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是嗷嗷妖女生的地下世界——她领地的门户就在霍克镇镇长私家花园的一座假山后面,这是谁都无法料到的。从那个洞口到她家,要走过曲曲弯弯的积满灰尘的黑暗过道,过道上有一扇木门,门上画着妖冶的形象和夸张的狼图腾,门锁上有一道复杂机关,至于机关的秘密自然只有妖女生知道。
修人目光呆滞地跟在她身后,他的头脑里此刻一片空白,只听见身后飘来妖女生的浪笑。嗷嗷妖女生已经给他服下一瓶摄魂幻形药水,没有人会注意他们,在旁人眼里,他们不过是两只正在游荡的野猫。
她轻巧地破除了门上的机关,把修人往里一推。
“你有伴了!”妖女生对缩在角落里的霍小丸说。
霍小丸正在角落里为妖女生编织一条火红色的披肩,他抬眼看了看修人,没有说话。
“你,去给我做饭!”她回头使唤修人。
修人深深吸了口气,用平静的口吻发问:“您想吃什么?主人。”
服下了摄魂幻形药水的修人和霍小丸俨然成了嗷嗷妖女生的仆人。这种药水顾名思义,可以摄取人的魂魄,使人丧失意志,听从于他人的指挥。它是由妖女生亲自配制的,你只要嗅一嗅这里浑浊刺鼻的空气,环顾一下这堆满了五颜六色试管和锈迹斑斑的坩埚的屋子,就明白这个女生擅长什么了。
她几乎从出生起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整套幻术。在霍克镇,她的幻术几乎无人能敌。她把自己配置的各种药水出售给镇上的店铺,换了钱养活自己。而每次出现在镇上,都是以不同的形象,有时是慈眉善目的村姑,有时是平民人家的姑娘,有时是清纯的学生模样,有时是富态的少妇……从来没有一个人认得出她。
两天前,她曾经在卖镜子的小店里邂逅过修人。那天,酒吧女郎模样的她正在店里和老板打情骂俏,她刚刚把一把能变成活鸡的鸡毛掸子卖给老板,从他那里换回一些配方药水。那些效力平平的药水到她手里,就能发挥十倍的功效。
说笑间,她一眼看到了在门口张望的修人和他的伙伴。对她来说,修人远比那头古怪的独角兽更吸引她的注意。
他是如此的俊美忧郁,白得耀眼的迷人前额覆盖着几绺参差不齐的头发,他的眼睛里埋藏着无穷的秘密,迷茫的目光似乎总在飘移和寻找。他身边的那个长着招风耳的男孩正对着镜子又喊又叫,兴奋不已。他却是如此沉静,与他的年龄一点都不相称。他裹紧自己的大氅,朝那镜子投去不以为然的一瞥,正是这眼神里若有若无的轻蔑激起了嗷嗷妖女生的好奇心。她对他的兴趣绝对不亚于调制一种新药水。
果然,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他带回来了。只消在他的窗户底下摆弄几下造梦机,就能将他直接从梦境里带到她的身边来。
让嗷嗷妖女生吃惊的是,她从造梦机里读到了修人的梦境,她从未见过如此破碎奇特含糊的梦,那梦被大片大片的红色淹没,夹杂着尖叫和吵嚷的声音,寒光闪烁……她无法忍受这可怕的景象,赶紧关闭了造梦机。这时,妖女生看见修人穿戴整齐地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她的嘴角浮起了得意的笑。
而此时的修人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他浑身冒着冷汗,虚脱了一般,可是仍旧无意识地听从着嗷嗷妖女生的指挥。这个厨房只有一个小小的出气口,有一盏孤零零的油灯从低矮的天花板上挂下来,局促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烧烤味,四周的木架上放满了装孜然、胡椒、花椒和辣椒的瓶子。地上的木桶里扔着半桶田鼠和蝙蝠的尸体,修人将它们从桶里捞出来,洗干净,撒上香料后放到火上烧烤。
半个小时后,烤田鼠和烤蝙蝠上桌了,嗷嗷妖女生吃得津津有味,修人却蹲在旁边呕吐。霍小丸和修人面面相觑,在这里,没有半点儿他们可吃的食物。他们的行为机械而重复,只是听从于妖女生的指令。
妖女生吐出一堆田鼠和蝙蝠的骨头,清了清嗓子,对修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
修人低下头:“不知道,主人。”
“你知道吗?霍公子。”她把脸转向霍小丸。
“不知道,主人。”霍小丸摇摇头。
“因为你的梦太破碎,你的心里都是伤口。”她对修人说,然后又指了指霍小丸,“而你郁郁寡欢,心太飘忽。你们这样的人,最经不起我的离魂歌的蛊惑。”
修人和霍小丸漠然地看着她。
屋子的中央升起了炉火,妖女生扭动腰肢围着炉火跳起了欲望的舞蹈。她一身绢纱黑裙,裁剪得又紧又窄,袒胸露乳,手腕上戴着数不清的银钏,银光和火光交织迷离,似有无数碎珠散落。这哪里是个十二岁的小少女,分明比成熟女人还要媚惑!
摆动中,从那扇小小的出气口,涌进浓重的灰烟,和地下室里昏暗的光线倒是十分和谐,它们飘到嗷嗷妖女生身边,开始积聚,升腾,最后,组成了人形。是三个影子!
妖女生没有停止舞动,而是和三个影子耳语起来。她贴服着他们,眼里流出依赖的光波,像是遇到了至亲的亲人。
修人在恍惚中,神经被重重地刺痛。他似乎意识到眼前出现了异样,他伸出双臂,试图捧住自己的头,揉搓它,可是很快又有一只无形的黑暗的手将他重新拽回无边的混沌里去。
5
霍克镇镇长宅第。
镇长一筹莫展地朝奎科摊开手:“我们没有一点儿方向,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我儿子和你的朋友。”
镇长夫人在旁边抽噎,她已经几次哭晕过去。
“你可以调集一些人去寻找啊!”奎科说。
“霍克镇处处都是幻景,即使找到了,也可能只是个假象。”
“既然如此,您身为镇长,为何要让这个镇变得如此真假难辨呢?”
“我的镇民喜欢这样,他们靠这个生活。”镇长说。
“难道不可以有别的生活方式吗?比如,我给您清扫院子,您付给我报酬,我就可以养活自己了。”奎科说。
“这……我得想想。”镇长脑门上开始冒汗。
“我的朋友樱答应用超能力为您找到霍公子在哪里,”奎科说,“不过她可能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真的吗?”镇长夫人抬起头来,“只要她能找到我的儿子,我们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樱说了,只要您答应把镇上所有那些贩卖幻术用品的小店关掉,还您的镇民一个真实的霍克镇就行。”
“…………”
“不然,我们也无能为力。”
“答应你,我们答应你。”镇长夫人迫不及待地说,“我早就对那些乱七八糟真真假假的玩意儿厌倦了!”
“好,我答应。”镇长勉强点头应允了。
一天后的黄昏,樱来到了镇长的宅第。她低垂眼睑,站在了私家花园的中央。说是花园,其实无花,也无树,干枯的草地像是烫上了明亮的伤痕,天好像暗室中的透光眼,孤冷的日光在薄云中飞逝。
樱举起了双臂。
薄云逐渐浓厚,变灰,变重。
樱挥动双臂。
乌云迅速地积聚,翻滚。
樱的额头沁出细汗,脸色变得灰白。院子里的枯枝瑟瑟颤抖、震裂。
她站在一棵枯死的银杏树下,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周围的人看到了她眼中四射的光芒。
她又一次地挥动衣袖。
人们听到她脚下轻微的泥土碎裂的声音,然后有绿色的草芽在她的脚下水流一样漫延,振作起来的日光击退了阴霾,空中开始飘起粉红的花瓣,如一场芬芳的花雨。他们被潺潺水声包围,这时候,人们在她的双手间看到一团光雾,光雾中隐隐出现假山的样子,然后是假山背后的洞穴,画着鲜艳狼图腾的木门,木门背后跳着诡异舞蹈的妖媚女子,以及蹲坐在一旁正在发呆的霍小丸和修人……
镇长夫人惊呼起来。
叫声刚落,樱便软软地跪倒在地,奎科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
日光、花瓣转瞬即逝,昏暗再次吞噬了天地,阴惨惨的乌云沉重地、徐徐地移动,又是一派愁惨的天光!
在一片灰暗中,映出了忽远忽近翻滚的云团,以及小镇房屋和钟楼的侧影,令人窒息的叹息声由远至近,如潮汐一般漫卷而来。
“霍公子,他就在假山后面的地下洞穴里!”周围乱成了一团。
这时候,远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越飞越近,到了近前,才看清是安吉拉。它轻巧地落在了樱的肩上,把一个纸卷衔给她。
“奎科叔,你打开看看。”樱靠在奎科怀里无力地说着,把纸卷拿给了奎科。
奎科接过来,那张纸卷是湿的,上面的字迹给泪滴弄得墨迹模糊,还没等细看,那纸卷就发出了孩子的哭声:
亲爱的樱:
你已经两次使用了“大地回春术”,要牢记你母亲的提醒啊!
呜……呜……呜……
奎科担心地看着樱,樱的嘴角弥漫伤感的微笑:“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修人……”
然而,当众人闯入嗷嗷妖女生的地下洞穴时,妖女生却杳无踪影。人们找到修人和霍小丸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数日滴水不进,却仍旧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为妖女生做事。他们好像受了什么魔力的驱使,一味地机械地干着活儿,修人在烤蝙蝠,霍小丸则已经织了一打围巾。他们看到解救的人,脸上并无喜色,而是默默地继续做手上的事情。
“你看看我啊,我的宝贝!”镇长夫人扑到霍小丸面前,摇晃他的肩。但是他的儿子没有反应。
“修人,是我。”樱站在修人面前,修人久久地看着她,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樱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奎科急中生智:“别难过,一定要找到妖女生,她既然给他们服用了药水,就一定有解药!”
可是,没有人知道嗷嗷妖女生去了哪里。也许,她又变成一个新的模样混迹于某个阴暗的角落呢!
6
深夜,修人呆呆地靠在奇异旅馆的床头,久久地出神。他看定一处,眼神迷离起来,嘴里咕哝道:“好漂亮的舞蹈,再跳一个!”
“修人,你回过神来!”海豚急得跳脚,他已经是第一百遍听修人重复同样的话了。他又急躁地转到樱的面前,说:“樱,你还有什么宝贝?让时间倒流?隐形衣?到底什么能救修人?”
樱摇头,泪眼蒙眬。
“你该住口了!”奎科忍不住生气了,“让大家安静一会儿。”
海豚丧气地坐到地上,伤心地哭起来。
“嗷嗷妖女生会再出现的,是吗?”奎科轻柔地抚摩樱的后背,期待地望着她。
樱闭上眼睛,不说话。她似乎正在用感觉的触角做着刺探,突然,她睁开眼睛,说:“快,把灯灭了,大家到床上躺好。然后一定要想着最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照样做了,奎科特意小心地躺到了修人的身边。
这时候,窗户底下隐约传来某种奇特的音乐,那音乐催人昏睡。乐声一起,修人便似乎受了某种神秘的感召,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奎科紧紧地搂住他,不让他起身。
那声音时停时起,渐渐由远及近,直逼到门口来了。修人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这时,樱突然拧亮了灯,猛地打开门。门口的黑影愣了一下,立刻夺路而逃,可是不知道樱用了什么魔法,她居然无法移动步子,动作定格在半空中,她的全身裹上了类似坚冰的东西,发出玻璃般的光亮。慢慢地,里面的人竟由一个少妇变成了一个青涩的小女孩。
“你是嗷嗷妖女生?”樱看着她问。
那个女孩不置可否。看起来,她是那样娇嫩弱小,睁着一双张皇含愁的眼睛,盯着面前的樱。这时,她的身体软化下来,她能够活动四肢了,她想走,但是仍然不能挪动步子。于是,她开始恼恨地撕扯自己的衣角。
“看着我好吗?”樱轻轻地喊她。
妖女生抬起眼睛,刚想躲开,却被樱的眼神吸引住了。从她出生开始,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她的眼睛真美,妖女生想。
在两个女孩的对视里,春天秋天轮流替换。过了很久很久,妖女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儿突然从睡梦里哭了出来。
“你怎么了?”樱俯下身去问她。
“我的胃,有东西在咬我!”嗷嗷妖女生大吼,她的眼睛睁得滚圆,呼吸急促,“我难受!”
“我以为你是天下最快活的人!”海豚忍不住嘲笑道。
“快乐?”妖女生哼了哼鼻子,“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她活动了一下身体,这时,樱注意到她的衣服很奇特,除了裁剪得特别窄小外,衣领和袖口、下摆都有一些细如发丝的电线露在外面。
“这是什么?”樱摸了摸她的衣服。
“别碰我!”妖女生反感地扭动了一下,忽然,她又蜷缩成一团,哼哼起来,“我的胃,哦,它在咬我!”
一股冷风从门缝里蹿进来。
“你怎么了?”樱上前抱住她,轻柔地安抚她。
妖女生竟慢慢地安静下来,乖顺地伏在樱的怀里,闭上眼睛喃喃道:“像妈妈……”她觉得自己就要融化了,出生以来,她便远离亲人的怀抱,不曾体会拥抱的滋味,也从来没有拥有温馨的栖息地,只以为痛苦与憎恨才是生活的本来。也难怪,只要有一个不幸的人,就能破坏一个城市的宁静。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把影子们当作了盟友,把他们撒下的灰尘当作了成长的土壤,她迅速地长大了,拥有一张远远比同龄孩子成熟的面孔,可是心灵还是个渴望爱抚的婴儿。于是,她为自己制作了这样一件奇异的衣服,它紧贴她的皮肤,通过复杂的线路与幻术店的网络连接,不需要他人身体的接触和皮肤的温度,她便可以感受抚摩。她沉溺于这种享受,在千变万化愚弄人的空隙,这个小小的秘密可以让她体会做一个孩子受人爱抚的快感,尽管那是虚幻的。
而此刻,她感受到了真实的爱抚,和那虚幻的抚摩相比,它是如此柔软奇妙,居然在她心里慢慢积累起某种温馨之感,在那里幻化成芬芳的花园,而一种温暖的情愫正像泉水一般潺潺流出。妖女生在樱的怀里几乎要安静地睡着,她不想睁开眼睛,好像一旦睁开,那些美好的感觉就要溜走了。
“嗷嗷,为什么要叫这样的名字呢?你和狼没有一点关系啊!”樱抚摸着她幼嫩的脸蛋说。
她睁开了眼睛,已经收起了目光里的冷酷、仇恨和妖冶。
“十二年来,我从来没有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那样生活过。”她旁若无人地向樱倾诉,好像与失散多年的姐妹重逢了,“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离开那些虚幻的东西我就无法生活,我上了瘾。我以为影子是我的朋友,我和他们彻夜狂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舞蹈不能让我感到快乐。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温暖和力量,是因为你的怀抱和抚摸吗?我没有想到人和人之间还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谢谢你。”她喘着气,盯着樱的眼睛说。
“可是,你把修人和霍小丸带走,会给他们身边的人带来多大的痛苦?要是你不介意我问的话,你……给他们服用了什么?”樱看了一眼还在床上发呆的修人。
“摄魂幻形药水。”妖女生说,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瓶子,“不过,我有解药。”
奎科忙接过药瓶,按照妖女生说的方法,将蓝色的粉末冲调了给修人服下。
“他没事了。”妖女生露出了孩子气的笑。
7
“令人震惊……令人震惊……妖女生现形了,而且镇长还下令关闭所有的幻术店!”霍克镇到处在传播这条头号新闻。
“怎么可能?!”
“不信,你去看布告!”
“哦,这可真够糟的!”
“说实在的,这样挺好,我早受够了……”
“听说镇长收留了嗷嗷妖女生呢,认她做养女了,乍一看,居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啊……”
“是吗?可是,万一影子又来怎么办?”
“你没听说吗?镇上来了四个人,是专门寻找影子来的……”
…………
当全镇的人正在议论樱和她的三个朋友的时候,他们已经骑着如风踏上了离开霍克镇的路。
“樱,我可没想到温柔的抚摸可以让一颗冰冷的心苏醒啊!”奎科说。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我只是无意识地想去抚摸她,当时,我就觉得她像我的妹妹……”樱说。
修人欲言又止,自从知道樱救了自己,他的思绪就一直很混乱。他只是从后面轻轻搂住樱的腰,让她在如风身上坐得更舒服一点。
天气极好,气氛愉快,因为他们做到了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樱手捧的古莲花经日光一照,已经萌出了翡翠似的幼芽,就那么小小的一粒,好像一盏生命的小绿灯,点亮在了黑色的泥土里。
安吉拉在修人的肩上快乐地鸣叫,还对着他的手指啄了一口,对它来说,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它刚刚把一卷信丢在了樱的手里,那卷纸跳到空中展开,发出幼儿稚嫩的声音:
看好古莲花的绿芽,小心影子将它抢夺!
“好不容易高兴一下,这个小乌鸦嘴!”海豚把它抢过来,揉成了一团,那声音马上闭嘴。大家笑了起来。
不管怎样,樱和修人相信,他们离终点和真相又迈近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