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天灵殿处于整座皇城的最西边角落里,算得上是一座偏殿。
月灵着了一身宫婢的打扮,倒是比平日里轻松许多,避过这未央宫里贯走的宫人,尾随了一队出行的队伍,装模作样地跟着混了出去,这偌大的皇宫本就没有晃过几次,除了平日里顺音常去的,大路也不识得几个。
沿着宫墙走得漫无目的,又因着自己的相貌奇异惹人眼睛,月灵也不敢抬头起来,只见的自己已经不止跨过了几个还是十几个像此时又跨过的栏槛,往西便是一直往着西,心里想着最西边的天灵殿在西边总是不错的。
“什么人?”
一脚站定月灵大气都不敢通一声,只听得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此时此刻竟有一种赶赴刑场的紧张。
“你是哪个宫的,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尖细的宫腔里还夹杂了一丝娘气,月灵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半身的枣红鹤锦袍便立在跟前来,“内务府人多繁杂,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
“掌事说的是,”月灵谄笑着身子垂得更低,“奴家是未央宫里的,王后娘娘说这内务府常年事忙,天寿日将近,该随着天子之意赏一赏。”
一听月灵说了未央宫,那宫人子立即矮了几分态度,再仔细看了看月灵的长相,心中更是确信无疑了,连连引着月灵进去转了一圈,浆洗,缝补,织绣......硬是见了个遍,声声诉的确实自己作为管事的疾苦,生存不易,不过是讨个活法罢了。
“姑姑回去可一定要与宫里的主子好好说道说道,咱们也都是苦命人儿。”
“一定一定,”月灵着实松了一口气,眼珠子转了一转,作揖陪笑道,“奴家虽是主子跟前的,着实与掌事算不上高低,到底还是新人,劳烦掌事告知,这天灵殿该往哪处去?”
“哎呀,姑姑算是问对了人了,”月灵被盛情地牵引着出了内务府,只见得那眼前的琉璃瓦墙闪移而过,终是在延禧门止了步,“姑姑沿着这门里进去,一路走到底,再往西边拐进去,那个小小的宫室便是了。”
“如此便多谢了,回去我定会向宫里那位多说上几句的。”
这外墙的皇城并没有平日里生活的内宫华丽,脚下的青石缝里都凝结了整齐的青苔绿,月灵侧身停驻,像路过的小宫女一样,恭送每一个路过的宫轿马匹。
“王......”
穿过又一层拱门,撞上出来的赫云枫,这是月灵意料之外的不知所措,眼见着一行宫婢穿过,忐忑地捂上了他的嘴,“什么都不许说。”
赫云枫心里突然地像是被撞击了一瞬,更是忐忑不安,瞳孔意外地放大到心口都要被压迫得窒息的地步,月灵见四周无人才松开被她禁锢在墙角的这个高大男子,记忆里的孩子竟已经是一个七尺男儿。
“你这是要去哪,后宫女眷私自窜走是要禁闭的。”
“现在管不上这个了,你可别到处去说。”
“你现在是被我抓了把柄,凭什么跟本侯爷谈条件?”
月灵转脸一见到赫云枫此时一脸得意的样子,脸上立即呈出一记轻蔑,“你知情不报也逃不了,你知情报了,碍了天家脸面,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自顾自地继续上了路,天色一看还尚早,月灵不仅脚步加快了些许,忽觉的身后多了几声鬼祟之声,转眼那赫云枫已经与她并肩,“你这是要去天灵殿啊。”
月灵不去理会。
拐了西边的口,空旷的空地里也就不过几处香炉,灰白的宫室在这青天白日里有了几丝诡异之色,强行壮着胆子跑了进去,整齐有序的摆架一尘不染,迎面的檀木象纹案上燃升的烟气在黯沉的宫室里尤其显眼,“有人吗?”
月灵这一声却只有自己的回声,放下衣摆徐徐走进去,越往里去越是黑沉。
“是何人来此啊?”
空旷里回荡着的回音突然吓得月灵脸色煞白,若不是赫云枫跟在身后护了一把,不是前仰也是后翻了。
“你是鬼吗,这大白天的走路怎么就没有声音的。”
月灵怨怪,随即见了人出来,便机灵地闪到了赫云枫身后去,“这个地方是干嘛的?”
“顾名思义,这天灵殿自然是记录天家祥录的。”
里间出来一个白衣男子,束发高耸,眉目清秀,看着倒真有些仙风道骨,一见赫云枫站在厅堂正中,连连作揖请罪,未有迎接。
“本侯的一贴身女婢走窜了路,到了你这方来,本侯爷就寻着来了。”
“是是是。”
“若是无事,便忙去吧。”
赫云枫作势便要拉扯着月灵往外走,她自然是死活不愿,“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了你们家的秘辛,我不走!”
这天灵殿虽是记录皇家逝者的祥录,但是天元开国以来也就先王后一个女眷,前朝的都是依着惯例入的史册,没有祥录,赫云枫无奈放手,任由着月灵一探究竟,“我倒是见识了这一张羊皮下的闹腾了。”
摆架上的卷宗很是稀疏,大多是空有名讳,毫无记载,月灵眯缝了眼睛穿梭在一排排的卷宗里,直到角落里最隐蔽的四个字吸引了她的目光。
“先王后死前没有灵医祥录吗?”
赫云枫抵住了月灵的去路,神情凝重,“这个放下!”
“不,”月灵护在怀里,“顺音才四岁,都知道自己的母亲死因可能有其他,你们难道就对孩子没有一点怜惜吗?”
赫云枫作罢,甩手竟无语回应。
“灵医,当年她的灵医是谁?”
月灵询问面对上赫云枫冷漠的背影,立即顺着摆架的间隔往里处寻去,那白衣男子慵懒地倚靠在自己的短榻上,见月灵闯进来吓了一跳,随即恢复神色,一脸谄笑。
“先王后是难产过世的。”
“那为何没有灵医的祥录?”
“女子难产不算是疑难杂症,便不可有灵医祥录。”
月灵一听,总觉得不可信,“当年的灵医掌事可否帮我寻上一寻?”
“不用寻,”白衣轻飘而立,“我便是那个灵医,这宫里后宫空旷,并没有太多的死录,这天灵殿自然只用的上我一人。”
月灵眉头紧蹙,眼睛里盛满的期翼。
“先王后难产血崩,当夜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孩子取出后,王后便昏睡过去,产婆再回去看时产褥浸满了鲜血,陛下当即便下了医,还是回天乏术,后来敛尸,许相独自过来看了一回,所以这坊间便有了不一的说法。”
“许相?”
“许相带了毒药过来,他害怕先王后只是一时没了气息,根本就没用,王后当时已经通身紫白,魂归西天,是他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杞人忧天。
赫云枫过来,脸上带着被识破的愧疚。
“当年你也知道许凌风手里有毒药!?”
若她顺利生下顺音和安落,还是逃不了被毒害的命运,为了什么,因为她身上有着北山家族的典学,出云族的圣女......
“好在她死于难产,不然你们谁都逃不过这一生的魂灵谴责。”
“你去哪?”
赫云枫追随着月灵的脚步,“陛下他不知情,后来为此,许凌风被免职了一年,大玉带着孩子回了漠北,也算是受到了报应了。”
月灵继续出了天灵殿。
“顺音下学了,本宫该回去接他!”
未央宫
“你这女子,又是打算往哪里去玩耍?”
赫云峥怀里抱着安落,顺音跟在他身后依旧是恭恭敬敬的模样,月灵身上的宫女服还没来得及换下,转身一见这父子三人,心中异样欢欣。
“是啊,”蹲身迎上顺音,月灵此刻拥着顺音觉得有些贪婪,“妾身是想着给太子殿下一个惊喜。”
这一回月灵显得匆忙了些,午膳从传菜便亲自调试,饭后小憩也是亲自剥切水果,穿梭之间不觉已经蒙了一头的细汗。
内室里赫云峥抱着安落不停地来回踱步,孩子生养得精贵,总是要放在肩膀上端着才肯安心入睡,素来如此,相比下来顺音要好养活很多,月灵轻拍着几下子便沉入了梦里,修长的睫毛在她的眼里扑闪着光芒。
“昔日陛下也是这样哄着公主吗?”
赫云峥做了噤声的动作,慢慢靠近着月灵的短榻,“往日她小,便是在御书阁一手抱一手批折子,惯坏了!”
鼻尖浮了微微的酸意,月灵嘴角泛着疼惜的微笑,他们的母亲会感激陛下把他们捧在心里的。
午间尚有秋蝉的鸣叫,倒也没有了夏日里的嘈杂了,月灵靠着顺音的一头一齐闭目,安落在床榻上蜷曲着圆滚的身子,这是她自小喜欢的姿势。
赫云峥转身瞧见月灵安然的侧颜,这样美好的画面有点触动了他的心,有点感激这个女子,宫外的宫人跪地等候,“王后这里别吵闹了!”
一觉安心。
窗上的琉璃跟着天色变了颜色,黯沉的光晕让未央宫的灯光比平日里早亮了一个时辰,偶有一声闷雷过去,掩了宫门也就没多大的响动,月灵轻轻起身瞧了一眼床榻上的安落,复又拢了拢身旁顺音身上的薄毯子。
“啊......”
一听到安落的啼哭整座宫里都乱了阵脚,闻声的宫婢纷纷跪在外间等候差遣,月灵随即打发了下去,床上的孩子还是眯着眼睛,许是梦哭。倾身抱起安落,小心地学着赫云峥的样子将小脸托在自己的肩头,来回亲哄着,耳边只听得一声鼻息,停了下来,月灵惊异这法子的好用,正要重新放回去,安落的两只小手紧紧地圈住了她的脖子,“落儿不要母后成别人的母亲,母后是我和太子哥哥的.....”
月灵以为是梦语,却已经觉到了颈间的潮湿,“落儿?”
顺音闻声坐起了身,看向月灵怀里的妹妹,“又是做梦了!”
月灵闻言从肩头捧起安落圆小的脸颊,“梦见何物了?母后在!”
只见小人儿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得更甚,小小的手指圈紧着月灵的领口,不停地摇头,“不许你再做生离哥哥的母亲了......”
月灵心口一震,紧紧搂着怀里小小人儿,“可是......我也不是,你们的亲生母亲呀!”
“不,落儿说你是,你就是......”
此时赫云峥领着碧云匆忙赶过来,却见到这一幕,愕然,身后的碧云以为是梦醒吓得,连忙迎了上去,月灵怀里空荡起来,哪知安落刚一离手便慌乱地乱蹿,“放开我,我要母亲,我要母亲......”
碧云脸上有些挂不住,看了看赫云峥的脸色又把孩子还回了月灵手里,安落随即止住了哭腔,“落儿有母亲,不要碧云姑姑。”
赫云峥扬手,碧云便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孩子,月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手里还在不停安抚着安落,由着哭闹喘得极为厉害,顺音独自披上了外袍对着赫云峥恭敬地作揖行礼立在一旁,看着月灵怀里的妹妹,“往日里梦醒哭闹只要碧云姑姑一声哄就好了,今日不知为何?”
赫云峥抬手抚上顺音小小的肩膀,“刚才父王听见了雷声,你可害怕?”
小小的孩子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却依然笑得开心,连连摇头,“不怕,孩儿是太子殿下,天塌下来也要与父王一起顶着。”
月灵轻晃着怀里又一次酣睡的安落,看着孩子微微打鼾的鼻息轻笑道:“今夜的晚膳看来要推迟了。”
“那定是日里吃多了!”赫云峥轻轻捏了顺音的小鼻子,满脸的宠溺。
“妹妹日里吃了很多果子,母后宫里的东西确实要比别处美味。”
顺音脱口一出,惹得赫云峥惊异地看向月灵,“不都是一样地发放吗?”
“母后宫里就是有别处没有的味道。”
赫云峥无奈地笑笑,起身出去,外室里碧云还跪着等候差遣。
又一声沉闷的雷声翻滚过去,天色已经晚了下去,赫云峥背手步了出去,碧云隔着三丈跟随,两人心中各有心事。
“陛下可是觉得熟悉?”
“那明明是别样的模样,也不过二九年华。”
“也许是夫人的意思,该放下了!”
“这些年已经拧成了执念了,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