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马车行驶的方向是城外的姑玉山,一路上车厢里安静无声,落音的手被赫云铮紧紧地握着,有意闭着眼不让她看见此刻眼底的忧伤。
玉容王妃的陵寝在姑玉山顶,一路青石直上,青山松翠,却不是皇家园陵。
陵寝脚下赤兔正悠闲地四处转悠,赫云铮再次牵起落音。
坟头前赫云铮一遍遍地用手擦拭碑上的刻字,神情悲怆,落音细看才发觉他眼底有泪,他从未主动向她提过他的母亲,玉容王妃。
落音依着礼节往碑上压了两张黄香印,劲风呼啸,这个驰骋天下的王爷却像是岌岌可危的山柱,摇摇晃晃。
落音放下篮子委身跪地,与赫云铮并肩跪下,“母亲,这是您的媳妇,叫落音,您看看,还满意吗。”
落音看到了他眼角的湿意,双手扶额,庄重地起身再跪地,隆重的三个响头,“媳妇今日随王爷也唤你一声娘亲,落音三生有幸嫁给王爷,望母亲泉下有知,落音一定尽心对待王爷,以王爷为天为地,共进退,一生荣辱与共。”
再次三叩首起身。
向风而立,赫云铮闷声祛除云罗皇妃陵寝周边的杂草,落音便也跟着,磐石之上能窥得整个顺安城的模样,最深处的黝黑围城是天帝的皇宫。
“那里母亲曾和父王共赏天下,”赫云铮观望着崖边的磐石,“那时母亲应该是觉得幸福的,和父王一起的自在。”
落音上前伸手入他的手心里,紧紧被他握着,“后来呢?”
“母亲出生民间多会各种杂耍技艺,总是能博得父王心悦,恩宠日益更深,却不想被后宫妃子们妒忌,朝臣一众弹劾母亲妖乱,联合起来将母亲囚于冷宫......”
天帝迫于群臣压力,妃嫔的氏族势力不得救援,玉容王妃终日阴郁,含恨而终。
“所以,铮郎,这天下你会夺,你也得夺。”
赫云铮错愕这一番落音的言辞,痴愣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你不会带我遁世隐居的。”
一时竟不知所言,赫云铮急切地想去解释什么,落音眼见这促狭不安的神情捂住他蠢蠢欲动的解释,一口笑了出来,“那我要你夺这天下,你夺不夺!”
她是他的软肋。
姑玉山风从林中肆意贯穿,赫云铮关切地拥着一脸素白的落音,自下山时她便是这般脸色,赤兔马见到主人一声长嘶,铁蹄就不安分地蹿走,扬长而去尽是黄尘。
落音肩上此刻多了一件御寒的外衣,是他的披风,她望进那一双深情的渊池里,探不到底,她这样仰望着他。手指被赫云铮紧紧地扣着,下山的路绵长悠远。
太子东宫。
十月皇孙生辰酒宴设在太子府地便是家宴。
太子身子终日不佳,天帝也特意想冲个喜庆。整个靖安王府渐渐有些明目张胆了些,碧落阁里赫云铮极力掩饰着心里的迫不及待,落音身上的锦绣五彩流纱衣是赫云铮一早便送过去的,院子里等候的身影坐立不安,过来的女婢纷纷掩鼻偷笑,就如这般明目张胆的笑。
赫呈近来赶上回京述职,又受教与赫云铮,长久下来,和落音整日在王府的见面也少了,时隔几日乍一见竟是惊为天人,看着看着,跟着赫云铮不禁痴笑起来,很快又回神率先出去。
马车缓缓前进,透过纱帘,落音不自禁歪过头小心的端详着前头马上的背影,渐渐入了神去。赫呈叫了好几声才听到落音应了一下,下了马车,赫云铮伸手,落音迟疑一瞬还是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进了东宫府邸,周围的人异样眼光落音才觉不妥,用力地挣脱出来复又被抓了回去,一来二去两人竟捉起了迷藏......
“王爷别闹,这里的人都看着呢?”
“怕什么,本王牵自己的夫人还要看人眼光,本王偏要抓......”
“靖安王好兴致!”
落音闻声着实惊了一瞬,这是落音第二次见到南宫婉月,她的美丽再看来已经是咄咄逼人的厌恶。
“见过太子妃。”
“家宴就别这样多礼了。”南宫婉月的眼神明显的躲闪。
天帝落座,众人入席,普天都在恭贺小皇孙的满月。
歌舞筵席,觥筹交错,礼炮轰鸣......落音独自穿梭在太子府的后园,天上的礼花散开,她已经渐行渐远了,夜风吹拂散了些酒意,幽幽黑夜又看不清了来路。
“你是当朝太子妃,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落音谨慎地环顾四周,定住了脚步,落寻着声音,小心翼翼,渐渐逼近终于辨清了声音,心头一紧也有点点失落。
月色下赫云铮冷峻的脸庞森白无色,“你已为人母,本王亦为人夫,望王嫂自重!”
“不过风尘浪女,竟教你如此痴心!”
阴暗里南宫婉月的脸已经变得扭曲,“你应该知道本宫背后的南宫家势力,皇孙年幼,太子长病不愈,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赫云铮一声冷笑,初始南宫婉月便是看中了太子之位才转而嫁给赫云城,如今又是何处的信心叫她笃定他会依附于她,还有南宫家?
“南宫婉月,你也不过如此!”
落音突觉得心中欣喜却一瞬又是忧思,不可明说。
“嫂嫂!”
赫云枫的出现叫落音着实吃了一惊,她莞尔一瞬,似是夜间绽放的昙花,静谧美好,赫云枫转脸出岫忸怩着还是跟着,落音抬眼,“枫儿,有事?”
这山石一侧熟悉的两声赫云枫不是没有听见,黑暗里看不出他眼底的厌恶,“嫂嫂莫要心中不快,太子妃与八哥昔日有青梅之谊。”
落音轻笑着摇头,“我明白!”
“嫂嫂身子可有好些!”
赫云枫记得落音上次还在为赫云铮安排侍妾,如今看来倒是安好平和。
“嗯,近日天寒你本就体弱,更要注意。”
说罢,落音看向他身后的出岫,只见出岫一直揪着赫云枫的宽袖,像个小娘子缩在他后面不言语,心中突然明白了些许,“我是不是应该要先离开才能算是识时务?
赫云枫觉察到急忙甩了袖子,央求道:“好嫂子,别说,别说,出岫已经为我受了好些委屈了,我如今十八了,可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少年情思最是折磨,又最是缠绵悱恻,落音轻笑,心里却满是无奈,出岫为宫中的女婢不可为正室,即便是收在房中,枫儿终究还是要遵照礼法迎娶正妃的。
开年十皇子赫云枫封义骏王,赏封地两千,义军一万,朝堂一时议论纷纷,义骏王府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赫云铮自春分以来忙于操练,军营与王府两地穿梭不歇,顺安城安稳,而在这平安之际,天帝的身体见闻每况愈下,御医每每诊断皆是为精气不足,疲累所致,便无下文可询。
落音循例一月问诊,心中仍旧是一番空荡,郎中一番言语仍是照旧,皆言心无旁骛,宽心愉悦,不请自来,她不禁嗤笑自己唐突莽撞,天意如此捉弄而已。
“姐姐!”
赫呈小跑过来,脸上仍旧是活脱脱的傻气,自去年舒源镇守有功,他已经晋级进京成为赫云铮手下的又一名猛将,在顺安城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和封地。
“天气尚且温良,你就这般好热。”
赫呈傻笑着,“义骏王去了军营,爷叫我自己回来。”
“你现在有自己的府邸了,不用每次要多走几步。”
从家仆手里接过湿面巾胡乱擦擦,赫呈就跟一直跟着落音进了碧落阁的园子,“我一个人不热闹。”
落音知晓自从枫儿封王以后就跟着赫云铮往军营里跑,常以探视赫云铮名义求学习武,拗不过依然也成了赫呈的师弟了。
天气回暖,吃食之类落音便只要了几味清汤时蔬,见赫呈过来才临时让厨房多加了一顿羊排,用膳便比以往迟了些许,落音沏一壶花茶过来倒上一杯放到赫呈手边,“尝尝,这是义骏王叫人送过来的花茶,”她轻笑着自己也倒了一杯,“这香气我实在喜欢。”
不过小小一口,赫呈脸色立即生变,“姐姐这香气?”
落音一直以为不过是普通的茉莉,随即笑道:“茉莉花也分种类?”
茉香的气味不似寻常茉莉的清新淡雅,比之更是浓烈一层,且香气弥漫沉淀,不似是一般花色品种,赫呈点头嬉笑,“这气味甚好,姐姐可否赏一点于我尝尝鲜。”
午膳倒是热闹,落音比寻常多喝了半碗清汤。
入夜,赫云铮匆匆回府便一直呆在万福阁里,不过一刻,许凌风已经出现在靖安王府之中,同行的赫呈四处张望,一如既往的警惕。
宫灯不过悬了一盏,屋内光影幽暗,因着天帝病重之后朝堂之事皆是上奏隔日审视,许凌风与天帝也是许久未有相言,如今已过了一月未见,他心中甚是疑惑,义骏王虽已成年却不过年轻识短,后话尚未明说,此间之意,三人自是心知肚明。
“如今皇宫里的情形我们根本不可得知,太子监国,我们无法接近。”
赫云铮点头,眉头紧蹙,“小呈,往后所有的军政皆往府内商议,军营里莫要留太多的情报。”
许凌风扬手,阻止了赫云铮的做法,“你就当真一点也不怀疑义骏王?”
此时赫呈也赞同的点头,“爷,陛下之前便看重义骏王,夫子这个说法我也觉得。”
没等赫云铮回应,许凌风赞赏地拍了拍赫呈的肩膀,“好男儿,已经长大了!”
案桌前赫云铮提笔急速挥洒,滴蜡封印递到许凌风手里,“玉林军暂且稳得住顺安城的情形,你立即派人往舒源,安岳那边得提前知会。”
亥时,许凌风隐蔽耳目离开,赫呈守在赫云铮面前迟迟不归。
“还有何事?”
赫呈手里拿着白日里从碧落阁得到的茉香,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摊手,一把茉香散落在赫云铮面前,清白的干花子散着悠远的清香,“这是作甚?”
赫呈指着颗颗饱满的花苞,“这是中午从姐姐那里得来的,姐姐说是义骏王送的,已经喝了一年了。”
话中之意赫云铮不是听不出异样,随手捻了一颗掐碎置于鼻尖,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闻得深了竟有一丝沉重之感,随即丢置一边,掸散手里的碎屑,“这是什么东西?”
“明着看是茉莉花茶,今日我特意去军营里寻了郎中问过,这茉香里混了麝香,所以才会香气浓郁。”
麝香这一味香料有何用处一目了然,赫云铮的手指在宽袖之下紧握成拳,“麝香这一物别跟落音说。”
碧落阁里华灯隐约,她还在等他。
梳妆镜前落音听到珠帘上玉珠撞击来回的声音,莞尔起身,转身旋起的长发带起一阵香风,赫云铮眉眼温柔,见她过来熟稔地卸下身上繁复的衣袍,不说话却依然觉得岁月静好。落音仔细地整理好屏前衣衫才过去赫云铮身边,刚一靠近便被霸道的力量圈入怀里,他的气息直逼而来,倒入床榻,她就这么直白地被他炽热地看着,无处躲藏。
“近日身子可有不适?”
这一问落音立即红了脸面,“你怎知葵水已去,堂堂靖安王整日在军营里是思量些什么。”
“列子有言,食色性也,本是人之常情,从你这一说倒像是愧疚之事。”
说罢,抵着落音的额头率先笑了出来。
“小呈说枫儿近来已成了他的师弟?”
落音捧起在胸口作祟的脸,喘息着,吃力地定神看去,“陛下还是没有召见过朝臣吗?”
“枫儿本就得宠,陛下也知道他闹不出什么东西来,太子监国,大家都一样的着急。”
赫云铮匍匐落音的颈项之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息,“真香!”
落音扭捏着身子想挣脱赫云铮粘腻的纠缠,“这些年尽是吃药进补,应该是药香吧。”
“赫呈说你总是喝香茶,是不是那茶的味道?”
“哪里呀?”落音不可思议的笑出声来,“那茶是南宫婉月托枫儿捎来的,她怕我不理会,就托人转手的。”
赫云铮随手往落音腰间捏了一把,惊地佳人一脸错愕,随即轻车熟路覆了上去,“别吃了,抱不动怎么办?”
帐惟之间,女子娇俏声消失在缠绵蜜意里,夜色渐渐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