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三年下来蓝月与天元之间的制衡从未有决策,两国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今年春季,天元派遣许凌风亲使蓝月,提出了联姻之谊。
蓝月王仅有一女,月灵公主,视若珍宝,天下皆知。而放眼整个部落里,及笄女子也就这一个皇族贵女,蓝月王不是没有听说过中原国家的皇族婚俗,一夫多妻,妻妾成群,心中颇为不满,来使复命便耽搁了下来。
四月,一年一度的赛酒会开始了,月灵公主及笄,第一次出席,民间已经是议论纷纷。许凌风越过茶水铺子,兜里掏出三个银珠子递到老板手里,“那公主真有那样美貌?”他实在是不信这民间的传言,常言女子美貌不过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罢了。
“你是外来的吧,”铺子老板颠了两下斤两,“那就不知道了,咱们公主前年跟着月坤将军私奔逃过一家游牧户落脚,虽说并未成功但是那牧户也不禁对公主啧啧称赞,样貌犹如天山上的雪莲圣母,无暇如玉,倾国倾城了。”
许凌风离开,一路上一边嗤笑那伙计眼睛里的憧憬,一边摇头这蓝月的公主众所周知的情史,不慌不忙,驿站里的传旨奴人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
明日午时三刻,赛酒会。
看着手上一张简单的烟熏羊皮,许凌风总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孤陋寡闻了一些,午时三刻似乎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时辰。
赛酒会即蓝月国的赛马会,草原儿女,这是最悠久的盛会。
蓝月皇城的觅珠宫是国王为公主的降生专门修葺的一座宫殿。
月灵从来都不屑这些抛投露面的集会,骑马装一早就被送到了她的寝宫里,铜镜里她是第一次看到盘发的自己,利落,精致。
骑马装是殷红的,衣摆上绣着精细的银花,腰间的铃铛串一刻不得停歇,在这蓝月国人人都说她脸上是一幅绝世皮囊,旋转一圈看久了也不过是那一番模样。
“父王呢?”
“回殿下,已经在宫门口等您了。”
宝华宫车总是这样的珠光宝气亮人眼睛,月灵抬脚无视两边扶架的宫婢跃上车去,国王已经不是一次见自己的女儿这般乖戾无章,却还是不免碎了几口言语。
车子被围上好几圈花簇,月灵嫌弃地抱怨这些繁闹的花朵,从断绝了月坤与月灵的来往这公主的性格已经不是从前,国王平息了脸色安静地不声不语。
宫车驶出皇城,星月城里的国民顺着宫车的方向自主地跟了上去,国王起身一一招手示众,这是在仰望心中的信仰一般的虔诚,月灵掩上面纱并不像去面见群众。
“月灵,你也该来看看,这些,你的子民!”
子民!
月灵第一回听到子民,而且是她的子民,国王的眼睛里闪烁的是慈祥宽容的光,“他们,不过是想要看看成年的公主如今是何种模样了,看的是笑话罢了!”
“你怎是这样想法?”国王坐回车厢,“你身为蓝月国的公主就是他们的信仰,他们赖以生存的支柱,他们从来不会去嘲笑自己的信仰,只会瞻仰,你享受着公主的尊容就一定要付出作为公主的代价。”
“代价?”月灵闪着灵活的眼睛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去天元王朝联姻吗?”
这样的场合似乎对国王来说并不适合这样严肃的议题,转过脸去又一次朝着身后簇拥的人群挥手。
“父王说的我都懂,只是......”
月灵眼神空洞,眺望着一望无垠的草原,碧绿无边无际,只是想再过一过无拘无束,任意妄为的少年时代罢了,她的父亲不是很疼爱她的吗?
草原上的围包已经被驻扎得严严实实,游牧族的白巾在劲风中飞舞,这是他们最崇高的礼遇,月灵看着国王回敬族长,“你的父亲明明是个多好的人。”
月灵跟在后面,面纱贴合脸上的轮廓,仅是半面就已经叫众人皆叹。
草原的空旷真的很漂亮,一望无际的碧绿像是延伸到了天边上去,月灵独身行走在空旷无垠之中,四下无人,远远就看到了扬尘而去的骑队,赛酒会应该已经开始了。
“月灵?!”
草原上的风吹的眼睛不得睁动,月灵循声看去,带起了飞扬的头发,面纱散落,那人身悬马上一身漆黑的白金虎头骑装,额间的玉石锦带飘扬起边角,“真的是公主殿下!”
依稀的记忆里月灵对这个身影存留了些许印象,委身双手叠交腰侧,“原是天元的使节大人。”
“折煞小臣了。”许凌风身姿轻巧跃下马,快步向前扶起月灵,“公主竟对我中原礼节熟悉?”
“从前见识过。”
月灵重新别上耳后的扣针,面纱再次拢上了双眼以下的真容,那是一双满是星河的眼睛,里面盛满了风霜雪月。
“前两日只是道听途说,今日一见真是叫小臣词穷了,公主的美艳不是文字就能比拟的了的。”
月灵轻笑端手绕过许凌风,劲风肆意地撕扯着她身上的裙摆,露出精致的血红骑马靴,上面的金珠子耀得身后的眼睛辩不清明,“许使臣才是谦虚了,贵国的靖安王夫人,不对,应该说是仙逝的懿孝贤王后才是叫倾国倾城。”
月灵的帽檐珠串摇晃缠绕着细碎在外的发丝,不休不止,“父王说你是来请求联姻,只怕你们的王怕是再也看不上世间其他姿色的。”
试探地扫了一眼许凌风此时此刻的神情,月灵站在他对面逆着光,看不清任何颜色,只是一轮纤细柔美的轮廓,许凌风轻笑,对天作揖,“先王后二度寻王天下皆知,只是红颜薄命,公主自是不必介怀,那天元的王后之位便是我国最大的诚意。”
心中一番轻嘲,月灵撸后肩颈的细发,转身看着太阳的方向,“你们先王后若是知道你们的陛下会册封她为皇后一定舍不得死去。”
月灵背手看似俏皮地扬脸对上许凌风此刻复杂的眼神,“我可是跟别人私奔过的女子,你们还敢要?”
身后远处又远走一队马匹,青青草原一览无遗。
月灵并不在意许凌风又会是怎样的伶牙俐齿回应,摆摆手径自回了营地。
“辛都,你这是在做垂死的挣扎吗?为何还是冥顽不灵?”
辛都是国王的名字,月灵经过主营听见帐子里的吼叫,透过纱帘只看到一个壮硕的背影......
入夜,公主营帐已经熄了灯火,夜深处一盏火苗悠悠闪进了月灵的帐篷,火光下掩盖的惊讶里出现了蓝月国王的面目,小小的包袱里露出两只狭小的锦盒,蓝月宝石戒指和传国金月印。
“什么意思?”
“父王就想来看看你!”
月灵惊诧半夜三更的造访,撑起身子,耳边隐隐能听得细细簌簌的草扰,火苗在眼睛里被掐灭,惊动越来越清晰,“孩子,拿着这个去驿馆找许凌风,找天元的王。”
月灵脑中一片空白,回想起花车上让她看看她的子民的那个人,似乎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环绕都城,月灵公主天下皆知,蓝月国的王位继承人。
一夜作乱,营地里悄无声息,月灵知道这是一场必死之战。
围场的栅栏被铁圈紧紧绕了好几圈痕迹,漆黑的夜里帐篷像是偷偷盛开的白花,翻过围栏,一路向南,那是星月城外的方向。
不过一刻身后的营地燃起熊熊烈火,那一团是主营。
“父王!”
月灵心中充满了愧疚,这三年来一直以身体病重从来没有真诚待见过这个父亲,即便是请求月坤带自己远走也从没有觉得对不起过任何人,因为自己忘记了,完全忘记了这个蓝月国公主的身份。
月坤!
月灵转向径直往星月城里奔去,月坤虽是大将军却因为往昔被囚困于自己的府邸之中,营地里的搜查之声此起彼伏,月色下看不到一点痕迹,竟有些庆幸自己并不会骑马。
天色尚浅,星月城里因为赛马会清净不少,拐上小路绕道将军府的西门,月灵亦是惊异自己的熟稔,“请问月坤在吗?”
开门的是一个温婉的普通女子,寻常的青碧绿罗裙,发髻高耸,只是简单地别了一只黑色檀木簪子,怀里的婴儿认真地酣睡在她的怀里,“您稍等!”
月灵蛮横推门而入,不及女子引路径直绕过花园闯进了月坤的书房里。
“月坤!”
时隔两年,月坤的脸上已经消散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更多的是沉稳内敛气质,见月灵出现袖口里的手指微微一紧,面前的女子还是昔日的模样,那个叫他带她走时义无反顾的模样。
“公主殿下!”
月灵推开面前跪下的身姿,“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蓝月!”
她还是一样的口吻,只是比之前更多焦急与惊慌,“你不是喜欢我吗?这一次离开我就是你的,只要你跟我走!”
有一瞬间他觉得是幻觉,这时月灵牵上了月坤的手,紧紧地,十指交握,“走!”
那时候月坤真的是爱惨了这个雷厉风行的女子。
月灵牵着身后仍然诧异的将军闯了出去,天色浓重漆黑,城里的风雨尚且未起......
“夫君!?”
一泼冷水浇熄了所有的异想天开,月灵傻了心眼,那孩子已经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月灵的方向,“你们......这是要去哪?”
夫君?
月灵转头看向月坤,他的腮帮子竟然已经蓄起了胡子,手指一点一点地剥离,刚刚触碰过的温度已经瞬间冰凉了,“她们是我的妻子和孩子,公主殿下!”
当头棒喝一般,月令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是大海里漂流的浮萍,她勉强地撕扯着嘴角,咧开一弯难看的笑意,“你已经成婚了!”
来不及,她来不及,思绪飞快地运转着,“那就请将军送我出城,出了城我们之间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四个字,个个都重重地敲击在月坤的心头上,看了一眼身旁的绿衣女子,他怀里的孩子正扑闪着晶莹的眼睛。
“我去去就回!”
星月城里静谧得象是没有人存在过一样,月坤撑着脚,马车里坐着月灵,当初他们出逃就是这样,现在想来竟有些可笑,马车怎么会跑得过马匹?他们之间竟败在一匹马身上,如果当初月灵也是骑马,会不会不一样了?
“不会,因为我不会骑马。”
月灵探出头,这条路他们之前已经走过一次,“月坤,你不必愧疚怜惜于我,你心中之人与我已经不是同一人了,这一回算是你对我的补偿。”
月坤没有出声,缰绳在他手上荡出规律的节奏,好在这路上通行无阻,他亦惊异于城防的松懈,今日空无一人。
西柏坡上长满的是成片的杨柳,一阵风吹过掀起阵阵青柳拂面。
月灵跳下车,身上的骑马装在夜色里隐去了颜色。
“我心中从来只有一个你。”
她听到了,一脸自嘲,他终究领略不到她的意思,随之而来的是满腔的愧意,逆风飞奔,也许这就是她曾经爱慕的怀抱吧。
“守着星月城,我会回来的!”
月灵始终不能,当前蓝月国还需要有一方实力来阻挡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她是利用了他了。
杨柳依依,那个人的影子越来越小了。
月坤手里拽着从她帽檐落下的水晶珠子。
一刀两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