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汹婉儿一人一支笔蘸着清水在案上练字,时不时翻一两眼竹简。他并非不识字,只是繁简难辨不好转化,需要一些时日慢慢习惯。这倒并不甚费事。
可对于教授婉儿,看似轻松,其实是件费心的事。一些深刻的东西不好直接教给她,还需要稍微简化一下,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教材,目前只好用这个时代的蒙学教材仓颉篇代替一下,日后有时间再自编一套教材,放上一些那个时代的知识概念。
如今的婉儿就是白纸一张,还有回转的机会,他并不希望自家妹子跟这个时代的多数女性一样。张汹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不过是男权时代的产物。女子若是有机会读书,理当不必男子差。
令张汹欣慰的是,他发现了婉儿非但不笨,而且是一个很乖巧聪慧的孩子。很多字他只需要教一遍,婉儿便能够完整地写下来。由于婉儿才刚刚认字,对此并没有什么理解,写字就如同画画,歪歪扭扭。可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字已经能够辨认了。
说起来不禁称奇,婉儿虽年幼,本是天性好动的年纪,居然能够耐得住性子跟着张汹学半天枯燥的事,完全将平日的淘气藏起来了,这一点实在叫张汹佩服。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两人写写画画中过去。下午,张汹让小瑶带着婉儿到院子里玩去,而后打算独自一人到家的周围逛一逛,了解熟悉生活环境。
要说整个张家,其实并非只有高墙之内的建筑,除此之外还有八百亩良田,真可谓是田连阡陌。看起来很多,可相比其余底蕴深厚的世家,这些都入不得眼。况且大部分农田都是战乱的时候兼并过来的。
想到后世自己深恶痛绝的豪强兼并之家,张汹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不就是那地主吗?唉,这是时代的现状,若说打地主分田地,这个口号在一千七百年后的中国尚且艰难无比,何况是东汉,一个世家辉煌的时代。一些政治抱负在这里终究是不现实的。
张汹慢悠悠朝这些田亩走过去,田里种的作物有高粱也有小麦也有粟米,彼此间隔,看起来颜色不同。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了防止虫害才这般。见其颜色金黄,长势应当不错。东汉时代亩收十斛者即为良田,张汹却不知晓自家良田达到何种地步。
走过一片田地,来到了原先看到的村落模样的地方。其实换个说法,说它是工厂宿舍更为合理,因为小小的地方住满人,大家彼此熟悉,一道起早贪黑地工作。他们的劳作除却耕种还有极其重要的蚕桑纺织,亦有制盐打铁养殖等等项目,和后世的工厂类似,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些劳动者的人身关系是掌握在地主手里。
像这样的地方张氏庄园周围共有有五处,一般佃农徒附部曲都住在此地,而张氏宗族以及侍奉的奴婢下人住在墙院之内。
张汹是步行独自前来的,着装也依旧是一贯穿着的麻衣短褐,此时还未换上新衣裳,所以仅从外表上看看不出身份之别。因而一路上只引起了众人好奇的眼光,倒没有多加询问。大家也都习惯了,近来战争频繁瘟疫流行,流民众多,兴许又是哪里新加入的可怜人罢了。
张汹乐见于此,也不想被人知道自己身份,省的麻烦。他穿过此处,来到一条小河边,河水清冽光可鉴人。河边建有一些大的建筑,敞开的门透露出火红的光,隐隐约约伴随着水声还有金属的敲打声从那边传出来。张汹走过去瞧上一眼,发现这里是铁匠作坊,里头的匠人在打制修复一些农具。
张汹打了个招呼,借托主家的命令吩咐其打上两具马镫。马镫的形状张汹连说带比划描述了半天,铁匠才勉强弄明白意思,其实也就是在单边环状的马镫上稍作修改,将一个铁环稍微变变样子。马蹬没有像打造刀剑一样复杂的要求,对于从事这一行的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难事。
吩咐完毕,张汹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自家庄园内会有这种铁铺是他没有想过的,没想到今天随便一逛完成了此事,逛这一趟也算是有所收获。随后继续沿着河边走,又到了另一聚居地。
这里依旧人声鼎沸,居住的地方依旧简陋不堪。张汹打算粗略观察一番便离开,临别之时却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哭喊。
这声音令张汹动容,他听得出其中的悲戚,这毕竟是在自家庄园内发生的事,于是停下脚步想知道发生了何事。
哭喊声是从一间草屋内传出的,此时草屋周围一圈都站满了围观的人。张汹凑过去,看到一位妇人坐在门槛之上,正在掩面哭泣。她哭得甚是声嘶力竭,眼泪鼻涕一道流下,就连围观的某些妇女也在感染下留下几滴眼泪,小声抽泣起来。
在哭泣妇人身边还站着一个青年,青年身材高大健硕,原本应当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此时却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脊背,脸色苍白,神情萧索。他显然和妇女是一家人,虽然没有哭,但眼圈通红。他手里攥着拳头,似乎心里在不断挣扎着。
“妹子,有什么事你告诉咱们,好叫大伙替你想想办法。”旁边一好心肠的妇人上前说道。
“是啊,大家住在此处便是邻里乡亲,若说出来,定会帮你解决问题。”
哭泣妇女止不住眼泪,但嘴里已经开始说道:“吾家一家四口,已经有两人卧病在床,皆只有一口气吊着……”
众人哗得惊讶,纷纷露出遗憾同情之色。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余下的日子还怎么过。妇人继续说,越说大家越是摇头叹息。
听她断断续续的讲述,大家这才知道原委。原来妇女一家并非本土人士,而是兖州远道而来的流民,听说河北地多人少便打定主意往此处寻些生机。一家人原是种田农民,可初到河北没别的生财之道,只好从事渔猎。
四口之家收成好时所获颇丰,几年下来也有富余,因而得以用这些年积蓄买了几亩田地,通过辛苦耕耘,一年下来算是劳有所得,若是在农闲时还会进山打猎,猎得食材除却留做口粮,剩余的便拿去贾卖,赚着小钱。这样的日子过得不算滋润,但算充实。
可惜好景不长流年不利,去年是灾年,又闹蝗虫又闹干旱,所种几亩田全都遭了灾几乎颗粒无收,主家心急因次患病,病来如山倒,几乎不省人事,从此瘫痪在床,口不能言。
为请名医给父亲看病,两个儿子轮番进山打猎,可依旧不能支撑每月药费诊金。万般无奈只得变卖家中田产。没了田地,一家人只好另寻去处,这才寻到了张家成为张家的徒附。
父亲常年病重在床,两个儿子只好撑起整个家。只是就在昨日又发生意外,其实并非意外,乃是猎户常有之事。
两个儿子进山打猎,猎得几只野鸡,本欲就此作罢,却在返程途中碰见了一只在酣睡中的猛虎。普通人看见此物,逃都来不及。但他们毕竟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又因为家父生病急需用钱,看见这只猛虎雄壮无比,虎皮条纹色泽上好,心里的害怕也就逐渐打消,另打起了杀虎取皮的主意。
此时天色渐晚,他们瞄准半天一箭射去,却射歪了。箭头擦着虎头掠过,随后击打在岩石上,这声响惊动了猛虎。猛虎一声荡气回肠的咆哮,震得整个山林瑟瑟发抖,两人这才觉得情况不妙,赶紧往山下逃窜。
可这山中之王岂是那么好招惹的,两人只有两只脚,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猛虎。何况此处是在山中,并非平坦的陆地,论地形也不如这只老虎熟悉。
很快两人便被追上,两人自知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如拼了性命与其搏斗。两人手中只有猎刀,口子还是钝的,经历了一番与禽兽搏斗,勉强砍断了老虎一只脚,而他们其中一人也身负重伤,手臂被老虎狠狠咬了一口,若非兄弟出手一刀敲在虎头之上,恐怕这只手臂便要咬掉。
慌忙下山之后,兄长受伤的手臂应许是老虎力竭的缘故,咬的伤口并不很深,只有几个血淋淋的牙印,血很快被止住了。然而兄长却就此昏迷,一连昏迷三天,怎么也难以醒来。
妇女早就求过无极县里医匠,可却付不起诊金,因此不来医治。又另外请求张家的帮助,但因当初得罪了张家管事,管事便借一堆理由搪塞,想来这一条徒附的贱命对于大户人家来说根本不放在心上。
眼看病情恶化,妇女除了哭根本没有办法。
张汹站在一旁听清楚了每一个字,心里除了同情还有愤怒。这岂能与他无关,自家人做出这样枉顾性命的事,实在叫他这个做主人难有脸面。
突然,这名站着的青年冲进屋内。不一会儿从中出来,手里多了一把猎刀。
他情绪激动地嚷道:“阿母,我这就去县里,绑了那些医匠回来。”
妇女一看,顿时扑上去,保住青年的大腿,哭道:“儿呐,你莫要做如此傻事,你这么一去,就只剩下娘一个人了。”
众人也不断劝说。青年人这才扔了刀,颓废地坐在地上。忽然又站了起来,往坞堡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