,三十年前,自组民兵助大将军王韶边防,击溃西夏大军。二十年前,又再助宦官李宪进军西夏,暗联络河湟志士响应,以绝外患,惜李宪当他们是流寇,一一设局捕抓磔杀。十年前,因皇帝赵佶远群臣而近宦官,重用蔡京,要把全国珍宝奇玩,全运往皇宫,贪官藉此强征暴敛,民不聊生,“天机”便私下维护惨遭荼毒的无告百姓,并矢志清除暴绅赃官。

只是,这一来,却得罪了蔡京。蔡京设局,以征用他们为国效力为由,请他们聚合主力北上面圣,但一到东京,却行全面伏杀屠歼,张三爸所率领的“天机”重要高手,猝不及防,在这一役中丧失十之七八,剩下的不是负伤匿藏,就是受困远遁。

张三爸现在剩下的,就这身边几人:

五师弟“小解鬼手”蔡老择。

四当家“大口飞耙”梁小悲。

三徒“灯火金刚”陈笑。

七徒“一气成河”何大愤。

八师侄“中原一笔虎”谢子咏。

十一师侄“大马金刀”郑重重。

还有一个小女儿:

“玉箫仙子”张一女。

他们经过血战,遇上埋伏、中毒死亡之后,辗转流亡,几次突围,到了霸州这一片荒凉的所在,四百多人里,身边只剩下了七个人。

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过,现在我很明白当年为何项王到了乌江边而不肯渡的心情了;”张三爸凄然道,“他不只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而是完全给击溃了,他也对不起他的江东子弟。”

“小解鬼手”蔡老择却说:“不过,如果他真的肯忍一时之辱,先行渡江,结合部众,从头再来,天下未必稳由汉刘邦所得。”

听了这句话,张三爸就静了下来。

梁小悲、蔡老择,都是他的师弟,但都可以在面前畅言无?,彼此感情也融合无间。不仅师弟可以如此,就连门徒也一样畅所欲言,并没有严格的辈份之限,但在门规下令之际,却绝对服从。不过,门人都因尊重张三爸,而称之为“爸爹”,连江湖同道、长辈徒弟,都一样尊他为“爸爹”。

张三爸深邃的眼神发出深邃的光芒,问:“我们已逃亡三百里,大部份敌人已给我们撇下了,剩下的还有些什么人?”

这点惯于行军布阵的“大口飞耙”梁小悲最清楚不过:

“敌人还有四批:一是蔡京门下走狗‘百足’吴公,他率领至少有一千军兵,搜捕我们,相距甚近。”

“第二股是‘暴行族’的二当家‘雷轰’钟碎和三当家‘电斩’载断。他们忌‘天机’已久,趁我们落难,要落井下石,斩草除根。”

“第三批是‘九分半阁’阁主巴比虫那一干人,他们是蔡京在霸州一带的爪牙,使我们自投罗网的毒计,巴比虫有份布置,他当然不会放过我们。”

“第四批是……”

说到这里,梁小悲有些犹豫。

何大愤却接了下去:“第四批是公差。”

“公差不足畏。”张三爸道:“朝廷积弱,只会欺压良善,天下有几个好公差?”

何大愤道:“他们一个是东京‘千里神捕’单耳神僧,一个是霸州第一捕头‘铁闩门’霍木楞登,另外一个,却仍不知是谁,只知是沧州名捕。前两人各率衙役一百名,前来围捕,都是六扇门中第一流的好手。”

张三爸惨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道:“以我们现在实力,可以对付他们四股人马吗?”

大家都说:“不可以。”

“灯火金刚”陈笑一向口直心快,还加了一句;“恐怕连对付其中一批都很难。”

张三爸舒了舒身子,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蔡老择即道:“先得要裹伤养伤,更重要的是——”

大家都抢着说:“吃东西。”

小女儿张一女还加了一句:“我都饿死了。”

这些人忙着逃命,已两天半没吃过任何食物了。

只有“大马金刀”郑重重依然眉锁愁重地说:“师兄姊妹们一一丧命,我哪还吃得下?”

“就是因为他们已经牺牲了,我们更要吃;”何大愤说,“我们不仅为自己吃,也为他们吃。吃饱了,才活得下去;活下去,才有望有日能为他们报仇。”

“你不是跟小师弟张炭最要好的吗?”蔡老择故意激郑重重振作起来,“他现在只不过是失散罢了,你要是饿死了,他可吃得饱饱的。人鬼殊途,阴阳相隔,你可见他不着了。”

郑重重眼睛亮了。

他跟张炭是生死之交,在一群师兄弟里,就算他俩最是要好。

“谁不想吃?饿都饿死了!”谢子咏抚腹惨兮兮地说,“现在哪来东西吃去?”

那是真的。

粮食都吃光了,不然,也掉光了。

这一路上饿孚遍野,民不聊生,加上这一带荒山野岭,哪有可吃的?

而他们也银两全无。

“是了。”张三爸颇为感慨地说,“这些年来,我们在江湖上混,还没学会怎么混顿饭吃么!”

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得很涩。

的确,这十几年来,张三爸的地位渐高,“天机”组织在对付贪官污吏时也从中取得巨利,大家都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对械斗决战并不陌生,但对如何在此荒凉之地填饱肚子,却都束手无策。

何况,他们身上都负着伤。

大大小小的伤。

多多少少的伤。

或轻或重的伤。

——还有受创最重的、疲乏的心。

二 你的头是我的

包扎好伤口,他们开始去觅食。

“天机”素来讲究联络讯号的,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发现敌众,即可放出旗花箭号、青蚨钱镖,他们就会尽速回援。

他们本来以为找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

——他们打过最难打的仗,杀过最难杀的人,曾在三千大军中刺杀一名敌将,曾星夜越过遍布蛇蝎的大沼泽,曾在数百敌骑下仆身斩蹄,曾在箭雨枪林中盗取印玺。

可以说,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为的,也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办不到的。

可是,今天却叫他们去找吃的。

霸州一带,早因贪官采办“花石纲”,而弄得饿孚遍野,民不胜扰,豪强专制,寡弱受凌,又逢大旱,惨不堪言。

这一众奇士侠客,找来找去,找到入夜,还找不到可吃的。

山边还有几户人家。

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去讨食。

“我们自己都没有可吃的,还会给你!”有些农户以为他们是强盗,既畏惧又防范,不过见总算不是官兵,才比较放心。他们就算有贮粮,也早给官兵搜刮一空,留下性命已算侥幸了。

在他们心目中,强盗不过是狼,而军兵却厉于猛虎,遇上则尸骨全无。

他们想下田偷点瓜薯,但田里一片枯焦,荒凉龟裂。

“唉,此地竟那么贫瘠。”张三爸浩叹道,“可恨的是,我们看那些狗官却每餐大排筵宴,千名陪客,数百美女作伴,一个五品小官每一餐浪费的,至少够三百个这些无告苦民吃上一年,就算我们平时大吃大喝,说来也太不知俭省了!”

梁小悲道:“所以我们‘天机’更不能给撂倒,更要为这些苦民伸张正义,奋斗下去!”

“可是,”张一女再也忍不住了,“我们再没食物入口,只怕马上得要倒下去了。”

他们拍门,猎户人家都不敢应门。

这几人饿疯了,只好踢门而入,里面的男女老幼都跪地叩头哭号:

“军爷,军爷,我们都没吃的了,小三子前天已饿死了,但军爷要献予圣上的两尾獒,我们还好好的奉养着呢!不敢有失。”

张三爸只见围栏里一只似野猪又似鼠鹿般的怪物,长有两条毛刷子一般的“尾巴”,正在吃着肉骨和菜叶,而那围栏也是这户人家里漆髹得最体面的事物了,顿时心知,这些人宁愿自己饿死,也不敢稍有“薄待”这要献给圣上的“奇兽”,万一这异兽死去,全家不是尽遭抄斩,就是发配边疆世代为奴,实在是“人不如兽”。

然而张一女却闻到香味。

肉香味。

她过去灶口把锅盖一揭,果然烹着盘肉。

“有肉!”张一女发现这户人家不老实。

“那是小三子的肉。”那老妪呆呆的说,“我的三儿子快死了,我就跟他说,你可以死,灵物不能捱饿,于是我就煮了他,给灵物吃,呶,牠现在吃着的就是了。”

张一女瞧瞧那只丑陋怪物正咻咻地嚼着的肉骨,还霍霍的向众人伸出一条像牠尾巴一样开叉的舌头,而灶上还蒸着那一盘少了一大块的人形,哇的一声,掩面出去,呕吐。

呕吐不已。

***

“我们不能在乞丐里抢饭碗,”于是张三爸毅然道,“我们不如趁还有点气力时,越过疑岭,先赴沧州,去想办法。”

“对”,蔡老择也点头称是,“沧州辛家兄弟、‘八字刀’庞员外、还有‘天机’盟友‘止戈帮’都在沧州,他们都财雄势大,没理由不助我们一臂之力的。”

他们话是这样说。

希望是这样抱持着。

——不过自逃亡以来,一路知交尽掩门,世上是真的有患难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的事儿。

所以在翻山越岭,一面在闪躲追兵,一面奔赴沧州之际,“天机”连张三爸在内的八名成员,都不免忧心忡忡。

“天机”八侠好不容易才突破万难,攻破了官兵的封锁线,夺了一名官带的干粮,八个人勉强算是有食物进了口,强忍到晚上,越城投奔“止戈帮”。

经过通传,久未见人出迎。

从前,以“天机”龙头张三爸之尊,来到此地,“止戈帮”的帮主“指天金戈”武解为首,无一不雀跃万分,倒屐相迎。

而今却十分冷落。

张三爸忍辱负重,一再请管事传报,自己等人是有急事,渴见武帮主一面。

然而陈笑和何大愤已抑压不住怒火了:

“去他的,摆什么架子,不见就拉倒!”

“昔日他要我们助他复位,又是怎么一副咀面,就算不知恩图报,也不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张三爸长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现在是什么遭遇、什么环境!就看开点吧,是我们求人,不是人求我们。”

又等了一阵,月已中天,才有人把他们叫了进去。

大厅里倒是杀气腾腾的。

“止戈帮”的六名当家都金刀大马地坐在那儿,趁手兵器也不离身,火光猎猎晃动,像一条条着了火乱腾的金蛇。

张三爸拱手笑道:“武帮主,怎地如此大阵仗?”

但当家们都没有笑容。

武解铁着脸道:“张三爸,你犯了王法,而今已是‘黑人’,我们‘止戈帮’可是尊奉朝廷忠于圣上的正当帮派,也帮不了你,你走吧。”

陈笑和何大愤都待发作,张三爸都制止了,只说:“我来这儿,干冒奇险,也不敢奢望各位破家相容,只不过,当日贵帮遇上叛变时,平乱复位一节事上,咱们也出过力,捐过八百两银子,却不知能否退还一二,只求不必沿途乞讨,已不胜感荷。”

“止戈帮”的人都笑了起来,武解道:“有这回事么?谁看见我借你银子了?我也说你借了我三千两银子,怎么?今日可有得还?”

梁小悲怒叱:“你们这干负义之徒——”

武解脸色一沈:“怎么?”

其他当家都抄起了兵器。

武解横着眼对张三爸道:“我说呀,三爸,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张三爸长揖道:“谢谢高抬贵手。”说罢便领大家要走。

“慢着。”

武解叱道。

张三爸缓缓回身。

——这叫自取其辱。

他已下决心:如果真的情非得已,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武解却不是要打。

“银两我们没有,这儿人倒有一个,他熟沧州地形,或可带你们平安离开也不定。”

张三爸只见座上一少年汉子徐徐起身,长得相貌堂堂,年纪应该甚轻,穿得也甚简朴,但看去彷佛比他年龄要长几岁,而且还有一方之主的尊贵。他那一双手,似乎长得过大了些,摆在哪儿都嫌显眼。

“小兄弟是——?”

“我姓铁。”那少年坦诚抱拳,朗然道,“拜见张龙头和各位大侠。”

“你跟我们在一起,不像往日,现在已毫无好处,反而随时披祸,你可想清楚了?”

“我一出道便听过‘天机’的事迹,现在想真的看一看‘天机’的行止。”

“看一看?”谢子咏道,“只怕你看到的尽是我们虎落平阳的惨状吧!”

不幸言中。

——世事往往是吉兆的迟迟未到,而恶症却唯恐来晚。

他们到了“宝马银枪”辛大辛和“神骏金?”辛大苦的院宅,遭受的是比“止戈帮”更不堪的待遇。

他们一报传了名字,辛氏兄弟立刻跟他们“见了面”。

不是“接见”。

而是亲自出来,跟他们会了面;当然,在辛大辛、辛大苦背后还有一群刀在手、箭上弦的护院门徒,而辛大辛手控银枪、辛大苦双手金?,一副出来缉拿江洋大盗的阵仗,只生怕给强梁劫匪入了屋。

张三爸见了这场面,就苦笑道:“叨扰了。”准备转身而去。

梁小悲忍无可忍,戟指骂道:“姓辛的,当日‘暴行族’铲平了辛家庄,要不是我们‘天机’替你们赶走了恶客,你们能有今天?”

张三爸截止道:“小悲,别说了,说也没用,走吧。”

“站住!”

辛大辛大吼了一声。

“就是因为你们有今天,我们念旧,才不落井下石,一下你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颗狗头!”辛大苦道,“记住,你的头本来是我的!”

张三爸再也不答话。

他下令谁也不许答话。

他们只冷静地退走。

只有一人发出一声冷笑。

“谁的头都是他自己的。”

那姓铁的少年人。

辛大苦可不容情,一挂落。

张三爸喝了一声:“闪开!”

长身要招架这一?。

那少年也没闪躲。

他只用手一挡。

张一女关切地问:“怎么?受伤了没有?”

少年只摇摇头。

张三爸不想启衅。

他跟七名弟子和这名少年离去。

离去之后,才发觉这铁姓少年并没有受伤,只左臂袖子稍为破。

而在辛家庄的辛大辛,注视到他老弟辛大苦的金,竟倒卷了一个缺口。

那是削铁如泥、断金如竹的兵器,还是粤南“黑面蔡家”打镌的,就算那是一只铁造的手,也得给他应而下。

而今,损的是?。

三 请替我找头

张三爸决定放弃。

梁小悲和蔡老择却认为应该要坚持下去。

“辛氏兄弟恩将仇报,而且他们也跟贪官劣绅勾结,以采办花石呈天子的名义,霸占不少农田,劫夺民物,不如杀了,顺此以辛家庄为屏障,拒抗官兵。对付他们,得趁我们还有足够实力。”

这是蔡老择反守为攻的意见。

张三爸反对。

“我们平时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是我们人在安逸强大而打抱不平、拔刀相助,而不是为我们私己利益杀人越货。而今我们流落亡命,若在此时找诸般借口侵占武林同道的基础,这样做了,就算理由找得再充分,但在心里也说不过去,而且,他日在江湖道上也抬不起头来。”

梁小悲则建议:

“我们再去找庞员外。庞捌一向比较有人情味,而且爸爹您对他有再造之恩,当年他给官府围剿时,‘天机’也曾予以庇护,我看他决不是断恩绝义之人。”

对这意见,张三爸接受。

“反正已来了沧州。反正已找了辛氏兄弟和止戈帮武解,现在也不在乎再丢一次面了,而且,反正也没有更坏的了。”

有。

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庞员外见张三爸一行人风霜扑脸地来,他大喜过望、喜出望外地热烈相迎。

他很热烈。他热烈地拥抱每一个人。他热烈地呼唤每一人的名字,就像呼唤他久违了的战友,他热烈地把他们迎进屋里去,更热烈地为他们泡茶,且在他知道这些人正饿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更热热烈烈地打发总管“单峰神驼”马交去为他们夤夜买酒菜回来让他们大快朵颐。

“怎么现在才来找我?不当我是朋友了啦?”

“我等你们好久了。”

“不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爸爹,只要你在,我庞捌一定竭力为你效命。我这颗头,一向都是你的。”

这是庞捌剖心沥肺的话。

——幸好有来找庞捌。

张三爸暗自欣慰:

幸而世上还有庞捌这种人,否则,一旦患难,旧交尽成仇,做人交的全是这种掉头而去的朋友,实在太令人心寒了。

忽然,那姓铁的少年凑近张三爸的耳边,说了一句非常低非常小声的话:

“军队已经开始在外面包围了。”

张三爸立刻突围。

包围已开始。

但未完成。

张三爸迅速出手,庞捌立即呼啸埋伏好的护院一齐涌了出来,交战之下,张三爸仍能奋勇抢攻,一举擒住了庞捌。

他非常忿恨。

“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庞捌的回答竟然是:

“谁叫你落难?”

张三爸本来想杀了庞捌。

但他杀不下手。

因为庞捌的妻子、儿女见他遭擒,全都哭号哀告,要张三爸手下留情。

张三爸真的手下留情了庞捌的命,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势里,杀了庞捌,庞家大小,只怕都活不下去了。

——庞家只庞捌一个人对不起他,他不能害了庞捌一家十七口。

他率领七名“天机”门人冲杀出去。

围捕的人是“百足”吴公率领的,有两百多人,余众尚未赶到,张三爸在他们未布防好前就已全力硬冲,终于突围而出。

不过,陈笑和郑重重都受了不轻的伤。

郑重重尤其伤重。

他们逃回霸州野屁店一带:肚子,仍然是饿的;负伤,比先前更重;追兵,则愈来愈多;而天下之大,却无有容身之地。

待稍为安定下来,他们发现两件重要的事:

一是姓铁的少年“不见了”。

——一定是突围的时候,他没有跟上来,可能已身遭横祸也不一定。

梁小悲和何大愤一听,就想回去找这铁姓少年:

“是他通知我们有埋伏,我们才能及时突围的,我们岂能丢下他不理!”

张三爸道:“我也欠了他的情,我也想救他,可是这样回去,又有什么用?只怕人救不到,只枉送了性命。”

蔡老择则认为那姓铁的小兄弟应无大碍,因为打从战斗开始,他已“消失了”,而直至他们突围而出,都未见铁姓少年落入敌手,也未露过面,虽未“杀出重围”,但想来亦应已“溜出重围”了。

此事争论不了多久,就争论不下去了:

因为另一事更惨重——

那就是饥饿。

饥饿完全爆发。

“天机”诸子已撑持不住。

饿比伤还可怕。他们不怕血战,无惧负伤,但总不能在完全没吃东西的情形下血战负伤。

他们决定无论偷也好、抢也好,都得要弄点东西充饥再说。

他们去了几户人家,讨吃的,全部没有,梁小悲光火了,问:

“那你们吃什么?难道你们不吃可以活到今日吗?”

那些瘦骨嶙嶙、衣不蔽体的百姓倒很乐意回答问题:

“我们卖掉老婆、卖掉儿子、卖掉女儿,能卖的都卖了,只换一两顿好吃的,剩下的都得交给官差办花石献呈圣上。”

“要吃的,还是有的,我们吃蓬草,那味道像糠一样,吃了只求饿不死。但近月天旱,年来无雨,蓬草也没了,草根也挖尽了,只好割树皮来吃。榆树皮的味道不错,你们可以试试看,但近的都给吃光了,只好吃其他树皮,吃了有时反而可以早些死。”

“还有一种叫观音土的,是石块,用水煮沸成糊,味道腥膻,吃一点就饱,但不久就腹胀不止,土和泥在肚子里还原为无法屙泻,坠胀而死。我们原来贫苦的早就给压榨光了,本来富有的也给劫夺净了,我们这一带正为奇花异石呈给皇上,大大小小官员都多多少少捞一笔,这儿还好,邻县已开始吃人肉了。”

张一女听得皱起了眉头。

这次她忍住不吐。

忽见一小孩趴在地上吃东西。

她兴高采烈地拍手叫:“终于有东西可吃了。”她这回倒不是为自己找到吃的而高兴,而是为那皮黄骨耸腹胀的小孩而喜悦。

但行近一看,却见那小孩吃的是粪便。

他太饿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人血流披脸,颤颤晃晃地走来,边哀叫道:“我的头呢?我的头哪儿去了?请行行好,替我找头!”

张三爸等定睛望去,只见来人整个鼻子给人削去,发亦剃光,脸颊血流不止;众人虽历过江湖大风大险,也不禁骇然。

乡民都说:“这本是商贾,敢情是来到这一带,货银全给劫了,妻女也给掳走,他的鼻子也给人削下来吃了,于是就疯了,这两天都在这儿找他自己的头。”

张一女听了,就很同情:“爹,我们要不要去帮他?”

“帮他?帮他找吃的,还是找妻女货物,或是找害他的土匪一把烧杀?”张三爸惨然道,“我们现在,恐怕连自己都帮不了自己了。”

忽见一个人影,掠了过去,按倒疯子,替他止血裹伤。

却正是“失踪”了一段的时间的:

铁姓少年。

看样子,起初那疯汉似还不情愿,故而挣扎甚剧,但后终不再挣动。那少年敢情很有两下子。

***

“爸爹,你觉不觉得这少年人神出鬼没,很是有点可疑?”

“可疑?”

“他来路不明,”蔡老择说,“还是防着点好。”

张三爸道:“也不怎样,他一直都是帮着咱们的,切莫把朋友逼成了仇敌。况且,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少年人罢了,他能做什么?”

“爸爹历难,反而更仁慈了。”蔡老择不表同意,并说,“可是,对敌人仁慈无疑就是对自己残忍。你不杀庞捌,那是放虎归山,当年魏武王只因疑心就杀洛阳吕伯奢一家,但他也因而能挟天子令诸侯,成盖世之雄,今庞捌却是罪有应得,该死之至。”

四 当然由你打头阵

蔡老择所说曹操杀吕伯奢事,张三爸是明白的。他手下养有不少能人异士,像梁小悲便精擅轻功雕版之术,何大愤精于刺绣纺织,陈笑擅于阵法韬略,谢子咏善于卜算绘图,郑重重则是悍战刀客,蔡老择则专研史书兵器。他常常听从身边这些高手的意见,综合分析后,再作出判断,集众人之得,可保不失,其实,这也就是张三爸有过人之能、用人之得。

曹操原跟吕伯奢是故交,当时曹操不肯接受董卓封官,易容化装,自洛阳出,投奔伯奢。伯奢正好不在,伯奢子及其家人见曹操至,十分高兴,磨刀霍霍,曹操是惊弓之鸟、疑心病又重,竟不问情由,连杀吕家八口,后来知道伯奢一家只是磨刀杀猪以款待他,他还不悔,说,“宁可我负天下人,不令天下人负我!”然后逃亡,路上恰遇吕伯奢沽酒回来;伯奢见得故交,喜极,不料曹操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竟连吕伯奢也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蔡老择引曹杀吕家为例,是劝张三爸不该存有妇人之仁。人在险境中,要化险为夷,就得要冒险。要凶险不成危险,就得先把凶险彻底消灭,完全铲除。成大事者,本就该有非常手段。

不过张三爸坚持不肯。非常手段者,未必就能成得了大事,但牺牲定必然酷烈;他现在正颠沛失意,更能了解一个人不得志时心中之悲苦,所以杀友害人的事,他更不愿为。

不过,为了充饥,有些事,也不得不为了。

经过饥肠辘辘的聚议后,一众“天机”成员向张三爸作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建议:

偷!

听到“偷”字,张三爸着实吓了一跳,连脸色也都变了。

“偷!?”

“不偷不行啊,我们都快饿死了!”何大愤相当悲愤地说。

“再不偷,我们就没办法活下去;咱们先偷了再说,俟日后有钱再还,岂不是好?”陈笑比较达观,所以设想周到。

“请爸爹不要再犹豫了,应作权宜之计,否则,再有敌人来,咱们也无力抗敌了,请三爸三思!”梁小悲悲从中来,对于“偷”,他以堂堂“大侠”身份,当然也觉得无限委屈。

张三爸扪着胡子,看看凄凉的月色,看着看着,脸上也布满着落魄者的凄凉之意。

“好!”

他像壮士断臂般地毅然答允下来。

众为之雀跃。

欢呼。

“——可是偷什么?”

大家有的是杀人、决战、械斗的经验,但谁都没有“偷”的经历。

——从前,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对了,偷什么?

大家都莫衷一是,商量不出头绪来。

开始时,有人说:“饭。有饭万事足。”

第二人道:“车,你又不是黑炭头,他才是饭桶,平生只爱吃饭!”

另一人说:“粥,可以吃得比较快。”

第四个人比较有联想:“最好是牛肉粥,我好久没吃牛肉了。”

“如果有一条五花蒸鲤鱼就更好。”

“我还要东坡羹、芹芽鸠肉烩、金荠玉烩、李环饧、明火暗味炙鹅鸭……还要——”

想到吃、想起食,张一女就一股脑儿顺口溜地说了下去。

“想死!”张三爸喝止了她,“妳以为妳还是在家里当小姐住在扬州且于紫云楼上点菜不成!?”

可是他喝止太迟。

人人都听到对方胃部怪叫的声音。

“偷饭要入屋,不如就——”蔡老择只好充当“老手”,下令道:

“偷鸡吧!”

“偷鸡!?”

说了这两个字,人人都似罪大恶极似的,纷纷掩住了口。

“怎么偷?”

大家又面面相觑起来。

“鸡…………鸡啊鸡…………”张一女已如痴如醉,想起她的鸡食谱来:“贵妃鸡、盐酥鸡、宫保鸡、人蔘鸡、粟子鸡、童子鸡、西施鸡、麻辣鸡、块子鸡、红油鸡、川辣鸡、怪味鸡、叫化鸡、盐焗鸡、豆豉鸡、云英鸡、醉鸡……”

***

“你们要偷鸡,一定要找大户人家,不可向贫苦人家下手,而且,得手之后,要记住那一家,以后有钱时,偷一鸡偿还十鸡,知道吗?”

张三爸跟他的部下们“约法三章”。

“可是,”谢子咏苦着脸道,“这儿住的都是破落户,哪有养得起鸡的人家?”

“没有?”张三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就去找啊!总不能向孤苦人家下手吧!”

“我知道,”那姓铁的少年忽然插口说,“野屁店山阴那儿有一处庄院,是盐贩子的落脚地,但而今盐贩脚夫全给皇上征用押花石上京去了,剩下的多是老弱,不过也总算养了些畜牲,不算贫寒,偷一两只许或无妨。”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户比较富有的人家。

那家人后院养了几只鸡。

众人一看,彷佛穷人乍见金元宝,眼睛不但发金,还发亮,更亮出奇光。

连蔡老择也口不择言,嗫嚅地道:

“鸡、鸡、鸡……”

可是除了鸡之外,还养有其他的畜牲。

于是郑重重也喃喃地道:“猪,猪肉……鹅,鹅头……鸭,鸭颈……鸽,烤鸽……”

“你卖唱呀?”梁小悲牙痒痒地道,“快,快去偷鸡啊!光看不偷,鸡肉就到手哪?鸡腿就入口哪!?”

“偷?谁偷?”

众人都相顾而问,然后一致推举:

“当然是你去偷啊!你阁下是打头阵的人材!”

“我!?”

梁小悲几乎没跳起来。

他平时有功忙不迭承认,而今推诿唯恐后人:“嘿,,,这种事嘛,我不行的,还是老择胜任有余。他才是打头阵的英雄!”

大家当真是礼仪周周、推“位”让“贤”不已。

到了入夜,鸡是夜盲的,都挤在鸡舍里一起瞌睡,张三爸一伙人便去偷鸡。

不料,他的门徒虽有一身武功,但当小偷还是第一次,结果,都心惊胆跳,手腾脚颤,自觉十恶不赦,互相推庄,有人一脚踩入泥沼里,有人给竹篱划伤了肘,有人还噗通一声摔落池塘里。

终于,有人踩着了鸭脚,顿时鸭叫鸡飞,狗吠猪嚎,有两只大白鹅还追人来猛啄。众人更是心烦意乱,梁小悲一松手,鸡挣脱了,他们就一脸鸡毛地叱喝着,四围乱追穷赶,一时竟擒拿不着。

这却惊醒了两个妇人,一老一少。老的皱纹满脸,腰身伛偻得像虾米一般,但眼色还是很精警。

活在那样的年代,活到这年纪还要活下去,自然不得不精警。

少妇却很标致,不施脂粉,青布粗衣,但自有一股韵味。

她们看见来了一大堆“恶客”,立即大叫:“强盗啊,来人啊,有贼啊!”

“天机”一众雄豪平素杀人于万人之中,进退自如,了无惧色,而今给老妇这么一叫嚷嚷,全都慌了手脚,溜又不是,打又不得,抓住的鸡,还咯咯叫挣扎不已,撒得蔡老择一手都是鸡粪,却不知怎么办才好。

梁小悲人急生智,索性装成盗匪,凶巴巴地一步飙前,龇齿低声吼道:“妳再叫,我打杀妳。”

没料这一吓唬,那张嗓子大叫的老婆子变成尖叫,而那怯生生的美妇却一吓就晕倒了。

一个小孩跑了出来,手里抓了把竹杖,拦在美妇身前,一力护着,愤恨的瞪视众人。

大家给这小孩子一瞪,作贼心虚,全都退了几步,心头害怕。

蔡老择仍抓着鸡,他虽然一手鸡粪,但彷佛已闻到烤鸡的香味,当下低叱道:“快下手,不然整条村的人都跑出来了。”

梁小悲大急:“怎么下手?”

蔡老择道:“打晕她呀?”

梁小悲下不了手,反叫蔡老择:“你下手啊!”

蔡老择骂道:“你没看见我抓着鸡吗!”

其实,他也下不了手。

张三爸已喝止:“不行,不可伤人!”

还是谢子咏先想到:“先点了她穴道不就行了?”

张一女骂他:“她们是普通人,怎受得了封制穴道手法?”

郑重重慎重地道:“万一没人替她们解开穴道,那可惨了。”

张三爸走过去,把手指一只代表了“龙头”尊贵的翠玉戒指除了下来,塞到老婆子手里:“我们不偷,我跟妳换,可好?”

老婆子怔了一怔,看了看翠玉戒指,骂道:“看你举止高贵,身上有这样贵重东西,还学人偷东西?敢情也是偷人的。人穷志不能短,你也一把年纪了,好学不学,带一伙年轻人来偷窃抢夺?人人便是学你这般,稍遇艰辛便害人利己,眼前天下才会乱成这样子!”

这时,庄院里忽然走出了四、五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男女,见张三爸如此逼近老婆子,都持棍喊打:“捉贼!”有一个婢女,还一盂桶就淋向张三爸。

张三爸从未给人当作是贼,给淋了一身,竟避不过去,只及时闭上了眼睛。

只闻一阵冲鼻的膻味,原来是尿液。

梁小悲等见张三爸受辱,都护着张三爸要跟对方动手,张三爸连忙喝止。

“我们走吧。”

“慢着,”老婆子抓了一只鸡,塞到张一女手里,望着张三爸斥道,“看你也凄凉,这鸡送你。你这样打家劫舍,也撑不了多久,迟早定必遭官府抓去,一定当杀人越货的大盗拷办。别骂我老婆子多事,我吃盐多过你吃米:得些好意须回手,否则只连累你这么多个手下后生!”

五 吃回头草的好马

面对后山的荒岭残月,张三爸负手踱步,不时长叹。

庙前传来幽怨的箫声。

“爸爹,你不要难过,”郑重重原是负责守在爸爹身边的人,他见张三爸一下子像老了许多,为他难过,也知他难过,所以忿然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雄风,当回来报这个仇雪此恨!”

“不,不可以。”张三爸连忙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声威,应该要回来好好报答他们的恩典。”

这时,鼻际传来香味。

他们正在烤鸡。

——一只鸡肯定不能填饱大家的肚子,但总比连一只鸡也没有的好。

“你去吧,”张三爸说,“不必护着我了,小心他们把你那份都抢了吃。”郑重重听了,连忙回到庙前“蓄势待发”去了。

那姓铁的少年见张三爸独自望月,走过去,轻声道:“你很难过?”

张三爸苦笑道:“人最好就是不要失败,一旦失败,面子、朋友、财富、荣耀就全都没了。”

铁姓少年道:“人谁无败?不曾失败的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

张三爸喟然道:“你还年少。”

铁姓少年道:“一个人是不是个人物,得要看他失败时如何振作,得志时如何自抑。”

张三爸讶然道:“你只是个少年!”

铁姓少年笑道:“我年纪不大,但早出道些,阅历也不算少。据我所悉,爸爹跟我传闻中所得的印象并不一样。”

张三爸道:“那你本来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铁姓少年道:“你在官府的文案里:你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劫饷夺命、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这时,箫声忽止,荒山更寂,庙前的几声争吵嚣闹,更显庙后荒凉。

张三爸一哂:“官方发布的消息,信之无异于问道于盲。”

铁姓少年道:“人们相传中:你是个为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领袖;也是个为国尽忠、舍己为民的侠客。”

张三爸苦笑道:“就算我以前是,现在也已不是了。”

说罢他就走开了。

进入了破庙。

张一女走过来,手里拏着管玉箫,跟铁姓少年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有些耽心。”

她的年纪其实与铁姓少年相彷佛,她对这沉着的少年人很有好感。

铁姓少年也觉得她是个美丽而好的女子。美丽已不容易,何况人还很好。

铁姓少年浓眉一剔,道:“他才四十岁不到吧?”

张一女道:“我爹今年四十一了。”

“他太苍桑了,一定受过了许多伤,不止在身上;”铁姓少年感慨地说,“一个人身子要是受伤太重,便很难复元;一个人心里受伤太多,也不易振作。”

然后他说:“我耽忧的是这个。”

张一女悒然道:“我耽心的是他……他历了这次的重挫,像完全变了个人。”

“怎么说?”

铁姓少年再沉着,毕竟也是个少年人。

少年人难免都好奇。

“我们这回自京城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遁战到了雄州,‘暴行族’的人搜不到我们,便趁机打家劫舍,我以为爹爹按照他平日的侠义心肠,一定会去制止,可是他……”

张一女很难过,说不下去了。

铁姓少年道:“他现在心情不好,况且,如果出手相救,岂非暴露了行踪?”

张一女仍是耿耿:“可是,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铁姓少年道:“我看,爸爹他是心情难过——”

张一女驯良地抬起头来,乌亮亮的眼像乌漆漆的发一般的黑。

“你明知他人好,也明知他难过,为啥还要不放过他,追踪他,加害他呢?”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手上的箫已疾戳而出。

箫当然是用竹子做的。

玉色的竹。

但箫尾端的管沿,却镶着锐刃,薄利利一圈,嗖地已抵住了铁姓少年的咽喉。

铁姓少年不知是因为闪不开,躲不及,还是根本没有闪躲,便给张一女的箫抵住了下颔。

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

“你到底是谁?”张一女问。

她很认真。

也很机警。

——身为“天机”锄暴组织的一员,迄今为止,她还未杀过任何一个人。

她手上从未沾血。

但她也从不让敌人的手上沾了她父亲的血。

张三爸一向都很疼她。

这个小女儿。

铁姓少年笑了。

笑得很温和。

——一种看见小兔子、小乌龟、小八哥似的那种温和。

“我姓铁。”

他说。

他脸很方正,牙齿却很白,很圆。

他这样笑的时候就像一个比张一女年长很多的长辈。他看着她匀柔的前额,那部位更显得她非常非常白皙、善感、美丽和秀气。

张一女竭力装出个狠样子。

“你再不招认是谁,我就杀了你。”

“是吗?”少年还是这样说,“我真的姓铁。”

张一女于是计划要给点“颜色”对方瞧瞧。

——可是,到底是什么“颜色”好呢?

(废了他的招子?)

(不可以,那太狠毒了!)

(打断他一只手?)

(不能够,那太可怕了!)

(那就折断他一只手指好了!)

(十指痛归心,断了手指,一定很痛的了!以后却教他怎样拿兵器拿书拿笔?像自己如果少了一根手指,箫便吹不好了。)

张一女思前想后,还是没办法下得了手,咀里只说:“信不信我给点颜色你瞧瞧?”

“信,”少年说,一点也不畏惧,“我看见了,好颜色。”

“颜色?”张一女倒是奇了,“什么颜色?”

“美色。”少年微笑望着她,用一种俗世称为深情的眼神而他自己可能根本不带感情的眼色,“红颜的美色。”

一下子,张一女脸全飞红。

“你一定是奸细,不然就是卧底!”张一女芳心如鹿撞,只好不断地说狠话,“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不可以!”

忽听一人低叱。

***

是张三爸。

他缓步走了出来。

他仍负着手,以平时踱步的姿态。

张一女知道他爹爹平时要作重大决定时,已喜欢负手踱步,最近连遭挫折,负手踱步的情形更频,而且眉皱得更深,法令纹拗得更显,来回的步子更急密了。

张三爸负手踱步愈频愈速,她就愈是忧虑。

——如果娘在,一定会好好劝劝爹爹不要这样子的吧?

(可惜娘已经不在了。)

(不在爹的身边了。)

***

张三爸缓步出来,问:“你到底是谁?”

少年仍神色不变,还是那一句:“我姓铁。”

“如果说你是卧底,为什么在庞捌布伏好之前,你却及时通知我防备、指示我们怎样突围?”张三爸道,“我虽然败了,在逃亡,但神智仍未败亡,我看得出来,两天前,那个给削了鼻子的人,本来就没有了鼻子;而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涂了血的鼻子上,致使却忽略了他只有一只耳朵。”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他只剩下了右耳。”

张一女大为诧异:“那么,他是……?他是……!”

“是,”张三爸道,“那人就是雄州‘千里神捕’单耳神僧。你当时大概是怕他向我们动手,所以藉为他止血掩饰,扭住了他,我是有注意的。”

铁姓少年道:“果然瞒不过你。”

张三爸负手望定了他:“‘止戈帮’武解把你推了给我,恐怕另有居心。但你又似无恶意,我也留心着。庞家庄示警一役后,你失踪了一段时候,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以为你是不会再来了,结果又出现了,还驱走了单耳神僧,你究竟是谁?”

铁姓少年笑道:“我不是马,况且,有些良驹也会偶尔吃些回头草的。我没有驱走单耳神僧,以我功力,也不能三两下就制伏得了他,我只是告诉了他一些话。”

张三爸在背负的手放到面前,双手互插入袖中,横臂抱肘,像冷月的光华一般冷冷瞅住这少年人。

他在等这少年把话说下去。

“我对他说:这件案子我已在办理中,而且已潜入当成卧底了,发现个中可能有冤情,为了不要错拿好人,请再给我一段期间,好作观察。”少年道,“他大概也觉得你们不是海捕公文里所说的那种十恶不赦的人,所以勉强同意了,只给我三天期限,要是我还逮不下来,他可要出手了。”

张三爸苦笑道:“单耳神僧的出手一向都很重手。所以他常杀人,很少抓人。但他年纪也比你至少大两倍,你还有追寻真相的热情,他可冷静得很,怎会听你的?”

少年道:“所以他说:‘你寻求是否有冤,那也无济于事,上头要你抓人,你就抓人,上面要你杀人,你就杀人,冤与不冤,他们不管。你寻到真相也没用,这样非但升不了官,还很快就变成了犯。’我说我不管,他就限我三天,否则,谁挡也不管,他至多一并杀了。”

张三爸叹道:“其实他所言甚是。那么说,虽然你年纪轻轻,却也是捕快了?”

少年仍笑道:“我姓铁。”

张三爸忽想起一人,终于动容:“你是沧州少年名捕铁手?”

少年望着自己一双大手,笑答:“我的手是比较大了些,但也是肉做骨砌的。我的原名是铁游夏。”

话一说完,他突然出手。

一出手就在张一女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前,左手已扳下了玉箫,迅速前递,扣住了张一女的脉门,再藉势一拉,把张一女拉到自己身后,右手迎空一抓,“嗖”地捏住了一枚“电尾梭”。

六 我想从头开始

原来这一枚“电尾梭”是射向张一女背门的,现在已落到少年铁手的手里。

只听一人怒叱:“姓铁的,这不关你的事,竟敢来破坏咱兄弟的好事!?”

另一人也怒道:“亏你还是沧州捕头,不也是奉命来铲除妖孽的吗?你却来窝里反,帮奸党!”

铁手持平地道:“到底谁忠谁奸,说不分明。你们藉搜捕三爸之名,挨家挨户的劫掠威胁,据我所知,至少有八位黄花闺女毁在你手上,你们忒也太过了吧?你们出手暗算一个女子,这算什么?”

来的两人已经现身。

左边一人,脸是蓝的,右边的人却是青脸,两人长相本就相当可怖,而今在月下看去,更令人不寒而栗。

蓝脸的是“暴行族”的“雷轰”钟碎,龇牙怒道:“臭小子,攻敌以攻其弱为上,我只要射杀这老王八的女儿,他还能专心平气跟我们作战吗?这你都不懂,还出来在江湖现世!”

青脸的“电斩”载断却阴阴笑道:“现在我看清楚了:这小王八羔子的话不无道理,幸好把这女娃儿留着不杀,还有大用呢!”

这时,张一女已忿然回过身来了,给月色一映,钟碎和载断看个清楚,都相视而怪笑起来。

她美得像一位仙女。

一位清纯的仙子。

铁手一看形势,便低声向张三爸道:“这儿由我应付,你们先走。”

张三爸大愣:“什么?他们找的是我……而你是捕差!”

铁手疾道:“载老三和钟老二既然找了上来,‘暴行族’其他弟子恐亦不远矣,你们得要速撤!”

张三爸仍不放心,“他们非常厉害……你一人应付……”

这时,载断叱道,“铁手,没你的事,滚开!”

铁手向张三爸压低语音疾道:“你们先逃到‘七蠢碑’那儿。那地方只一个入口,易守难攻,你们再不走,只怕难免会有折损,你们却是再也折损不起了。‘天机’自立派以来,一直都为国杀敌,为民除害,我这几天跟你们在一起,发现你们虽穷困饥馑但仍有所不为,有所不取,我信得过下令缉杀你们的人是要罗织冤诬你们的。你们快走吧!”

张三爸深深望了铁手一眼,抱拳道:“谢!”

张一女犹依依不舍,张三爸抓了她的皓腕便走。

钟碎大喝一声:“想蹓!?”

一伏地,抓起一把碎石,分三百七十一道急啸疾射张三爸父女。

铁手双手一合,竟形成一种茫茫的内劲,三百七十一颗碎砂细石全在半空凝聚为一,给铁手抓在双掌之中。

钟碎却已长身而起。

铁手飞身截住。

两人落在庙宇瓦上。

钟碎一脚踩破碎瓦,双拳击出,碎瓦卷啸急攻铁手。

他一向以一切碎末的事物为兵器、暗器!

铁手双手交叉,猝然剪合,竟又把所有碎瓦抓拏在手,突然往下一撒,这时,载断正好要掠身追击张氏父女,忽见碎瓦临头,连忙狼狈闪躲。

他闪开之际,张氏父女已然消失不见。

载断恨极铁手,大喝一声,竟折断了一座泥塑神像,一分为二,与钟碎一前一后,夹击铁手。

“你身为捕役,竟枉纵要犯,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你这蠢小子,有功不立,放了他们,你这一辈子都前程尽弃了!”

“我当捕快,是要藉此位份来堂堂正正地为民除害、伸张正义,而不是像你们那样恃势行凶,为虎作伥。我宁可放过,也不愿杀错。执法虽然如山,但山峰还是情义理。”铁手昂然道,“真正的捕役是侠者,而不是鱼肉百姓,盗寇不如!”

“去你的,凭你也想当侠者!”

“你自己要寻死,怨不得我!”

于是载断和钟碎一起出手。

三人就在冷月下、庙顶上斗了起来。

***

张三爸急率一女回到庙前,那干门人正因抢烧鸡吃而浑没注意到庙后的危机。

张三爸急下令撤退。

张一女还在耽心:“他不知能抵得住‘雷轰电斩’呢!”

张三爸只有长叹:“我也不知他是否能抵受得住。不过,要对得起他的力助,我们就得要立撤,不然就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一腔热血!”

他一面领众人西撤,一面念及当日“天机”鼎盛之时,何等辉煌,凡过一处,当地帮派争相接待献媚,当时有段期间还蒙受新党王荆公重用赏识,连官衙也争相奉承阿谀,一呼百诺,要争见他一面而唯恐不可得,正是何等风云,何等风光。

不料才三数年间,因不肯助纣为虐,却落得个走投无路,狼狈道上,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搞到要偷鸡,还给人骂是贼,连平民百姓都不接受他的赠礼,当他是魔头邪道,受尽凌辱与误会。

要不是身边还有这些人,他真想效仿项羽,了此残生算了。

张一女见张三爸又紧锁灰眉,知他有心事难解,问:“爹,您在想什么……”

张三爸浩叹:“要是一切能从头开始,那该多好……”

张一女见父亲提到“从头开始”,她心中反而窃喜:这正表明了爹心中尚有斗志……

不意,这时他们正往“七蠢碑”进发,但在抵“七蠢碑”之前,得先经过“紫竹坑”。那是一道狭窄的山径,通往“七蠢碑”,也因为有这道天崭栈道,只要稳守七蠢碑,敌人就难以攻进。

却在此时,他们遭到了攻袭。

可怕的攻击。

有人先行一步,早在“紫竹坑”埋伏。

埋伏是甚具杀伤力的一种打击方式,它是好整以暇,设定圈套,等人中伏,猝不及防,一举攻杀。所以埋伏常只要以少量的兵力,即可歼灭对方强大的军力。

但现在的情势正好相反。

埋伏的人数五十倍于“天机”一组的实力。

稿于一九九〇年十月廿九日

悉闻神州自由行已无碍

校于一九九一年一月廿一日

中央日报全版刊上“惊艳一枪”

连载开始

修订于二〇〇四年九月

各地播映“逆水寒”电视剧

全面收视报捷

一巴比虫

他们遇上了埋伏。

***

英雄但怕病来磨。

——好汉呢?

好汉最怕是埋伏!

***

他们到了“紫竹坑”一带,乱竹杂草横生,那竹的形状,非但不觉清雅,而且还生着痂皮,像斑剥的蛇,发出腥味,很难看,这种怪竹多长得像木瓜树般矮,但也有突出的数株,高大如乔木。

地上湿漉,青苔和赤苔上之间黏着湿土,从山涧溢出来的急湍打从上面滑过,但都未成溪流,只是一条条、一道道,密布如臂腿大小粗细的水沟,一不留神,就会踩入沟洞里,拔足不易,或不小心绊倒,跌个落水狗。

走到这里,谢子咏突然觉得心绪不宁。

他连忙拔了几根爻草,一面走一面卜算。

陈笑向没耐心,今晚他不幸拈,结果只分到只鸡屁股,正是愈吃愈饿,这儿又湿又脏,向来好干净的他更是心头火起,催促道:“还不快走,留在后头,当心鬼抓了你。”

谢子咏一看卦象,大吃七八惊,忙跑到前面去。

陈笑啐骂道:“忽前忽后,死而无后!”

谢子咏心慌意乱:“你别骂这个!我占的卦,是泥足深陷,九死一生,走后面恐怕难落个全尸——”

话未说完,至少有三百五十件暗器打向他,还有“天机”诸子。

这是遭暗算的剎那。

张三爸立即警觉。

他发出急啸。

他身边的七名高手都立定阵势。

两个在前,两在左右,一护后,一掠阵,把中枢主阵的张三爸围拢着,同时,也匡护了张一女。

这些暗器来势极快。

这暗算也来得极突兀。

但“天机”八人的阵势也几乎是在暗算埋伏发动的同一剎间完成。

其中一名掠阵的人,是正在担惊受怕中的谢子咏。

三百五十多件暗器,有三百四十多件已落在地上、树里、草丛中。

其中有十多件已击着命中。

三百四十多件暗器中,有三百另四件是谢子咏一个人拨落的。

用他手上的一支判官笔。

因为是由他掠阵。

他虽然害怕,但他是“天机”成员,他决不逃避。

他要护着大家。

所以他着的暗器也最多。

最少有七件。

——像这种暗器和放射这种暗器者的腕力,只要捱上一至二件,普通人早已回天乏术了。

谢子咏不是普通人。

但他也是人。

再厉害的人,也只是人。

人就是人。

***

谢子咏重伤。

伤重。

他哼都没有哼一声。

仍然掠阵。

掠阵的意思就是打前锋。

这时,敌人已潮水般涌了上来。

谢子咏就迎了上去。

以他的笔。

他的笔如虎尾。

横扫千军

当者披靡。

他一下子至少放倒了二十名敌人。

可是要把他杀倒的敌人又来了六十名。

每一名敌人,都是江湖上已扬名立万的好手。为首那名,左手拿九十七斤重的“石火黄金杵”,右手使的是鹅毛般轻的“孔雀翎”,一柔一刚,不但声势夺人,也气态慑人。

谢子咏快支持不住了,这时候,他就瞥见在最高的一棵竹树的竹叶的竹梢的竹尖上,月光映着一道金色的刀光:

斩了下来。为首的那名大敌登时身首异处。余众亦为之震住,一时不敢立攻。

来的是先上跃而一扑而下出刀猛斩的郑重重和他的“大马金刀”。

同样的,押阵和抵挡左右攻势的“天机”子弟,也各在奋战中大有斩获。

交手只不过片刻,敌方已丧生三十九人。但“天机”除张一女外,无一不受伤挂彩。

他们毕竟在对方的突袭中已退守到比较有利的地方。

他们仍在苦守。

——最大的成就感是:他们还护着张三爸,安然无恙。

随而陈笑发出一声惊叫。

张三爸五指紧捏着一条蠕动的虫。

红黑二色相间的虫。

那条虫原是在他脚上的。

牠已螫了他一口。

他抓住了牠。

张三爸的眉心冲起了一道赤红。

他恨恨地道:

“巴比虫!”

***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

真正的暗器和真正的暗算是在这儿。

——这一条虫。

牠螫了张三爸一下。

张三爸是他们的“龙头”。

——龙头中伏,其他龙尾龙爪龙骨龙筋,再强再劲又有何用?毕竟蛇无头不行,龙也一样!

***

“巴比虫”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虫的名字。

巴比虫是“九分半阁”的阁主。“九分半”是指他做事和出手的方法,他行事若无九分半的把握,便不会轻易出手,所以他出手几乎无有不胜;他出招也每施九分半之力,剩下半分力自守,他一向认为:如果出手只使一半力气,便难以取胜,若全力以赴,又恐难以自守,所以他每出手只以“九分半之力”,足以取胜,也不忘自保。

巴比虫养了一批死士和一种虫。这种虫很阴毒,会听咒语行动。他与人对敌时,放出毒虫,这些虫有的爬的、有的飞的,有的钻入土中又攒入脚底,有的弹上树梢又弹落头顶,螫着了便得毒发攻心,三孔溢血(左眼、左鼻和左耳)而死。他手上的死士多为他效命,而他却为朝廷那一般残民以虐的豺狼效命,毕竟,蔡京、王黼他们是大官大将,有些事,确有些不便下手,这便得请巴比虫这种人代劳,也自然会有巴比虫这种人来争相代劳。

此际,巴比虫埋伏“天机”,他叫所有的部下发动暗器攻袭,但他的“巴比虫”,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逼近龙头张三爸,终于咬着了爸爹一口。

一口那就够了。

——主敌已中毒。

余敌不足畏。

他立即下令:

全力攻杀!

二死就死

他们且战且逃。

蔡老择立即为张三爸剜毒疗伤。

梁小悲背着张三爸就逃。

陈笑和何大愤向前杀出一条血路。

谢子咏与郑重重殿后押阵。

黑夜里人影幌错,白刃闪动,都是敌人。

陈笑和何大愤已杀红了眼。

他们两人一起冲锋,一并冲杀,但杀势和冲势都不一样。

何大愤大开大杀。

他用的是:

一口针。

***

他也是“下三滥”何家的后裔。

“下三滥”何家出身于市井,市井之徒,抄起菜刀、扫帚、垃圾、粪便,无不成兵器。只要方便、就手、能对付人,那就是对武器。

妇女常常刺绣,做女红。

所以针线都成为一个绝学。

何家尊主“何必有我”的师妹何是好,创了一套“暴风骤雨狂绣法”,何大愤却学了七成。

他是男的,却爱做女红,喜欢针织。

别人笑他,他说:“男人既可以当厨子,为啥不能擅刺绣!”

他的绣法更加大开大阖,经得张三爸指点,更推陈出新,别树一格,能有大成。

而且如长江大河,一气直下。

他的针很细。

很尖。

很利。

在黑夜突围中,那一根针,几乎看不见。

但他看得见,就算看不见,也听得见:到处都是敌人。

他以“乱云密绣法”、“大江东去法”、“长河落日法”、“大漠孤烟法”、“急雨空山法”飞针疾刺。

敌人捂眼倒地,哀号不已。

其时却有亮光。

有亮的地方他不敢刺。

因为他知道那是陈笑的“诱敌之法”。

有亮光的地方是陈笑祭起的灯笼。

至少有十三盏灯笼。

在黑夜里,有光亮起的地方,就是有人在那儿。

所以敌人都往亮的地方攻去。

——但他们忘了,世上有一种火,也是亮的,但有那种“火”的地方却没有人,火是悬空浮游的。

那种“火”就叫“鬼火”。

当敌人攻击了个空,但却给陈笑瞥了个分明。

他那时才出袭。

他的武器是“大力金刚杵”。

他的金刚杵只要沾着人的尾指,就足以把对方震得重伤十九级,呕血卅七口!

所以他用他的灯笼,何大愤以他的细针,一起冲出重围、一齐杀出埋伏。

“天机”组织的人,极为悍强。有一种人,是宁死都不投降的;另有一种人,是拚命都不认命的;还有一种人,是舍命都不放弃的。张三爸训练出来的高手,无疑都是这种人。

如果敌人多上五倍,“天机”一定冲得开去。

可惜敌人是五十倍之多!

也就是说,是一个人力敌五十人。

五十名高手。

何况,他们暗算在先,且预先布好埋伏,使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踏上三五道陷阱。

更且,张三爸本来已负了伤的身子,一上来又中了毒。

剧毒。

张三爸下令:“你们别管我,分头突围。”

他们听到这命令的反应是一致的:

不管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违抗“爸爹”的命令。

***

违抗命令不管是好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会有后果的。

他们终于冲杀到“七蠢碑”。

这组织号称“天机”,的确是机变过人:他们乍然遇上突袭,在瞬殁剎亡的生死一发间,已一齐且一致的决定,全力往“七蠢碑”冲杀过去。

他们不四散而逃。

更没有分头狼窜。

他们仍乱中不慌,齐心一致。

他们要在败中求胜,以攻为守。

他们并没有崩溃。

反而,他们遇挫不折的意志,所以击毁了包围和埋伏。

陈笑负伤。

何大愤负伤。

他们都以一种“他日计算伤疤时比一比当日突围时谁勇奋些”的豪慨冲杀。

因为这种精神力量,连死都当作“死罢了,没啥了不起”的勇决,所以,他们终于冲开了一条血路。

到了七蠢碑。

七蠢碑是昔年武术大师韦青青青为他所认为的:历史上七个蠢人立的七座碑。

这七座碑恰好立在天崭一线天的隙口,成一弧型,待他们攻入此处,就可以此为屏障,反击来敌。碑屏之后,还有一处古剎,早已年久失修,成了一片废墟。古剎后有一羊肠小道,可通往蝈蝈村一带。

终于给他们杀入“七蠢碑”。

殿后的谢子咏已伤重,是“大马金刀”郑重重一面斩杀逃兵,一面扶持着他。

他们一面力战,还要等张三爸安全杀出血路他们才跟退。

他们一面退敌,一面还在交谈:

“你杀了几个?”

“廿八。”

“我卅三。”

“你受伤了?”

“废话,谁不受伤。”

“不过,我这伤……”

“有什么了不起,死就死。”

“对,死就死……”

“好险,我替你挡了那一下,你要小心些。”

“……”

“喂,留神,又来了!”

“——”

“嘿,八师兄,你——!?”

郑重重这时才发现他搀扶的谢子咏已然命殁。

他狂嚎。

他下刀更重。

步若奔马。

是以,他成功地截退追兵,退入七蠢碑。

到了碑前,他才能歇一口气,悲喊:“爸爹,八师兄他已——”

突然,七蠢碑闪出七道人影。

有一道人影奇快无比,竟还浑身闪着异光,此人手执十九尺九寸长刀,一刀斫着了郑重重。

另外六人则急攻张三爸。

梁小悲狂吼一声,震住六人,手中飞耙一下子已锄倒三人。

剩下三人,也给蔡老择接了过去。

可是那满身异彩的人,一刀杀了郑重重,已猱扑向张三爸,这人全身闪着异彩,身上竟似挂满了七彩的星星,使他看来诡异无比,而他的狞笑亦更是诡异无比:“相好的,我来了!”

话说当儿,一记九环三尖八角棱,已飞袭张三爸。

三点就点

张三爸双目一瞪,暴喝道:

“巴比虫,你趁人之危!”

这时,九环三尖八角棱已然劈面攻到!

张三爸突然出指。

(巴比虫大吃一惊!)

张三爸的指法很奇特。

(巴比虫埋伏在七蠢碑已久,准备一击即杀张三爸。)

张三爸是以拇指戳出。

(张三爸不是中了毒的吗?他不是给“巴比虫”咬着的么?怎么这么快便回复了战力!)

张三爸的拇指是夹藏在掌心的中指与无名指间,突露出一小节,便以那一截指劲出击的,以致乍看去,以为他在出拳,而不是在出指。

(张三爸竟还能施“封神指”!)

巴比虫此惊非同小可!

但他已来不及撤招。

他只有硬着头皮强攻。

棱长十一尺七分三。

——张三爸就算能戳得着他,也先得给三尖八角九环棱穿出十一尺七分三。

(那时,张三爸还有命吗?)

(没有命的人,还能杀人吗?)

所以巴比虫决定硬拚。

但他忽略了一个人。

蔡老择。

他忽然冲前,双手扣住九环梭。

巴比虫不怕。

——九环棱是扣不住的。

他又疏忽了一件事。

蔡老择的外号。

——“小解鬼手”蔡老择。

蔡老择是“黑面蔡家”的后裔。

——“黑面蔡家”擅于打造兵器。

武林中人的趁手兵器,莫不是蔡家打镌的,而且,也以蔡家打造的兵器为荣。

蔡老择本来就擅于镌造兵器。

他更能分解兵器。

——一个人既然精于建构某事物,那由他来解构此事物,也理应不难。

经张三爸的因“材”施教,蔡老择能在片刻间接好一把三驳五瓦枪,但也能在顷刻间拆掉一支七头三节棍。

是以三尖八角九环棱才攻到,他已立即将之拆除。

就在巴比虫发现自己手上几乎是“空无一物”之时,张三爸已一指捺在他额上。

巴比虫大叫一声,翻身腾空疾退,全身异光几暗而灭。

他按着额,与另三名高手,不敢恋战,急退出七蠢碑。

他着了张三爸一指。

——那是“封神指”中极犀利的一击:“点就点”。

但他居然还能保住性命。

因为张三爸那一指,也只能发挥四成功力。

张三爸遭“巴比虫”螫伤,毒气攻心,但他在撤退入七蠢碑的短短时间里,已用绝世内力逼出了三成的毒,加上蔡老择的及时吮毒敷药,又压下了三成的毒。

所以张三爸才能出手。

一出手就伤退巴比虫。

——如果他未曾负伤在先,巴比虫就断断不可能逃得出七蠢碑。

巴比虫伤逃。

攻势立止。

“天机”苦守七蠢碑。

***

“天机”立即整点人数:

剩下的是“大口飞耙”梁小悲,“小解鬼手”蔡老择,“灯火金刚”陈笑,“一气成河”何大愤,“玉箫仙子”张一女。

还有毒未尽除的张三爸。

这就是冲杀的代价。

外面的重重埋伏,似乎也在重新调配、整合中。

暴风雨前的沈闷。

杀气的宁静。

***

杀意的雨密布天地间。

外面竟行雷闪电,下起大雨来了。

余下的毒力,张三爸再也迫不出来的。

因为他伤心。

——竟遭受埋伏,对方以超过五十倍以上的战力,来暗算自己,以致又折损了两名门人。

这一路上,已伤亡了许多门徒了,几乎每一个人张三爸的记忆里都有一大段不能忘怀的往事,可是,一个个的在身边死亡,一个个的在世上消失,现在剩下的几个人,都亲如一家人,结义不能叙其情,师徒不能述其爱,但好不容易千山万水渡难脱险地来到这儿,却又再失了郑重重和谢子咏两人,张三爸心中的难受,真是堪似吞下刀尖箭镞,比毒的煎熬还折腾难受。

因为郑、谢之死,使他生起了“既然他们也死了,我也不活了”之心,没有了斗志,内力就不能凝聚,“巴比虫”的毒力也就一时逼不出来了。

斗志本来就比武功更重要。一个人武功再好,只要没有斗志,还是非败不可的,但若一人武功并不十分好,但斗志高昂,那仍有胜机。

梁小悲和蔡老择一个立即掩护张三爸进入古剎,另一个则在隘道前古碑后埋伏,谁要攻进来,都过不了他们这一关。

但两人对退、守之间有争持。

梁认为:“根本不要固守七蠢碑,趁敌人布署未定,马上放弃据点,抄小径进入蝈蝈村,尽快脱困为上。”

张一女和蔡老择反对:

“不能退,因为爸爹毒未清除,不便移动;咱们人数已够少了,万一又遭受暗算埋伏,恐怕已不堪折损了。”

蔡主张:“死守七蠢碑。我们在冀州还有小炭头那一批人,只要我们放出讯号,很快便会有援军来救。固守可稳,急退难保。”

梁小悲和张一女都不赞同:

“不可久守此处,一是粮食可虞;二是我们都受了伤,不耐久耗;三是敌方的援军必比我们的人先到,那时,就只有捱打的份了。”

张三爸忽道:“我决意要反攻。趁他们主帅受创,阵脚刚乱,我杀回去,不守反扑,不退而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同时为谢老八和郑十一雪此深仇。”

大家都甚为赞同。

除了张三爸之外,大家都很年轻。

——其实作为一个绿林领袖而言,张三爸才不过四十一岁,也极年轻。

年轻人比较敢:

敢拚、敢斗、敢死。

蔡老择比较审慎:“爸爹毒力未消,还是他留守这儿,主持指挥,由我们冲杀便好。”

梁小悲却较心野:“我们不止冲回紫竹坑,还分头二批,冲向蝈蝈村,万一有一批人不幸,还有另一生路。”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劝降的话:

“张三爸,你和你的门人还是降了吧,我们的‘神骑营’官兵全包围了这里,你们是逃不了的了。你们知机的马上投降,我保你个官儿当当。”

张三爸跌足叹道:“吴公也来了,命也。”

“是他吗?”蔡老择狐疑地说,“说不定只是巴比虫在虚张声势。”

张三爸摇首道:“他这一路来埋伏了我们不少次,狙杀了我们不少人,我认得出他的声音。他来了,外面就不止是十面埋伏了。”

梁小悲却激发起豪情胜概来:“好,死就死,点就点,吴公来,也正好一并杀了是一双,管他十一面埋伏!爸爹,我们几时冲出去?”

他原来是“太平门”梁家在粤南的子弟,一旦心怀剧烈之际,便说了粤话。

“天机”组织的过人之处,便是收容了不少各帮各派各家各门的子弟,发其长而修其短,大家都能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为“天机”效命效力,无悔无怨。

“不对,不是我们,是我。”张三爸语音坚决如铁鸣,“你们全往后撤,逃向蝈蝈村;我一个人去攻紫竹坑,声东击西,暗渡陈仓,你们一定能逃得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没听说吗?他们要的是我,只是我,还要给我个官衔当当呢!你们毋庸陪着一起送命!”

蔡老择、陈笑、何大愤、张一女、梁小悲无一不立时抗议。

“这是命令。谁抗命谁就立逐出‘天机’!”

张三爸决然道。

“你们走!立即走!”他不留一丝转圜余地的道,“滚!我等你们全滚了,才能放手一搏!”

众人不知所措。

张三爸下令:“从现在起,我数到三,谁不走的,谁就是‘天机’叛徒,我立即劈了他。”

他不要人陪着。

他要一个人反攻。

他所恃的不是斗志,不是勇气,而是死志,还有浩气。

他以坚定无比无比坚决的声音开始数:

“一…………”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下令,生死不改,九死无悔。

四你同情我?

“二…………”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三!”

蔡老择和梁小悲相视一眼,忽一齐跪地,冬冬冬叩了三个响头。

“爸爹保重。”

“爸爹珍重。”

然后相继行了出去,不舍依依。

他们既这样做了,陈笑与何大愤,也不能再选择了。

他们也向张三爸跪拜,起身时已泪流满脸,不舍之情,洋溢于色。

张一女哭道:“爹,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门人,你可以杀了我,但我无须遵从门规,我决不走……”

张三爸缓缓闭上了双目。

泪珠更挂到他的颊上。

四十一岁但像已历了四百一十年的沧桑的他,面颊上的皱纹似经常翻的书面。

他的四大战友,(不管是徒弟或同门)正离他而去。

这却正是他所要的。

逐走他们,他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去死。

或者去拚死。

然而他的小女儿却不肯离去。

死也不肯走。

“妳去……”他涩声道,“去送一送他们……”

张一女含泪点头。

待女儿走出庙门,他就开始设法静下来:既然要拚死冲杀,就至少把体内的毒力再逼出一些,以俾多杀数敌也好。

——只要自己缠战愈久,他们就愈有机会逃逸。

可是,他一时也无法静下心来。

所以在体内的毒力更逼不出来。

——他刚才是失去了逼出毒力的意志,现在是有了斗志,但心已乱,一个人只要心乱,便不成事。

这时,女儿回来了,全身都湿透了。

她居然用荷叶装了一勺子水。

檐前水滴。

另外还有一块肉。

烧鸡腿。

“陈笑刚才为您留了一块肉,您吃了吧,待会还要拚杀呢。”张一女说,“何大愤临走的时候,还掬了一叶清水,给您送鸡肉。”

张三爸颤着手接过了。

他知道这不只是肉,不只是水。

而是情。

还有义。

外面有点嚣喧。

“大军来了,外面坑口的伏兵似要重新调度;”张一女宁谧地说,“吴公像调集了不少兵马来。”

张三爸却觉在月光之下,他这个熟悉的小女儿更宁静得有点陌生,像一座玉砌观音。

“他们走了吧……?”

“走了。”

“大概也走到蝈蝈村了吧?……”

“快了。”

“我也该出手了,不然,就不能跟他们应合了。”

“爹先把水喝了,肉吃了。”

“这时候……谁还吃得下——”

“您一定得吃下去。”

“妳等我一出手,立刻就走,赶上他们,知道吗?”

“我不走。”

“妳不必跟我一道死。”

“别逼我走。”

“妳同情我?”

“爹不需要人同情。”

“妳真要同情我,妳就得跟他们一样,立刻给我走得远远地,少分我心,别拖累我。我只有妳一个女儿!日后‘天机’复兴,得要全靠妳了。”

“不,‘天机’是爹独创的,‘天机’成也爹爹,毁也爹爹,所以爹不能死,我不走,大家也不走……事实上,他们也不会走。”

“什么!?”

“他们没有走。”张一女闲闲地说。

“他们是听你的命令,离开了古剎,但已冲杀入紫竹坑,刚才的骚动,就是他们杀入重围的声音。他们要我告诉您:您得趁这时机走!”语音仍意态甚谧,平静地道。

张三爸巍巍地站了起来。

“你们……竟不听我的话……”

张一女却比他还坚决:“就那么一次。现在,他们身陷重围,大概已正开始牺牲了,您再加入也无用——您还是逃吧。”

张三爸痛心疾首地道:“他们为我舍命,我岂能独活!?”

说罢,一脚踢开庙门,正要冲到雨里敌里去。

忽听一人朗声道:“谁都同生共死,谁也共同进退,谁也没有独活!”

“轰”的一声,瓦顶碎开,一人落了下来,落在古剎内七座残缺不全的神像旁,而他右手上,还扣着一人,这给扣着的人,手上又扣着一人,而这给扣着的人,手上又另扣着一人,如此,他右手总共扣着四个人,而左手只扣住一人,连他自己一共六个人,从破瓦处落到殿里来。

五我可怜你!

这剎那间,张三爸脚踢开剎门,但乍听后头有异动,生怕张一女遇危,身不转而势疾退,“封神指”出,一指已捺在来人额上。

这一下变起陡然。

那人竟没有避,还是避不了。

却听张一女惊叫了一声:“别——”

这失呼的同时,有四个声音一齐叫:

“不可——”

张三爸倏然止指。

指已印在来人的额上。

但并没有发力。

——因为不管是张一女,还是那四种声音中任何一人,都是张三爸至信任的人,只要任何一个声音喊出的话,他都会听,何况是五个人一齐要制止他的出手!

那四个声音,当然是四个人:

四个张三爸此际心中正悬念的人:

一气成河何大愤

灯火金刚陈笑

大口飞耙梁小悲

小解鬼手蔡老择

——这四人不是去冲锋杀敌的吗?

***

他们四人是去拚命、送死的。

他们,“听从”了“爸爹”的命令:立即离开了张三爸。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先张三爸一步把命拚。

他们还是“天机”的弟子。

他们还要为张三爸争一口气。

他们冲出去,冒雨杀敌,洒血苦斗。

张一女是知道的。

但她要伴在张三爸身边。

直至最后一人。

——她不能让自己的爹爹和众人的“爸爹”孤独渡过,尽管那已是生命中最后的一刻。

她明知众师兄弟叔伯在外拚死。

但却不敢告诉爸爹。

她只闲闲对答,但知道在每一句话里,她的兄弟都在溅血,都在杀敌,都在给敌人杀戮。

至爱无恨。

长情无怨。

大义无悔。

***

这四名“天机”子弟都自份必死。

他们冲杀过去,本就不抱持再见的希望。所以他们各自一点头,就冲杀入风中雨中。

——敢于应战的,无畏死于战争。

——可是往往勇于作战的,不死于战争。

因为他们冲杀过去的时候,有一人也闪了进来。

他大叫他们退去。

但他们都没有退。

他们既不想退,也退不了。

因为敌人已潮水般涌上来了。

——加上“百足将军”吴公所带来的兵马,足足有一百二十倍之多的强敌!

那呼喊他们退却的只是个少年:

少年铁手。

少年铁手见这四名死士不退反进,就算武功再好、奋战再剧也等于往巨魔的毒牙里送,这样牺牲了却与大局无补。

但那四人分了四个方向杀入重围,立即像降落蚁窝的飞蛾一般给密密麻麻的人蚁吞噬了。

他唯一的方法是:

也冲上前去。

七名敌人拦路。

(来的只是一名少年而已!)

他一掌击退七人,又进丈余。

十五名敌人拦截。

(这少年是什么来路!?)

他双掌震退十五人。

又来廿一名敌人阻截。

(这少年是谁!?)

他双掌翻飞,又震退十五人。

这下子电掣星飞,四大高手中已开始负伤,同时,也杀伤了不少强敌。

铁手直攻的是“百足将军”吴公。

他离吴公仍有三丈之遥!

吴公这才知惊恐。

他一挥手。

他身边有十八名悍将。

十八人一齐出手。

狙击铁手。

铁手在跟这十八人遭遇的片刻里,连递十八招。

这十八招是:

“金龙探爪”、“龙行一式”、“秋风落叶”、“龙门三击浪”、“翻身盘打”、“金雕展翅”、“苍龙归海”、“黑虎偷心”、“进步连环”、“独劈华山”、“倒打金钟”、“黄龙卷尾”、“如封似闭”、“推窗望月”、“白猿摘果”、“玉带围腰”、“抽撤连环”、“寒鸡拜佛”。

这十八招里没有一招是奇功、奇招、奇式。

每一招都只平平无奇。

这十八悍卫一看,顿时放心。

——这少年没啥了不起。

他们当然不知道:

世间最奇的事就是最平凡的事。

世上最伟大的事物就是最平淡的事物。

——就像作为一个人,没什么出奇,但一个人能够活着、说话、工作、思想,那就是兆亿个奇迹合起来一齐发生才能创造出来的奇迹!

那十八悍卫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怕的是奇招、绝招!

但对方出手只是平平常常的招式。

他们蔑视。

他们在等对方招式用老,一举杀之。

岂知铁手的招式,反而在招式用老后才发挥出极大奇大至大的效用。

只不过,俟他们发现这一点时,已然迟了!

铁手已击倒他们。

接近吴公。

吴公一扬手,放出百来只蜈蚣。

每只蜈蚣都有剧毒。

但蜈蚣到了铁手身边三尺之遥,全给内力激震出去。

铁手的手是不怕毒的。

吴公身为将军,却不会武功。

他的军职,扶摇直上,是靠巴结童贯、蔡京得来的。

倘若他真的身怀绝技、立有战功,蔡京、童贯才不会擢升他呢。

他深知这一点。

所以也不必习武。

——反正,他身边有的是人,不须他来动武。

不过,他是猺族人,会放“蜈蚣虫”,在这生死关头,他完全发挥他“百足”的功能,一面放出百数只蜈蚣,一面脚底抹油似的猛蹓。

他放的蜈蚣,噬不了铁手,却使要赶过来救助他的手下有不少都遭了殃,其他的都给吓跑了。

他溜得忒快。

有一人也来得极快。

这人满身缠着灯光似的异彩,动作之际,漾起一片幻彩,就在这令人目眩神迷之际,他就出了手。

这人便是巴比虫。

***

巴比虫“奋不顾身”去救吴公。

其实他旨不在救人,而在“升职”。

——他知道像吴公这种至懦怯而无用的“将军”,是因为攀附上蔡京童贯之故,成了权相手下红人,他若救了吴公,也等于当成了半个“红人”,他想要在官场上有一天会大红大紫,这就是表示尽忠效力之际。

——单靠“九分半阁”,那只是在野微末的势力,要想壮大实力,就一定得有朝廷封诣不可。

他虽然也是“相爷的人”,但毕竟只是“外围”的,他要进入内围,就得要多花点钱、多送点礼、多立点使蔡京或蔡京眼下红人心欣悦然的功才行!

所以他“义不容辞、刻不容缓”地出手相救吴公。

——就像救他老子一般卖力。

“砰”的一声,铁手跟他对了一掌。

巴比虫全身的异彩突然“波波”连声,一一碎裂,尽皆熄灭,他整个人也立即黯淡了下来。

原来,他身上缠绕着一种自花刺子模国运来的半透明彩珠,每一颗彩珠里都有闪烁的灯火,与人动手时,他只要一发内力,敌人就为这妖异色彩所惑,更易为他所趁了。

但铁手只跟他对了一掌,就把他全身的“异彩火珠”全皆震爆。

他一下子成了个失去了光彩的“黑人”。

同时身子也给震飞。

却恰好撞上逃窜中的吴公,把他撞跌于地,铁手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这位号称“百足将军”的吴公。

——大概,“百足将军”的名头,系指他溜得快之意吧!

吴公吓得直咒巴比虫,也忙不迭地喘息着向铁手哀告:

“你放了我,放了我就有荣华富贵!你当捕快不外为了升官,我准让你高升,只要你放了我。”

“原来你是这样升为将军的。”铁手仍扼着他的脖子道,“我可怜你。”

然后他大喝:

“停手!”

后面还加了一句:

“谁不住手,我就杀了吴将军。”

因为谁都知道“百足将军”吴公是蔡京的“义子”。

——谁敢再动手,万一吴公有何闪失,有谁抵得住蔡京的责罪?

没有。

他们是停了手。

可是陈、梁、何、蔡四人却不拟住手。

“你少管我们的事!”

“我们都不打算活了!”

“爸爹求死,我们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杀了吴公,咱们死了也够本了!”

铁手却朗声道:“你们要是真的为了‘天机’为了张三爸,那就更不许死!你们败局已成,但死局未定,只要你们在,天机不死!你们要相信我,我会劝张三爸跟你们一起活下去,重造‘天机’!”

他伸出了手。

热情的手。

大手。

友情的手。

吴公哼声道:“……铁游夏……你也是捕头,竟敢违抗圣旨、庇护逆贼、大胆造反,你……”

铁手正色道:“你少唬我,我跟‘天机’诸子相处过,发现他们决不是你所说的人,便请查原旨公文,这才知道是蔡相爷下令要拿此人,只因私结乱党,所谓乱党,其实是王荆公、王韶将军等忠臣烈士,更遑论什么谋反叛乱,也决没有皇帝下旨平乱敉匪的事。”

“既然仍未定罪,‘天机’仍是清白平民,你们岂可任意杀戮?”铁手仍伸出了空着的一只手,“这件事我自会上报请求覆审,但此际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蔡老择憔悴着脸却亮着眼: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你跟我们有亲?”

铁手反问:“你们‘天机’为何平时总救苦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跟他们有亲?”

梁小悲瞪着虎目剔着剑眉嘶声问:

“你不怕受我们牵累,灭九族诛三族?”

铁手哈哈大笑:“我无亲无故,但四海之内皆兄弟,要杀尽我的朋友,皇上的天下可就无人可御了。”

何大愤激奋地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铁手道:“铁游夏。”

何大愤侧着脑袋道:“这名字不好记。”

铁手道:“叫我铁手也一样。”

何大愤却一字一字地道:“好、兄、弟。”

铁手大笑:“这名字好记多了。”

陈笑没有说话。

他冲上前去。

他一手握住了铁手的手。

雨是大的。

手是热的。

心也是。

何大愤实时握住了陈笑的手。

蔡老择抓住了何大愤的手。

梁小悲捉住了蔡老择的手。

一下子,他们全都热了。

心热。

暖了。

他们一字横行,一齐掠回古剎。

没有人敢向他们出手。

因为“百足大将军”还在他们手里。

就算不是,他们也断然不敢在此时出手。

——你有没有看过:同心定事成、齐心就成城的场面?

这就是。

在风中雨中。

在风雨中。

——虽然,梁小悲虎目瞪着不甘,因为郑重重已殁;虽然,何大愤脸颊镂刻着不平,为了谢子咏已亡;虽然,陈笑傲笑着如许不愤,因为“天机”已给摧毁得七零八落;虽然,蔡老择横眉架起几许不屈,因为张三爸负伤独守古剎。

但他们的心头温暖。

心炽热。

因为有朋友。

——这就是兄弟。

这才是比“结义”更“结义”的“结义”,一种不计较利害,可共生死患难,一种不理会得失,只求大爱长情的义气盟结,不许人误解,不容人诬蔑,不让人见弃,不怕人见笑的情义。

不怕强敌。

暴风雨使之更炽更烈。

——更有一种“来吧,风雨,我们不怕你”的豪情胜概!

六你还是你

于是,他们全又出现在负伤的龙头——张三爸的面前。

***

张三爸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动:“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

铁手笑道:“你已经连累我了,这时还要我走,不是伟大,只是要我早些死。”

张三爸为之气结。

他只好对梁、何、蔡、陈等说:“你们走吧,趁现在还可以走的时候。”

铁手又说话了。

沉默不是美德。

——该说话时不说话,或等别人开口,那绝对是一种懦弱。

“他们也给你累透了,同样,你也给他们累坏了,现在,应要不分彼此,一起走,一道走,一块儿走才是。”

张三爸瞠目。

“你是捕快,却来帮盗匪。”

“没分什么捕快盗匪,是正义的,就是捕;是邪恶的,便是贼。管他贼是不是世上大官,捕是不是所谓世间盗匪。”

铁手坦然答。

张三爸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那么信任我?我现在已走投无路、举世非之,你还是当我好人。”

铁手微笑:“我不相信你,但我看到你所办的事,你所办的‘天机’。你在落难时仍不轻取民宅一针一线,偷鸡还得给人淋粪而不还手。你不是好人,却是侠者。”

张一女噗嗤一笑:“你看得真准。”

铁手缓缓又道:“看一个人的人格,只要看他所作所为,可思过半矣。”

***

“天机”是武林中一个颇有份量的组织。

“天机”的创办人就是龙头张三爸。

他在十岁即熟读经史,少怀大志。时西夏常派兵劫掠边地州县,民苦不堪。当时王安石主政,选拔能人,交付大将王韶为甘肃安抚使,大举反击,收复熙州、河州等地,是为宋与西夏交战多年第一次大捷。

其时,张三爸奋勇从军,自组“少年兵”数百人,参与探哨报讯,与宋军并肩击敌,深得王韶重视。“少年兵”机敏便捷,王韶嘉之为“天机”小组,并曾得到当时宰相王安石礼重称许。

张三爸迅即扩大“天机”组织,分为十个小组,各可刺探、情报、狙击、养战等职,时立战功,吸收志士能人,到了他十三岁的时候,“少年兵”已广为民间所知,而“天机”也迅速壮大。

惜未久王安石即辞归,新任宰相司马光斥王韶“开边生事”免职贬谪,以致前功尽弃。少年张三爸因而遭牵连坐罪,竟判囚三年。

俟他十九岁时,已经练就一身好武艺,重新联络各路豪杰,私下惩戒赃官污吏,这时,“天机”已不属军隶,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

偏在此时,宋廷正任命毫不懂军事、只知侍君奉迎的李宪,指挥五路大军进攻西夏。青年张三爸也自告奋勇,运用个人声望,发民兵襄助,结果,竟给李宪怀疑这些“青年流氓”是敌方派来搞混的,未攻外敌先杀臂助,“天机”猝不及防,竟给李宪命人伏杀伤亡大半。

可笑的是:攻西夏的五路大军,四路如期抵达,只李宪为安抚使的这一路主军姗姗来迟。李宪怕死贪财,屯兵不进,只顾沿路“发财”,使迎王师的百姓为之齿冷,简直比外族恣虐更甚,弄得天怒人怨,民心沸腾。抵达灵州城下的四路大军,群龙无首,又不敢擅作决定,因而给西夏大军全面反扑,决黄河倒灌,死宋军二十余万人。

张三爸见宋军元气尽丧,痛心疾首,又在边地组织民军御敌苦守,但其时已兵败如山倒。西夏在次年攻陷永乐城,宋守军及抗敌居民二十余万又告尽殁。

这一役之后,宋廷积弱,不思反省,反而要找自己人出气,推诿责任,责怪“天机”等“武林败类”为西夏作乱内应而致败,于是下令杀尽这些“以武犯禁”之徒。

其时张三爸以廿一岁之龄,仍然领导“天机”一面游击作战,一面打击西夏犯边,一面又得逃避宋廷追击。

在这种“两面受敌”的情形之下,张三爸的势力依然继续壮大,并逐渐往中原、江南推展,五年后,已俨然成为“大连盟”和“七帮八会九联盟”之外的第一大神秘组织,在民间专作打抱不平的锄强扶弱,对外敌寇边则作奋不顾身的抵御破坏。

好景不常。“天机”却又遇上惨败。摧毁“天机”的,不是其他渐生忌意的武林同道,也不是异族外患的不共戴天,而是宋廷正陷于朋党之争,害了“天机”:由于张三爸少时曾得当时宰相王安石赏识(虽未见过面,但曾飞传嘉言相勉)之故,一旦旧党主持政事,便狠狠的铲除“宿敌”——“天机”也列为铲除对象之列。

由当朝大儒司马光等为首的旧党士大夫,即行贬谪原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到了他逝世之后的旧党首脑,生恐报复之故,渐转为大举诬陷屠杀,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张三爸一心爱国,远离政事,不意会致此祸,加上他的部属一意藉此升官,骛求锦绣前程,便将他出卖,使张三爸措手不及,被两万大军包围,“天机”部众又伤亡十之七八,一时元气大伤。

就这样又过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来张三爸也灰心丧志过,也消沈颓靡过,但终究精励图强,重振“天机”声威。“天机”的性质也渐次改变,成了一个专门对付贪官恶吏、土豪劣绅的帮派组织。

直至张三爸过了四十岁。

这时候赵佶已完全信重依仗蔡京,蔡京以新党的名义,尽斥旧党,且竖“奸人碑”,辱尽旧党人。然而其实他只投机取巧,骑墙卖奸,同时亦尽屠新党有志清正之士,所以他得大权之后,除了歼尽旧党有能之士,也同时打击新党有为之人。

张三爸曾是王安石赏识之人,加上拥有“武力”,又不肯奉承谄媚于蔡京,于是蔡京和地方官员,先后派出十数起大军,攻打“天机”。“天机”因而再遭惨祸,几番奋战,余下徒众,十之二三,都分散各处,亡命天涯。

而跟随张三爸逃亡的,就剩下这几人而已。

这就是“天机”。

这就是张三爸。

——试问这般的组织,铁手又怎会对付?

——试问这样的张三爸,铁游夏又怎会抓他?

***

铁手道:“现在,你们先走,退到蝈蝈村,再绕过黑鹅庄,入刀斧山,只要顺利通过,进入冀州,官兵军队的包围,武林同道的追击,便得瓦解,你们只要缓过一口气,再从头来过,仍大有可为。”

张三爸坚决反对:“你自己一个人守这儿,不也跟我要独守此地同一想法?你反对我这样,我也不赞同你这般。”

“不一样。”铁手道,“这是不一样的。此刻,我有人质在手,他们不敢强攻。你们有的中了毒,有的负了伤,他们的目标又是你们,你们不退走,难道非死在他们手下才甘心吗?我既然一人对付得了载断和钟碎,手上又有我们这位吴大将军,在这些人面前全身而退,应该没有问题,我留在这儿不是要逞强,而是要把他们的大军主队拖死在这里;而且,我别的不耽心,听说‘铁闩门’神捕霍木楞登也来了,我在这儿或可能先耗他一阵子。他是个极难缠的角色,你受了伤,决不能跟他耗硬拚。”

蔡老择:“铁兄弟说的是真话:有我们在反而累事。”

梁小悲道:“铁兄弟,就留我下来,我跟你一同死。”

铁手道:“你也去,你一人留则大家都不会走,你此刻最需要的是跟你们的龙头同度厄困。”

张一女道:“他说得对。”

张三爸仰天长叹:“既然如此,我们‘天机’就欠了你的情,负了你的恩义了。”

铁手大笑道:“我还没死,你们能欠久吗?我会找你们偿还的,快筹措好偿债的能力吧!你现在决不能死,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大家的。你看,多少门人为你死了,多少门徒仍可以为你效死,你身负重任,你身欠巨债,别人能死,你决不能!”

张三爸笑道:“我们有的是热血、志气和人头,你要哪样尽可来取!”

铁手也笑道:“我要来作什么?我也有。只有像蔡京、童贯那种人,自己没有这种东西,才到处要人家的。”

张三爸看着这个年轻人,像绝世的宝剑乍遇旷世的好刀,终于激发起壮志豪情:“好,你内力高,连钟碎、载断连手都斗不过你,待我伤好了,毒尽除时,我要亲自称一称你的斤两。”

铁手眼睛闪着光道:“我总有百来斤吧?值多少钱一两?你果然还是你,张三爸果然还是天机龙头!”

他为了不想气氛有一种生离死别样般的凄伤,高声说笑,豪语快话,言谈自若。

张三爸忽大声道:“好,这样个少年郎,才是我好女婿的人选!他日见我,再见你时,当心我把这没人要的宝贝女儿嫁给你!”

张一女粉面当时绯红。

蔡老择和梁小悲的脸也红了一阵。

赤红。

张三爸说完就走。

头也不回。

——你替我守。

——我走。

——我欠你情。

——你若不死,我如活着,必还。

这些他都没有说出来。

江湖热血男儿,有些话是不必说的。

毋庸说的。

七 我仍是我

虽然仍是遇上了一些小遭遇战,但张三爸、何大愤、蔡老择、梁小悲、陈笑、张一女等一伙六人,仍能顺利突围。

他们进入了蝈蝈村。

——进入了蝈蝈村,就等于安全了一半。

只要逃得过去,就能从头再起。

——人生能有几个“从头再起”?

但只要信心在、热诚在、朋友仍在,月缺了可以再圆,城塌了可以再建,连肝坏了都可以再生,有什么失去了不可以再从头来过的?

有。

譬如青春、生命、岁月、人……

面对如斯荒山、孤月、残景、晓村,还有身边既受了数不清的伤吃了算不尽的苦而还在捱着肚饿的兄弟门徒,想起昔日的呼儿将出换美酒,钟鼓馔玉不足贵,沙场秋点兵,哥舒夜带刀,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斗酒十千恣欢谑,烹羊宰牛且为乐,东风一夜吹乡梦,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日子。当日揽辔志国澄清天下,拯救万民,那些岁月,竟远了,逝了,不知会否复来,但眼前尽是荒山凉月。

风寒侵衣。

雾寒。

露重。

伤重。

心伤。

就在这时,两枚青钱飞过。

那是“青蚨传音”:即是以两枚铜钱紧贴平行发射,由于迸射腕力巧技,使得铜钱在滑行之时相互碰触,发出轻响,示意讯息。

这是“天机”的传讯方式之一。

这回的讯号是表示:

发现敌踪。

***

来的是一小队衙差,约十二、三人,由一统带领队,大摇大摆,好不威风。

他们选了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侧巷里,正好是张三爸等人匿伏之地。

发讯号的是梁小悲。

他的轻功最好,先行探路摸哨,谁也强不过他。

张三爸等立即匿在暗处,留意动静。

那领队的军官命人大力敲门,才不过应门稍迟,他就令人踢门,十分嚣张。

那户人家慌忙打开了门,那军官劈面就大声说:

“咱们是奉命来抓张三爸等一众剧盗的。我们怀疑你们窝藏朝廷钦犯,来人呀,搜一搜。”

那对老夫妇叩头如捣蒜,跪哭哀求:“军爷,富大人,别为难我们了,我们窝藏钦犯,哪有这天大的胆子啊!”

敢情那军官的气焰是这对老夫妇所熟悉的,但他却不为所动,手下官兵更如狼似虎,大肆搜索,凡搜得一些值钱饰物,全都说:“这是贼赃!”马上拿走,理直气壮,当真是脸也不红。

军官一脚把老夫妇踢开,那边有婴孩惊号起来,有狗在狂吠,军官一挥手,手下即下手,汪的一声,那狗立即就没了声响。

老太婆哭喊:“阿黄,阿黄,你们杀了阿黄。”

军官竖眉怒叱:“再吵,连妳也宰了。”

老公公连忙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以布帛掩其咀,怕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真的连小孩子也杀了。

不料,那姓富的军官反而因此灵机一动,一把将婴孩攫了过来,以尖刀磨着裹婴儿的布缎,狞笑道:“修老爹,你是这个村子里最有钱的,一定曾周济过‘天机’叛贼,这还是趁早把藏起来的金银珠宝全给了我,省得我的手一抖,嘿嘿,这可不是玩的。”

修老爹跪求道:“大爷,大爷,我哪有钱哪。三个儿子,一个给你们抓走了,一个给你们杀了,剩下一个,也吓跑了,我们有田没人耕,果腹尚且不能,请求大爷放了我这小孩子吧,皇天在上,我们哪有钱哪——”

那军官恶向胆边生,骂道:“坏就坏在你那一个逃亡的儿子上!他一定是去投匪,你再不交我财物,我就——”

那婴儿又惨哭了起来。

陈笑听得为之发指。

“天杀的——!”

就要冲出去。

张三爸一手把他挽住。

陈笑不解。

“绝对不可以插手。一旦出手,军队就会得到讯息;我们还在蝈蝈村,那时,我们就逃不了,一切复兴大业,都得前功尽弃了。”

“可是,”何大愤悲愤地道,“我们总不能眼见——”

张三爸绷紧了脸,下令潜行。

行到将近村口,忽见数名“九分半阁”的徒众,闪入另一小户人家的竹篱去。

张三爸等吃了一惊,忙朝树影里伏下,只听那几名“九分半阁”的人拔出兵器,笑说:

“这人家有三个姊妹花,都美,我盯了好久了。”

“这回趁这一闹,咱们五个轮着来,一人干三次,干不了挺着玩也好,反正账都算到‘天机’头上去,不干我们的事!”

“朝廷请咱们剿匪,咱们岂可无便宜沾!趁火打劫,不干笨呆!”

这回连梁小悲也要突窜出去。

却给蔡老择一把挽住。

梁小悲愤道:“你……”

蔡老择回头望了望张三爸,目里也充溢期待之色。

张三爸脸肌抽搐了几下,还在脸颊上弹了一弹,在月光洒照下,几条蓬松的白发竟分外银亮。

“不可以。”

“为什么?”

“会打草惊蛇。”

“如果我们见死不救,”这回张一女要抗声了,她毕竟是龙头的女儿,比较好说话,“纵给咱们活得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张三爸长身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领头先走,他的弟子都决不愿走,而且如果不走,只怕就会丧在这里,他始终坚信:官兵盗寇都旨在引他现身。

他背向月亮照的方向走去。

张一女一咬银牙,拦在他身前:“爹,我们这样做……”

张三爸涩声叱道:“快走!”

大家只好跟着走。

张一女仍抗声泣道:“爹,咱们这样活着,不如不……”

“啪”。

张三爸掴了他的女儿一巴掌。

然后他看见清冷的月色下,女儿玉颊上的两行泪。

清泪。

张三爸一跺脚,不顾而去。

走了半晌。

他负手,抬头。

长空一轮月。

野岭。

荒山。

他忽然止步。

“你们都想去救人?”

他身后的人都一齐答:

“是。”

“你们不怕死?”

“怕。但若能活人于死,自己区区一死,不足道也。”

“好!”张三爸霍然回身,目亮精光,道,“你们都不怕死,难道我这当龙头的怕?你们去吧,以‘天机’名义,儆恶锄奸,把那些为非作歹、为虎作伥的家伙,全给我好好教训教训!”

“是!”

开心得他们!

——开心的他们!

***

一下子,一溜烟似的,张一女、梁小悲、何大愤、陈笑,全冲掠回蝈蝈村去,看比赛谁快似的。

张三爸脸上这才出现笑容。

欣慰的笑。

蔡老择比较稳重,也比较持重。

他慎重地道:“这下可大快人心了。”

张三爸点点头,道:“个人生死存亡事小,若没有原则,失去立场,则苟活不如痛快死。”

蔡老择微喟道:“你仍是你。”

张三爸负手微笑,他已听到那姓富的军官杀猪般地大叫起来,和其他人的惊呼怒叱声。

“我还是我,没变。”

蔡老择谨慎地道:“不过,这样败露行藏,是确易遭噩运的。”

张三爸抚髯道:“老实说,我一辈子都没行过好运,也算是活到现在了,我走衰运已走成了习惯,好运我反而不惯,所以就算是衰运,我也一样得做事、奋斗、活下去。”

他耳边已听到五名采花贼的痛吼声。

“我们谁都是这样。失败只使人灰心,但并不使人丧命。咱们宁可冒险遇危地奋战,不要行尸走肉地幸存。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他自觉或不自觉的任命,没有任命的人等于没有真正生命的人。义所当为的事,还是在所必为的。如果这样反而遭致恶运,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忽听黑浑浑的村落里回响起一个浩荡的语音:

“张三爸,你终于露面了么!?”

稿于一九九〇年十月卅日

散文录于中国友谊出版社之“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大系”一书

校于一九九一年一月廿七日

叶浩重归

一余勇

一声惊呼。

张一女的声音。

张三爸立时循声掠去。

***

那是一家药局。

药店门前院子,有一地干枯的药材。

两个人,在月下,一左一右,扣制着张一女。

一个青脸。

一个蓝脸。

两人均宽袍大袖,但蓝脸的那个,衣衽间显见破损污垢多处。

张三爸一瞥,倒吸了一口凉气。

——“雷拳”载断。

——“电掌”钟碎。

这两人竟然追来了,看来事无善了,而且,这两人既然已追来了,只怕再也躲不过去了。

载断道:“是不是!我早都说过了,抓住小的,不怕老的逃,这小妞是杀不得,杀了可惜的!”

钟碎道:“现在抓了女的,不怕男的逃。张三爸,你逃不过的,族主说:只要让官兵手下对百姓胡作妄为,你就一定沈不住气,这下是果然料中,柴老大硬是要得。”

他们说的“柴老大”,便是“暴行族”的族主“闪灵”柴?。

前晚他们在荒山古庙已盯上“天机”众人,正待出手时,却给铁手截了下来。

当时,载断和钟碎决意要先格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

载断以折断了的佛像,攻向铁手。

铁手接了一招,很审慎,然后又接了一招,便停下来沈思了一阵子。

钟碎向来都深知他的二师兄并非良善之辈,这次却是怎地每攻一招便让对方歇上好一会,竟不乘隙追击!

过了半晌,载断忽然扔弃断了的佛像。

他拦腰抱住一根柱椽,一摇,再拧,柱子本已将近松脱,而今吃载断巨力扭拗,即拔土而起,折而为二。

载断向以一切拗断了的事物为兵器。

他以断柱攻向铁手。

铁手凝视来势,不慌不忙,但敛神肃容,似对这一招,极有敬意。

待载断双柱眼看攻到之际,铁手才身形微微一矮身,一招“夜战八方”就发了出去。

这一招却只拍击中柱身,木椽一荡,载断闷哼一声,稳住步桩。

铁手攻了这一招,又闭目沈思起来。

载断却未马上抢攻。

钟碎可急了,大叫:“二哥,一口气毁了他呀,还等什么?”

载断苦笑了一下,咀角竟溢出血丝来:“……不是我不攻,而是他每还手一招……余力久久未消,我无法……聚得起气来……”

钟碎这才了然,叱道:“这好办,我来收拾他!”

他竟劈手把载断掷弃于地的一半佛像,抓拿在手,用力一扔,佛像破空呼啸,半空炸开成千百片,每一片都自成一股锐劲,激射向铁手身上数十要穴。

钟碎的武功,是触物成碎、以碎物攻袭敌人。由于物碎愈细,愈难招架挡接,跟载断向以断物来取敌,二人正好相得益彰。

铁手乍见千百道佛像碎片,忽然一笑。

他双手徐徐伸出。

就像在跟人握手。

这时候,月白如昼,他的双手,竟发出一种优美的金戈铁马之声,也弥漫了一种平和的杀伐之气。

杀伐与祥和本是不能并存之物,但却于他双臂伸出之时并现!

那千百道佛像碎片,也似给这一种神奇力量所吸引,竟全变了方向改了道,均打入了铁手双臂袖中!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似是膨胀了一倍,平和的望着钟碎,微笑不语,而他的袖子收了千百碎片,却并不鼓起。

这样看去,彷佛是他吞下了那些泥石碎物,而不是以袖相容。

钟碎这时候,心中迅疾的闪过两个意念:

一是退。

这时候收手,正是“见好便收”,有下台阶可走。

另一是不走。

仍攻。

——这少年人武功是如许高,如果现在不鼓起余勇,把他杀了,只怕以后就更难收拾。

敌人能在神色不变、举手投足间破了他的绝招,理应令人感到恐惧。

钟碎却不惧。

他明白“恐惧”是什么。

——“恐惧”就是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勇者无惧”的一个考验。

所以他怒吼。

冲上前去。

双手疾搭在铁手双肩之上。

他要撕开他。

——撕裂他的敌人。

像在他手中指间的木石砖瓦一般,全得变成簌簌碎片。

他向前冲的时候,像一头怒虎。

他以凌厉的杀志激发了他所有的余勇。

可是他仍警省。

他瞥见载断向他摇首。

铁手也叹了一口气。

他不管了。

他要一鼓作气。

他快冲到铁手身前。

他们此时正在瓦面上。

离铁手还有六尺之遥的时候,整块瓦面,突然坍倒了下去。

钟碎也站立不稳,和着碎瓦,一并呼啦跌落,他一路狂吼力嘶,指东打西,生怕铁手袭击。

铁手这时也落了下来。

载断急追而下。

载断拔剑。

中折为二。

二剑分刺铁手。

铁手双手一动,载断双剑急收,但剑锋已给铁手徒手捉住。

铁手格格二声,已扭断双剑,向载断面门急刺而出。

这乱瓦碎片急堕间,载断惊恐之余,一面退避,一面忙着用剩下的两小截断剑招架。

但他忽觉背部一抵,知已无退路,而眼前两道精光一闪,急风破面,载断咬牙鼓起余勇,拚着一死,双剑倒刺了回去。

他这招已不求章法,只求跟敌手拚个同归于尽。

但跟前一花,铁手已然不见。

铁手却到了钟碎身前。

钟碎这时才坠到了庙里地面,正手挥足踢,在骤雨般的碎瓦乱击中拒敌。

铁手大喝一声。

喝了这一声,铁手人又回到原处。

钟碎整个人怔住,震住,停住,顿住,定住了。

接着落下来的瓦片,打在他头上、身上,他也不觉。

铁手喝了那一声之后,并不出手,只笑道:“‘天机’向来除暴安良、行侠仗义,龙头张三爸为国退敌、身先士卒,江湖好汉,应放人一马,岂可在他落难时穷追猛打、落井下石?承让了。”

说罢便走了。

待瓦石落完后,钟碎额颊鲜血淋漓,流浸眼珠,这才省觉。

只见载断已退到墙前,双耳耳朵俱给两段断剑钉在墙内。

两人这才发现,衣里衿内,都是破碎的石屑,原来这正是刚才钟碎捏碎撒向铁手的泥菩萨,却都不知怎的,给铁手全塞入他们衣襟之内,而他们两人恍然未觉。

——要是铁手刚才要取他们性命,焉有命在?

两人惊魂甫定,便急告知仍留在野店一带布署的老大柴?。

柴?说:“你们怎么决定?”

钟碎道:“什么怎么决定?”

载断道:“我们看老大的决定。”

柴?道:“如果张三爸好捉,你们就真得了手也不为功,如今要抓他不易,杀他更难,又有铁手插手,要是能得张三爸,便是功上功了。”

载断问:“为什么有铁手在,反而功大?他是少年名捕,听说京城里还有靠山,武功又高,内力又好,我们岂惹得他?”

柴?反问:“你可知道铁游夏在京里的靠山是谁?”

载断道:“好像是诸葛——那个诸葛什么的。”

“诸葛先生原名诸葛小花。”柴?道,“你可知道诸葛在朝中的政敌又是谁?”

载断苦笑道:“不知,朝中政事,就只有老大知悉玄虚,我们这些武夫,江湖上山头里打的杀的水里火里去得,就是上不了朝廷阵仗。”

钟碎忙补了一句:“所以老大是老大,我们只能当老二、老三。”

柴?觉得满意,于是把话说明了:“诸葛的政敌,正是蔡相爷。恩相则是我们的明主。诸葛暗藏祸心,招兵买马,赏识任职于沧州的捕头铁游夏,利用他年少无知,教他非凡内力,收服了他,为他效命。而今如果我们毁了铁手,杀了张三爸,呈报上去,剿灭匪首是一功,格杀铁手是一功,打击相爷之宿敌又是一功,合记三大功,你们说,这功该不该拱手让人?”

载断和钟碎自然都说不该,且跃跃欲试。

载断仍有隐忧:而今张三爸已然脱逃,这老狐狸一旦躲了起来,只怕不易找了。”

柴?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三爸自命侠义,我们专找他要害:‘侠’字上下手,他必自投罗网、束手就擒无疑。”

钟碎也有点迟疑:“可是铁手武功厉害,一旦他出手阻挠,我俩恐怕寡不敌众。”

载断忙道:“这必须要老大亲自出马才行。”

钟碎也道:“这大功无大哥不能立。”

柴?哈哈大笑,“我们三人,共建此功,届时不愁相爷不擢掖封赏!”

***

于是,在柴?的计划下,“暴行族”探着张三爸自七蠢碑入蝈蝈村,于是与官兵恣意借故打家劫舍,只要“天机”有人出手阻止,就可挟持其一,迫引张三爸现身。

张三爸终于现身。

二愚勇

张三爸果然现身。

蔡老择叱道:“放了她!”

载断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张三爸听四处都有弟子遇伏遭敌的呼哨暗号,向蔡老择叱道:“叫他们往这儿速聚!”

蔡老择即刻撮唇发出尖啸。

他的尖啸声不够响亮。

——人家放两指在咀里就可以发出的尖啸,他偏偏做不到,就算撮唇吹口哨,他也只像蛇喷气的死死作声,怎么努力也就是办不到,没法。

但这已够了。

他的暗号一发出,梁小悲、陈笑、何大愤全都赶了回来。

“天机”的暗号,毕竟是武林一绝。

陈、何、梁三人都挂了彩。

可是他们的眼光仍充满了神采。

一种行侠仗义的人才有的风采。

——看样子,他们虽然中了伏、负了伤,但已铲除了他们所深恶痛绝的奸邪。而且已经救了人。

当他们发现“小师妹”已受歹人所制,眼里的光采转为惊惶。

张三爸忽沈声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张一女虽然受制,闻言仍挣扎道:“五路火起,独夫当关。”

张三爸点头,负手,看月下自己的影子。

钟碎不知这对父女在说什么,有些心虚,便道:“张三爸,要我不杀你的宝贝女儿,快跪下求我!”

张三爸忽然抬头,目光如电,反问:“我为什么要求你?”

钟碎窒了一窒,讶然道:“你女儿在我手上啊!”

张三爸上前一步,道:“你杀了她吧。”

钟碎诧然:“什么!?”

张三爸又徒走前一步:“快杀了她!”

钟碎反而退了一步:“你疯了!”

张三爸举起了右手,四指齐屈,拇指却在中指与无名指间突出了一截,那是“封神指”诀。

钟碎看了心中一寒。

载断连忙上前一步,与张三爸对峙:“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

张三爸沈声疾道:“你不杀她,我来杀。”

“嗤”地一指,射向张一女。

这剎那间,钟碎和载断,可谓惊讶至极。

两人的反应也不同已极。

载断只觉心寒,所以疾退了开去,生怕张三爸猝然向自己攻袭。

钟碎贪花好色,只怕张三爸真不惜杀了女儿,他可没了玩头了,所以护在张一女身前,要挡那一指。

可是那一指来得好快,指劲破空而至,钟碎本想迎抗,但心想:虎毒不伤儿,还是提防张三爸声东击西、留意别着了道儿的好,所以凝劲不发,蓄势以待。

没料那一指果真射向张一女。

而且真的射着张一女。

“嗤”的一声,张一女着指。

指劲射中张一女左肩。

张一女双臂本已为钟碎所制,突然之间,却气力陡增,一肘回撞,地撞断钟碎左胸两条肋骨。

张一女趁机挣脱。

蔡老择、梁小悲已早有准备:适才张三爸跟女儿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便是暗语,其实是说:“我假意舍妳,对付的是敌人”,张一女回答说:“五路火起,独夫当关”,其实说的是“请尽力杀敌,不必理我”,是以张三爸一动手,他们也马上配合行动。

钟碎一时大意,为张一女所伤,负伤而退,大怒欲击,梁小悲大喝一声,一个九尺大耙就锄了下去。

钟碎吃痛之余,振起神威,竟以空手执住,往回力扯。

梁小悲怎遂他意,也发力猛扯。

“波”的一声,钢耙竟震裂为三截,一执在钟碎手中,一留在梁小悲手里,中间一截,成了受力之处,竟落下二尺来长的一段,珰然落地。

钟碎、梁小悲手中那一截耙头耙尾,竟碎成片。

同一时间,钟碎大喊一声,右胁波波二声,又断二肋。

原来钟碎发力碎耙,但梁小悲本身也素有勇力:“太平门”梁家子弟长于轻功,他却兼修内力,自有过人之长,钟碎虽碎了他手上的耙,但吃他内功反侵,他左肋已负伤在先,无法平衡,是以右胁又折二骨。

这下他痛得蹲了下来,脸蓝转白,喘息不已。

载断乍见张一女挣脱,正要来捉,蔡老择已至,载断拔刀砍去,蔡老择信手间已把刀拆为七八段,忽然闷哼一声,血光暴现,蔡老择虽已截下载断的攻袭,但已吃了他的一刀。

原来蔡老择的“小解鬼手”,虽然迅速折解白刃,但载断的施技,正是刀断招施,蔡老择登时挂了彩;不过载断是断刀施法,而刀已给蔡老择在瞬息间拆成碎片,他以碎刀发招,便只能伤人,不能致命了。

这一剎间交手,钟碎伤,蔡老择亦伤,但钟、载二人给截了下来,张一女已逃出虎口。陈笑与何大愤,却同时截下了围拢上来的官兵和“暴行族”的弟子。

载断见失了人质,而钟碎已伤难动武,心中有点惊怯,当先骂道:“张三爸,你还想拒捕!”

张三爸冷哂道:“你才是盗贼,凭什么捕我!”

忽听一个声音道:“他不能抓你,我抓你就名正言顺了吧?”

张三爸一看,只见一个白衣短发的头陀,不徐不疾,飘然而至,此人缺了左耳,只右耳甚长,自眉侧上起直及下颏,貌甚瞿然,张三爸长吸了一口气,道:“单耳神僧?”

单耳白衣人左手托钵,右手持方便铲,左右分步,平肩而立,落寞地道:“你要是束手就擒,我就放了你的徒弟不杀;他们是否能逃生我不管,我只管抓你。”

张三爸惨笑道:“要换作是你,现在你是降是战?”

单耳神僧摇摇首:“我不是你。我永远不是你。每次有人失败的时候,我都留意他们是怎么致败的,我永远警惕谨慎地决不步入他们的后尘,我追捕逃犯的时候,一定会先弄清楚,他们本来好好的,怎会变成了犯人?我便引以为鉴,不重蹈他们的覆辙,所以迄今我仍是捕快,仍然是我在缉捕罪犯。”

张三爸道:“只不过,得势者永远说自己是捕,失势者成了犯,而不分是非黑白,公理情义。”

单耳神僧道:“我却是讲情义的。”

张三爸一哂。

单耳神僧即道:“你不信是不是?我要不念情义,在野屁店时我就可以动手了,那姓铁的小捕头为你们说情,我顺手推舟,就给了你三天时间。但三天后你却仍是落在我手上!我的人情只做到利人不害己为止,再下去,恐怕就得要连累自己了,这种救火自焚的好人我不当。”

张三爸道:“你本就没欠我的情,既然这样,就尽请动手好了。”

单耳神僧却肃然道:“其实是有的。我有欠你的情。”

张三爸道:“我们今晚才算通名首会。”

单耳神僧道:“我有一个师弟,叫单眼道人,因暗恋上一位美丽女子,百般不得近身,见她家人迷信,只好诡说符箓驱妖之法,得以接近,并诓骗了她的身子,这事为大侠韦青青青所知,要杀单眼师弟,是你为他说情:单眼道人虽德行有亏,但爱那女子之心确凿无疑,而且得偿心愿之后,也与那女子双宿双栖,并无辜负,你以此力劝韦大侠,我的师弟才保住了性命。这是我欠你的情。”

张三爸道:“我不知道单目道人是你的师弟。”

单耳神僧道:“只怕是你不想提出来居功而已。你不知道单眼道人是我师弟,也总会知道独臂二娘是荆内吧?”

张三爸只道,“我没有问过她,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只见过一次面。”

“就那一次见面,她在圆陵给班家高手围攻,你巧破班家设伏机关,救了她。”

张三爸道:“那次班家一名好手:‘十三板斧’班马因盗御马‘汗雪’,为你所擒,班家以班定远等十七人,要报此仇,便伏袭尊夫人,我看不过去,本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向妇人家动手,便插了手,那也不算什么。”

单耳神僧哈哈大笑:“那还不算什么!没有你,荆内就来不及为我生儿子了。你还说不知道她是贱内,自打咀巴。”

张三爸道:“反正我不是为你做的,做的也不足挂齿。”

单耳神僧道:“所以,按照道理,我是欠了你的情,因此我饶了你三天。再多,那是不行的。你知道,我们只是江湖人,再强也无力可挽天。谁勇得过张飞?谁刚得过关公?谁强可比赵子龙?谁智可比诸葛亮?但时不利兮,势不至兮,就算当上了军师将军,都一样变不了天,江山照样时尽势去丧尽。我们吃的是官面饭,官饭看的是天脸,谁都可以得罪,唯上面赏口饭吃的老爷开罪不得。人家是河水,咱们只是井水,人家怎么乱怎么坏怎么可恨是人家的事,只要他们河水不来犯咱家的井水,咱们已该额手称庆了,搞对抗?不但吃力不讨好,而且只是螳臂挡车,败了枉累九族,成了也迟早必败。我不犯这个,竭力执行公务,不问为什么,只问什么可以做,可以做什么,所以破戒出门,重入江湖以来,吃这公门饭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吃到现在。”

张三爸很有点感喟:“那也真不好吃,就算能吃得安稳,但也要吃得安心,确很不简单啊。”

单耳神僧也很感慨:“这饭也确不好吃。”

张三爸道:“像这种饭,我就吃不下了。我到底是个江湖人,只受心中良知所羁,为朝中得势者把持任命,我做不到,所以我佩服你。”

单耳神僧道:“我都当是国家的事,不问其他。为国事效命,我辈义不容辞,所以我自得其乐。”

蔡老择忍不住骂道:“良禽不知择木而栖,这叫愚忠。”

单耳神僧神容一敛,道:“莽犬不识虎威而攫,这叫愚勇!”

两人怒目而视,蔡老择忽觉似被迎面打了一拳。

三余勇

原来就在这对视一瞥的当儿,单耳神僧已把他的“四化大法”,自眼力里发射出去,蔡老择怎抵挡得住?一时间双目只见青光,金星乱炸,不能视物。

张三爸叱道:“千里神捕,你要对付的是我,何必找小辈出气!”

单耳神僧道:“不懂尊重长辈的小辈,就该得到教训!”

何大愤忽叱道:“没有资格当人长辈的长辈,小辈也不必自屈为小辈!”

单耳神僧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

张三爸双手拇指均穿过中及无名二指,迅疾地在何大愤身上两穴按了一按。

只听“噗噗”二声,何大愤衣襟上激荡起一些尘埃,他自己也觉着了两击,但似乎又并未负伤,只是耳际嗡痛了一阵子。

原来,张三爸看准单耳神僧将会出手,所以先用“封神指”护着何大愤,化解来势。

单耳神僧的出手方式甚异,他的“四化大法”中的其中一化:“劲化”,便是把劲道力道,转以在五官七窍中发射出来,成了无形暗器,委实难防。

蔡老择平素机警过人,但只与他眼神化劲对了一下,立即伤目,便是吃了这道暗亏。

而今单耳神僧这下故技再施,却给张三爸的“封神指”早在何大愤身上布力发功,封了开去。

单耳神僧悻然道:“张天机,你今天要是不先负了伤,再加上中了毒,我要取你,也没多大把握,但你现在至多只剩下一半的功力,你的‘封神指’和‘反反神功’封杀得了我‘四化大法’中的几法?算了吧,你还是降了吧!”

陈笑哀求道:“神捕,你也是侠义中人,何不高抬贵手,行行好事,就放了我们一马?”

单耳神僧笑道:“我说过,我不是大人物,我也没有开天辟地的大志,创帮立业的雄心,一生人,一辈子,快快乐乐、开开心心便好。那样子,多累啊!我也要做好事,但反正做善事不一定就有好报,我的善行也仅止于在能力范围之内,无伤大雅地帮一帮人,至重要的是不可误了自己、树立大敌,那样,也算帮了人,也不妨碍自己,这种好事我会做。现在放了你们,我岂不是得要与相爷那一伙人为敌了?这样的事我决不干!”

张一女大骂道:“你求他作啥?他要爸爹降,是怕万一动手,胜不了他便得兜着走,就算赢得了,他怕万一有死伤,那时,江湖上侠义中人,有谁不怪责他!他是好事不干,便宜捡尽,央他作甚!”

单耳神僧哈哈笑道:“聪明!反正我不干大事,也不图清誉,妳怎么说我都可以,我只求办好公事、独善己身!妳看多少人少怀大志,雄图大举,到中年意志消沈,到晚年早已潦倒不堪,人生一世,为魔障所蔽,却又何苦!”

忽听一人朗声道:“大丈夫行当于世,岂可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不建绝世之功名而弃世?神僧之言,余不苟同。”

单耳神僧瞳孔收缩:“又是你。”

张一女悦然道:“又是你。”

何大愤、蔡老择、陈笑、梁小悲都道:“果然又是你。”

***

来人正是少年名捕铁游夏。

他丰神俊朗,气宇不凡,但身上有五六处伤,看来,七蠢碑那一役,他虽能退敌,但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天机”诸子在这落难时候,一见着他,都亲切得激动了起来。

——好像他一出现,就有正义了,就能安全了。

单耳神僧怫然道:“你逞什么一己之勇!身为捕头,吃朝廷俸禄,却不抓贼,反而私结流寇,这像什么话!”

铁手昂然道:“我就是因吃朝廷俸,不欲做任何危害朝廷社稷的事,要替国家惜才,才不胡作非为!”

单耳神僧冷笑道:“你这算是跟我对抗了?你年纪还小,为这干盗寇一生前程尽毁,值得吗?你火候还不够,跟我对敌,能有生机么?”

铁手诚挚地道:“单耳神僧,早名动天下,天机爸爹,也侠震乾坤。我力微量薄,妄论什么救爸爹抗神僧,只不过,这件事只要是值得我做的,我便做去。而今金人猖獗势大,难道我辈身为中国之士,便就强大而反宋廷不成?只要事是该为的,我力量再薄,你势力再大,我也要和你对抗,成败不论,胜输不计!”

单耳神僧怒笑道:“好,好,你竟敢和我一战?我瞧在你深受诸葛先生赏识之故,才延了三天期限,这次,你敢再拦阻,就逮你一并归案。你要是落在蔡京手上,下场如何,应该清楚。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铁手淡淡笑道:“凡有必要的战斗,我决不回避。”

单耳神僧怒道:“你以为自己很勇敢?那只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铁手平和地道:“与人比斗争胜,纵尽挫群雄,余不为勇也;唯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余称勇也,不敢后人。”

单耳神僧怒目看去,铁手连忙默运玄功,要抵挡这精通“四化大法”的千里神捕以目力运劲来袭。

不料,单耳神憎的怒目,忽尔变作笑眼。

铁手犹不敢松懈,暗自提防。

他天生膂力过人、内功基深,因办数案均明察秋毫、决不纵枉,使京城的诸葛先生深为赏识,三次召见,并因材施教,授之绝顶内功要诀:“一以贯之”神功。

这“一以贯之”的内功,以一息生万法,铁手习之,如虎添翼,奈何他当时尚年轻,火候未足,面对这名动天下的老神捕,加上已身遇数战,力倦势疲,虽仍为义不退、当仁不让,但心中难免忐忑。

只见单耳神僧笑得古怪,望着他身后。

他是忠厚人,但决不愚笨,所以仍兀自警惕。

单耳神僧诡笑道:“我本也没多大把握,可以一口吃掉那只辣老姜张龙头,还有你这初生犊嫩捕头,没想到,竟来了这么个些人儿,你们这回可一个也逃不了了。”

铁手见陈笑等看自己身后的眼色,都十分讶异、忧愤,而张三爸的神色,更是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绝望,心中一沈,却听背后一个如破瓮裂缸般锐疾的女音问:

“这儿谁是张三爸?”

接着便是婴孩的啕哭声。

四蠢蛋

铁手一面提防,一面转过脸去,只闻耳际单耳神僧啧啧地叹了一声。

那是一个冰清玉洁、脸白如霜、眉目如画、体态轻盈的女子,紫绛衫、蓝窄裙,站在自己的身后,怀里抱着个婴孩,手上拿着一册绣金红绸簿子,端的是秀丽绝俗,她只不过仅在一丈之遥,自己竟未警觉!

那妇人身边还有一个人,湛蓝色的长袍,头低垂,俯视地上,似是那儿有什么大有可观的事物,但那儿却只有他微微伛偻的影子。

这人头上裹着重重黑帛,彷佛他的头本碎裂成四,而今得用布裹实,务求它不再裂开似的。

纵没看到他的样子,也会觉得这男子很寂寞,还有一种很浓的忧郁。

铁手一看,就觉得肃然起敬。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却马上可以感觉出来:

这双男女是一对夫妻。

男的对女的好。

女的对男的也很好。

他们都很爱他们的小孩。

更重要的是:

这一对“壁人”肯定都是高手。

这时候,铁手虽不过是十九岁,但一个真正的高手,一定是对敌手有敏锐感觉的人,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两人只怕是他出道以来,最可怕且是首遇的大敌。

——如果,万一,不幸,他们是他的敌人的话!

***

那美妇用一种冷而略带沙哑的语音再问:“谁是张三爸?”

张三爸苦笑答:“我就是。”

看来,他已知道来者何人了。

美妇脸无表情,只淡淡地说:“我们夫妇奉旨承诏,且受了海捕公文,要抓你们返京归案。”

她稍顿了一下,才说:“我夫君是霍木楞登。”

张三爸长叹一声。

他纵横江湖近三十年,却知道自己今晚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铁兄弟,这儿的事,你就不要理,我只有一个女儿,托你好好照顾。你要交我这个朋友,就不要再理这事,这本也不关你的事。”

铁手忽然大哭三声。

梁小悲很奇怪。

他不明白这比他更好汉的少年人为啥未战先泣。

但他不问。

他向不问人。

他觉得问人是一种耻辱。

——不识才问人,他岂肯自认不知!

陈笑不然。

他不明白。

他每遇弄不清楚的事,就立即发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哭?”

铁手哭道:“我恐怕要丧在这里了,大志未酬,江湖路正长,我竟然就这样死了,实在心中也很不平,也当然很悲伤。既然伤悲,又何必装作若无其事?所以我哭。”

张三爸即道:“你大可不死,马上离去便是。你救了我女儿,比救了我我还更谢你,用不着大家都折在这里!”

铁手道:“我便是要交你这个朋友,岂能在朋友遇危时弃之不顾?看来,我跟你这朋友,先只交到这里,未来在来世再续了。”

张三爸惨然道:“只是你少年英侠,因我的事所累,不能为侠道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就这样死了,我很难过。”

铁手道:“一切因时而遇,我不求做大事,只求为该做的事尽力而已。今晚我是求仁得仁。反而爸爹的‘天机’本大有作为,却因朝中奸佞当道,武林邪魔横虐,未遂抱负,才是可憾。”

两人说着坦然,但所说的好像都以为自己死定了似的,但依样说得那么磊落洒然。

这时候,敌人已通知各路埋伏,载断已扶负伤的钟碎行过一边,巴比虫与“九分半阁”的子弟,吴公领三百官兵、庞捌和“单峰神驼”马交、还有“神骏金?”辛大苦、“宝马银枪”辛大辛、“止戈帮”的帮主“指天金戈”武解及他们那一班徒众,全都包拢上来了。

还有一人,十分瘦削,轻若风吹得逝,一身灿亮银衣,正环臂冷顾大局。

载断正在这人身边才敢为钟碎疗伤。

这人当然就是“暴行族”的老大:

“闪灵”柴?。

***

都来了。

——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铁手和张三爸心目中,这些人虽多,尚不足畏,可怕的只有两人:

单耳神僧。

——还有“铁闩门”霍木楞登。

这两人连手,铁手就知道,自己要告别自己的一双手了。

——霸州第一捕头霍木楞登,跟“捕神”刘独峰、“神捕”柳激烟、“捕王”李玄衣、“捕鬼”慑青、“捕霸”灵郁布,“捕帝”独孤孤独等人齐名,是为“鸳鸯神捕”。

不过,现在看来,这对“鸳鸯神捕”虽然很和谐,但也显得十分落寞,非常忧悒。

张三爸见铁手不肯离去,只好说:“我求你们一事,这儿我奉陪到底了,我女儿和门徒,你们就高抬贵手,格外施恩,放他们一马吧,张某我感恩不尽。”

大家都笑了。

冷笑。

哂笑。

单耳神僧道:“刚才我开出条件,你偏死不接纳,现在就算我肯,你招来了这么多道上好汉,你的肥肉加起来还不够十四两,光宰了你够分吗?”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

在得胜者的笑声里,最容易找到的特质是:嚣。

这是嚣笑。

在大家嚣笑声中,那女子忽问:“张三爸,你在丙寅年临江之畔,是不是杀了一个外号‘九天玄男’毕家绳的人?”

张三爸想了想,道:“我杀的人不少,不能一一尽记。但那年在临江,我确杀了一个额上有痣的人,不知是不是他?”

妇人点首道:“便是他了。他是我的堂兄。”

张三爸愣然。

妇人又问:“七年前,你沿京畿路赴蓝田,在直县又杀了一个人,叫‘夺魂铃’杜怒门,有没有这件事?”

张三爸长叹道:“是,这我倒记得。我本来不想杀的,但到头来,还是下了手。”

妇人用笔尖在册子里勾了勾,道:“杜怒门是我夫君的五师弟。”

张三爸嗒然。

妇人再问:“去年,你在方陵一带杀了一名女子,她姓马,名丽,绰号只两个字,叫‘染血’。这事也确实吧?”

张三爸苦笑道:“不知她又是妳什么贵亲?”

妇人只道:“她原是我未嫁前的贴身侍婢。”

张三爸索性豁出去了,问:“还有什么冤头债主,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问明好了。”

妇人果问:“还有一个‘下三滥’何家的高手,名为‘今宵酒醒’何处,这个人——”

张三爸前知杀那三人,乃跟这对夫妇仇结深了,而今乍听此人之名,却喜出望外,马上说:“他,我没杀,他负了伤,给人包围攻杀,我,我救了他。”

妇人这回向她的夫君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何处果然是他救的。”

然后转过头来,向张三爸道:“他是我们夫妻的大仇人,当年,我们的房子家业,就是他纵火烧毁的。”

张三爸惨笑了起来。

他扶额苦笑道:“我总是杀不该杀之人,救不该救之人,天哪,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大蠢蛋!”

五比蛋还蠢

“不,”那妇人平静地对她的丈夫说,“你杀的是该杀的人,救的是该救的人,所以你比蛋还蠢,不只是蠢蛋。”

她掀开册子,道:“‘九天玄男’是蔡京手下一个栽赃大王。蔡京一伙如果要害一个人,而如果要害那人又一向清廉耿介,若无诬陷之法,毕家绳便应运而出,他先与那人结交,然后写谋反信,送达他家,或将赃物,暗置其宅,又或打探那人身侧,有什么可以害他的人、罗织的罪,凡经毕家绳出动栽陷的案子,一定牵连甚重,永不超生。那次,他在临江害杀了清正廉洁的县官林不肯全家,你忍无可忍,所以才把他杀了。”

他的丈夫已蹲了下来,这时,倏然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三个字:

“杀得好!”

说得斩钉截铁。

那妇人莞尔一笑,拍拍襁褓里的小宝宝,温存了几声,又翻开册子的另一面,道:“杜怒门此人别的不说,单是八年前的一年之内,以他的‘夺魂铃’邪法,就连夺了十七位黄花闺女的贞操,那次他在蓝田打你女儿的主意,他伤而饶之不杀,逼他改过自新,不料他怙恶不悛,到了直县,又要劫奸一名未洞房的新娘子,你却在后跟踪,见他不悔,便杀了他。”

她丈夫拍拍地上的影子。

“杀得好。”

好像是影子在说话。

妇人睨了她丈夫一眼,又翻到另一页:“‘染血’马丽以前倒是一个好女子,但后来不知怎的,脸上长满了疮疥,她为了要治疗毒疮,误习‘血霜妃’艳无忧的秘技,非要吸吮婴孩之血才能生肌换肤,于是就夺人婴童,残杀甚众,给你撞上了,当然也不能活命了。”

她的丈夫突然站了起来,面对影子说了一声告别的话一般的:

“该杀!”

妇人妩媚一笑,款款地道:“‘今宵酒醒’何处确是我夫妇的‘大敌’,我们曾几度意欲归隐,他都千方百计,逼我们重出江湖。我夫累世跟‘下三滥’何家有宿怨,但自我们两相识共偕之后,不喜酬酢,亦无心卷入武林仇杀之中,所以常隐居起来,过着平安平常但快乐的生活。那时候,我们的武功并不好,曾三次遭‘下三滥’的暗算,都是何处私下救了我夫妇俩。他说:‘你们终日逃藏,也不是办法。人要自救,才能救人;人应助人,不求人助。你们是有能之人,尚一意逃避,难怪这俗世里常为豺狼当道,都是你们为一己之私而造成的!’他怕我们又安居不出,还不惜一把火烧了我们的房子,要我们在餐风饮雨中力图振作。不错,他是我们家的大仇人,但也是我夫妇的大恩人,而且也是‘下三滥’何家自‘战僧’何签之后的一大英雄,你救了他……”

她丈夫陡叱了一声。

“救得好!”

如此峰?路转,着实令张三爸喜出望外。

那年轻美妇继续迅翻锦册,道:“我们查过了你过去伤杀人的档案一百四十一宗,全是为民除害,为国杀敌,就算杀伤我们亲朋友好的三宗,也是理所当然,只有两宗例外……”

这回,连张三爸自己也好奇起来了:“是哪两宗?”

妇人道:“一宗是你对付自己的胞哥张二爹。你因为恨他虚伪不孝,把服侍双亲的烦琐事务全部回避,平素忤逆无情,任由老人家凄苦过其晚年,孤苦无依,而又把门面功夫做足,逢拜寿举葬的大礼时却在人前充作孝子,这等虚假功夫,瞒不过你,所以你待双亲仙逝之后,便毅然与张二爹翻脸,又因他数度意欲加害于你,你也对他见死不救。……‘天机’一组,原来宗旨是守望相助,在这一点上,你办不到。”

她丈夫忽道:“那是他的家事。我们不能插手于人家事,何况,他也没害人杀人。”

少妇一笑。

倒是张三爸按捺不住了:“还有一项呢?”

少妇又掀开另一页:“吏部侍郎韦他命,因遭童贯家臣的追杀,求救于你,你却不施援手,见死不救。”

张三爸恍然辩解:“那是因为他趁旧党得势之际,诬杀新党多人,其中有好些是朝中正直之士,也有好些是我的好友。”

少妇只说:“我知道。”

她丈夫说:“他是人。”

少妇说:“所以他也有过错。”

丈夫说:“但错失不大,不足以罚。”

少妇道:“反过来说,我们查过单耳神僧杀人档案三十三宗,其中就有七宗是枉杀,三宗是私仇,两宗是诬陷。”

单耳神僧大耳一耸:“什么?”

少妇又翻册子的另一页:“丁戊年,‘流沙公子’史历巴因为嘲笑过你,戏称你为‘单耳秃驴’,你含恨报复,后来史公子因醉后失言,说宋廷积弱,重文轻武,武将不敢战,文臣多贪财,皇上要查办此事,你索性把自甘受缚的史历巴杀了,说他‘畏罪逆抗’,故而收杀。这是公报私仇。”

单耳神僧额上冒汗:“这……这事你怎么……知道?”

那丈夫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少妇接着又道:“今年初,你见中州两位小神捕‘大胆捕快’李代,‘细心公差’陶姜名声大振,有骎骎然青出于蓝之势,你怕他们威胁到你的地位,于是在王黼面前参了他们一本,一个给冤下牢里,说是窝结辽兵;一个给充军西凉,罪名私结匪党。”

那丈夫道:“不能容人,竟至于斯。”

单耳神僧汗涔涉下,辩道,“荒唐!他们两人,是我一手培植出来的,我怎会害他们!要不是我保住他们,他们早给杀了头了。他们两人,都不学好,不好好读书,一味好结悍匪,乱交异党,才致如此,关我啥事!”

少妇平静地说:“他们也以为不关你的事,以为你挺身周护,还对你感激涕零呢。你好人当尽,恶事做尽,瞒得了天下人,却瞒不了我们!你还要我再念下去吗?”

单耳神僧怒道:“你们是谁!?别以为‘鸳鸯神捕’,就可以节制得了单耳神僧!?我千里神捕上受命于朝廷,更承恩于相爷,今天有公文诏令,要捕杀叛贼匪首张三爸,铁游夏年少无知,阿附匪党,自是一并拿下!霍木楞登,白发娘子,你们聪明的,就跟我一道剿匪,要不然,退开一旁,没你的事!否则,今儿大家听着了,凡附匪作乱者,罪加一等,格杀毋论!”

吴公、巴比虫都看势率众大声应和:

“是!”

少妇?笑,睨向丈夫。

霍木楞登似是刚看完了自己的影子,现刻抬头望月,样子清矍,十分落寞:

“我们还是对抓你较感兴趣。”

“抓我!?”单耳神僧吼道,“你凭什么?你是我之敌!?你可有钦命公文!?我是相爷近前谋士,相爷亦多用我谏言,你俩当了捕快多年,仍只是杂役闲差,无用之人,敢来惹我!?”

六四化大法

霍木楞登跟他的夫人相视一笑。

“大丈夫生不逢时,定当无用于世,始能全志,唯小人才亟于见用,助长淫威;”少妇缓缓地道,“真有满腹经纶者,岂可为人之谏士?就算主子再英明踔,但用废凭人,岂有明节之地?要做,就做择谏人主,任黜由己,否则,宁当无用之人。”

单耳神僧怒道:“那你又当捕快?”

铁手眼里看耳里听这一对六扇门前辈里神仙侠侣的风范,不禁神往,乍闻单耳神僧反唇怒问,不由即道:“要做无用之人,只因不为奸佞所任意滥用而已;夫一天活于世,便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天不事,一天不息。当一个真正的捕快,除暴安良,这便是大丈夫的事,岂可因恶小而为,善小而不为!”

霍木楞登眼神一亮,目光一长,道:“看来,小兄弟和我的心志竟是一样。”

铁手恭敬地道:“岂敢!小辈久闻侠侣大名,心仪已久,苦无拜会之机,今得见风范,得睹神采,实大幸也!”

单耳神僧“呸”了一声,向包围上来的差役、官兵、壮丁、徒众喊道:“我有王命在身,这几个反贼叛匪,先拏下了,格杀勿论!”

众人齐声应和,响若雷动。

但在杀气腾腾的喊声当中,霍木楞登的一幽语音,依然传来:

“我这个没有王命在身的,却有大义在心,偏要来拿你这个身负钦命的。”

说罢,他走过去,很亲昵地垂望了他的夫人一眼,深情款款。

然后,他垂望妻子怀中的孩子,动作十分轻柔。

他挺直了身子之后,大家才看出他虽瘦削,但十分高大,手臂也特别长,垂下来竟可及踝,手指也比手掌还长上一半。

之后,他环臂走向单耳神僧。

“听说你精通‘四化大法?’”

“我也听说你长于‘三不神功’。”

“你的‘四化大法’是‘化劲’、‘化力’、‘化败’、‘化气’。”

“你的‘三不神功’是‘不通’、‘不破’、‘不死’神功。”

“那好,你四化,我三不,我们正好天生一对。”

“谁跟你天生一对!”单耳神僧一直沈住气,到了此际,都发作了开来,“你是匪,我是官,来人啊,全拏下了,抵抗者死,不许逃掉一个!”

他第一个就冲杀了过去。

但他的目标不是霍木楞登。

而是张三爸。

他决意要给霍木楞登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不要“多管闲事”的机会。

也同时给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不在此时对付这难缠家伙的机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对夫妇是迟早都要剪除的,但并不争在今晚。

他有很多办法可以铲除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

何况,这对夫妇也着实知得太多了。

——知道得太多的人都不易长命。

他的顶头上司,跟他一样,也不希望人知道得太多:偏偏霍木楞登和白发娘子对许多事都出人意表的“了如指掌”。

这不行。

这种人留不得。

——但最好不是今晚就动手。

一个聪明人,是要懂得在同一时间内,尽量避免对付一个以上的敌人。

所以他冲向张三爸。

主敌是这人!

就在这时,霍木楞登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伸手,解开了裹额的黑布,露出一大把长过腰臀的银发。

月光如雪。

发色欺霜。

——好一大把银色的发!

***

少妇似早已知其夫君会这么做,她盈盈接下那裹发的黑布。

铁手看得呆住了。

发色皑皑,更显得霍木楞登落寞无比。

只有他在看他爱妻和儿子的时候,眼光里才又满溢着温存温柔。

铁手现在才明白,为何这少妇叫做“白发娘子”了:

原来她有一个白发三千的丈夫!

***

霍木楞登发出一声长吟。

他拔出一根白发。

银发斗直如针。

长针。

针刺单耳神僧的耳孔。

单耳神僧全身凝聚了内家罡气,但耳孔正是他的罩门!

单耳神僧此惊非同小可,他蓄势待发的一掌,已攻了过去。

霍木楞登银发飘扬,手里的一支银发发出剑锋破空嗤嗤之声,在月下,恍似银皑皑的一片雪光,包围住了单耳神僧。

他手中的发是针剑。

头上的发是千百道剑针。

但他仍冲不破。

冲不入单耳神僧的“化劲大法”。

——只要是带劲的攻势,单耳神僧就有办法将之化解,并且借劲回劲,反攻对方。

反攻已然开始。

钟碎的伤已愈可七成。

他立功心切。

他抄了两把刀,冲近张三爸。

载断也撷了一支枪,来攻爸爹。

铁手拦在两人之前。

这两人是他的手下败将。

可是还有一人不是。

那是他们两人的老大——

“闪灵”柴?!

***

柴?也不打话,立即向铁手发出了攻袭。

他的攻击十分奇诡。

他穿灿亮如银火般的衣服。

突然间,他聚集神功,自爆于一瞬,全身发出极其灿目的光亮来。

就在这人人目为之眩的一剎间,柴?便对铁手下了手。

下了杀手。

毒手。

铁手在那一瞬间无法视物,他只有闭目运气,吐气开声,击出两掌。

浪分涛裂。

灰飞烟灭。

一时间,大地又黑了下来。

铁手跌退三几步,终于一跤坐了下来,低首沈思。

柴?抚胸喘息。

他的两名师弟:钟碎和载断,也不知道在那电光石火一瞬间,两人如何交手、什么情形、怎样负伤,谁胜谁败?

载断只问:“老大,你怎么了?”

钟碎只道:“要不要我们过去杀了他?”

柴?摇首。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笑容。

似哭非笑。

但仍是笑。

他走近铁手,像久别的父亲,去俯视自己的孩子,一样慈蔼。

就在他走到七步之遥时,他的神色骤然变了。

变得极其恶毒。

铁手也在那时猝然抬头。

抬首跟柴?对了一眼。

在那一剎间,极灿目的亮光又自柴?身上炸起,像一道流星给闪电殛开千百片。

亮极了。

铁手闭目。

他又推出一掌。

这一掌也快得不可思议。

一般人见铁手出招,只觉这少年内息浑厚、力大沈猛,却从不知他出招也竟可如此之疾的!

灿光倏灭。

铁手一手支住一栋残垣,一面陷入苦思。

柴?这回是按住小腹喘息。

钟碎还要问,载断忙扯住他:“别吵着老大,他要独力对付这小子!”

忽听柴?哑声吼道:“快上啊,还等这小子再运气聚力是不是!?”

载断、钟碎闻言马上出手。

断剑每一段俱成兵器。

碎刀每一碎片都成招。

铁手仍在沈思。

深思。

他似是已陷入了苦思之中,不能自拔。

他好像对二人的凌厉攻袭,见而不睹。

不过,他却做了一件事。

他变掌往下一压。

下面是土地。

大地。

沉沉大地。

突然间,钟碎和载断的攻势,完全给大地吸收了似的,而他们的力量,也完全给大地击倒。

自地上两股大力潜至,就像大地把他们击倒——他们倒在大地上。

这是匪夷所思的功力。

就在这时,柴?发出了第三道攻袭。

最灿亮的一次。

他把一生功力、一身精力,全爆了开来,其华夺目。

就在他要光芒尽现时攻杀铁手之际,铁手闭起双目,一连攻出十八掌。

十八掌里,无一掌是攻向他的。

——如果攻向他,那还好办。

可怕的是并不是攻向他,这招式并不杀人,而是把对方一切退路、出手、攻势和下脚处全封杀了。

这个面对可怕攻势来袭的少年高手,一向只静观其变,不动如山。

静比动更可怕。

而今他动了。

一动则足以使他动弹不得。

不能攻。

不能退。

甚至连招架都不能。

他只有凝在那里。

他的杀势无法寸进。

铁手十八掌一过,已封杀了他。

冰封了他的力量。

焚毁了他的攻势。

然后铁手向天劈出了一掌。

这时,天心月色,忽然亮了一亮。

柴?大叫一声,掩面而退,一面向他的两位结拜兄弟急喊:

“退,退,速退……”

一直待他们三人退走为止,柴?始终未把以袖遮掩着的脸再露出来。

铁手向天劈出那一掌之后,彷佛也累了。

很累很累了。

所以他马上坐下来,运气调息。

——他负了伤、流了血、着了招,尚且不必稍歇,但在劈出那十九掌后(虽然无一招是正面攻取敌人的),反而攻得脸色像月边的云,忧蓝带青。

他击退柴?,虽然兵不血刃,但毕竟年少,内力仍未够浑宏,耗了不少元气,一时间不得作战。

他打坐调息,却眼看四面,目游八方:

却见霍木楞登与单耳神僧那一对已拚出了真火!

***

霍木楞登以漫天散发,支支如箭,攻袭单耳神僧。

单耳神僧以“化劲法”使得霍木楞登的银发支支如剑,回刺自身。

霍木楞登的招式突然变了。

他的神态也变了。

他出手每一招,都空门大露,有时露出胸膛,有时腋下破绽大现,有时全不顾上盘,有时下盘完全虚浮,他尽是大开阖,每一招都似在嗤笑天下高手为垃圾。

奇怪的是,一遇上这种诡招,单耳神僧的“化劲法”便全失去了效用。

单耳神僧开始乱了。

他的眼神乱了。

眼看霍木楞登就要获胜,突然之间,单耳神僧使出了他的“化力法”。

——看了他的“化力法”,能在片刻间把霍木楞登元气淋漓、锐气无匹的“不破神功”压了下去,挫了下来,更教铁手心中震怖:“四化大法”确有非凡之能,当真是超古烁今,空前绝后!

七三不神功

这时候,张三爸等人也不闲着。

“大口飞耙”梁小悲力战辛大辛。

“小解鬼手”蔡老择苦斗辛大苦。

“灯火金刚”陈笑决战武解。

“一气成河”何大愤勇斗庞捌。

连张一女也奋迎马交。

张三爸更以一人独战吴公、巴比虫及数百名官兵帮众——他虽只一个人,但他所带动的力量,使得数百敌手直如一人一般,全闯不过去,通通成了一个整体,像龙尾总是跟着龙首,蛇身总离不了蛇头一样,人再多,冲得再猛,也冲不开张三爸“反反神功”及“封神指”的一夫当关、双龙出海。

白发夫人只是在旁“掠阵”。

“掠阵”在这里的意思是:

谁遇上了危险,她就去帮谁。

她帮人的手法很简单,只四个字:

举手投足。

一出手,即是惊天动地。

但她一出手之后,便一定得手,得手之后,便悠悠然地走开,或继续哄她怀里的孩子,十分专注,脸泛红潮,好像那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一击,与她全然无关似的。

所以陈笑、蔡老择、何大愤、张一女、梁小悲都不致败。

因为有这位美丽的母亲“照着”。

他们不败,辛大辛、庞捌、马交、武解、辛大苦这些人可辛苦了。

张三爸见门徒无碍,他虽负伤在先,但在雄心奋战、早有防范之下,巴比虫那些手段还奈不了他的何。

所以他还有余裕观战:

霍木楞登与单耳神僧之一战!

事实上,他也十分关心:霍木楞登因护他而出手,要是遇险濒危,他就算舍了老命,也得要接下单耳神僧!

可是不必。

他不看还好,看了始知“四化大法”虽然可怕,但“三不神功”简直令人畏怖!

单耳神僧的“化力大法”,使霍木楞登受到了重挫。

但坏就坏在霍木楞登受到“重挫”。

重挫使霍木楞登正好施展“不死神功”。

——遇挫愈强。

霍木楞登受挫受创之时,功力更加反弹,反击更是可怕。

这时的反挫才是最厉害的。

但这反击却惹动了另一反应。

单耳神僧跌倒。

他像无法抵受反击的压力,一跤跌倒。

自此起,他一直或摔或跤,共一十六次。

但每一次跌倒,都是他一击凌厉的绝招。

——“化败大法”。

反败为胜的技法。

他以跌倒还击霍木楞登的受挫。

如果不是张三爸这样老经世故、身经百战的高手看来,只觉他们两人一频频受挫、一跌倒连连,还不知他们在闹些什么。

但在场中最惊险的搏斗,加起来恐怕都不如这两人的一招半式。

这才是动魄惊心的恶斗。

石破天惊的决战。

***

仍在母亲温柔且温暖怀抱里的婴孩,战争不曾惊扰了他,他却自甜甜又恬恬的熟睡中轻轻苏醒。

他眼中的“大战”却不是这样的。

他看见他那银发蓝袍的爹爹,忽然趺坐了下来,而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戟发伯伯,忽然之间,全身都似充满了似的,像只大蛤蟆,一步一步走向爹爹。

这时,全场的人,不知怎的,都脸露痛苦惊愕之色,双方掩住了耳朵。

母亲也用双指按住了他的耳孔,然而,而却使娘无法也用指塞住自己耳孔了。

不久,娘白晰的耳珠就沾了两行血珠。

但娘却未呈痛苦之色,只用手指抚着他的脸颊,柔声地说:“孩子,你忍一忍,你爹就要解决敌人了。”

——爹只坐在那儿,怎么解决敌人呢?

——什么是敌人?

——为什么敌人要“解决”掉呢?

他想问。

却问不出。

因为他是哑的。

他长得很小,其实,他已三岁了。

不能再战了。

自己用的是最后法宝、看家本领、独门绝招:“化气大法”。

可是,那白发的恶魔只端坐在那儿,他要攻对手一招,等于伤自己一招,这简直是跟自己作战,而失了敌手,如何能战!?到今天,至现在,他才知道什么叫“不通神功”!

——因为此路完全不通!

攻不进。

杀不入。

——难怪这白发老怪的外号叫做“铁闩门”了!

他攻到了第十一招,自己已伤了七处。

竟是为自己所伤的!

够了!

不能再战了!

单耳神僧遂大吼一声:“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一天,我定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张咀喷了一口血,并一路咯血而去,转眼即不见影踪。

***

他这一走,全都撤走了。

张三爸想向霍木愣登夫妇致谢。

霍木楞登咳嗽、咯血,只说:“我不打算救你,只是代你救了的人谢你;我本想杀了你,但有你在却可以代我杀掉更多该杀的人。”

然后,他看了铁手一眼:“年轻人,有一日,咱们一定还会再碰上的。”

铁手还未回话,霍木楞登已跟他的爱妻依偎而去,两人一面走一面逗弄孩子,这样看去,彷佛恩爱里却有点寂寞,伤感中却十分温馨。

只隐约还听他们两人的语音一沧桑一沙嗄地传来:

白发三千丈

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

何处得秋霜

铁手见“天机”诸子的危难已暂时渡过,亦要告辞,张三爸道:“铁少捕头,大恩不言谢,我这小女,如丝萝得能仗乔木之托,我就虽死无憾了。”

铁手心忖:这武林名宿怎老是忙着把女儿推给他!忙道:“我一事未成,终日奔驰,浪迹天涯,刀口舔血,怎敢有成家累人的打算?爸爹好意,在下心领,不敢承情。”

张一女在一旁顿足赧嗔地叫了一声:

“爹!”

张三爸呵呵笑道:“好好好,你是少年英发,来日方长;我是心灰意懒,来日‘长方’。不过,若我还能再振天机,重出江湖,今后‘天机’子弟,只要是你有令,无不遵奉从命,任你调度。”

铁手执意不肯。

张三爸一味坚持。

他立即教了铁手好些口诀,铁手见对方盛意拳拳、也委实盛情难却,而且有些暗语如:“力拔山兮乞丐死”、“大风起兮炊肥羊”等,也确十分有趣,使铁手动了少年人的好玩好奇之心,顺便记下了,也把“天机”小组内的手势暗号及辨别法默背下了一些。

张三爸正色道:“但愿日后你有用得上我们的一天。”

铁手笑道:“我也愿你能早日可再持杀人刀,展啐啄机,成活人剑。”

然后他向梁小悲、张一女、陈笑、蔡老择、何大愤等一一拱手告辞。

“但愿能再见你。”

他们都殷殷祝福,依依不舍。

“但愿能见天机复出。”铁手说。

“但愿能早日澄清天下,尽扫奸邪。”

“但愿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但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但愿……”

“但愿——”

他们在但愿声中互道珍重。

他们在风中分手。

分道扬镳。

——但仍各做各人心头“但愿”的事;但都不会忘了彼此的期许和厚望,以及月下冲杀的义气与交情。

***

这便是铁手在少年时和“天机”张三爸的交情。

稿于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底至十二月中

迭遇惊险期间/母病重/安定成危/情怀惨淡

校于一九九一年一月廿八日

温、旦、叶、歌、东松湖欢聚

请续看《少年铁手》第二册

一瞧不起

泪眼山上。

乌云四合,天色渐黯。

水气愈来愈重。

雾气愈来愈浓。

山那头一定在下着雨吧,所以“不动瀑”水声哗然,份外分明。

七分半楼依然倾斜,在风云变色中,犹如苍穹下一叶风雨危舟。

日影翻在阴霾背后,常隐偶现,阳光每一度绽照下来,都有一种突破万难、久违了的感觉。

唐仇也斜斜地负手睨着方方正正的铁手。

她的笑意也似微微倾斜。

她跳着脚笑着说:

“铁捕头,你好。”

铁手道:“唐姑娘,妳好。”

他们两人已斗了几句咀,但唐仇却忽然转了个态度,似是才照面般地招呼铁手,笑容清丽,语态可人。

“我喜欢玉树临风的男子。你就是。”

唐仇挑起了一只秀眉,说话的神情很逗。

“我也喜欢美丽好看的女子。”铁手道,“妳还很聪明。”

唐仇逗着笑道:“你心里要说的恐怕是:这女子还很阴毒吧?”

铁手摇首道:“我是办案的人,而且办的都是大案,心狠手辣的人,我见多了,只不过,像妳这么美而又那么毒的女子,倒是不多,所以愈发觉得可惜。”

唐仇自然听出铁手是故意讽嘲她,但她仍神色自若,笑出了阴云中的一片诡丽来佻达地道:“其实我岂止于毒,不止是美,我还很聪明,很诱惑,很有个性,很傲,是不?”

铁手诚挚地道:“每个傲慢自恃的人,都以为自己很有个性,都以为自己这几下造作弄态很出色,其实,人人不外如是而已。争炫斗奇,好胜逞强,反见低弱。这种人我见多了,这种事我也见多了,姑娘手段很辣,以此自恃,犹如家犬相斗竞龇露齿,又像在大人面前小孩争宠,说到头来,姑娘以柳絮之轻,而窥盘石之基。”

唐仇这下剎地变了脸色,叱道:“你这算啥!狗腿子,只会靠朝廷官家撑腰,在江湖上横行无忌,在民间作威作福!”

铁手一点也不动气:“骂得好!当朝廷应声虫、当官宦狗腿子、当土豪劣绅鹰爪子的,大有人在,妳骂的是他们!我们师兄弟,从不做这样子的事。我们跟掌权的得势的呼风唤雨的苦斗远比追捕风里雨里亡命的热血汉子多!妳一定很少听闻咱们几个当差的故事了,我不怪妳!成仁取义,立功立德,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们不敢有负此志,所以不怕妳骂,问心无愧,便也抓得起妳。”

唐仇粉脸青寒:“少在我面前搬出什么孔孟圣人的虚伪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们的子弟只会替皇帝涂脂抹粉撑门面,一味讲究家世出身,排斥异己,私结朋党,终生缠绕在繁文褥节上,历史上有的是儒生杀人,远比武人狠毒,而且赶尽杀绝,鬼主意一大堆,把好皇帝教成坏暴君,把昏君教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都是你们这干披着儒巾儒服的人干的好事!我瞧不起!”

铁手长叹道:“姑娘妳这未免是一偏之见、以偏概全了。历来,儒士都是给误解至多的族类,这才见出儒者精神的可珍可贵处。真正洒热血、抛头颅、持正求道之士,在所多有,但也有不少打着儒家的旗帜,鱼目混珠,招摇撞骗的人,终于掌得大权,无法无天。正如武林中也有不少人,以正义为名,以王师为号,所作所为,都是些盗寇不如的事,妳看当今武林多少盗寇,却不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士?他们却是盗匪。现今尽奉圣旨往大江南北采办花石的官员,个个都如狼似虎,极尽搜刮之能事,他们才是盗匪。从古迄今,聪明的恶人都善以用各种掩饰行恶事,我们辨别他们,不是听他们说什么,管他们的背景是什么,而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其实是什么。”

唐仇撇咀道:“你既然那么有理想,还不去对付他们,却来管我的事!”

铁手道:“妳给他们利用了,我先得对付妳,有一日也会逐一收拾他们。”

唐仇蔑然道:“你有这个本领?”

“我没有。”铁手坦然道,“但我们大家合起来,却一定有。”

唐仇眼里绽出逼人的英气:“你是一定要插手这里的事了!?”

铁手道:“这本是我们的职责。”

燕赵忽道:“要是我们立刻离去呢?”

这句话使在场人人都有些意外。

“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可喜可贺。”铁手略作沈吟即道,“可是唐姑娘已杀了人:杜夫人养养、‘天机’的李大七,都不能白死。”

“怕他什么!”唐仇换上了一副绝美的狠样儿,“你不走,我就连你一并杀了。”

铁手笑了。

“我每次要抓凶徒时,对方都会那么说。”

唐仇居然也笑了,指了指天:“你看,天色不大好,你得罪了我,连天都不帮你了。我一向是个幸运的女子,上天赐给我美丽、聪明,还常常成功,胜利。”

铁手道:“可惜妳辜负了上天对妳的眷顾。”

唐仇嫣然笑了:“你真固执,我喜欢固执的男人。但你是怕我,你怕我这般美,不敢接近我,怕我吃了你,怕你有了我便没有了你自己。”

铁手沈住了气,没说什么。

唐仇笑得粲然,语音如诗似梦:“你不敢面对我,其实是暗地里喜欢我,你怕什么呢?你站过来我这一边,不就得了,你只要帮着我,我心里是知道的,有我喜欢你,你还怕什么?”

她这样说着时,她的目光、风姿、语音,都形成了一种极其流丽的气质,这时候,那三十一名歌舞女子,也轻轻哼起歌来,伴着琴声弦意,莺声燕语,悠悠荡荡,感人心魄。

一时间,张寞寂、李凉苍、王烈壮、孙照映、公孙照、仲孙映等都向唐仇那儿站了过去了。

然而唐仇还不是向着他们说话:

她的话和她的心志,完全是对着铁手。

铁手却巍然不动。

他的双拳紧握。

这时,连年高德劭的杜怒福、气定神闲的长孙光明、密法高手蔡狂、藏法高人梁癫都难免有点心旌摇荡,就是身为女儿身的凤姑,竟也为这柔音软语所牵动,铁手却一字、一句、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朗声喝道:

“唐仇,没有用的。妳已施‘声毒大法’中的‘迷神引’,虽然厉害,但对我是不管用的。‘声毒’是众毒之首,犹如‘声相’是众相法中至难之术,但妳只要听若无听、以金刚定摒除妄念,脱自己脚底之鞋,痛掴心头歧芜之念,如自一个盹中惊悟,才能身心脱落,洗涤一切尘劳妄念,以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唐仇,妳这点伎俩,收了吧!”

他这样一喝,凤姑、蔡狂、梁癫、杜怒福等人本来就道行高深,立即醒了。

二看不上

省了。

众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

“唐仇,妳再要是施术,莫怪我要看不上妳。”其实,当唐仇施术时,铁手到后来也有点柳绿花红难自抑起来,所以他必须以声破声,以相灭相,把话说下去,而且说定了,说绝了。“妳虽然美,可是没有真正的爱,所以凤姑就比妳亮丽多了。妳虽然艳,但缺少真正的情,因而镜花也比妳动人多了。妳且自怜自赏吧,这么年轻的女子却没有情和爱,孤芳自赏,真正可怜!”

唐仇这回恚怒了。

“你!”唐仇咬牙道,“你这自大的鹰犬,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是真的怜香惜玉,却不去自古人生谁无死棺材店救那中了我毒的李镜花,而来这儿送死!”

铁手淡淡地道:“小相公自有‘九九修罗斧神君’哈佛营救。”

唐仇恨恨地说:“凭什么他要替你救人!?”

燕赵在一旁忽道:“哈佛是‘天机’分组的组长。”

唐仇咬着牙道:“‘天机’的人又怎样?大捕头跟这些杀手组织有勾结不成?”

燕赵只沈声道:“‘天机’的龙头张三爸,曾深受这铁捕头的相救恩情。”

唐仇冷笑道:“我派去的钟森明和麦丹拿又岂是易惹之辈,何况,大小相公都先着了我的道儿。”

燕赵沈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也是哈佛开的,他的结义兄弟‘补白大王’袁祖贤,还有‘天机’副龙头艳芳大师,全在那儿坐阵,妳选错了战场!”

铁手道:“我拿下妳,他们便不愁没有解药了。”

唐仇忽又满脸堆欢起来,轻笑道:“你可拿得下我?”

铁手只沈稳地道:“妳很好玩?”

唐仇清艳地笑道:“因为我很好玩。我是个好玩的女子。”

铁手道:“妳玩的是别人的命,小心也玩掉了自己的命。”

唐仇?声道:“来吧,来玩我吧,我是个常玩的女人,需要一个玩得起的男人,看来,你就是吧?嗯?”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自有一番迷人的意趣,初听不觉,但省觉时意韵已攒入肺腑,且对眼前这叫唐仇的女子生起了一种茫然的情意。这也不能算是一种淫意,因为其间疼惜仍多于肉欲,怜爱仍大于轻淫。

在场中,定力较差的或内力受制的,难免都为这柔声曼语引动了一阵遐思,心旌摆荡不已。

直至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自地面传来,直荡入人心深处。

那是铁手蹲踞下来,以手拍土地,就像一个慈善的主子在抚摸他的爱畜。

他的手拍击在地上,发出轻柔、沉重、稳实的声音。

那是大地的声音。

大地之声。

*

*

*

唐仇那好听的声音猝然嘶哑了。

她带着惊惧望向铁手。

“你……破我的声音……”

铁手徐徐立起,遗憾地道:“没办法,不这样,妳的‘迷神引’委实使人失神伤心,我再不藉大地之声,恐亦难以自抑。我这是不得不尔。”

唐仇忽然颤抖了起来。

她不是怕。

她是气。

她气的时候,由于单薄的身子有点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怒愤,所以便抖了起来。

这是一种美丽的抖动。

尽管她是那么生气,可是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铁手看过许多女人。

他喜欢看女人。

——女人好看的时候,实在比花娇、比月皎、比什么都好。

他很少惹女人生气。

——因为女子生气的时候,就算本来很美丽,也会不好看起来。

有的女人生气起来的时候像一口布袋,有的像酒壶,有的则像一块晒干的柿饼,或像一堆冷冻了的蜡。

但唐仇不是。

她生气起来的时候更美。

她的憎本就是一种美。

——当一个女子连恚怒都美的时候,她才是一个真正的绝色。

然而唐仇却不知道站在那儿云停渊峙似的铁手心中所思。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江湖上,以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风姿跟每一个人结怨成仇,仍然风华她的绝代,倾国她的倾城。

可是,今儿,她只知道全场都在注视她,唯独他不是。

——他就是铁手。

光是为了这点,她决定这次不止要玩出火,还要玩出电来。

看到唐仇的眼神,燕赵便知道唐仇要做的是什么。

——一个人的心术,总会在眸子里流露出来。

他与人交手前,喜欢先看对手的眼神。

——如果对方不敢正视他,他单凭气势便可以吞噬了对手。

——如果对手与他眼神相对,终会让他的眼神逼住,如此未出手便已掌胜算。

他看铁手的眼神。

这眼神也并没有特别过人的锐利。

就像大地。

像山。

——大地和山,看似不动,宛似啥也没有,但蕴藏了万物,万物都可自其中开花结果、繁殖生根。

他看不透他。

所以他转而看唐仇。

有时候,他颇能捕捉唐仇眼里的话,但有时候,那又成为一种迷宫,误导了他的推测。他觉得这小师妹的双眼有“毒”,至少,也能放“毒”。

可是这时候,可能因唐仇太过专注于敌人铁手之故,燕赵颇能自唐仇眼里读出她心里所想的事情。

这很重要。

——你要是能明白人想什么,就能料敌机先。

真正高手,出手制敌,早在动手之前。

三对不起

燕赵上前一步。

他长得十分高大。

简直巍峨。

他一长身,已把唐仇拦在身后。

由于他太过魁梧,以致简直像是一卷袖便把唐仇“藏”了起来似的。

他跟铁手面对面。

他第一句话便说。

“对不起。”

***

铁手马上肃然起敬。

他也知道自己遇上平生头号劲敌了。

——一个绝对有把握打杀敌手的人,居然仍保持平和心胸,肯低声而不下气,跟敌手致歉,这人本身必定就是个极有信心、甚为强大的人。

只有失去信心的人才会傲慢。

只有极自信的人才会极谦逊。

所以铁手马上拱手:

“谢谢你。”

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神色十分虔诚。

燕赵听了之后,也一脸敬意。

对不起。

谢谢你。

——说“对不起”的人,其实,并没有“对不起”对方。敌手相交,自然是要施辣手下毒手,也没什么算是“对不起”的。

这“对不起”是一种示敬。

一种礼让。

——说“谢谢你”的人,也并没有什么可“谢”对方的。两兵相接,高手对敌,在动手之前,对方先敬你一尺,你承了这个情,便回敬对方一丈。

这“谢谢你”是一种心领。

一种回报。

所以燕赵说了“对不起”,铁手便说“谢谢你”,两人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两者都惺惺相惜,英雄互重,谁也没有在礼数上亏了对方。

***

燕赵再进一步,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来之前,我们也不知道你们已插手这些事了。”

他在说明他的立场:

他不是有意与铁手为敌。

——燕赵、唐仇、赵好、屠晚也不是有意要对付“四大名捕”。

所以他们也无亏于江湖礼数。

铁手道:“青花会是个治贫医病的帮派,燕、鹤二盟也一向行侠仗义,替地方主持公道,如果有人要伤害他们,不管我们是不是先来,但都一定会赶到。”

燕赵说:“你常说公道,可知道世间并没有公道?”

铁手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燕赵道:“什么是公道?要是以公道求诸于天下,那天下根本就无公道可言,黄莺吃虫子,对虫子可公道?蜘蛛吃蚊子,对蚊子而言,又岂有公道?老虎吃狼,狼吃狐狸,狐狸捕食田鼠,鼠吃蟑螂,哪样是公正、公道的?你看人吧,他们杀一切动物植物,只为自己果腹、作乐,他们还杀人哩!可是,要他们不杀,他们自己就得给人杀了。你看天灾、飓风、水患、火害,那一样是择人选地看道德教化而至的?这世间岂有公平的事!有的人善心而不能善终,有的人行尽恶事而福寿全终。就看‘青花会’、‘大联盟’吧,同样是人,人人都自爱自恃,要立一番功业,但只有几个人可以身居高位,咤叱风云的,仍是那么几个,他们下令,人人得为他们效命,而大多数的人,只是为人效命而已。这岂有公平的事!?你在这不平的世间去逐求公平,一如以有涯逐无涯,殆矣!”

铁手默然。

燕赵笑了:“既然这世间本就尽有不平事,你又何必事事都管呢。你管也管不了那么多,不如就放手吧。至少,就少管今天这一桩事儿吧!”

铁手微笑道:“你说的,是真话,可是,就是因为这世间充满了如许不平事,我们就得出来,为不平争公平。这样做,也许并没有好的结果,但不这样做,就连过程也没意思了!”

铁手旋又叹道:“宇宙这么大,历史长河渺渺,也许它只说了一个道理:谁都不是赢家,我们活着,只是追求更大的公平,对抗无理的迫害;以更大的谦卑,来化解无情的专断。”

燕赵叹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劝不了的人。”

铁手道:“不是我不听劝,而是你的道理劝不了我。”

燕赵道:“你真的要管这儿的事?”

铁手道:“你不像唐仇,她杀了人,你还可以及时收手,惊怖大将军这种人,是不值得为他卖命的,你没忘了曾谁雄、沙小田、大笑姑婆的下场吗!”

燕赵道:“你反而劝起我来?其实我来这儿,别有用意,我是志在‘大快人蔘’。”

杜怒福忽道:“你要‘大快人蔘’作什么?”

燕赵道:“医人。你的药不是用作救人治病的吗?”

杜怒福道:“但这种千年难逢的药材也决不能落入歹人之手。我觉得你不单别有用心,而且也别有用途。”

燕赵道:“你们不是要对付大将军的吗?……我总觉得这‘大快人蔘’跟他那些会走的井有点关系。”

杜怒福奇道:“会走的井?”

燕赵一笑:“杜会主果真是与世无争久矣。”

凤姑接道:“听说凌落石无论去到哪里留宿,总要先探询那儿有没有井,如有,他便中夜俯井沈思,没有人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

杜怒福瞠目道:“那跟我的‘大快人蔘’有什么关系?我的人蔘是要来救人性命的,纵能杀了他我也不给!”

燕赵浓眉一剔:“可是杀了凌惊怖,就等于救回不少人命了。”

凤姑冷然反问:“你要杀凌落石!?”

燕赵哈哈一笑:“我岂会在这么多未死的人面前回妳这句话!”

杜怒福则咕哝道:“不给,就算给,也不给你们这种人,我信不过你。”

燕赵微喟,转望铁手:“看来,这一场是无法化解的了。”

铁手诚恳地道:“燕兄,只要你和你那三十一名女弟子不动手,这件事还是与你无关的。”

燕赵笑道:“怎么?行侠仗义的名捕,正人君子的铁二捕爷,居然要离间我和唐师妹了!”

铁手脸上一红,赧然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请原谅。”

他这样一说,燕赵亦为之肃然。

他肃然是因为铁手一点也没有自以为是。

铁手并不以自己是侠道中人而自恃。

他尊重对手,他更敬重敌人之间的义气。

所以他坦然认错、致歉。

——这要非常人的胸襟、非寻常人的心态才能做到。

所以燕赵肃然起敬。

因为他知道遇上了敌手。

大敌。

四我对不住妳

这时,忽听蔡狂道:“我上。”

梁癫则道:“我先上。”

蔡狂道:“她是女的,我们不可以两人都上。”

梁癫道:“所以你候着,或者,你去对付燕赵,这女的我来收拾。”

蔡狂怒道:“她杀了养养,养养的仇该由我来报!”

梁癫也叱道:“养养是我的女儿,她的仇不由我来报,难道由你!你伤得重,不是她对手,这一仗由我来打。”

蔡狂偏是不肯:“你年纪大了,这仗我打,你嘛,就对付燕赵那些女弟子好了。”

梁癫当然不肯。

他可迁怒到燕赵那儿去了:

“姓燕的,听说你有卅一死士,怎么都是些女娃儿!”

梁癫和蔡狂刚才一直没有说话,是在默运玄功,恢复元气。

两人一天里打了数次大架,尤其蔡狂,受伤奇重,必须要调息复原。至于梁癫,也因曾触及爱女尸身,着了微毒,正暗里运功驱除。

所负的伤,当然不可能立即便愈,但他们强把伤势压制,同时,暗里各以藏门、密宗心法,助杜怒福与凤姑驱祛所侵入体内的毒力。

由于唐仇在梁养养尸身上下了“失觉”之毒,这种毒可使一流高手莫之能辨,因而也毒性不烈,杜怒福“自妻妻人”神功本强,凤姑的“凤凰三点头”也非同小可,渐已将毒力逼出大半。

他们两人,本来从不屑与女人动手,但这次却是例外。

——因为这女子是唐仇。

——武林“四大凶徒”中的唐仇。

——杀了养养的唐仇!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仍是不愿“以多胜少”。

何况对方“只是个”女子。

——就算是“以毒称着”的唐仇!

***

燕赵的回答是:“不错,我有三十一个女死士,也有卅一名男死士,我从不让他们混在一起,你们一定知道原因。”

——男的和女的混在一起,很快便会合一,合一之后便有了第三人,如此便男的女的都不成其为“死土”了。

有了家庭子女,有了亲情爱情,如何当人死士?

燕赵笑笑又道,“不过,我这三十一位女弟子,就够你们瞧的了。”

凤姑忽道:“女人由我来应付。”

众人一听,皆舒了一口气。

——世上最能对付女人的,只有女人。

——厉害的女人由更厉害的女人来应付。

唐仇却道:“妳应付得了三十一女死士,还应付得了我?”

蔡狂即道:“你是我的。”

梁癫吼道:“不,她是我的!”

唐仇清亮地笑了起来,她的笑清丽得彷佛带着透明,同时也带着冰刺般的锐利:“什么你的他的,我是我自己的!”

然后他昵眄向长孙光明。

她用纤秀的指头指了一指他:“你。”彷佛她的指尖比她更记得他:

“你是我的。你一定得帮我哦。”

她好像是对小孩子在说话。

但一个美丽女子这样对爱慕她的男子说话时,那魅力就像水里泡沫往上升、风里的花落往下降一般不可变易。

长孙光明苦笑。

凤姑说话了。

她说话的神情很端庄。

很文雅。

可是她的声音是微微震颤的。

一如风中枝头不肯落去的花。

一如水边的叶尖。

——使人想起刚才恚怒的唐仇微颤的身躯。

这是两个漂亮的女子,但她们的漂亮是没有什么是相同的。

除了这轻微的、但深心的震颤。

“光明哥,你可以帮她,我不怨你,可以助我,我不谢你,但你不必勉强站在我这边,无论你站在哪一方面,我都不愿见到你再次背友。我说的是真的。”

她说话的时候,竟是侧过了脸,不望长孙光明。

自从长孙光明再出现后,她一直没有正式地望他一眼。

这一点,就算别人感觉不到,长孙光明却一定感觉得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道:“凤姑,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他问的是凤姑。

回答的是唐仇。

一向好玩的唐仇。

——对唐仇而言,世上最好玩的,除了势力之外,莫过于感情了。

而最“好玩”的感情便是“爱情”。

“你说吧,无论你说什么,你都要帮我。现在,我只有靠你了。”

这几句话,说得落花无凭无寄,但却是男子汉大丈夫最易热血沸腾的话。

——一个女子,就把她一切交给你了。

——如果你是可托终身之人的话!

当然,也如果你相信她的话的话。

***

长孙光明吸了一口气。

他要敛定心神。

敛定心神对凤姑说话。

——不管怎样,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人生的风雨长途里,就得要遇过多少艰辛考验、多少诱惑危难。

而且都得一一渡过。

无人相伴。

——真正的决战都得要自己咬牙挺胸渡过,迎面而来且不管是刚可断躯、还是柔可丧志,这些仗得要自己去摆平。

有时候,真正的好汉不怕挫折、打击、翻天覆地的危机。

他怕的是最会磨损掉志气的烦缠、困扰、事与愿违的失意。

好男儿不怕决战。

战死沙场也是一种痛快。

好汉无惧风雨。

迎向风雨绝对是一种过瘾。

但有种的男子也必怕暗算、蹉跎、还有斩不断的情。

所以他第一句就向凤姑说:

“我对不住妳。”

凤姑听得心里一沈。

——通常,一个男人对女子这样说,纵或他是真有欠疚,但他也是准备继续欠负下去的了。

正如自己的孩子大了,留待回到家里才抚慰一般,人们都习惯先行安顿那个哭着的邻家孩子一样。

凤姑只好道:“感情的事,没什么是谁对不起谁的。”

长孙光明突然说:“可是,这情感却是妳先对我不起,我才对不起妳的。”

五我看不起你

凤姑一怔,一股无由的怒火和惨苦,随着疑惑感升了上来。

“我怎么对不起你,你倒说说看。”

长孙光明道:“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凤姑即截道:“不,你还不到四十,对男人而言,这还是大好年龄。你不是我,女人,才是不经老的。”

长孙光明苦笑道:“妳看,妳太了解我了,我说什么话,话未说完,就给妳截过去了。妳都未曾听完我要说的是什么。”

凤姑也笑了一笑,笑容奇涩:“所以,你便觉得没新鲜感了,宁可去找别的女子了,是不是?”

长孙光明是急得搔首挠腮,不知怎么回答是好——凤姑确是太了解他了,以致长孙光明连否认都说不出口来。

“好,”凤姑说,“我不抢你的话。你说说看,我是怎对不起你在先的。”

长孙光明像遇溺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块浮木,嗫嚅道:“其实也不是妳对我不起,而是……”

凤姑忽然懊恼了起来,她的语音带了点恨意:“光明,你最好把话说明白,不要又金又铁、又石又玉的,连我也听不懂你的话,只教人家笑话。”

长孙光明给这几句又抢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然而旁人却看出了问题纠结点:

凤姑对长孙光明的确是太了然了。

这就是问题。

——一个有英雄感的男人,希望女人爱慕他、敬慕他、仰慕他而不是把他的七情六欲都了如指掌。

唐仇看了——她彷佛很看不过眼,也彷佛忘了这冲突原先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更彷佛只是一个打抱不平的旁观者——便为长孙光明不忿气地道:

“这种不讲理的婆娘,没把你瞧在眼里,你跟她说什么理去!一刀杀了算了!”

意外的是,更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长孙光明居然在这两面受窘的情形下大喝了一声:

“住口!”

这一声,是针对唐仇叱喝的。

唐仇登时白了脸。

她眼尾如刀。

唇角也如刀。

她的尾指掌沿也如刀。

——出了鞘的刀。

只不过刀虽在手,但仍未动手。

长孙光明已经说话了。

他一说话,即表明了立场。

他毕竟是“鹤盟”的盟主。

他在江湖上的确是从底层赤手空拳打上来了,什么阵仗没见过?虽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事到临头,他还是逼出了豪气逼走了窝囊气。

“我告诉妳,在感情上,我是背弃了凤姑,但我是决不会与凤姑为敌的。”

他坚决而痛心地说:“我是不会害她的,我也不容任何人加一指于她身上——她是我联袂十八年闯风雨闯江湖的红粉知音,我就算对不起她的情,也不能对不住她的义!”

然后他对凤姑说:“妳太强了,我办‘鹤盟’,妳也搞‘燕盟’,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妳,妳也太了解我了,长久相处下来,就发现一言一行都给妳瞧破,只有妳的我没有我的妳。我不喜欢这样子,我是条汉子,我需要依附我的、爱慕我的、俯从我的女子。我快四十了,还没有孩子,但妳热衷江湖事,不为我生孩子。我也是人来的,我也孤独、也寂寞、也自私,我一样会生厌倦的感觉。妳手上有的是男将,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都受妳重用,但因为要讨好妳,我手下可有女将?若有,妳可容得下?那次,妳要重用‘斩妖廿八’梁取我,但他还是悄然溜了,妳叫大相公跟踪他,结果,使李国花的情人李镜花生妒,她以为他是慕恋梁取我的发妻阿里妈妈,要藉跟踪梁取我接近这何家女子,所以便暗里追踪李国花,以致鹰盟、燕盟,都先后触怒了大连盟!小相公会妒嫉,我不会吗?我只有睁眼睛吃醋的份儿,就不能做些让妳也嫉妒生醋的事儿,我还是男人来的吗!”

凤姑听着十分震讶,只哼声道:“你……好一个男子汉!我只是要用梁取我,可没半些私情!我待国旗、国情、国花如同弟兄,半点暧昧也无!”

“我知道!”长孙光明怒笑起来,“妳没有,我却有!我喜欢年轻、漂亮、听我话的女子——”

凤姑嘿笑起来,用眼角一瞄唐仇:“她?她确是年轻、漂亮,还很风情哪!但她会听你的话吗?还是你听她的话?”

长孙光明跺脚道:“我没帮她来杀你,便是不听她的话!”

凤姑双颊剎间彤红了一片:“那可真承情了,我感恩不尽哩!你现在大可后悔,听她的话来杀我,还来得及!杀了我之后就大可双宿双栖、无愁无虑去了。”

长孙光明几乎没气得跳了起来:“我真要做,也用不着杀妳,让妳活着生气,岂不更好!?”

凤姑气得用鼻子说话,但神态艳雅如常,只是脸色森寒,像在她心里正下着一场大雪:“好,好,你俩真是郎才女貌,珠联壁合,还一个样儿的毒!”

这时,水雾四合,阳光消隐,云雾已聚在众人头上半尺之遥冲杀拢敛不已。

长孙光明气得耳朵都歪了,“我毒?我只光说!我有这么做吗?我刚刚才对大伙儿说明支持妳呢!妳却——”

“你真伟大,”凤姑嗤笑道,“对大家摆明了你的伟大,原宥了我这个无知而善妒的小妇人……”

这时,唐仇忽道:“长孙,你让她作啥?她可不领你的情。你要是再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可太令我失望了。我以为你是个大丈夫,要是不敢,我……看不起你。”

长孙光明怒道:“住咀!”

唐仇小咀一撇:“你只敢对我喊住口。”

凤姑冷笑道:“因为妳自己找贱,妳既是他的新欢,就得要婉转欢承他的男子气概。”

长孙光明忍无可忍,也向凤姑大喝了一声:“住口!”

***

这下,他可是两个女子都喊了住口了。

六一对一

唐仇笑了。

在雾气中她的笑靥锐丽依然。

“妳也没例外。”

她幸灾乐祸、理气直壮地说。

杜怒福这时说话了。

他必须说话。

因为他不忍见他一直认为的一对壁人:长孙光明和凤姑,因为一个居心叵测的第三者,而闹得镜破难圆。

“唐仇,妳真是毒,”他说,“妳害死了我的养养,让我伤透了心。妳致使疯圣狂僧误会,几乎斗死。妳现在还来破坏光明和凤姑的情义——事情都由妳而起的,大家不要中了她的计:她这个爱玩的女人,以大家伤心伤情为乐。”

凤姑低声说了一句:“那也要乐于给她玩弄的男人才玩得成。”

长孙光明垂下了头,然后突然抬头。

他抬头的时候很用力。

也很有力。

他用极为有力的声音道:“凤姑,妳不用激我,无论如何,我只是负妳的情,决不背妳的义。”

凤姑目光湿润,这次也无限凄酸地道:“你的好意我知道,坦白说,我真的太了解你了,你的话我是相信的。可是,我是女人,我再强,也只是个女人,女人是注重感情的,你却跟我讲义气做什么?你负了我的情,岂能还了义便算没事了!其实,我也明白,你不只是光为这小妞,主要是你不欲与大将军为敌,可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一点,我明知道你不愿听我话,但光明哥,我还是得劝你,逃避的结果只有不敢面对自己。错,不要紧,更重要的是要有面对错误的勇气。”

长孙光明听她的柔声软语,想起十八年来厮磨并肩、抵死缠绵的恩情,心都酸了,颤声问:“我……我错了吗?不去招惹凌大将军,是存活之道啊。”

铁手这次说话了:

“避,是避不了的。你看,大将军要是有诚意,就不会派唐仇来一上手就杀了养养。如果你现在不再回来这里、挺身而出,大家能不误解是你有份干的吗?大连盟的人并没有诚意,由此可见,他们绝你的后路,只是为了要利用你。鸽盟、生癣帮、龙虎会都想投靠大连盟,哪个有好下场?你是犯了错误,但并不是不能回头的。从来没有犯过错误的人,才是最失败。一个人没有失败过,就是未曾成功过。文明从错误开始,人也由小的时候一直做错事,成功也一样。知错能改,比不犯错来得更有勇色豪情。”

他过去握住长孙光明的手,热烈地道:“来……让我们并肩打击这干——”

蓦地脸色一沈,疾道:“快,快,运气护住心脉,你中了毒——!”

长孙光明吃了一惊,运气护住各路要害,脸色惨变,刺毒攻心,才知自己真的中了剧毒,当下惨然戟指唐仇怒道:“妳……妳……妳对我下毒!?”

唐仇嫣然一笑道:“废话,我怎可不防你!你看,是你背叛我在先,好在我早已在你身上‘留’了‘白’,只要我心意催动,你就给我毒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你下毒,向来机会多着呢,谁教你敢叛我,当真不识好歹、应有此报。”她的话说到一半,声音渐嘶,这才省觉适才铁手破了她的“声毒”,迄今嗓音未复。

只见长孙光明右耳耳垂白了一片,未久,迅速蔓延至右颊,白点变成白斑,白斑转为白块,白块愈来愈显、愈来愈大、愈来愈发寒,而且还长出惨绿色的毛茸。

——一听是“留白”之毒,连铁手也皱起了眉头。

一见长孙光明中了毒,凤姑全变了个样儿。

妒意,没有了。

对长孙光明的恨意,一扫而空。

只剩下对长孙光明的关心,还有对唐仇的敌意。

敌意转成了恨。

她伸手恨声叱道:“解药拏来,否则,我立即杀妳!”

唐仇反应忒也快捷,揣手入怀,招手一扬,扔出一口小瓶,向凤姑道:“妳急什么急!他又不是我丈夫,解药给妳就给妳,有啥大不了的!”

凤姑情急之下,不禁大喜,纤纤五指一拢,就要接住。

倏地,一只大手,遽伸过来,抓住了瓶子。

然后那只手立即绿了一绿。

那当然是铁手的手。

而现在谁也都看得出来:

这是口有毒的瓶子。

铁手一扬手,把瓶子扔了出去。

凭他的力道,足以把它扔到不知天涯海角的地方去。

——水雾那么浓烈,谁也看不清半丈外的事物。

没有他,凤姑又得着了道儿。

中了毒。

铁手扔去了瓶子,沈声叱道:“大家小心,不要妄动,这女子诡计多端!”他一早发现长孙光明脸色不大对劲,所以藉意去触长孙之手,果然发现中毒,但唐仇已提早发动了毒力。

唐仇美目瞪了他一眼,并带点惋惜,笑着啐道:“你忒也多事,毁了我的‘破伤风’可惜可惜,我要你赔!”

说罢她就动了手。

不,动脚。

******

唐仇给铁手的感觉是:

美极了。

毒极了。

且倏忽莫测极了。

——她可以在上一刻对你言笑晏晏,让你色授魂销,下一刻即施展毒手,笑里藏刀。她让人神往,使人迷惑,令人恐惧,逼人畏怖,甚至指东打西,攻魏救赵,说凤阳唱当阳,整人害人杀人只不过在她笑语一念间!

——如果自己的一双手不是千刃不入、万毒不侵,刚才早就给她的“破伤风”毁了!

这女子忒也狠毒!

留不得!

铁手生性平和,绝少对人不留余地、不讲情面,而今却忍不住动了杀机!

——对一个美丽可人的女子动了杀机!

唐仇一动脚,不知怎的,长孙光明就像遭人剜心剖肺,惨嚎了一声。

再看他时,他的左颊也白了一大片,还长了毛毛。

——不知这是什么可怕的毒力,竟会传染、生长、蔓延得那么迅疾,而且还传布纵控在施毒者举手投足间!

凤姑看见长孙光明受这般苦楚,心都疼了,什么怨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急。

但不乱。

她气。

却仍不慌。

她向梁癫、蔡狂疾道:“两位,不要再顾碍什么男女分际了,养养死在她的毒手下,而今大相公、小相公全着了她的毒,光明哥也身受其害,烈壮、凉苍、寞寂全遭她离间,咱们得要立把她擒下,才可以为死者报仇、为生者救命!”

梁癫也大表同意:“好,我出手对付她:一对一。”

蔡狂马上反对:“一对一,但是由我来应付她。”

梁癫恚然斥道:“你已经死了一大半,凭什么制她?还是别逞强,让我来吧。”

蔡狂摇头不迭:“我的伤就是她害的,我不出手,待你收拾得了她,养养尸骨早寒喽!”

凤姑跺足道:“到这时候,你们还争持这个……”

她心中恨这两人一癫一狂,在这节骨眼上仍争论不休。按照战局,自是以内力沈厚、处事稳重的铁手缠斗高深莫测、战力雄厚的燕赵为最佳人选,而梁癫、蔡狂合二人之力,对付唐仇,加上自己和杜会主掠阵,可操胜券,但这二人却还是不争气,为了个什么一对一夹缠个不休!

这当口儿,长孙光明已然毒发,剧毒攻心,凤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她决意出手。

就在这时,她听到三句短促而奇怪的话:

“来了。”

这是蔡狂说的。

“到了。”

这却是梁癫说的。

“出来吧!”

这回轮到燕赵的声音。

他不说。

而是喝。

大喝。

他一喝,人全都冒现了。

卅一名白衣如霜的汉子。

骠悍、迅捷、劲。

他们全抢攻向“七分半楼”。

——显然,燕赵仍然志在楼上。

——楼上有株“大快人蔘!”

这是燕赵的卅一死士。

——男死士。

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促膝对话,原来是在等他的子弟齐集!

然而蔡狂梁癫又在等什么呢?

七一楼一牛

在燕赵三十一名男子死士出现之际,“五泽盟”、“南大门”、“锦衣帮”、“污衣帮”的实力亦已同时到达。

这四路人马,便与燕赵麾下的男女共六十二名“死士”战在一起、斗作一团。

同一时间,梁癫、蔡狂一齐做了一件事。

一起攻向唐仇!

这一下,连唐仇也意料不及。

凤姑和杜怒福更大出意外。

蔡狂脸是蓝的,狂发如戟,梁癫目色赤红,双手淡金,向唐仇发动了猛烈狂暴仇深似海的攻袭。

唐仇一时猝不及防,竟落尽下风。

她一面竭力应付,一面怒骂:“这算什么侠道!?这是哪门子的一对一!?”

蔡狂咆哮道:“我们不在侠道,而在佛门!众佛降魔除妖,能杀得了魔斩得了妖便是在行无边佛法,十一面观音有十一个颜面,千手千眼,到头来仍是一观音,菩萨有真有幻,我们两人斗妳,心是一致,实只一个,妳不服气,又奈我何!”

他咀里说话,手下可不闲着。

他右手捏捻莲花,左手待长柄大斧猛斫——虽然现在他手上并无武器,但每空手一斫即有巨斧之锐、大斧之力!

更可怕的不是斧。

而是莲。

莲花指弹向四空处。

指指封杀唐仇!

梁癫嚷嚷道:“一对一?对光明正大的好人,我们必定遵守,对付妳这种人!?嘿,就让妳知道不公平的滋味!”

他一面说一面抢攻、猛攻。

他不但以手攻、足攻、连眼神也发动了攻势,滋滋有声,只要唐仇一个失神,稍露空隙,他就绝不容情,运起九节风,以红血大净光放发过去!

更可怕的还不是他的“眼刀”。

而是他的“声刀”。

他一面动手,一面在喊:

“天不容汝!”

这语音震动了唐仇的心神,骚扰了她的战志,更每一声如一片暗器,随时乘隙而入,摧毁唐仇的性命。

但唐仇决非等闲。

她居然还可以反击。

她竟仍有力量反击。

雨雾竟结成了冰雹。

她窈窕得有点弱不禁风的身躯,在冰霜卷涌中拂花分柳般地吞吐着。

招曳着。

但冰雹全成了她的暗器。

她的毒。但冰中霜中,她的黑衫更显得她的白晰纯净。

——一如雪中之仙。

“小雪仙”!

***

梁癫咕哝了一声,接着便是一声大叱:

“天不容人!”

猛听“吽”的一声,夹杂着“啾”的速音,那一头金目斑鸠、竟不知从何处飞掠如电,疾啄向唐仇,而那一头金色牡牛,也自七分半楼冲了出来,直冲向唐仇!

那一栋倾斜的楼!

这一头凶猛的牛!

那牛自楼底冲出,冲到一半,牠背上的鸟才疾发动攻袭!

那是一只比人还灵的鸟!

牠们似都不畏毒!

这一剎间,蔡狂已拔刀。

七色的刀。

刀气映着冰影,幻绽出绚丽的锋虹!

蔡狂大喝一声:

“唵嘛呢叭咪吽。”

一刀砍了下去,冰光倏分,雹影离合,他这一刀发出来,同时祭天、祭地、祭神、祭人,也祭刀。

他们都恨极唐仇。

恨极了唐仇。

唐仇现在要面对的敌人,不止是梁癫和蔡狂:

还有金牛和了哥。

唐仇还击了。

在疯圣和狂僧祭起的藏法和密法下,唐仇的毒刀难以侵敌。

但她依然还击。

以暗器。

她的暗器要是向敌人发射,那么,以梁癫蔡狂,还是可以接得下、避得开、射得去的。

可是不然。

唐仇的暗器已打出了水平。

唐仇的暗器惊人处不在快、不在准、也不在狠。

而是在计算和角度。

她要射的是蔡狂,那么,她早已把蔡狂下一个动作的冲力、动力、速力和应变力全计算清楚。

然后,她发射了暗器。

暗器不是直射。

而是折射。

她的暗器有时射向七分半楼的柱子上、石阶上、瓦檐上,甚至是敌方的兵器上,然后再震荡开来,折射敌人的要害!

她算准了角度。

她算好了敌人的一切动作。

——要是直射,还可以“兵来将挡”,但这样折射的暗器,料敌机先,简直防不胜防。

她攻向梁癫,也是一样。

她先行计算好对手的力道、劲道、幅度和率变道,然后出手。

暗器不是直接打向敌手。

而是曲射。

暗器先射在石上、砖上、树上,甚至是牛角鸟喙上,然后再反弹射向对手的破绽里!

她先测度了一切。

她预估了敌手的一切变化。

——如果直投敌手,还可以“水来土掩”,可是这般曲射的暗器手法,鬼神难测,梁蔡一时都难以应付!

是以,唐仇的每一道暗器,狂僧与疯圣都不知她要打的是谁、打什么部位、几时打过来。

八 不对路但对劲

狂僧与疯圣跟唐仇交手的同时,铁手亦与燕赵动了手。

燕赵翩然而起。

他直取的是七分半楼。

铁手马上截击他。

可是那三十一名男死士也立时截住了他。

同一时间,燕赵也遇上了锦衣帮、污衣帮、五泽盟和南天门的四十五名高手拦截。

这时候,李凉苍、张寞寂与王烈壮已跟公孙照、孙照映及仲孙映交战起来。

凤姑发出了号令。

她要宋国旗和余国情立即赶援。

杜怒福守住七分半楼之前。

他不容人夺走“大快人蔘”。

***

铁手给卅一名死士向他包拢。

他情知事急。

已不能再忍让。

——生死关头,过度的容让就是过分的懦怯。

他迎击三十一人。

在他们阵未布好前。

他出手。

“黑虎偷心”。

一人掌格。

“啪”的一声,那人不知怎的,中了掌,倒下了。

他没有死,也未受伤,只是似给铁手一掌打散了力道,趴在地上,起不来。

仍有人截击。

铁手出招。

仍是“黑虎偷心”。

那人想闪。

要躲。

可是没有用。

他仍是中了掌。

中了掌的死士,倒在地上,没有死,也没伤,他只是软倒于地,整个骨骼都似给拆散了似的,就是爬不起来。

第三人又截击铁手。

铁手仍是一招“黑虎偷心”发了出去。

那人用定形瘟幡一兜,要罩住铁手这一招,以柔制刚。

可是没有用。

他也飞了出去,成了一个软人儿。

第四人使的是大力金刚杵。

他要硬撼铁手,以暴折刚。

铁手还是那一招:

黑虎偷心。

这一招,跟平常人使的武功基础招式毫无两样,但使出来却偏偏对劲不对路。

这死士还是着了掌。

飞了老远。

倒在地上。

然后是第五位。

铁手一口气以“黑虎偷心”放倒了八人,望向燕赵那儿,大吃了一惊:

正好燕赵也往铁手这儿看了过来,亦吃了一个非同小可的惊!

稿于一九九一年一月三日

受邀参加“世界华人文学会议”/中央日报发表金铨、张彻、楚原论

校于一九九一年二月八日于吉隆坡

同类推荐
  • 念想

    念想

    李舍急忙赶到医院,丈母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看到李舍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娘不是不想回去,娘是有些不放心你跟聪聪啊!……李舍心头一热,心里塞满了说不出来的痛悔,丈母娘拉过了李舍的手,把一个陈旧的菜谱交到李舍的手上,李舍低头看了一下,菜谱有一大块被鲜血浸染了,整个菜谱都是用毛笔字写成的,边上已经起毛的旧黄裱纸上整齐排列着的小楷就如铜铁浇铸的一般有着一种力透纸背的韧力。菜谱的第一页就是雪花鸡。看着丈母娘给自己留下的这最后的念想儿,李舍再也忍不住了,俯下头失声地痛哭起来。
  •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是80后作家甫跃辉的最新作品集。《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主要写的是青年人“顾零洲”的和几位女性的交往。每一个故事,都试图抵达人性的幽暗地带,试图碰触那些难以言说的秘密、忧伤、疼痛、脆弱和执拗。
  • 电(人文阅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

    电(人文阅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

    《人文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电》是“爱情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为良友文学丛书第十七种。故事接续《雾》、《雨》,讲述了李佩珠和她的朋友们组成了一个革命团体,吴仁民也来到这里,此时他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革命者,他与李佩珠之间产生了爱情。但很快,革命事业遭到沉重打击,不断有成员被捕被杀。此时佩珠的父亲在上海失踪,她委托吴仁民回上海寻找,自己留下来继续朋友未完成的事业。
  • 环游黑海历险记

    环游黑海历险记

    主人公凯拉邦是烟草商人,生性固执古板。他要到海峡对而的侄子家去参加婚礼。为了对不合理的税收政策表示不满,他决定带人沿着黑海绕到海峡对岸,由此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他们的马车被蚊群叮咬、野猪围攻,遭遇大草原地下气体火山般地爆发等惊险,使他们险些丧生;此外,还要对付土耳其权贵的阴谋诡计……凡尔纳以渊博的地理知识,生动地描绘出黑海沿岸的美丽风光、君士坦丁堡的热闹场面、土耳其风情,以及卡尔穆克人游牧部落的传统习俗。
  • 狼烟

    狼烟

    《狼烟》以冻土狼烟中,四兄弟的感情纠葛为线索,一段充满诡异的独特故事,离奇的土匪绑架;罕见的胡子传奇,赌徒的隐秘世界;演绎了形形色色中下层人物的百态人生……刺刀下,更多的生命穿越滚滚狼烟接受血与火的考验……
热门推荐
  • 人生如一梦

    人生如一梦

    一个年轻人在成长的道路上,有这样的师长关爱、扶持,哪怕是呵斥,那是何其幸运的事情啊。难怪黎烈文、萧军、萧红、黄源这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鲁迅。当然,还有巴金。巴金与黎烈文从相识到相知也与鲁迅有着直接关系。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1933年,黎烈文为《申报·自由谈》托人向巴金约稿,两个人渐渐成了朋友。巴金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过《薛觉先》、《游了佛国》、《三等车中》等“旅途随笔”。后来黎主编《中流》,巴金收在《短简》中的很多自述文章,如《我的幼年》、《我的几个先生》、《我的路》、《答一个北方青年朋友》、《答一个“陌生的孩子”》等都发表在这个刊物上。然而,真正将这批年轻作家聚拢在一起的是鲁迅巨大的精神感召力:“那时几个熟人都在编辑文学杂志,在《作家》(孟十还主编)、《译文》(黄源主编)、《文季月刊》(靳以主编)之后,烈文主编的《中流》半月刊也创刊了。
  • 史上最强导演

    史上最强导演

    “韩导又出新电影了?,那必须得看啊,不然我就和时代脱节了”——一位普通的观众。“今年的奥斯卡已经颁给韩秋导演了,不过我们现在已经在定制明年的奥斯卡最佳导演的奖杯了,名字嘛,还是刻韩秋的。”——奥斯卡。“是他丰富了人民的文化生活,是他弘扬了华夏博大精深的文化,是他让我们的精神得以升华,感谢他,感谢韩秋导演。”——人民日报。“他是史上最强的导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时代周刊。(PS:这是一部纯粹的导演文,作者只想给大家一个影视天堂。)(新书已发布,《娱乐大忽悠》,求一波支持!)
  • 我的逆天升级系统

    我的逆天升级系统

    叶枫在一次被酒晕子抢劫时重伤,将死之际阴差阳错得到系统,从此人生变成一堆数据,并且拥有游戏系统的一切功能和便利书还要读?一键学习就完事了还用工作赚钱?完成任务,分分钟日赚斗金修炼艰辛?技能加点就完事了你见过血瓶、蓝瓶吗?现实中喝的那种你见过传送符吗?瞬间移动那种你见过史诗级武器吗?bulingbuling那种数据人生,世界无非就是一堆数据,而拥有着可以改变数据的系统,能够带来什么逆天的体验?
  • 大地·生灵(一)

    大地·生灵(一)

    喜鹊与老鹰、猞猁的恩恩怨怨大千世界中,野生动物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王国。在它们的国度里,王者们高高在上,君临天下,威风八面,自不待言。但这个王国中的小民百姓们,也有它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一个生命都绚丽多彩,富有智慧和勇气,神秘玄奇,生生不息,万年如斯。喜鹊是中国人的吉祥神鸟。“喜鹊叫,喜事到”。这种说法,有数千年的渊源。青海柳湾出土绘有喜鹊纹饰的陶罐一件,这是件祭祀用的礼器。说明四千年前,先民们已把喜鹊作为神物或图腾;“鹊桥相会”,在这个无比壮美的爱情神话中,喜鹊崇高的形象令人敬佩。
  • 青少年心灵治愈故事系列:越专注越成功

    青少年心灵治愈故事系列:越专注越成功

    本书属于德商故事,是告诉青少年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做一个专注的人,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和智慧凝聚到所要干的事情上,从而最大限度地发挥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本书围绕着专注主题讲了25个小故事,让小读者认识自己的局限和障碍,能够用一颗专注的心去面对人生面对世界。
  • 我身有灵

    我身有灵

    同学身上在冒烟?张宇决定一探究竟……却遭遇危机,还好他觉醒成了能力者,不仅拥有在体表流动的强大红光,还拥有吸收凶灵的能力。可心中总传来悸动,就像有东西在复苏,脑海里也经常出现奇怪的画面,直到他肚子里伸出一只手,揭开了百年羁绊的篇章…八年前的事故也令张宇魂牵梦绕,为了追捕凶手,也为了找回缺失的记忆,在调查的过程中,他竟然陷入了龙、夏、青三方的争端,面对各种奇葩和不断爆种的敌人,他能否找到真相?求支持(??_?`)
  • 穿越雌性到现代

    穿越雌性到现代

    简介:一场星兽大战穿越到地球,不同的种族,文化,婚姻观吸引着他,开始了他改变一生的生活方式……展开了幸福掉渣的虐单身汪生活景长卿:生不生阿卡斯:生,生,生景长卿无语中……我问的是饺子生不生不是让你生蛋。阿卡斯表示有蛋就有娃……无限循环中
  • 今天抱紧大佬大腿了吗

    今天抱紧大佬大腿了吗

    【1v1菜鸟×大佬的狗腿日常】某渣写手拖更打游戏,没想到竟穿越到了游戏里。 绑定了一个叫【不上王牌就会死】的系统,必须要修到王牌才能重返现实。 写手文渣游戏菜,欲哭无泪,决定抱紧大佬的大腿。 “滴,目标直线距离超过三百米,成盒警告——” 某人拿起对讲机,面无表情: “回来。” 渣写手屁颠屁颠跑回来: “大佬要ak吗?” “不要。” “大佬要98k吗?” “不要。” 写手一屁股坐在地上蔫了:“那你要什么啊......” “要你活着。” 看人怂话还多的菜鸟选手,一路开挂,奔向王牌。
  • 前男友的死党追我怎么办

    前男友的死党追我怎么办

    【相亲遇到前男友的死党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 你是我的橘子味汽水

    你是我的橘子味汽水

    这是一个欢喜冤家相互陪伴,一起长大的暖宠文噢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林晨阳就想欺负方知有,后来随着一点点长大,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慢慢的,小方知有也不开心了,这个人总是欺负我,我不和他玩了。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哄着她,她也心软就原谅他。后来啊,他慢慢成了她的哥哥,又成了她的男朋友,最后成了她的丈夫。我只想这一生都只有你在我身边,陪我一起长大,校服到婚纱--方知有,林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