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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德国

断念

断念割情莫谓痴,天公偏忌挺云枝[注]。

长林寂静人归息,五十年间八句诗。

[注]歌德有言:“上帝的旨意是不让树木的顶端生长得高达天际。”

——题记

在他的生命途程即将到达终点、人生的大幕就要落下的时刻,歌德老人最后一次离开魏玛,来到伊尔美瑙山区。明天就是他的八十二岁生辰,为着躲避庆祝活动的喧嚣、纷扰,他早早就上路了。

这是初秋的一个弹得出声音的响晴天。马车在林木葱茏的山路上轻快地奔跑着。老人的心情也渐渐地开朗起来。不久前,那部耗时六十年之久的浩大工程——《浮士德》终于杀青,当他把沉甸甸的手稿郑重封存,并加盖了自己带有金星的印章时,心中感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快活。当然,他也并非没有忧虑,他担心这一费了他毕生精力完成的作品,“像一艘破船被抛在沙滩上,最后被时光的流沙所淹埋”。他感到,似乎连最后一点精力也都耗尽了;尽管在这12111行的巨著中,创造的是无限追求、永不满足的典型形象。长时间地沉浸在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感伤之中,“我眼前有的,霎时消逝得远远;那消逝了的,重新矗现在眼前。”《浮士德》献词中的两句话,恰好映现出他此时的心境。

茂密的丛林向着茫茫无际的远方延伸开去,马车奔跑了一阵,逐渐地放缓了速度,原来正在爬上一个山坡。歌德老人向四周看了看,立刻就认出了,脚下就是名叫“基尔克汉”的冈峦顶端。马车停在一旁,老人由看林员玛尔陪同,徒步走向那座猎人的两层小木楼。他告诉玛尔,这是他五十年前的旧游地,他到这里来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1780年,任职魏玛大公国的第六个年头,他刚刚过完三十一岁生日。

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得到了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特殊倚重,从而进入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作为枢密院顾问官以及军务大臣、筑路大臣,他分管的事情很多,从参加欧洲宫廷间的政治谈判,到重新开发伊尔梅瑙的矿藏,直到制定防火条例这些细事。要一个靠驰骋想象来过活的“狂飙时代”的诗人纠缠在无尽无休的矛盾、琐碎之中,这原本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他顺从了,并且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跃跃欲试的期待,那种指点江山的快感,那种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满足,使他连续多日沉浸在兴奋的心海狂潮里。在种种世俗的诱惑面前,他狠了狠心,“砰”的一声关上了诗坛文苑的大门,雄心勃勃、兴致冲冲地投入到繁杂艰巨的政务中去。

他告诉朋友:“真像做梦一样,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得到了德国公民能够达到的最高职位。”“如今我已尝到宫廷生活的滋味,现在,我想对治国安邦之事一试身手。”一副年轻宠臣的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他在日记中写道:“各种繁忙的压力对灵魂来说是一件很美的事……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舒适度日而无所事事。”他坚信“世界上没有克服不了的障碍”。他整天不停地冲撞着,浑身上下充满了成就感。

阿波利德地区发生了火灾,他迅速赶往火场,投入灭火战斗,“大火烤灼着我的眼睛,脚掌感到疼痛”;“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切都在沸腾着”;“我的思想,我的计划以及我的生命好像也同时沸腾起来”;“我那些关于成立防火组织的想法又一次为现实所确认”。伊尔姆河和萨勒河泛滥,他又匆匆赶往耶拿。他像上次率先扑向烈火那样,这次又第一个冲向洪水,带领民众防洪救灾。办公桌上放着三封写给公爵的信,说明他是如何重新组织伊尔美瑙的采矿工作,勘探矿产资源和开发水源的;如何访问制呢工场,并为他们解决图案版与花纹设色的;如何为森林贸易引进新办法的。

然而,事情绝非他所想象的那么顺遂,诗人气质使他的设想带有许多理想的成分。在大公国内,他试图进行多项改革。但当触及到贵族阶层的利益时,比如皇室领地的分封、农民赋税的减免,便窒碍重重,最后都不得不化为泡影。下去视察,目睹贫困农民的惨境,具有诗人的敏感性、同情心的他,忧思忡忡,终夜不能入眠。农民缺少牲畜,可是,根据《牧场法》,佃主有权让农民毁掉价值低的牧场。他想把村庄容易着火的草房改成砖房,无奈,农民连纽扣都买不起,又哪里有钱购置砖瓦呢?每当歌德与登门拜访的手工艺人聊天,听到种种难处的诉说,都会表现出一种爱莫能助的歉疚。

他越来越感到工作艰难,感到人单势薄、力不从心,对公国的变革逐渐地丧失了热情以至信心。也就是这个时节,来自宫廷的恶意中伤如蜂蝗骤至,说“歌德为了一己的名位不惜牺牲公国的利益”,“歌德的几近胡闹的种种作为,有损于宫廷与公爵的尊严”。终于,他感到疲惫了,告饶了,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乱线缠住了的小鸟”,插翅难飞;“箍在身上的铠甲变得越来越紧”。从政的热劲儿骤然冷却下来。

他说:“我觉得自己下流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坐在国务会议厅的软沙发上,听着那帮大员们无尽无休地进行讨论,接着又多次地回到那个可以一下子就轻易解决的问题上。我真觉得,大厅里的黑色墙壁、房梁和天花板,马上就要倒下来把我压死。”晚年,他对秘书爱克曼说:“我在魏玛宫廷生活十年中,几乎没有什么创作,于是在绝望中跑到了意大利。”宫廷奢靡而烦杂的政务活动,日复一日地销蚀着他的诗性与才华。

依旧还是众人簇拥,依旧还是官威赫赫,可是,他却日益觉得孤独与萧索。他在上流社会的事务中陷得越深,就越想尽快摆脱那种种恼人的纷扰。1777年冬天,他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带上旅行袋,独自骑马来到哈尔茨山。在缄默无言的大自然的怀抱,歌德焦灼躁动的心灵暂时安静下来,沐浴着山林里的清风,开始对从政生涯进行反思:“几年来,我可说是倾尽了全力,可是得到的是什么呢?我为改革政治甚至不惜放弃了钟爱的文学,但顽固的封建势力却未受到丝毫的触动。现在,我空有一对健壮的翅膀,却已经不会在空中飞翔。无望的宫廷生活和无休止的事务榨干了我心中的诗情,只有重新置身于自然的怀抱,才能还我诗人歌喉。”

他担心那营营扰扰的俗务会把他的精力、灵感、激情、想象力全部耗尽,因而经常处于狂乱的矛盾之中,他的精神状态完全像浮士德那样,时而振奋,时而忧郁,时而感到满足,时而又要发狂。两年后,他悄悄地去了一次瑞士。在一封信中写道:“只要我看到可供描写、可以入画的风景,立刻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我感到,两只脚的趾尖在颤抖,像是拼命要去亲吻大地,而我的手指头也在一阵阵地抽搐。”“这时候,我会抚摸着一片平淡无奇的树叶,它对我说来无比宝贵,因为它使我回想起我的作品给我带来的幸福时刻。”他写信给情人施泰因夫人,说:若是能从各种政治势力的斗争中摆脱出来,专心从事心爱的诗歌创作,该有多好啊!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动机,在过完三十一岁生日的一个星期后,他首次进入伊尔美瑙西南部林区,穿过茂密的枞树林,登上了峰顶基尔克汉,投宿在圆形山顶上的猎人小木楼里,整整住了八天。每天,他都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凝神静睇那远山岚影,看着白云在天际飞去飞来,听秋风掠过林梢,发出飒飒的喧响。突然,有一天晚上,星月皎洁,万籁无声,他似有所悟地随口吟诵了几句诗:

群峰

一片沉寂树梢

微风敛迹林中

栖鸟缄默稍待

你也安息

然后,他回到木屋里,随手书写在二层楼南窗左侧的板壁上,题目是“漫游者的夜歌”。

诗句从横亘于西方天际的高远的群峰落笔,然后逐渐拉近,层层下移,最后从林梢滑到诗人的脚下,由物及人,由外至内。此时的物我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四围静寂,诗人却是思潮澎湃。那么,他在思索什么呢?末尾那句诗透露了个中消息。

《夜歌》令人联想到中国唐代大诗人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垂钓者虽然并非诗人自己,但从他的身上反映出长期贬谪的诗人的孤冷、悲凉的心境。同样,此刻的歌德,作为一个狂飙时代的激情诗人,整天委身于极端琐屑的事务,而且受到宫廷保守势力的层层包围,使他欲进不能,欲罢又不甘心,从而陷入矛盾的旋涡。“稍待/你也安息”,正好映现出这种心境。它是一种断念,一种割舍,一种新的意志的胎息。

他曾给一位朋友写信说:“人有许多皮要脱去,直到他能把握住自己和世界上的事物时为止。确实地告诉你说,我在不住的断念里生活着。这却是一个更高的力的意志。”这里道出了歌德生命哲学中一个核心思想。断念,绝非简单的自我限制,而是对高于自我的意志——“更高的力的意志”的服从,或者说,对不可探究的事物的敬畏。在歌德看来,人的能力固然是一天天地扩大,宇宙间却总还存留着大量人力所不能及的事物,人们应该敬畏这些“神秘”,承认这些无奈。一个创造力过于旺盛、成就过于丰厚的人,所遇到的现实环境往往是啬吝的、贫瘠的。历史上不知有多少英杰之士在这里陷于绝境。歌德却以其苦涩的智慧和稀有的自制力,度过许多濒于毁灭的险境,完成他光华四射的一生。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1813年8月29日,歌德刚刚过了他的六十四岁生日,第二天便来到伊尔美瑙林区,再次登上基尔克汉山顶的小木屋,看过了三十年前留下的诗句,并重新用炭笔描了描,使模糊的笔迹凸现出来。

了解歌德经历、读过他的早期作品的人,都知道他原是无所顾忌、放浪不羁的,作为“狂飙突进”的青年诗人,激情喷涌,异想天开。及至出任魏玛公国要职,就觉得在诗歌、小说等文艺领域之外,还有更加宏伟、更具理想境界的事业在等待着他去担承,大有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和“舍我其谁”的豪情胜概。但是,铁一般无情的现实使他那接近沸腾的头脑渐渐趋于冷静,趋于清醒。而荷兰著名哲学家、西方重要的理性主义者斯宾诺莎的著作,对于他更“无异于一服镇静剂”。

多年之后,他回忆说,斯宾诺莎“调和一切的宁静的意境”、“理性控制炽情”的教诲,对于“我的兴奋激昂的努力”、“对于我的整个思想竟有那么大的作用”。他的朋友爱克曼也说过,在歌德看来,斯宾诺莎的观点恰恰符合他青年时代的需要,他从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一种更高的思想境界。这一切,其实就是歌德所说的“断念”在生活中的意义。

“我们身体的以及社交的生活、风俗、习惯、智慧、哲学、宗教,甚至一些偶然的事体,一切都向我们呼唤,我们应该断念。”歌德认为,“人不可能成为上帝”,越是具备理想性格的人,就越要历练人生,克制欲望。情感有多丰富,欲望有多炽烈,自制力就需要有多强,二者相辅相成,形成一种稳定发展的张力。“若是任性下去,恐怕要粉碎了一切。”在艺术方面也是如此。“限制着自己,使自己就局限在一两个方面,挚爱着它们,依恋着它们,从不同角度揣摩着它们,和它们融成一体——我们就是这样出脱成一个个诗人、艺术家的。”

掌握了这些,我们对于浮士德在《书斋》一幕中的痛切呼喊,就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你应该割舍,

应该割舍!

这是永久的歌声

在人人的耳边作响。

它在我们整整一生

时时都向我们嘶唱。

这种“歌声”是一种永恒的召唤,每到关键时刻,特别是当情感与理智发生碰撞的时节,它就会骤然响起,像警钟、号角一样,化解着种种矛盾。

以理智驾驭情感,这种意向贯穿在他的一系列重要作品之中。且看他的三部小说: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夏绿蒂之所以顺利闯过情感的旋涡,正是理智作用的结果;而维特之所以自杀,则因情感冲毁了理智的堤坝。《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主人公威廉,开始时一任情感的潮水放纵奔流,干了许多蠢事,结果遭到失败,待到他接受了以往教训,终于获得成功;而陷入情感泥淖中不能自拔的迷娘,最后自食其果。《亲和力》中同样体现了作者明显的价值倾向:主理者得以存活;滥情者招致……覆灭。

说到断念,人们都会记起在歌德成长的关键时期,对他影响至深、有“精神教母”之称的施泰因夫人。歌德一到魏玛,很快就结识了这位不平凡的女性。当时她已三十三岁,并且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作为宫廷命妇,正处于心智发达、阅历丰富的成熟季节。而歌德只有二十六岁,意气风发,激情澎湃,拥有冲天的抱负和用不完的劲儿。两人相互欣赏,歌德为施泰因夫人的过人才智、超群魅力、高雅而冷艳的气质所吸引;反过来,这位一直郁郁寡欢的女性的生命力,也被歌德的翩翩风度和炽烈的“情感炸弹”、“言辞野火”激活了。从而,两人坠入了爱河。早在法兰克福时,歌德就曾仰慕芳名,欣赏过她的侧面剪影,而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尤其是那种温柔而周到的关怀、体贴,充盈着足够的理解与宽容,更是一般少女所不具备的。

在爱情的滋润下,歌德这一阶段的抒情诗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当时,他曾为施泰因夫人写了许多优美动人的情诗,《对月》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首,下面是诗的前三节:

你又把幽谷密林

注满了雾光,

你又把我的心灵

再一次解放。

你用慰藉的光

照我的园邸,

就像知友的眼光

怜我的遭际。

哀乐年华的余响

在心头萦绕,

我在忧喜中彷徨,

深感到寂寥。

诗人运用高超的艺术技巧和行云流水般的清丽语言,把对情人的钟情和对大自然的挚爱融合到一起,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

作为一个青年男子,他渴望着尽快地占有她,爱情之火燃烧得至为炽烈。他向心爱的人表白:“每逢我拥抱你那可爱的娇躯,从你唯一的、高贵的嘴唇上面尝到贮藏多年的爱的甘露,我就欣然对我的心灵说道:这种酒器,除了爱神阿摩,任何天神也不能制造、收藏。”可是,富有教养、十分成熟老练,因而多所顾忌的施泰因夫人,却冷静自持,一再要求歌德要学会自制,珍视灵魂的契合和纯情的友谊。从而保证了火山岩浆一般蓄势待发的天才诗人,在获得了琼浆玉露滋润的同时,不致造成猛烈的喷发,而把自己彻底埋葬。

狂放不羁、极好冲动的激情诗人,遇到一个头脑冷静、处事稳重的成熟女性,两人刚柔相济,相得益彰。诚如歌德的挚友席勒所评论的:“她确实是一位富有特性的有趣的人物,我很了解歌德为什么那样依恋着她。她谈不上漂亮,不过她的脸上有一种温柔端庄的表情,流露出相当独特的坦率。她的性格中具有健康的理智、真实的感情。”尽管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面,可是,彼此仍然热情通信,十二年间,歌德总共给她写了一千七百多封信。这再次证明了那句名言:“女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他在写给施泰因夫人的长诗中,有这样的诗句:

你了解我的本性的全部特征,

觉察到我的全部神经如何震颤有声。

你能一眼看透我的心灵。

一只垂死的眼睛定难入木三分。

你使我的热血减缓流速,

给我这狂野之人指点迷津。

让我在你那天使的怀抱里得享安宁,

使我碎裂的心胸重新精神振奋。

在歌德的情人中,施泰因夫人是唯一能够创造一种使那分裂为二的灵魂得到憩息的气氛的。同斯宾诺莎一样,她也是一种镇静剂。当然,一切事物都具有两重性。镇静剂本身是一把双刃剑,它既能使这位天才诗人那颗烦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开始追求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和创作风格,避开宫廷斗争的旋涡从而免遭伤害;同时,也使他的澎湃的狂潮逐步平稳下来,以致对施泰因夫人自己也激情不再。

终生都在向往远方,永远不肯固守一个方面,也许是一切天才、所有创造者的特点。施泰因夫人的悲剧性在于,她所扮演的角色,使命是有限的,时间的长度也早有安排。当那个走上政坛的“狂飙诗人”需要一个姐姐兼情人、谋臣兼教母的特殊时期结束之后,她这个肉体的长随、灵魂的护士,在留下理性启悟、生命体验的同时,也失去了作为情人的丰姿与魅力。结果,在歌德来到魏玛的第十二个年头、刚刚过了三十七岁生日,便偷偷地潜往意大利,不辞而别,将施泰因夫人重新抛回到孤独与暗淡之中。究竟哪一种因素是主导的:是为了逃避恼人的官场、险恶的环境,还是出于对往日情人的厌倦?抑或是二者兼有,作为一种合力推动了这一意外的举动?

不论何种因素占主导地位,作为一次决绝的断念,则没有疑问。而且,此番断念与割弃,既不是肇始,也并非终结。就他的人生轨迹来剖析,平面上的直线运行绝少,多数情况下都是呈回旋、轮转、波折、升华等形态。伴随着一次次的断念,总会出现新的开始。如同虫蛹化蛾,龙虾脱壳,蝮蛇蜕去旧皮,否则,就难以实现新的蜕变与成长。

在他八十三载的人生历程中,孜孜不倦的努力是建筑在内心不断地克制之上的。他从一个用热情支配一切的狂放的人,变成一个比热情更可宝贵的“责任”的人,克制的人。他每逢对自己克制一次,便进入一种新的境界,得到一次新的发展。因而,即使到了暮年,人们仍然看不出他有丝毫衰飒、颓唐之气。他带给人们一种重新回归本真自我的可能。他之所以被许多人奉为“最好的人的榜样”,就因为他是一个“人”——这是拿破仑对他的评价。唯其是一个“人”,他才被认同有血、有肉、有精神、有灵魂;也唯其是一个“人”,才使我们想到他和其他生物一样,有生长,有变化,体现出精神的复杂性、丰富性。

时光又过去了十八年,八十二岁的歌德老人第三次来到了猎人小木屋。陪同他的看林员玛尔做过如是的记述:

我们走进上层的室内。他说:“从前我和我的仆人在这里住过八天,那时我在壁上写了一首小诗。我想再看看这首诗。如果诗下边注明写作的日期,请你费神给我记下来。”我立即引导他走到屋子的南窗旁,窗子左边有用铅笔写的这首诗。

歌德反复吟诵,泪流双颊,他缓慢地从他深褐色棉布上衣里掏出雪白的手帕,擦干眼泪,以柔和伤感的口气说:“是呀,‘稍待/你也安息’。”他沉默半分钟,又望了望窗外幽暗的松林,随后,转身向我说了一句:“我们现在又可以走了。”

六天之后,歌德写信给曾为这首诗谱曲,使之驾着音乐的翅膀传遍全世界的音乐家泽尔特,感慨重重地说:“过了这么多年,真是阅尽沧桑:有持续着的,有消逝了的。成功的事物显露出来使我们高兴,失败了的都忘记了,在痛苦中忍受过去了。”

显然是这首五十年前书写的小诗,勾起了他对于往昔岁月的深深忆念。

他的一生,像浮士德那样,身边总是跟随着一个穿着金线绣花红衣,外罩坚实、缎质的小外套,头戴插着雄鸡羽毛的帽子,腰佩尖尖长剑的终身侍从靡菲斯特。他也像浮士德那样,历经了追求爱情、追求美,最后走向社会实践的道路,饱尝了官能的享受、生的快乐、美的追求,也在事业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当然,他也像理想主义者浮士德那样,没有一种尝试和体验是感到满意的,觉得生命完满而不再有所欠缺。

八年前,他曾患过一次心囊炎重病,当时仿佛觉得,三千年疾患的总量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死神正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不时地对他吐着舌头等候着他。可是,出乎意料,他竟然康复过来。但,衰病残年,毕竟在他的心扉上留下了阴影。他曾半开玩笑地揶揄自己:“我的处境很坏,因为我既不能爱人,也没有人爱我了。”每当想到青少年时代的往事如过眼云烟消逝净尽,便觉得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为时过久了。

时间对于生命的剥夺是残酷的。他出生于18世纪中叶,新的世纪掀开首页那一刻,他刚过半百之年,可是,却接二连三地面对着亲人、挚友的伤逝,几乎不间断地沉浸于无边的痛苦与孤寂之中。在临近生命的尽头,他常常回顾中青年时代,想起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可是,在世的却寥寥无几了。他说:“长寿,就是活过了许多事体,活过了曾经爱过的憎过的漠不相关的人们,活过了王国的盛衰、城市的隆替,活过了青年时所栽种的树木。”

他先是送走了结成生死之谊的诗人席勒,深情地号啕痛哭了一场,说是“等于失去自己生命的一半”。后来,诗人拜伦又辞世了。年轻时的好朋友克林格尔也静静地走了。特别是于他有知遇之恩、小他八岁的卡尔公爵也先他而去了。

母亲故去的噩耗传来,使他在深悲剧痛中夹杂着浓浓的歉疚之情,他觉得过去对于老人关心与存问得太少了。接下来,与他相濡以沫、对他一往情深的妻子颓然命丧,他们唯一的儿子由于脑溢血,又被死神闪电般地领走了,使他伤恸至极。

而最令他伤感的是,自从1810年之后,五个情人接二连三地弃他而去。他的真正初恋,那个用他的话说“年轻貌美,活泼可人”的凯特馨;那位因为歌德负心而留下永恒的心灵创伤,却痴心爱他、终身未嫁的弗里德里克;尤其是丽莉,两人曾经订婚,后来又解除婚约,但丽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对他还怀有宗教般的虔诚的爱情,歌德也说她“是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再就是“精神教母”兼情妇的施泰因夫人,尽管情怀早已淡漠下来,但她在弥留之际,仍然嘱咐送丧队伍不要经过歌德门口,以免使他伤心,说明至死她还在深爱着他;还有那位他曾热烈地追求过,但终究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的夏绿蒂。二十年间,她们相继地遁入了黄泉,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世上。“有时我觉得,”他在一封信中说,“最亲近我的那些人就像一连串的秘密字母,生活的烈焰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全部吞没掉了,而灰烬随风飘散。”

说到自己,他更是感到死神就藏身在哪个屋角里,随时准备掷出哗啦啦的锁链将他带走。他风趣地对秘书爱克曼说:“像我这样年过八十的人,几乎没有再活下去的权利了。每天都要做好准备,撒手红尘。”

他总是感到陷身于寂寞的深渊,尽管身旁不停地人来人往。那些从德国各地、欧洲诸国前来向他“朝圣”的人,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参拜过这座深山中的圣湖之后,各自带走一瓶圣水,而圣湖却变得更加孤寂”。

他觉得,这种情态很像当年到一处避暑胜地去消夏,开始时,四面八方的人陆续前来,一个个都是兴致勃勃的,迅速加入到早些时候就住下来的队伍中去,互相打着招呼,致以问候,很快就都熟悉了,有些还结下了友情。过了几个星期,一些人就陆续走开了,留下来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带着丝丝的怅惘。而自己,偏偏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结果,又站在院里看到新的一伙儿到来,再次由生疏到熟悉,并重新结识一些朋友。但是,不久,这一批人又在整理行装准备上路了。于是,又满怀着寂寞的心情,迎接来第三代。当然,逐渐地关系也就不大了,因为自己用不了多久也将离开这里。

而这一切,都带有宿命性质。正中他所说的,“在夕阳将落的时节,日间所有的不甘都化成了无奈。”

此刻,面对着那首题壁诗,老人心情正是这样。因而,禁不住泪流满面,轻轻地叨念着:“是呀,‘稍待/你也安息’。”果然,回去后不到半年,老人便溘然长逝了。

(2008年)

未了情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街灯把斑驳的树影投射到青年歌德的身上。掠地的秋风穿过莱茵河畔,向着他那灼热的前额漫漫地扑来。他打了个寒噤,陡然感到丝丝凉意,裹紧了披在身上的宽大外套,加快了步伐。

有几户人家窗子里透出雪亮的灯光,间或夹杂着喧腾的笑语,他全都顾不上去听,径直地奔向红十字广场拐角处,在那过分稔熟的豪华住宅前停下了脚步。如果是在从前,他会急匆匆地闯上楼去,然而此刻,却像一个陌生人,一个被放逐者,一个幽灵那样,在楼前的法国梧桐树下往复地踱着步,目不转瞬地向楼内那间屋子搜索着。

绿色的窗帘垂下来,但他还是看得比较清楚,座灯仍然放在往常的地方。隐约映现出丽莉苗条的娇小的身影。此刻,她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望着,想着,心中不禁感伤起来。时光仅仅过去几个月,往日的亲密情侣于今竟形同陌路。人间万事,因缘而起,缘尽而逝,最终都归于……寂灭。

伴着“唰啦啦”的桐叶的飘零,寂静的房间里突然传出钢琴弹唱的声响。那细细的充满忧伤的吟唱,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这是在唱当日他献给她的情诗:“呵,/为什么/你牵着我/毫无抵抗,/到那繁华之场?/难道年轻善良的我/没有欢乐,/在这孤寂的晚上?”伴着袅袅的余音,灯光映出身影在慢慢地移动,她已经站起来了,在屋里走来走去。停了一会儿,又传出几句:“秘密地关在自己的室内,/卧对着月光,/我沐着它的战栗的幽辉,/进入了梦乡。”此刻她想没想到:那人就站在窗子外面,只隔咫尺之遥?

歌德再也忍不住了,眼睛一热,滚出来两滴清泪。

明天,他就要离开法兰克福这座古老而拥挤的城市,到魏玛公国去任职了,归来不知何日。临行前,很想再见上丽莉一面。但他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迟疑了一下,便默默地走开了。

路上,一幕幕地闪现着他们由相识到相爱到最后分手的“电影画面”。

《少年维特之烦恼》这部书信体小说的问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青年中间掀起了一股“维特热”,他们穿上了维特式的蓝色燕尾服、黄色背心,模仿维特的一举一动。而它的作者,自不必说,更成了一些文学青年的偶像。有一次外出,朋友们开玩笑,把同伙中的一位年轻人装扮成歌德,结果,周围的人立即围拢过来,对冒充者表示深深的敬意;“歌德来了”的信息,也随之很快传播开去。

赞扬和崇拜像急雨一般倾泻在这位二十几岁的青年作家头上,同时也给他增添了许多麻烦。所到之处,无论是溜冰场、舞场、歌厅、假面舞会,还是文人沙龙,身旁总会聚集着一些少男少女,问询个没完。“人们希望见到我,跟我交谈,”后来,他回忆说,“甚至在远方也希望听到我的消息,因此,我便被迫尝到门庭若市的滋味。来访的客人有的讨人欢心,有时是招人嫌的,但总是使我失时费事……本来宁静、幽晦的境界是大有利于完美的创作的,但是,我却从这种境界中被拉出来,而置身于白昼的嘈杂之中,为他人而消失了自己。”

这天,他匆匆地用过晚餐,便穿上那件灰色的海獭皮冬装,戴上咖啡色的丝绒围巾,蹬上长统皮靴,去赶赴朋友的约会——到一位已故银行家的豪宅,参加一个小型的家庭音乐会。

到得稍晚一点,楼内宽敞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上流社会许多相识与不相识的客人。

壁灯、吊灯闪现着耀眼的光辉,气氛显得欢腾而热烈。他微微颔首,逐个打着招呼之后,便找个相当的位置坐下。女主人的未满十七岁的小女儿安娜·伊丽莎白(昵称丽莉),正坐在大厅正中的一架钢琴前,熟练地弹奏着,动作灵巧而自然,神态里流露出一种童稚的妩媚。弹完一首奏鸣曲之后,朝着歌德默默地点了下头,算是正式打了招呼。可以看出,她是在很留心地打量着这个不同流俗的青年男子,神情十分专注,像是瞧着玻璃橱窗中的一件展品。

接着,四重奏就开始了。歌德端坐在一旁,细细地端详着,饱餐着她的秀色。苗条的身段,浅黄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珠,透出蓬勃的朝气;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充满着迷人的青春气息。而那发式、衣着,特别是神情、举止,更把她的魅力、她的风采衬托得恰到好处。有生以来,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妙曼的少女风姿。

到了散会告别的时候,丽莉的母亲笑逐颜开地向他这个“本城的名人”表示欢迎,希望他抽出空闲再来做客;丽莉也以殷勤、亲切的口吻为母亲帮腔。歌德真是兴奋异常。归途上,忽发奇想:若是双手握得着宇宙的转轮,他会把这个悠长的夜晚立即翻转作清晨,而后,转身过访,重睹芳容。

几天来,歌德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丽莉的影像。现在,他们终于再次见面了。穿过古色古香的门廊,在丽莉的导引下,来到了她家的客厅。开始时,她的母亲还坐在一旁,后来说是有急事要办理,便离开了,嘱咐女儿好好地接待客人。

这时,歌德才注意到,丽莉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浅绿色的水波纹一样的丝巾,这使得她的大眼睛显得更加清亮。在正常情况下,他也许要说,这是一双可能在男性世界中掀动波澜甚至引发灾难的眼睛,而此刻,他只觉得它是两汪神液,楚楚怜人。

他们坐在一对沙发的对面,互相诉说一些少年时的往事和日常的癖好。从而得知丽莉从小就是在饱享家境的豪富与世俗的欢乐中长大的,宽松的社交环境赋予她开朗、大方、敏捷的灵性。

丽莉的卧室整洁而清丽。似乎同它的女主人相互映衬——壁上挂着的那帧小照,那令人为之倾倒、为之心醉神迷的一双媚眼,也在欢快地朝着客人微笑。壁炉里闪射出赭红色的幽光,炉火在熊熊地燃烧着,像两副鼓满青春活力的胸膛里喷薄着的热血。

同丽莉单独会面已经是第四次了。歌德告诉丽莉,她是他理想中的女性,等待她足足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了。她也同样敞开心扉,表达对他的爱慕之情。随着接触的增多,感情在迅速地升温,以致双双坠入了爱河,变得难解难分了。时间快速地驶过,不知不觉间,荧荧的月光从窗子映射进来。但他们并不想开灯,顾自在那里娓娓地倾谈着。倾心的爱恋,使得他那颗素常有些忧郁的心顿时开朗了起来。

他预感到,这个小小的精灵会带给他终生的幸运与快活。而丽莉则坦诚地向他诉说了自己作为豪门少女在世俗环境中所养成的生活习性与细微的弱点。她说:“我自认有一种天生的吸引人的魅力,博得许多人的青睐;在您面前,自然也释放了这种本能。但结果是自己受到了惩罚——因为我发觉,现在已经被您牢牢地吸引住了。”这种半是矜持半是奖饰的自白,是从那样一个纯洁而天真的心坎里吐露出来,所以,歌德听了,感到她是把他完完全全看作意中人了。

青春,注定充满着不安与躁动,而过于丰沛的热力和泉涌的激情更亟待着宣泄。歌德情不自禁地从丽莉的桌子上拿起笔,抒写一个月来的全新的爱恋,全新的生活:“心,我的心,这却是为何?/什么事使你不得安宁?/多么奇异的新的生活——/我再也不能将你认清。/失去你所喜爱的一切,/失去你所感到的悲戚,/失去你的勤奋和安静——/唉,怎会弄到这种处境?/……这种充满魔力的情网,/谁也不能够将它割破,/这位轻灵可爱的姑娘,/就用它强力罩住了我。/我只得按照她的方式,/在她的魔术圈中度日;/这种变化,唉,变得多大!/爱啊,爱啊,你放了我吧!”

后来,乐圣贝多芬曾把这首著名的情诗谱成了乐曲,使它在世界各地广为传唱,到处飞扬。

两人单独会面时,丽莉总是习惯于穿着素朴的家常便装,很少替换。而现在,她却以时髦而华丽的装束,容光四射地出现在歌德的面前。原来,按照妈妈的安排,她将出面接待一批客人,无论是谈吐、举止,都要比平时更加灵活、体面,仪态万方。这样,她的娴雅、温柔的气度与姿质,她的种种动人之处,也就会随之而充分地显露出来。

不过,在歌德的内心深处,也产生了些微的不快。两人已经进入“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热恋阶段,忘记昏晓与眠食,无止无休地相对倾谈,已经成了常课,也是双方最紧迫的需求。可是,连续两次,他们刚刚坐下,便被母亲唤出,一同会见来访的客人。弄得歌德十分为难:借故走开吧,既不礼貌,又太不甘心;而跟进跟出,也实非所愿——除了与丽莉可以无拘束的交谈,平素他喜欢宁静,惯于一个人闭门思索,多一个人在场都觉得应对麻烦,更不要说置身于稠人广众之中了。

尽管会客过程中他们仍然可以娴熟、自然地暗通情愫,每一回互送的秋波、嫣然的微笑,都透露出他们之间深深的默契,脉脉的情肠;但是,这些频繁的应酬,“她的周遭和与她来往的人们的言行常常妨碍着我们尽兴地欢聚,因此,我纵然特别去看望她,却不知有多少日子虚掷掉,多少钟头浪费掉。”很久以后,歌德还曾这样写道。

生活在故乡富有的市民阶层之中,歌德的心情常常是矛盾的:为了心爱的丽莉,既舍不得离开这个颇有吸引力的圈子,却又日甚一日地产生一种隔阂、反感以至厌弃的心情。他往往抱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表现出固执而深刻的“不信任感”。一位画家朋友曾这样记述他当时的情态:“有时候在谈话谈得活跃的时候,他忽然一跃而起,走开去,再不见回来”,“在那些人们穿着节日盛装的场合,他偏偏相反,硬是穿上一身普通至极的家常便服,大大咧咧,率情任性”。

这一切,感觉敏锐、视角独特的丽莉,当然都看得分明。可是,在她那单纯而痴迷的眼睛里,不过是一种超尘脱俗的举止。结果,这种出于逆反心理与消极抵制的不合流俗的孤高、执拗,反倒成了她另眼相看的一种资本。

大打折扣的,不真实的,情人的眼光哟!

奥芬巴赫小城离法兰克福很近,丽莉的姨父住在这里。得知她到这里来探亲,歌德就像追花逐蕊的蜂蝶一般也跟踪赶来,而且为丽莉可以暂时脱开“人情的围困”感到欣慰。

痴情的春风吹绿了莱茵河畔,林带顺着河岸伸展开去,繁枝密叶间不时地闪现着一对对情侣的身影。他们牵着手,缓缓地穿行在丛林中的小径上。高大的橡树林的浓荫像遮天的巨伞一样笼罩着晴空,阳光照射不进来,林间显得寂静而幽暗。有时,高高的树冠上传出一两声怪禽的凄惨的啼叫。这时,丽莉便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低声说:“怕,我有些怕。”他便顺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因此而更加亲近。

然后,他们便迅疾地奔向光亮的地带,那里覆盆子和冬青丛生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娇艳地探出枝头。两人终于寻觅到一处可以畅快地驰骋感情的奔马的地方,在一棵倒卧的树干上,相依偎着坐下来。他随口念着诗句:“如今,那春花烂漫的原野,/我不再迷恋;/天使,只要你出现,/就有爱、/亲切和自然。”她听得很仔细,很认真,而后便报之以灿烂的微笑。

歌德和丽莉的恋情,正处于他们所说的“我虽睡着,但是我的心醒着呢”那样的情态,它像晚春的天气一样,一天比一天炽热起来,已经达到难以自拔的程度。因为白天要处理律师事务及其他琐事,歌德便在晚上过来与她欢聚。他们并肩挽手,漫步在芳香四溢的郊原驿路上,尽情地享受着夜色的温柔和精神交流的愉悦。他说:“白天黑夜对于我们都是一样,白天的阳光不能盖过恋爱的光辉,夜里却因热情发射的光芒而灿同……白昼。”

就这样,一直到深夜,他才把心爱的丽莉送回亲戚家,然后,自己顺着大道返回法兰克福。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稍事休息,在寥廓澄澈的深夜里,聆听着天籁之声,构想着自己和丽莉未来的幸福前程。

途中,有一座葡萄园。这天,他实在是过分疲乏了,倒在园子里一枕沉酣,梦见他和丽莉踏着彩云飘荡;又像是坐在静谧的湖边准备早餐,可是,忽地一大帮人围拢过来,他们只好另觅去处……真是演不尽的春梦婆娑。醒来时已是黎明。一条长长的雾带飘动起来,指示出莱茵河的所在。

由热恋的情侣结成为终身伉俪,原本是顺理成章,也是二人心念所归的事。

歌德同丽莉缔结婚约,是由德尔弗小姐从中牵线的。跟双方的父母交谈,肯定费了她不少唇舌;但究竟是怎么谈的,他们都不甚了了。

今天一见到这对情人,德尔弗小姐就快言快语地说:“妥了,一切完备。你们握手吧!”歌德站在丽莉的对面,伸出手来,丽莉郑重而缓慢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中。他们深深地呼吸一下之后,便猛然拥抱了。

古谚说“盛极必衰”,这话有很深的意义和根据。一当某种理想的情事成为现实的时候,一当人们相信这种情事已经告一段落的时候,那么,危机也便开始萌生了。说来也怪,丽莉仍是丽莉,歌德也还是歌德,关系明确之后,却各自觉得一宿工夫两人都发生了变化,变得懂事了,成熟了,心事复杂了——两个原本无忧无虑的天使,一经“红绳系足”(这是借用东方的一种神话传说),便由过去的充满浪漫气息的天国实拍拍地降落在前路崎岖的大地上。这样一来,百端杂务,包括两人的日常生计,双方的家庭环境,以及不尽相同的脾性、习惯和生活情趣的磨合,都将不可避免地构成无法规避的现实考验。爱恋中的信赖意识是很强烈的,但是,当它碰上同它作对的现实的礁石时,难免会产生强大的阻力。

显然,双方的家庭环境与地位有着很大的差异。丽莉一家在法兰克福是数一数二的望族,资财万贯,经常贵客盈门,许多流光溢彩的钱袋拥有者都聚集在她的周围。歌德每次出入她家时,为使自己与她经常往来的时髦朋友不致相形见绌,总要检点服装,常常是换了又换。可是,一个家庭几代形成的家风、家规、习尚却与衣物不同,那是难以随俗更换的。歌德虽然出身于新兴的市民之家,但长久以来,家中却盈溢着一种浓重的复古意味。父亲是一个收入微薄的帝国法律顾问,性格孤僻,喜欢清静,酷爱书画,这就难免与讲究派头、注重排场的女方家族格格不入。

订婚的下一步就是结婚。歌德的父母亲现有房舍远不宽敞,需要为新婚子媳加盖一处新的住房;而且,作为娇小姐,丽莉的日常生活已经习惯于奢华侈丽,这也不是一个清寒之家所能应付裕如的。因此,他父亲自始就不太热衷于攀这门高亲。他当然也很想有一个儿媳妇,但肯定不是这种终日沉浸在上流社会娱乐圈里的豪族小姐。即便是歌德本人也已经意识到了,如果可爱的丽莉要稍微延续她做姑娘时的处世派头与生活方式,便会在这不大讲究的新家里感到局促不安,觉得没有展现姿采与风韵的余地。而更大的障碍,还是两家的宗教信仰不同,丽莉家是加尔文派,属于革新教派;歌德家则是路德教派,彼此是很难调和的。

毋庸讳言,这斑斑点点,对于一对未婚夫妇的爱恋之旅,无疑是布满了崎岖。当然,丽莉对这一切并没有怎么在乎,往往是一笑置之。这固然因为她还少不更事,但,更主要的还是出于对歌德的痴情眷恋,可说是爱入骨髓,一往情深。她一再声言,条件再苦再难,也会心甘情愿嫁给他,无怨无悔地跟着他过一辈子;甚至不惜抛弃眼前的一切豪华、富贵,让这位青年诗人带她到遥远的美洲去,以避开眼前面对的重重障壁。

几天前,歌德曾抱着一种愤懑的情怀,写出歌剧《克劳底纳·冯·维拉·贝拉》。他把对丽莉周围那些令人生厌的人们的不满,尽情倾泻在剧本之中,借剧中人之口说出:“我实在忍受不了您那个市民环境了!”“我想工作,可我得当仆人;我想快活,可我还得当仆人。难道所有那些想使自己些微有所建树的人,不应该有个自己可以支配的去处吗?”

当然,话是这么说,一到两个恋人见面,那融冰化雪的温馨、体贴,欺糖赛蜜的甜言软语,那令人意乱心酥的紧紧拥抱,又会使满天云翳豁然消散。

一天,歌德向一位知心朋友描述了此时的心境:

显然,对于过往的这段时光,他正在进行着审视与回味,他陷入了彷徨、苦闷,举棋不定之中。既真诚地爱恋着丽莉,又不肯舍弃诗性人生,不希望受到家庭与四周环境的世俗性的羁绊,他渴望着做一只振翮云天,恣意遨游的大鹏。——也许应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清醒。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对于爱恋,清醒往往是不祥之物。

在经历了一番痛苦的反思之后,歌德重新发现了自己。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一个道道地地的艺术家。归根结蒂,艺术家是一切规范与局限的敌人。只要他深思自省,便会在自身中发现整个世界,然后,就疯狂地扑过去。

就在这时,歌德的一位好朋友在赴瑞士旅行途中,顺道前来过访,并邀请他一路同行。处于徘徊歧路中的歌德,也正想调节一下近期遑遽、矛盾的心态,特别是很想疏离那种“融于俗境而绝于神性”的轮番轰炸的交际、应酬,于是,在他父亲的极力撺掇下,没有细加考量,便欣然同意了。父亲还怂恿他:如果时机凑合,可以顺道转往意大利旅行。这样,他很快就下了决心,迅即把行装打点停当。出发前,见到了丽莉,他没有正式辞行,只是作出“远行”的暗示,便离开了她。

在前往瑞士途中,歌德特意取道埃门丁根,专程看望嫁到这里来的妹妹。她婚后的生活很不如意,歌德一直在挂念着她。可是,见面后,她却避开个人的境况,万分恳切甚至用命令的口吻,死力劝说哥哥尽快割断同丽莉的关系。她声泪俱下地请求,千万不要与丽莉结为伉俪,也不要同任何女人成婚,永远,永远。她之所以如此决绝,其间既含有对自己婚姻不幸的惩戒,也融进了一个年轻女性对于世事洞察的经验,尤其是对于两个家庭的背景,她早就深有了解。这使歌德心中十分难过。一番痛彻骨髓的激烈言辞,反而激活了他对丽莉的恋情。

面对着四围的湖光山色,他已无心赏玩,脑子里不时地涌现出丽莉的笑靥,不经意间,就冒出了一首短诗:“亲爱的丽莉,/如果我没爱过你,/这美景应给我何等的乐趣?/可是,/丽莉呀,/如果我没爱过你,/我能在这里、那里感到幸福吗?”

他记起了明天——6月23日是丽莉的生日,于是,托起她赠送的项链上的金鸡心,噙着泪花,吻了又吻,久久地不忍放下。

两个月过去了,漫游终于结束,歌德回到了丽莉身边。

出乎他的意料,情况已经发生急遽的变化。对着他的一团热火,兜头浇过来的竟是一盆凉水。原来,丽莉的母亲包括整个家族,对歌德的不辞而别颇为愤慨,认为他根本没有结婚的诚意,主张立即解除婚约。几个闺中女友也都劝丽莉痛下决心,斩断情丝,不要一误再误。可是,用情专一的她,总是觉得割舍不掉对歌德的恋情。此刻,面对着“无情的未婚夫”,看上去面容有些瘦削的丽莉,尽管也噘起了小嘴巴,但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仍是透露着温情脉脉的柔光,映现出三分佯怒、七分怜惜。

多少天来,她都未得安眠,十分苦恼。听了这些,歌德觉得有些愧赧。

在给友人的信中,他承认离不开这个美丽的小精灵;但是,他也不愿再登上她家的小楼了。这倒不是由于她的母亲的冷淡与疏离,——对此,他完全能够理解,而且予以谅解;根本在于她的家里总是贵客盈门,高朋满座。那些人对待丽莉都像是老相识一样,过分的亲热,过分的放肆,而留给他这个堂堂正正的未婚夫的,却是翻波涌浪的胃酸和撒落一地的白眼球。

他们已是几天没有见面了,这天晚上,歌德想静下心来,同丽莉像过去那样推心置腹地恳谈一次。不料,进得院来,传来的竟是大厅中喧嚣的歌舞欢声,他的心立刻凉了下来。望了望暗淡的三楼窗口,便掉头离去。

转眼到了8月28日,丽莉过来,庆贺歌德的二十六岁生日。

他们强颜欢笑,稍稍热闹了一会儿,很快便又沉寂下来。过去两人聚拢在一起,总有诉说不尽的情话,连珠炮似的,一发接着一发。现在,却都心事重重,像是中间隔了一层屏障似的,即使拣起一个有趣的话题,说起来也是时断时续。

丽莉的目光迷离不定,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似的,再不就是长时间地出神呆望,透出一种隐忍的悲凉。她把灵动的心扉紧紧地封闭起来,怕是再也不肯向他敞开了。他感到很苦痛。

又坐了一会儿,丽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低声吐出了三个字:“你……变了!”

在这关键的时刻,本来,歌德应该耐心地听她说下去,却忍不住“当啷”一锤子给顶了回去:“你才变了呢!”他当然意有所指——丽莉越来越像个“交际花”了。

一进9月门,法兰克福一年一度的盛大集市就开张了。各方商贾云集,丽莉家中也招来了比平日更多的她的崇拜者,连宵歌舞,闹闹嚷嚷。诗性遭遇到世俗性的粗暴侵犯,使作为未婚夫的青年诗人十分恼火。直在半个世纪过后,他还耿耿于怀,在《歌德自传》中有这样一段话:

“那些幽灵之群蜂拥而至。丽莉的家既是有名的商馆,各地的豪商巨贾陆续过访,很快我就了然明白,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想要和能够完全忘掉他与这个可爱的女郎的旧谊。其中,年轻的人虽不对丽莉有什么强求,然也像是很熟的朋友;中年的人在她面前采取一种博她欢心的恳切有礼的态度;……可是,上了年纪的绅士摆起老伯伯的样子来,真是受不了,他们的手禁不住触到她的身上,作讨厌的抚摩,甚至要求接吻,而亲亲脸颊便不容拒绝。丽莉应接他们的态度都合规合矩,没有不自然的地方。不过,他们间的谈话引起对过去种种可疑的回忆来。什么郊游泛舟的盛会呀,怎样碰着危险而终安然度过呵,跳舞会和晚上的散步呵,对可笑的求婚者的嘲弄呀,一切的话,都燃起那寂寞寡欢的恋人的心中的妒火。我觉得像是多年的辛苦得来的收获却为他人所暂时夺取了。”

为了展现他那波澜涌荡的妒忌心理和酸情醋意,歌德写了一首寓言长诗,名为“丽莉的动物园”。大意是:

没有哪个动物园会比丽莉的更加丰富多彩了。她的园中圈禁着各种珍禽异兽,有的狂奔乱跳,有的虽然剪了羽翼却还奋力飞窜,它们追逐撕咬,争夺美丽的女主人抛给它们的干面包。其中有一头笨拙的野熊,是从莽林中抓来的,在仆从队里受到与其他动物一样的训练。在它看来,女主人真是甜美而娇媚呀!只要能为她浇一浇满园花草,即使把热血洒尽流干也心甘情愿。后来,逐渐地发现:自己原是被一张编成石榴裙的罗网套住,匍匐在她的脚下,无异于系上了一根绳索。这样,就感到不满了,狂暴地“狼奔豕突”,鼻子里重重地喘着粗气,把内在的野性尽情释放。跳啊,跑啊,终于跌倒在地,浑身瘫软,痛哭流涕。这时,突然传来女主人动情的歌声,结果,它又心软下来,重新伏在她的脚下,亲吻着她的鞋子。她用手轻轻地挠它的脑袋,它快活得嗷嗷呻唤。随后,她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喏喏,要乖乖儿的!把小爪子伸过来!做个好仆从,像位骑士先生。”她就这样嘻嘻哈哈地打发走这个倒霉的可怜虫,不管它是快乐还是凄惨。有时候,她还故意把门朝它微微敞开,斜着眼睛瞧它是否打算逃脱。野熊再也忍无可忍了,吼道:“还我自由!我发誓,我还强壮……有力。”

丽莉看了,十分难过,呜呜地哭了起来。歌德的心为之所动。他确信,能够这样由衷地抛洒泪水的人,即便是有所欠缺,也都是应该得到宽谅的。因而,尽管脑际再度回荡起妹妹的哀哀嘱告,但他仍是下不了狠心撕破情网。心想,她真是一个神奇的“迷人精”;而自己倒像是一只吞了毒饵的老鼠,从一个洞里窜到另一个洞里,舌头舐着凉水,心里火烧火燎的,实在没法忍受了。

午饭后,又见到了丽莉,眼睛红红的,显然,她是刚刚哭过。两人对坐着,仍旧哑默无声。当然,并不是无话可说,每人心中恐怕都满盛着一缸苦水。只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理智与清醒,觉察到在这种情态下,话语是无济于事的。

歌德很想立刻就从这种尴尬状态下解脱出来……但是,这种念头刚一闪现,他便感到通身地战栗。

激浪!狂风!他被抛过来、抛过去,只有紧紧抓住舵轮,好使自己不至于搁浅。可还是搁浅了,他没有毅力离开他的丽莉,他的心里已经装满了她。那过往的轰轰烈烈的恋情,那满是血痕泪渍的绵绵心路,那浓得化不开的经年积愫,毕竟令人没齿难忘。

将近九个月的情爱之旅,终于走到了尽头。

想当日,在春风骀荡的露台上,两人一起忘情地朗诵过歌德的剧本《艾尔温和埃尔米勒》。当时绝没有料到,他们也会遭遇类似的命运:“你们凋谢了,甜蜜的玫瑰,/我的爱不能将你们托负;/重开吧,/为绝望的人儿,/我的心灵破碎,无比痛苦。”

婚约解除了,丽莉说:“也许应该把写给我的那些诗奉还给你。”

歌德说:“不必了,它们已经带着我们的情感和泪血,连同那段永生难忘的岁月,融入了苍茫的历史,镌刻在两人伤恸的心版上。即使再锋利的刀斧也无法砍掉它。”

这句话还没落音,他就警觉地意识到,应该立刻走开,不然,也许会反悔“解约”的。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背后,传来丽莉痛苦的啜泣声。

这令人肝肠寸断的哭声,分明是在宣布:这部人生的盛装大戏已经落幕了。它的两个主角——当日纵情于花前月下,倜傥风流的青年歌者,和在除夕之夜风骚绝代的抚琴少女,已经飘然远逝,留下来的唯有周围那些行尸走肉般的配角,还在痛痛快快地蠕动着。

圣诞之夜。远在魏玛公国任职的歌德,辗转反侧,久不成眠,一直沉浸在痛苦的思念之中。一想到已经失去了丽莉,他的心便痛如刀割。于是,随手写下了四行诗:“可爱的丽莉,/你曾一度是我全部的欢愉,全部的歌。/唉,而今你成了我全部的痛苦,/但仍是我全部的歌。”

捧起仍然挂在脖子上的丽莉赠给他的金鸡心,他黯然吟哦着:“你是消逝了的/欢娱的纪念,/我仍旧系在脖颈上。/你比情丝/更久地连接着两人,/你要将短促的恋爱时日/尽量延长。/丽莉,我离开了你,/还套着你的情网,/远在异邦,/在幽谷和森林里徜徉。/唉,/你的心不会很快地/从我的心里落下。/恰像一只啄断了绳索的小鸟/飞回丛林,脚上仍然系着一段赤绳。/它已不是生下来时/那样自由的鸟,/它已有了主人。”

令人痛心的是,经过这场沉重打击之后,一生憧憬幸福的丽莉再也未曾赢得真正的爱情,尔后的两次婚姻都很不幸,始终都在扮演着悲剧……角色。

后来,歌德听一位早年与他有过交往的将军夫人相告,她曾见过了丽莉。丽莉满怀深情地说,自己是“歌德的创造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对歌德怀着宗教般的崇敬”。她请这位夫人向她的“永生忘不了的朋友”转达她的心意。

丽莉去世的第十三个年头,她的一位亲戚到魏玛访问,专程拜望了歌德。谈起这个昔日的情人,已经八十高龄的歌德老人,凄然泣下,深情地告诉来访者,他像当年那样,清清楚楚地看到丽莉站在眼前,接近她的芳馨的气息。“事实上,她是我真心深爱的第一个女性,也可以说,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并且永生不忘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像跟丽莉相爱时那样,接近真正的幸福。”

对于这位伟大的诗人来说,爱情乃是他终其一生都在孜孜追求的目标,也是他的人生苦旅中最不堪回首的伤痛。从中他尽享了欢乐与幸福,而更多的却是一泓苦水,无尽的忧伤。正是这一次次激动,一次次热恋,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裂肺摧肝的痛苦,催发着创作的激情,把他这个当日的日耳曼少年送上了文学的圣殿、诗国的巅峰。

其实,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沃尔夫冈·歌德,有的只是夏绿蒂、丽莉,只是斯泰因夫人、乌尔丽克,一头淡黄色的鬈发,一双湛蓝的迷人的眼睛,一腔浸着浓情蜜意的缱绻情怀……从这个意义上说,歌德本身就是女人的产品。

“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歌德最后把这两句话写进了诗剧《浮士德》的煞尾。

(2008年)

附:

爱别离

——拟歌德日记

1775年元旦之夜

在浩瀚的宇宙长空,点点繁星不停地闪烁着光亮的眼睛,有的还不安分地往复游动着。这样,就会出现不相关的两颗星宿邂逅相逢的情景。人生在世,大抵也如此。一对情侣的遇合,存在着诸多偶然因素,说是“缘分”也好,或者说是“命运”也好,常常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问世,给我带来了空前的盛誉,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在法兰克福这座古老而宁静的城市,所到之处,无论是溜冰场、舞场、歌厅、假面舞会,还是文人沙龙,身旁总会围拢着一些比我还年轻的少男少女。于是,我便整天沉浸在聚会、欢谈的兴奋之中。

匆匆地用过了晚餐,我便穿上这件灰色的海獭皮冬装,戴上咖啡色的丝绒围巾,蹬上了长统皮靴,去赶赴朋友的约会——到一位已故银行家的豪宅,参加一个小型的家庭音乐会。

到得稍晚一点,楼内宽敞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上流社会许多相识与不相识的客人。

壁灯、吊灯闪现着耀眼的光辉,气氛显得欢腾而热烈。我微微颔首,逐个打着招呼之后,便找个相当的位置坐下。女主人的未满十七岁的小女儿安娜·伊丽莎白(昵称丽莉)正坐在大厅正中的一架钢琴前,熟练地弹奏着,动作灵巧而自然,神态里流露出一种童稚的妩媚。弹完一首奏鸣曲之后,朝着我默默地点了下头,算是正式打了招呼。我稍稍向前走近一点,向她这样称赞:“我第一次跟您会面,便欣赏到您的出色的音乐天才,真是深感荣幸。”神情是那么专注,像是瞧着玻璃橱窗中的一件陈列品。她很有礼貌地答谢,可以看出,她很留心地打量着我,神情十分专注,像是瞧着玻璃橱窗中的一件陈列品。

接着,四重奏就开始了。我坐在一旁,细细地端详着,饱餐着她的秀色。苗条的身段,浅黄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珠,透出健康的朝气;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充满着迷人的青春气息。而那发式、衣着,特别是神情、举止,更把她的魅力、她的风采衬托得恰到好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妙曼的少女风姿。

到了散会告别的时候,她的母亲向我表示,希望我再来做客;而丽莉也以殷勤亲切的口气帮她母亲的腔。我真是兴奋异常。归途上,忽发奇想:若是双手握着宇宙转轮,我会把这个悠长的夜晚立即转化为清晨,而后转身过访,重睹芳容。

1775年1月5日

几天来,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她的影像。现在,我们终于再次见面了。穿过古色古香的门廊,在丽莉的导引下,来到了她家的客厅。开始时,她的母亲还坐在一旁,后来说是有事亟待处理,便离开了,嘱咐丽莉好好地接待客人。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浅绿色的水波纹一样的丝巾,这使得她的大眼睛显得更加清亮。在正常情况下,我也许要说,这是一双可能在男性世界中掀动波澜甚至引发灾难的眼睛,而此刻,我只觉得它楚楚动人。

我们坐在一对沙发的对面,互相诉说一些少年时的往事和日常的癖好。知道她是在安富尊荣中,饱享环境的宠荣与世俗的欢乐中长大的,社交环境给了她开朗、大方、敏捷的灵性。

1775年1月19日

丽莉的卧室整洁而秀丽。似乎在相互映照着,壁上挂着的那帧小照,那令人为之倾倒、为之心醉神迷的一双媚眼,也在欢快地朝着我微笑。壁炉里闪射出赭红色的幽光,炉火在熊熊地燃烧着,像两副鼓满青春活力的胸膛里喷薄着的热血。

同丽莉单独会面已经是第四次了。我告诉丽莉,她是我理想中的女性,已经足足等待了四分之一世纪了。她也同样敞开心扉,表达对我的爱慕之情。随着接触的增多,感情在迅速地升温,以致双双坠入了爱河,变得难舍难分了。时间快速地驶过,不知不觉间,荧荧的月光从窗子映射进来。我们也不想开灯,顾自在那里娓娓地倾谈着。倾心的爱恋,使得我那颗素常有些忧郁的心瞬间开朗了起来。我相信,这个小小的精灵,会带给我终生的幸运与快活。而丽莉则坦诚地向我诉说了自己作为豪门少女在世俗环境中所养成的生活习性与自己细微的弱点。她不能否认自己天生有一种吸引别人的魅力,自己也意识到同时又与一种确又把他们甩掉的特性相结合。我们于是彼此相互倾谈,而终于触到一个重要之点,即她所说的:“对你,我也施展了这种本事。但我这样做,自己也受到了惩罚,因为我发觉,现在,已经被你牢牢地吸引住了。”这种自白,是从那样一个纯洁天真的心坎吐露出来,所以,我听了感到她是把我完完全全看作她的意中人了。

1775年2月4日

青春,注定充满着不安与躁动,而过于丰沛的热力和泉涌的激情更亟待着宣泄。我情不自禁地从丽莉的桌子上拿起笔,抒写一个月来的全新的爱恋,全新的生活:“心,我的心,这却是为何?/什么事使你不得安宁?/多么奇异的新的生活——/我再也不能将你认清。/失去你所喜爱的一切,/失去你所感到的悲戚,/失去你的勤奋和安静——/唉,怎会弄到这种处境?/……这种充满魔力的情网,/谁也不能够将它割破,/这位轻灵可爱的姑娘,/就用它强力罩住了我。/我只得按照她的方式,/在她的魔术圈中度日;/这种变化,唉,变得多大!/爱啊,爱啊,你放了我吧!”

编者附注:乐圣贝多芬曾为这首著名的情诗谱曲,使它在世界各地广为传唱,到处飞扬。

1775年2月11日

我跟丽莉会面时,她习惯穿着素朴的家常便装,很少替换。而现在,她以时髦的华丽的装束,容光四射地站在我的面前,不过,她的气度与姿质,她的娴雅而温柔的仪态,还是跟平常一样,只是她的动人之处更显露出来就是了。因为这时她要接待许多客人,要逐个地分别应酬,所以,她的谈笑、应对需要比平时更加灵活,更是仪态万方。总而言之,我不能否认,这些生客虽然引起了我的不快之感,但同时,受他们之赐,我也分享许多快乐。即是说,有他们在,我才识得丽莉的交际的才能,即使放在广大的社交界中也毫无逊色。

1775年2月19日

我们间的晤谈,已成为双方的需求,成为一种习惯。每一回互送的秋波,每一回伴着的嫣然的微笑,都透露出我们俩的高尚的默契。即便是在稠人广众之中,每当想起我们那样天真纯洁地暗通情愫,那样的极近人情、极自然的情谊,自己也感叹不置。

当然,也有不能尽如人意之处。如果我不是下决心在她有亲友相伴的时候前去造访,那么,我恐怕会有许多天、许多晚上寂寞得难以排遣。因此,我的心头长出许多烦恼来。一种不能抗拒的期求支配着我们,我少了她不行,她少了我也不行。但是,她的周遭和与她来往的人们的言行常常妨碍着我们,因此,我纵然特别去看望她,却不知有多少日子、多少钟头虚掷轻抛了。

1775年3月16日

生活在故乡富有的市民阶层之中,我的心情常常是矛盾的:既离不开这个颇有吸引力的圈子,却又日甚一日地产生一种隔阂、反感以至厌弃的心情。我抱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表现出固执而深刻的不信任。一位画家朋友曾这样地记述我现时的情态:“有时候在谈话谈得活跃的时候,他忽然一跃而起,走开去,再不见回来”;“在那些人们穿着节日盛装的场合,他偏偏相反,硬是穿上一身普通至极的家常便服,大大咧咧,率情任性”。这一切,眼光锐利而独特的丽莉,当然都看得分明。在她看来,这是一种超尘脱俗的举止。结果,这种不合流俗的孤高、执拗,反倒成了她另眼相看的一种资本。大打折扣的,不真实的,情人的眼光哟!

1775年4月11日

奥芬巴赫小城离法兰克福很近,丽莉的姨父住在这里。听说她来这里探亲,我就像追花逐蕊的蜂蝶一般,也跟踪赶来。

痴情的春风吹绿了莱茵河畔,林带顺着河岸伸展开去,繁枝密叶间不时地闪现着一对对情侣的身影。我们牵着手,缓缓地踱着步,穿行在丛林中的小径上。高大的橡树林的浓荫像遮天的巨伞一样笼罩着晴空,阳光照射不进来,林间显得寂静而幽暗。有时,高高的树冠上传出一两声怪禽的凄惨的啼叫。可爱的小精灵便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襟,低声说:“怕,我有些怕。”我便顺势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因此而更加亲近。然后,迅疾地奔向光亮的地带,那里覆盆子和冬青丛生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娇艳地探出枝头。我们终于寻觅到一处可心的驰骋感情的奔马的地方,在一棵倒卧的树干上,相依偎着坐下来。我随口念着诗句:“如今,那春花烂漫的原野,/我不再迷恋;/天使,只要你出现,/就有爱、/亲切和自然。”她听得很仔细,很认真,而后,便报之以灿烂的微笑。

1775年4月12日

我和丽莉的恋情,正处于所谓“我虽睡着,但是我的心醒着呢”那样的情态,它像晚春的天气一样,一天比一天炽热起来,已经达到难以自拔的程度。因为白天要处理律师事务及其他琐事,我便在晚上过来与她欢聚。我们并肩挽手,漫步在芳香四溢的郊原驿路上,尽情地享受着夜色的温柔和精神交流的愉悦。我说:“白天黑夜对于我们都是一样,白天的阳光不能盖过恋爱的光辉,夜里却因热情发射的光芒而灿同白昼。”

就这样,一直到深夜,才把心爱的丽莉送回亲戚家,然后,自己顺着大道返回法兰克福。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稍事休息,在寥廓澄澈的深夜里,聆听着天籁之声,构想着自己和丽莉未来的幸福前程。途中有一座葡萄园,这天,实在是过分疲乏了,倒在园子里一梦沉酣,梦见我和丽莉踏着彩云飘荡,又像是坐在湖边准备早餐,可是,火把却怎么也点不着。真是演不尽的春梦婆娑。醒来时已是黎明。薄雾飘起,指出莱茵河的所在,早晨的清新的景色使我分外愉快。

1775年4月14日

由热恋的情侣结成为终身伉俪,这原本是顺理成章,也是二人心念所归的事。

我同丽莉的缔结婚约,是由德尔弗小姐从中牵线的,跟双方的父母交谈,肯定费了她的很多唇舌,究竟是怎么谈的,我不甚了了。只是,今天一见到我们俩,她就快言快语地说:“妥了,一切完备。你们握手吧!”我站在丽莉的前面,伸出手来,她虽不踌躇但慢慢地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中。我们深深地呼吸一下之后,便猛然相拥抱了。这样,在我奇特的一生中,竟也尝到世间的未婚夫的滋味。我敢说,这种滋味是有教养的人一切记忆中最愉快的。

1775年4月16日

古谚说“盛极必衰”,这话是有很深的根据和意义的。当一种理想的事情成为现实的时候,当我们相信这事已经告一段落的时候,便开始发生一种危机了。说来也怪,丽莉仍是丽莉,我也还是我,关系明确之后,却觉得两个人一宿工夫全都发生了变化——懂事了,长大了,心事复杂了。两个原本无忧无虑的天使,一经“红绳系足”(这是借用东方的一种神话传说),便由过去的充满浪漫气息的天国实拍拍地降落在前路崎岖的大地上。这样一来,百端杂务,包括两人的日常生计,双方的家庭环境,以及不尽相同的脾性、观念和生活情趣的磨合,都将不可避免地构成无法规避的现实考验。爱情的信赖心是很强烈的,但是,当它碰上与它作对的现实的礁石时,难免会产生强大的阻力。

我们都清醒地知道,双方的家庭环境与地位,差异是很大的,丽莉一家在法兰克福是数一数二的望族,资财万贯,经常贵客盈门,许多流光溢彩的钱袋拥有者都聚集在丽莉的周围,家中必然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我记起每次在她家出入时,为使自己与她经常往来的时髦朋友不致相形见绌,我必须时时更换我的服装,有时换过又换。可是,一个家的家风、家规、习尚却与衣物不同,那是难以随俗更换的。我的家是一个新建立的市民之家,却带有浓重的复古意味。父亲是一个收入微薄的帝国法律顾问,性格孤僻,喜欢清静,酷爱读书、绘画,这就难免与讲究派头、注重排场的女方家族格格不入,事实上,他对于亲家的豪华气派与繁文缛节早已颇有微词。

订婚的下一步就是结婚。我父母亲现有的房舍远不宽敞,需要为新婚子媳加盖一处新的住房;而且,作为娇小姐,丽莉的衣着服饰和日常交往,已经习惯于奢华侈丽,这也不是清寒之家所能应付裕如的。特别是两家的宗教信仰不同,她家是加尔文派,属于革新教派,我们家是路德教派,彼此是很难调和的。

因此,我父亲自始就不赞成攀这门高亲。他当然也很想有一个儿媳妇,但肯定不是这种终日沉浸在上流社会娱乐圈里的高贵小姐。我当然也意识到了,如果可爱的丽莉要稍微继续她在家时的生活方式,她便会在我的不大宽敞的家里感到局促不安,觉得没有施展的机会和余地。

毋庸讳言,这斑斑点点,对于一对未婚夫妇的爱恋之旅,无疑是布满了崎岖。而丽莉,对这一切却都满不在乎,常常是一笑置之。这固然因为她还少不更事,但,更主要的还是出于对我的痴情眷恋,爱入骨髓,一往情深。她一再声言,条件再苦再难,也会心甘情愿嫁给我,无怨无悔地同我过一辈子;甚至不惜抛弃眼前的一切豪华、富贵,让我带她到遥远的美洲去,以避开眼前面对的重重障壁。

1775年4月30日

在这些时日里,我那种深受丽莉欣赏的对出身于其间的市民阶层的不信任,又反转过来作用于她自己。这无疑会对她造成一种伤害——尽管并非我的初衷。

前几天,我曾带着一腔愤懑,写出一部歌剧:《克劳底纳·冯·维拉·贝拉》。我把对丽莉周围那些令人生厌的人们的不满,尽情倾泻在剧本之中,借剧中人之口说出:“我实在忍受不了您那个市民环境了!”“我想工作,可我得当仆人;我想快活,可我还得当仆人。难道所有那些想使自己些微有所建树的人,不应该有个自己可以支配的去……处吗?”

当然,话是这么说,一到两个恋人见面,那融冰化雪的温馨、体贴,欺糖赛蜜的甜言软语,那令人意乱心酥的紧紧拥抱,又会使这满天云翳豁然消散。

我不时地叨念着:“这小天使一样美丽的精灵啊,我们已经几天没有见面了!”

1775年5月10日

我向一位知心朋友描述了此时的心境:

“亲爱的,您可以想象到有这样一个歌德:他身穿镶有闪光的金银花边的上衣,令人眼花缭乱;要不然就是从头到脚都打扮得可以使妇女们觉得他气质不凡,风度翩翩。在他的四周,闪耀着壁灯和吊灯的淡雅的光辉,他活跃在各式各样的人物中间,牌桌上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盯着他。他不断地改变着消遣的方式,时而与人交谈,时而去听音乐,时而又去跳舞;而且,用尽情的挑逗去博得一个金发美女的青睐。只有到那个时候,您才会看到那个过着舒适、饱暖生活的充分世俗化的歌德。”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歌德:“他在二月轻拂的微风中已经预感到春天,预感到一个可爱的广阔世界即将在他面前重新展开。他永远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拼搏、写作。不久以后,他就要把他青少年时代天真无邪的感情写成一首首诗歌,要把生活中情趣浓郁的故事写成戏剧,并根据他的标准用粉笔在灰色的纸上画出他朋友们的形象,画出他周围的环境,画出他心爱的家庭场景。他是独出心裁而不顾及左右的。”

显然,对于过往的这段时光,我正在进行审视、回味与反思。我深深地陷入了彷徨、苦闷,举棋不定之中。既真诚地爱恋着丽莉,又不希望受到家庭与四周环境的羁绊,我渴望做一只振翮云天,恣意遨游的大鹏。——这是一种可怕的清醒。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对于爱恋,清醒往往不是吉祥之物。

在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抉择之后,我重新发现了自己——是什么人呢?一个艺术家。归根结蒂,艺术家是一切规范与局限的敌人。只要他深思自省,便会在自身中发现整个世界,然后,就疯狂地扑过去。

1775年5月16日

就在这时,我的一位好朋友在前往瑞士旅行途中,顺道前来过访,并邀请我一路同行。我也正想调节一下近期遑遽、矛盾的心境,想试试看能否离开一天见不到就意乱神迷的小丽莉,于是,没有细加思索,便欣然同意了。我父亲自然极表赞同,并劝我如果时机凑合,可以顺道转往意大利旅行。因此,我很快就下了决心,即把行装打点妥当。见了丽莉,我没有正式辞行,只暗示有远行之意,便离开了她。她在我心中长得那样根深蒂固,我以为并没有真格与她分离呢。

1775年5月19日

在前往瑞士途中,我特意取道埃门丁根,专程看望嫁到这里来的心爱的妹妹。她婚后的生活很不如意,我一直在挂念着她。

可是,见面后,她却避开个人的境况,万分恳切甚至用命令的口吻,死力劝我下决心割断同丽莉的关系。她声泪俱下地请求,千万不要与丽莉结为伉俪,也不要同任何女人成婚,永远,永远。她之所以如此决绝,我想,其间既含有对自己婚姻不幸的借鉴,也融进了一个年轻女性对于世事洞察的经验,当然,对于两个家庭的背景,她早就深有了解。这使我心中感到十分难过,一番痛彻骨髓的激烈言辞,反而激活了我对丽莉的恋情。

面对着四围的湖光山色,我无心赏玩,脑子里不时地涌现出丽莉的笑靥,不经意间,就冒出了四句诗:“亲爱的丽莉,/如果我没爱过你,/这美景应给我何等的乐趣?/可是,/丽莉呀,/如果我没爱过你,/我能在这里、那里感到幸福吗?”

1775年6月22日

旅程仍在继续中。我记起了明天是丽莉的生日,托起她赠给我的项链上的金鸡心,吻了又吻。

编者附注:六个月过后,身在魏玛大公国任职的歌德还专门写了一首诗,名为《挂在脖子上的金鸡心》:

你是消逝了的/欢娱的纪念,/

我仍旧系在脖颈上。/

你比情丝/更久地连接着两人,/

你要将短促的恋爱时日/尽量延长。/

丽莉,我离开了你,/还套着你的情网,/

远在异邦,/在幽谷和森林里徜徉。/

唉,/你的心不会很快地/从我的心里落下。/

恰像一只啄断了绳索的小鸟/

飞回丛林,脚上仍然系着一段赤绳。/

它已不是生下来时/那样自由的鸟,/

它已有了的主人。

1775年7月22日

两个月的漫游终于告一段落,我回到了丽莉身边。

情况的变化出乎我的意料。对着我的一团热火,竟是兜头浇过来的一盆凉水。原来,丽莉的家族对我的不辞而别极为愤慨,认为我根本没有结婚的诚意,主张立即解除婚约。但丽莉的眼光还是温馨而柔媚的,虽然也噘起了小嘴巴,却是三分佯怒、七分怜惜。

前段时间里,几个女友都曾劝她痛下决心,斩断情丝,不要一误再误;可是,用情专一的她,总是说舍不得抛开我。多少天来,她都未得安眠,十分苦恼。听了这些,我真的有些无地自容了。

1775年8月3日

在给友人的信中,承认我离不开这个美丽的小精灵;可是,我也不愿再登上她家的小楼了。这不仅仅在于她的母亲的表面客气实则冷淡的神情,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家里总是歌舞喧阗、高朋满座。那些人对待丽莉都像是老相识一样,过分的亲热,过分的放肆,而留给我这个堂堂正正的未婚夫的,只有翻波涌浪的胃酸和撒落一地的白眼球。

1775年8月8日

几天没有见面了,今晚想静下心来,同丽莉像过去那样推心置腹地恳谈一次。不料,进得院来,传来的竟是大厅中喧嚣的歌舞欢声,我的心立刻凉了下来。望了望暗淡的三楼窗口,便掉头离去。

编者附记:对于丽莉家中的舞会,歌德始终是反感的。尽管知道,主其事者是女主人,丽莉有其不得已的隐衷,但他并未加以谅解,直在半个世纪过后,仍然耿耿于怀,在《歌德自传》中有这样一段话:“一年一度的大集市来临了,于是那些幽灵之群便真个蜂拥而至。丽莉的家既是有名的商馆,各地的豪商巨贾陆续过访,很快我就了然明白,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想要和能够完全忘掉他与这个可爱的女郎的旧谊。其中,年轻的人虽不对丽莉有什么强求,然也像是很熟的朋友;中年的人在她面前采取一种博她欢心的恳切有礼的态度;……可是,上了年纪的绅士摆起老伯伯的样子来,真是受不了,他们的手禁不住触到她的身上,作讨厌的抚摩,甚至要求接吻,而亲亲脸颊便不容拒绝。丽莉应接他们的态度都合规合矩,没有不自然的地方。不过,他们间的谈话引起对过去种种可疑的回忆来。甚至郊游泛舟的盛会呀,怎样碰着危险而终安然渡过呵,跳舞会和晚上的散步呵,对可笑的求婚者的嘲弄呀,一切的话,都燃起那寂寞寡欢的恋人的心中的妒火,我觉得像是多年的辛苦得来的收获却为人所暂时所夺取了。”

1775年8月28日

今天,丽莉过来,庆贺我的二十六岁生日。

我们强颜欢笑,稍稍热闹了一会儿,很快便又沉寂下来。过去两人聚拢在一起,总有诉说不尽的情话,连珠炮似的,一发接着一发。现在,却都心事重重,像是中间隔了一层屏障似的,即使拣起一个有趣的话题,说起来也是断断续续。

她的目光迷离不定,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似的,再不就是长时间地出神呆望,透出一种隐蔽的悲哀。她把灵动的心扉紧紧地封闭起来,怕是再也不肯向我敞开了。

又坐了一会儿,丽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低声吐出了三个字:“你变了!”我本来应该耐心地听她说下去,却忍不住“当啷”一锤子给顶了回去:“你才变了呢!”我当然意有所指——她越来越像个“交际花”了。

为了展现我那波澜涌荡的妒忌心理和酸情醋意,我写了一首嘲讽诗,名为“丽莉的动物园”。大意是说,没有哪个动物园会比丽莉的动物园更加丰富多彩了。她的园中满是神奇而古怪的动物,有的蹦蹦跳跳,有的扑腾着翅膀。它们追逐撕咬,争夺美丽的女主人抛给它们的干面包。其中有一头野熊,是女主人从丛林中引进来的,她把它驯服得俯首帖耳,规规矩矩。野熊起初觉得主人真好,矢志要用自己的鲜血浇灌她的百草千花。但是,后来,逐渐逐渐地野熊不满了,蓄意挣脱出去。这时,突然传来女主人动情的歌声,结果,它又心软下来,匍匐在她的脚下。她故意把门半掩半开,嘲笑地望着,看它是否还想逃走。最后,野熊吼道:“我发誓,我还有力气!”

我用野熊想要拼力挣脱牢笼来披露此时的心境。丽莉看了,十分难过,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确信,能够这样由衷地抛洒泪水的人,即便是有所欠缺,也都是应该得到宽谅的。因而,尽管脑际再度回荡起妹妹的哀哀嘱告,但我仍是下不了狠心撕破情网。

1775年9月16日

十分苦闷。夜间做了几场噩梦。太阳升起,我也从床上一跃而起,在房间里往复逡巡,想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可是,怎么也办不到。

1775年9月17日

今天是星期天,丽莉该到这里来了。她真是一个神奇的“迷人精”。我总觉得,自己像一只吞了毒饵的老鼠,从一个洞里窜到另一个洞里,舐着水,心里火烧火燎的,实在没法忍受了。

透过滚烫的泪珠,遥看中天的月色,观察着这个可爱的世界,周围的一切很美,好像都充满了感情。

1775年9月18日

午饭后,又见到了丽莉,眼睛红红的,显然,她是刚刚哭过。两人对坐着,仍旧哑默无声。当然,并不是无话可说,每人心中恐怕都满盛着一缸苦水。只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理智与清醒,觉察到在这种情态下,话语是无济于事的。

唉,多么想立刻就从这种尴尬状态下摆脱出来……但是,这种念头刚一闪现,我便感到通身地战栗。

激浪!狂风!我被抛过来、抛过去,只有紧紧抓住舵轮,好使自己不至于搁浅。可还是搁浅了,我没有力量离开我的丽莉——今天,我的心里重又装满了她。那过往的轰轰烈烈的恋情,那满是血痕泪渍的绵绵心路,那浓得化不开的经年积愫,毕竟令人没齿难忘。

我这个可怜的人哪,正在歧路上徘徊着。

1775年9月20日

将近九个月的情爱之旅,终于走到了尽头。

在春风骀荡的露台上,两人一起忘情地朗诵过我的剧本《艾尔温和埃尔米勒》。当时绝没有料到,我们也会遭遇类似的命运:“你们凋谢了,甜蜜的玫瑰,/我的爱不能将你们托负;/重开吧,/为绝望的人儿,/我的心灵破碎,无比痛苦。”

婚约解除了,丽莉说,也许应该把写给她的那些诗奉还给我。我说,不必了,它们已经带着我们的情感和泪血,连同那段永生难忘的岁月,融入了苍茫的历史,镌刻在两人伤恸的心版上。即使再锋利的刀斧也无法砍掉它。说完这句话,我立刻觉察到,应该立刻走开,不然,也许会反悔“解约”的。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背后,传来丽莉痛苦的啜泣声。

这令人肝肠寸断的哭声,分明是在宣布:这部人生的盛装大戏已经落幕了。它的两个主角——当日纵情于花前月下,倜傥风流的青年歌者已然离开了人世,而在除夕之夜风骚绝代的抚琴少女也早就溘然长逝了,剩下来的唯有周围那些行尸走肉般的配角,还在痛痛快快地活着。

1775年10月26日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街灯把斑驳的树影投到我的身上。秋天的法兰克福,晚风送过来丝丝凉意,向着灼热的前额漫漫地扑来,我打了个寒噤,顿时感到脑袋清醒了许多。裹紧了披在身上的宽大的外套,匆匆地穿行在故乡城市的街头。我这样踯躅街头,显然,并非抛舍不下这个古老而拥挤的城市,也并不是特别偏爱这座带着金色屋顶的豪宅,所不忍割弃的只是那位曾经令人意乱神迷散发着清新气味的少女。有几户人家的窗子里射出刺眼的光芒,间或夹杂着喧腾的笑语,我全都顾不上去听,径直地奔向红十字广场拐角处,在那过分稔熟的豪华住宅前停下了脚步。如果是在从前,我会急促地闯进楼去,然而此刻,却像一个陌生人,一个被放逐者,一个幽灵那样,在楼前的法国梧桐树下往复踱着步,目不转瞬地向楼内那间屋子搜索着。

绿色的百叶窗垂下来,但我还看得清楚,灯仍放在往常的地方。隐约映现出丽莉苗条的娇小的身影。此刻,她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望着想着,心中不禁感伤起来。时光仅仅过去几个月,往日的亲密情侣于今竟形同陌路,世事纷歧,真是不可思议。

伴着“唰啦啦”的桐叶的摆动,寂静的房间里突然传出钢琴弹唱的声响。那细细的充满忧伤的吟唱,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我把耳朵尽可能地贴着那向外弯曲的窗格子上,一字一字地听得清楚,这是在唱当日我献给她的情诗:“呵,为什么你牵着我毫无抵抗,到那繁华之场?难道年轻善良的我没有欢乐,在这孤寂的晚上?”唱完之后,灯光下身影慢慢地移动着,影子印在百叶窗上,知道她已经站起来了。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刻我就在窗子外面,只隔咫尺之遥。我觉得眼睛一热,滚出来两滴清泪。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到意大利去,归来不知何日。如果奥古斯特公爵的邀请前往魏玛公国要是成行,那更是相见无期了。

1775年12月24日

今天是圣诞节。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一直沉浸在痛苦的思念中。一想到已经失去了丽莉,我便心如刀割。随手写下了四行诗:“可爱的丽莉,/你曾一度是我全部的欢愉,全部的歌。/唉,而今你成了我全部的痛苦,/但仍是我全部的歌。”

编者附注:经过这场沉重打击之后,一生憧憬幸福的丽莉再也未曾赢得真正的爱情,尔后的两次婚姻都很不幸,始终都在扮演着悲剧角色。

1794年12月17日

承一位与我有过交往的将军夫人相告,最近她见过了丽莉。丽莉满怀深情地说,自己是“歌德的创造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对歌德怀着宗教般的崇敬”。她请这位夫人向她的“永生忘不了的朋友”转达她的心意。

1830年3月27日

丽莉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十三年了。今天,她的一位亲戚来魏玛访问,触动了我的往日情怀。我告诉她,我像当年那样,清清楚楚地看到丽莉站在我的眼前,接近她的气息。事实上,她是我真心深爱的第一个女性,也可以说,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并且永生不忘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像跟丽莉相爱时那样,接近真正的幸福。

对于我来说,爱情乃是终其一生都在孜孜追求的目标,也是我的人生苦旅中最不堪回首的伤痛。从中我尽享了欢乐与幸福,而更多的却是一泓苦水,无尽的忧伤。正是这一次次激动,一次次热恋,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裂肺摧肝的痛苦,催发着创作的激情,把我这个日耳曼少年送上文学的圣殿。其实,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沃尔夫冈·歌德,有的只是夏绿蒂、丽莉,只是斯泰因夫人、乌尔丽克,一头棕褐色的鬈发,一双湛蓝的迷人的眼睛,一腔浸着浓情蜜意的缱绻情怀……所以说,歌德本身就是女人的……产品。

“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我准备把这两句话写进诗剧《浮士德》的结尾。

(2008年)

告别

我们来到法兰克福的第二天,参观过国际书展之后,晚间在莱茵河畔的“老歌剧院”聆听了一场交响乐。

我原是音乐的“不良导体”,混了几十年,也没有锻炼出来一对“有乐感的耳朵”。特别是对于具有复调性、交响化特点,被人称作“庄严宏伟的音乐殿堂”的西洋交响乐,更是接触不多,知之甚少。什么多乐章的交响曲啦,什么交响诗、协奏曲啦,什么音乐会的序曲、组曲啦,充其量也只能粗加分辨,至于品鉴其所谓“稀世之美”、“味中之味”,则是一片茫然。

记得大文豪萧伯纳曾经说过,一切音乐作品都是标题乐。而且认为,音乐越是向文学靠拢,越是不纯,越好。但他终究不是出色当行的音乐家、作曲家,他的观点并没有得到音乐界的普遍认同。相反地,许多高层次的听乐者,则趋向于追求那种绝无背景、一空依傍的“纯音乐”,他们主张摈弃文学与视觉的干预,宁心静虑地直接倾听本文,以求融入音乐艺术的化境,窥探其“无形之相”。

而像我这类初涉乐趣的“半吊子”,在乐海漫漫、茫无津渡的情况下,倒是喜欢找个入门的向导,觉得如果乐曲能和文学联结起来,比如借助歌词的导引、标题的提示,理解起来总比直面本文要更容易一些。因此,当听说晚上这场音乐会将有海顿的《告别交响曲》时,情致格外浓烈一些。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只这“告别”二字,就引起我生发出无穷的联想。中国历代的文人骚客,由于长期受农耕条件下生活方式的影响,安土重迁,不惯流徙;加之,古代关山迢递,道路阻隔,正如《别赋》作者江淹所说:“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人们往往把背井离乡同生离死别联系到一起,结果是,“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因而,从《楚辞》中率先唱出“悲莫悲兮生别离”的哀歌开始,一部古代文学史载满了《别赋》、《感别赋》、《叹别赋》、《离别赋》、《别思赋》、《惜别赋》……“告别”的文章足足作了两千年。

就这样,直到演奏开始之前,我一直在想着“告别”二字。

这座“老歌剧院”在法兰克福久负盛名,据说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历史了。这是一座典型的欧式建筑,两层起脊,中间又凸起一层,上下两层灯柱衬着八扇窗户,放射出雪亮的辉光。剧院通体由石头砌造,显得庄严、肃穆、古朴、大方。

开场演奏的是贝多芬的交响曲,那种新颖的风格、宏伟的形象,一下子就攫住了人的心魄。过去听过他的《热情》、《悲怆》奏鸣曲,这天晚上也还想听听他的英雄史诗般的第三、第五、第九《交响曲》,可是,演奏的却是以“田园”为标题的《第六交响曲》,——一幅表达乡间情趣的“音画”。听来倒也轻松、流啭,只是后面带上了一点感伤的意味。关于这部交响曲,背后还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大概给它加上一个“告别”的标题,也还勉强说得过去。

1807年仲春,贝多芬来到维也纳近郊一位伯爵家里,教伯爵的妹妹丹兰士演奏钢琴,结果坠入了情网。每天早晨,他都要和丹兰士手挽着手,到充满绿色乡风的田园里去散步,还一起参加当地农民举行的舞会,沉浸在浓郁的欢情里。这天,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创作欲望在胸中鼓荡,于是,立刻奔回府邸,用钢琴记下了交响曲前三个乐章的雏形。后来,由于母亲的粗暴干预,丹兰士不得不忍痛离开,这给贝多芬带来了很大的苦楚。他久久地站立在窗前,望着滂沱的急雨和利剑般的闪电,眼里透露出一股阴郁的寒凉。在这种情况下,乐曲第四章的初稿诞生了。到了第二年的初夏,贝多芬忆起这一段永生难忘的经历,把春花般艳丽的柔情和激荡胸臆的雷雨连缀在一起,谱写出一支清音悦耳的华章,这就是《田园交响曲》。海顿不愧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尽管是一些细微的表征,也逃不脱他那敏锐的听觉。他告诉贝多芬:人们在您的作品中无疑会发现美丽,但也会找到一种特殊的东西,阴暗的东西,因为你自己就有一点特别和阴暗。而一个音乐家的创作风格,也就是这个人本身的风格。

这天晚上,还演奏了勃拉姆斯的《第三交响曲》。由于乐曲中不同情绪的轮番交替,手法更接近于浪漫乐派,因此,所得印象比较模糊。当然,这和我一心关注着《告别交响曲》的演出也有一定关系。

海顿是奥地利一个多产的作曲家,仅交响曲就写了一百零四部之多。一般地说,他的乐曲充满鲜明的形象,具有乐观、幽默的特征。早期作品中三个乐章的占一定比例,后来,逐步定型为四个乐章,唯有这部《第四十五交响曲(告别)》是五个乐章。这部乐曲不仅意境动人,而且,演出方式也十分奇特,乐队一登台,就以每人手擎一支点燃着的蜡烛而引人注目。

演奏开始了,首先出现的是精神抖擞的快板,而后,越来越紧张、激烈,给人一种急管繁弦、慌乱不安的感觉。第二乐章是温和、宁静的柔板,类似抒情的小夜曲,长笛和小提琴温柔、凄婉地奏鸣着。第三乐章是轻盈的小步舞曲,洋溢着海顿的舞曲所惯有的轻松与幽默。第四乐章重又回到急速而慌乱的格调上来,音乐像旋风般地奏鸣着,速度越来越快。当时猜想,整部交响曲大概就要在这种遒劲、激越的和弦中结束了。但我立刻又画了一个问号:若是这样,“告别”的意蕴又从何说起?果不其然,急促的音乐到此猝然中断,接着,转换为温存的、爱抚的旋律,类似第二乐章的柔板。——就这样,第五乐章出人意外地开始了。看来,这部交响曲的前四个乐章原是一部完整的套曲,而其最后的第五乐章是为着特定的目的与要求补充进去的。

第五乐章是整部交响曲中最具特色的部分。演奏继续进行着,但乐曲的情绪和气氛逐渐地低沉、黯淡下来,节奏也趋于平缓了。这时突然发现,表情有些哀婉的第一双簧管手和第二号手,各自吹熄了乐谱旁的蜡烛,擎着乐器默默地退场了。不一会儿,低音大管的乐师也灭烛而去。紧接着,第二双簧管、第一法国号、低音维奥尔琴的乐师也都相继下场。乐音渐渐寥落,唯有弦乐声部还在持续地演奏着。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先是大提琴手,接着是小提琴手,最后是中提琴手,一个接着一个,也都陆续退场了。乐曲临近尾声,曲调格外哀婉、凄切。台上只剩下两个小提琴手,他们神情寂寞地,用微弱而凄戚的音调,静静地演奏完最末一个音符,随后便吹熄蜡烛,黯然离去。舞台上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乐师们重新登台、谢幕,演出宣告终止。

想来,所谓“告别”,是和这样一个令人黯然神伤的结尾有直接联系的。可是,问题接着就出来了:这位享誉世界的作曲家,为了什么,或者说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要设置这样一个结尾呢?——当日,我们带着一个很大的疑团,离开了这个同样有些迷离惝恍的“老歌剧院”。

直到读过海顿的传记,才算揭开了这个谜底。

原来,海顿从二十九岁的丁壮之年来到艾斯哈特齐亲王府邸,一直到五十八岁离开,在这个贵族之家足足当了三十年的乐长。亲王是一个头号的“乐迷”,他对音乐的酷爱和在这方面的特殊要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决定了音乐成为宫廷中的至高无上的需要。

本来,他的府邸是在维也纳东南八十公里外的艾森斯塔特,但他作为匈牙利最富有的、而且权倾朝野的一个贵族,对于当时尚属奥地利统辖的匈牙利境内的萨托更感兴趣。他把这个林木葱茏的胜地更名为艾斯泰尔哈泽,大肆扩建宫室,置备各种豪华设施,每年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此地勾留,自然,他所亲自经营的音乐活动也在这里夜以继日、无时或息地进行着。

这可就苦了海顿指挥下的管弦乐队。因为大多数乐师都是奥地利人,长年在外从事紧张的音乐演奏,思家恋亲之情与日俱增。但他们受雇于王府,每天都以仆人的身份奉命登场,谁也不敢向亲王贸然提出回家探亲的要求。长期以来,海顿忍受了太多的“俳优畜之”的耻辱,每天穿着绣花的号衣,饭前饭后在客厅里随时听候主人的吩咐;作为乐长,他当然更能理解乐师们的苦衷。于是,他那幽默中又带有几分淘气的性格起了作用,索性以暗示的方式,通过乐曲的演奏,提醒亲王如果不放大家回去就将面对“告别”的场面了。

据说,这天听说乐长将有新作面世,亲王率领家族和亲朋好友意兴盎然地前来欣赏。结果就是前面叙述的那样,乐师们一一退下,最后,海顿乐长也收起了指挥棒,向亲王及贵宾深深鞠躬,示意演出到此结束。亲王不愧是超级乐迷,的确有着一双妙悟的耳朵,第二天就下令:全体人员返回奥地利境内的艾森斯塔特。尔后,人们就给这部《第四十五交响曲》加了一个“告别”的标题。

在欧洲音乐界还有另一种传说:艾斯哈特齐亲王为了减缩府内支出,考虑要解散或者精减乐队人员。三十多位赖以谋生的乐师闻讯后,忧虑重重,惶惶不可终日。乐长海顿出于同情,遂谱写了这部交响乐曲,作为解散前的告别演出。亲王听了,深深为之感动,便打消了解散或者精减乐队的主意。

不管是哪一种背景,这场演出和这最后乐章用以结束整部交响曲的特别方式,都给当时以至后世的听众造成了强烈的反响。莱比锡的《普及音乐报》有过这样的记述:“当乐队演奏员开始熄灭烛光并相继悄然退席时,听众的心都收紧了”,“而当最后的小提琴奏出的那微弱的声音终于也消失时,听众深受感动地开始默然散开,好像同他们所欣赏的东西也永远告别了似的”。德国著名作曲家舒曼听过这部交响曲的演奏后也写道:“对此,谁也笑不出来,因为这绝对不是为了消愁解闷而写的。”

“对此,谁也笑不出来”,——确切地反映了聆听这部交响曲时听众的心态。但是,也仅止于“笑不出来”的苦涩与沉重,却并非如我开初时所臆想的那种生离死别的深悲剧痛,或者临歧哽咽的黯然神伤。我想了一下,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差距,还是和我对于《告别》这个标题的内涵的理解有直接关系。

原来,标题音乐是借助于主导动机来表达特定的思想的。但是,主导动机这种手法,实际上起作用的是语言、文字,而并非乐曲本身具有这样的功能。这里不完全是形象思维,还有很大的抽象思维成分。如果去掉了这个文字的提示,听众有时就很难晓得这种所谓“主导动机”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艺术讲究“通感”,音乐作品所表达的感情,须能唤起听众所经历过的感情体验。而这种感情体验也好,或者音乐作品表现的感情也好,都是间接地反映思想意识的,不可能像语言、文字那样明晰、确凿。这就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作为形象化的乐曲,能否准确无误地表达出这种主导动机呢?也可以把话翻过来说,如果标题是后加的,像海顿的《第四十五交响曲》那样,它又是否能够恰切地把握形象化的乐曲的意蕴呢?即便是它能恰切地表达乐曲的固有意蕴,还有个听众如何理解的问题。这些环节有哪一个解决得不好,都会产生误导的现象。恐怕这也是音乐界许多人对于标题乐不以为然的一个原因。

回国以后,我曾专门找来海顿的《第四十五交响曲(告别)》的光盘,反复听过几次。由于脱离开了舞台演奏的场面,感觉总不像在“老歌剧院”那样明晰,那样强烈。由此,我又悟出一个道理:虽然我们都承认,音乐是时间艺术、听觉艺术,但是,如果要赋予它表现思想的功能,那就不仅要与语言、文字结合,而且,配合舞台演奏也是必需的。就这个意义来说,它又何尝不是空间艺术、视觉艺术呢?

(2000年)

悠悠童话路

几年前,因为散文集《北方乡梦》英文版和阿拉伯文版的出版、印行,我曾应邀参加过法兰克福国际图书博览会;这次,有幸旧地重游,再次来到了法兰克福。参观过歌德故居之后,便偕同一位出版公司的老总,以及德文翻译,结伴乘车出游,实现了“格林童话之旅”这一多年的……夙愿。

格林兄弟,是大家所熟知的德国著名童话作家,他们以毕生精力,搜集、编写了二百多篇童话,诸如《白雪公主》、《小红帽》、《灰姑娘》、《睡美人》等载入文学史的名篇,就都出自他们的笔下。这样,第一站我们就去了他们的出生地哈瑙。

这座拥有七百年历史的古镇,位于法兰克福以东二十公里处,车行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了。遗憾的是,他们的故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毁于战火,现在,不要说地面建筑,甚至连废墟遗址也已踪迹全无;好在集市广场还有他们高大的纪念碑铜像,是一百一十多年前雕塑的。

雅各布·格林和威廉·格林,先后出生于1785年和1786年,在姑姑和外祖父的指导下,他们接受了最初的教育,并且开始埋种下钟情童话的种子。故乡民众对格林兄弟怀有深厚的感情,以他们为本镇的巨大骄傲,每年都要举办多项活动纪念他们。历年五至七月都要举办童话节,在露天舞台演出以“格林童话”为题材的多种剧目;到了十月文化周,这一对兄弟还会“复活”,肩并肩地现身于乡亲面前。

离开了哈瑙,我们继续驱车北行,来到格林兄弟童年期间居住过的施泰瑙。这座隐没于群山怀抱中的迷人古镇,至今仍然完好地保存着他们的故居。现在,就地辟为博物馆,在一楼展厅,我们看到了兄弟二人的生活照片、创作手稿和世界各地出版的书籍。据说格林童话在世界各地,已有一百六十种语言、文字加以传播,版本多得难以计数,这里展出的就有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和南京译林出版社印行的《格林童话全集》;二楼为音像馆,放映戏剧、音乐和童话故事动画片。我们戴上了具有同声翻译功能的耳机,直接欣赏了作家的童话作品。然后,又到楼外花园的草坪上,观看了一组反映青蛙王子故事的雕塑;而木偶剧院,每个周末都要上演童话剧,因为还要赶路,就只能忍痛割爱了。

北行约一百公里,我们来到了有“小红帽故乡”之称的阿尔斯菲尔德。古城建于13世纪之初,至今建筑与街道还保存着中世纪的独特风貌。1975年,它曾荣获“最典型的欧洲城市”的称号。二百多年前,格林兄弟整天游转在小城内外,搜集民间传说,酝酿童话故事。据说,他们在构思小姑娘、老奶奶和大灰狼的故事时,刚写到“从前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谁见了都喜欢,最疼爱她的要数她的奶奶”时,看到了当地女孩身着传统的服饰、头戴小红帽的形象,立刻从中受到了启发;于是,接着写下去:“一次,奶奶送给她一顶红绒线缝制的小红帽,往头上一戴,漂亮极了,从此,不愿再戴任何别的帽子。于是,人们就只管叫她‘小红帽’了。”每年,这里都要围绕着这个童话故事,举办一些节庆活动。城内还有一座建于1628年的童话屋,为明黄色三层古典建筑。那天,我们在这里听到了童话说书人讲的《小红帽的故事》,描情拟态,娓娓动听。他一开头就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戴着一顶小红帽……”

我们乘车走过一长段曲折、盘旋的山路,进入了一座名为“哈比希特”的森林公园,午后计划访问此间的沃尔夫哈根小镇。

浴着暖风斜日,穿行于曲曲弯弯的窄巷,漫步在有着七百多年历史的老城里,观赏着一座座至今保存完好的桁架木屋,体验那种中世纪的小镇风情,煞是称心惬意。

这里是著名童话故事《狼和七只小山羊》的诞生地。在老集市广场上,有一处童话喷泉,旁边雕塑一只与实物等高的大灰狼铜像,肚子鼓得滚圆,现出一副痛楚难挨的窘相。原来这里有一个意趣盎然的儿童故事:

那天,羊妈妈从森林里回到家中,发现房门敞开,被褥、枕头从床上抛到地下,屋里一片狼藉。最让她着急的,是七个孩子统统不见了。她便挨个叫着孩儿的名字,前面六个没有回应;当叫到最小的孩子时,直听得暗处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叫:“妈妈,妈妈!我藏在钟盒里了。”妈妈走过去打开钟盒,抱出她来,听她讲述老狼怎么进到屋里,哥哥、姐姐怎么被吃掉……妈妈的悲伤、痛苦,可想而知,最后她含泪走出家门,出外查看,小羊也跟在身后。

到了草地上,见老狼正在树下酣睡,鼓胀的肚皮,一蹦一蹦地跳动着,看来六只小羊还都活着。羊妈妈立刻跑回家里,取来剪刀和针线。她小心地剪开老狼的肚皮,小羊们一个跟着一个跑了出来。妈妈发令:“快去搬些石块来!”这样,就在老狼肚子里填满了石块,然后再把肚皮用针线缝好。一切停当之后,老狼也醒了过来,觉得口渴难耐,便挪动着脚步,到井边喝水。边走边唱:

什么东西哗啦哗啦?肚皮里面疼如刀扎!原来以为羊羔好吃,早知如此,不吃也罢!

读者看到这里,有的也许会发出疑问:“纯粹瞎编胡扯——那个老狼怎么那么能睡?肚子都被剪开了,还不醒?”其实,他们不了解,这恰恰是童话的特点。在童话世界里,动物会说话,树木能行走,人能死而复生,身体可以刀枪不入,大手一挥高山让路、河水倒流。童话离不开幻想,幻想总需要夸张,而且是故意的夸张;童话没有夸张,可说是寸步难行。粗枝大叶,似是而非,常常是合情而不合理——若是都合理,故事性就没有了。像儿童画似的,脑袋和身子不成比例,两只小手挓挲开,像个“不”字。这些都符合儿童的幻想心理与思维方式。

一般地说,一个地区之所以盛产童话传说、儿童故事,往往是由于:年代悠久,传统古老;宁静、偏僻,开发较晚,人烟稀少,交通不甚发达,终年笼罩在白云雾霭之中,与世相对隔绝;而且,人文积淀深厚,有的曾经发生过奇闻逸事。我们一路上到过的童话景区,大都兼具这些条件。我们刚刚来到的卡塞尔市,二三百年前,也是这样。

雅各布·格林(哥哥)晚年在一部回忆录中,曾这样说:“在卡塞尔的生活,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卡塞尔有“德国童话路的首都”之誉,他们兄弟二人,在这里居住了近三十年,此间的森林、山川、石城、古堡,特别是当地居民口耳相传的大量的童话传说,给了他们丰富的创作灵感与文化资源;而为他们提供素材、讲授故事的,又往往不限于个人,而是一个家庭或者家族。格林《儿童家庭童话集》等主要作品,都是在这里完成、出版的。因而,这个重要的所在,自然不能错过。

市区到处都有他们的足迹,兄弟二人于1812年至1815年居住过的房子,这所当年的“童话制造工场”,现已辟为格林兄弟博物馆,里面陈列着他们的手迹和《白雪公主》、《灰姑娘》等大量重点作品的极为珍贵的原稿;展品系统地介绍了他们的生平及家族的历史,也载记了后人对他们的追忆。

我们用了一个多小时,在华丽的展厅里,观看了两场家庭童话剧,亲炙了两位先贤的遗泽;而后,又前往山地公园,登上新哥特式骑士古堡,参观了童话剧《白雪公主》的拍摄现场。

我们顶着瓢泼大雨,访问了童话景区萨巴堡。

刚刚出发时,还是晴天朗日,万里无云,可是,一进入威悉山区莱因哈特森林之中,天气陡然晦暗下来,雷鸣电闪,雨脚如麻,暴雨裹挟着冰雹,敲击在车窗玻璃上,叮咣作响;四周迷茫一片,雨水迅速汇成溪流,道路泥泞难行,又赶上对面来车,双灯灼灼如炬,令人眼花缭乱。

坐落在老城里的古堡,已经被拉到眼前,但视线模糊不清,直觉得阴森可怖。据气象部门说,这里有一个小气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一阵急风暴雨;而在践行“童话之旅”的我们看来,这恰恰是酝酿梦幻、展现奇观、产生灵感的绝佳境域。

半个小时过后,终于云散天开。于是,我们踏着摇晃的木板,登上了“睡美人”所在的中世纪古城堡,去看望那个躺在高达三十五米的塔楼上,悠悠沉睡了一百年的“睡美人”。

童话故事很长,概括地讲,就是:

国王和王后生下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喜不自胜,便请客庆祝。亲戚、朋友之外,还邀来了十二个女巫师,可是却漏掉了一个,这第十三个女巫师怀恨在心,蓄意进行报复,恶毒诅咒女孩必将昏睡过去,一睡就是一百年。结果,一切都成了现实。

王宫内外,荒草离离,四周长满了蒺藜棵,最后竟将整座宫殿遮蔽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屋顶和烟囱也看不见了。一天,一位王子踏上了这块土地,听白胡子老人讲起沉睡公主的故事;还说,过去有许多公子王孙、豪门贵胄来过这儿,他们都想去探望这个“睡美人”,但都被蒺藜棵缠住了双腿,困在里面死去了。

听到这里,这位王子说:“所有这些都吓不倒我,就是拼上一死,也要见到公主!”

这天,时间正好过去了一百年。当王子来到蒺藜棵前,所见全是盛开着美丽花朵的灌木丛,他很轻松地穿过了树篱,最后到达了王宫,看见大院内猫狗躺在那儿沉睡,马厩里的马也在沉睡,屋顶上的鸽子将头埋在翅膀下沉睡;走进王宫里,看见墙上的苍蝇在沉睡,厨房里的厨师也在沉睡。一切都静得出奇,连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终于,他踏上了古老的芙蓉楼,推开公主的房门,见到公主正在酣然睡去,双眉微挑,粉靥轻红,美艳动人,他看着看着,禁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她一下,谁知,就这一吻,竟把公主唤醒过来。她张开双眼,透着盈盈笑意,充满深情地注视着他。于是,王子抱起她来,一起走下了宫楼。

下面的情节,自然是有情人成了眷属;但是,也有人说,又出现了波折。这且不管,反正“睡美人”已经醒了。

现在,这座古堡深宫,由于幽深僻静,又有美女的传说,成了一对对热恋着的情侣约会之地,每年,都有上千游客前来观光。

出了萨巴堡,绕道东行,便到了著名的大学城哥廷根,在这里,看到的是另一类型的“百年之吻”。

这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建于1734年的哥廷根大学,是德国最古老也是最知名的最高学府之一。由于曾经培养出三四十名诺贝尔奖金的得主,在国际上享有崇高的盛誉。格林兄弟曾经在这里执教八年,至今墙壁上仍然印有他们头像的浮雕,这也是它盛名远播的一个原因。中国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曾在这所高等学府学习、工作达十年之久。

那么,“百年之吻”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1901年,哥廷根大学根据格林童话,在政府广场上塑造了一尊美妙无比的牧鹅少女的铜像,底座安置在一个喷水池中。童话故事有多个版本,最流行的说法是:心地善良的公主,带着女仆出嫁到远方,不料,这个女仆居心险恶,蓄意倾陷,使公主遭受无情打击,最后沦落到终日在田间牧鹅。后来,信息传递到国王那里,予以施救,终于恢复了公主原来的身份。

故事比较一般,有些落入“佳人落难得救”的俗套。但是,塑像却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平——少女身穿长裙,微低着头,神态安详,状若仙子,身旁还有一只白鹅相伴。那绰约的丰姿,甜美的笑意,青春荡漾,玉貌花容,赢得了无数人的青睐。尤其是哥廷根大学的博士研究生,每当他们通过答辩、学位证书到手的一刻,都会头戴博士帽,在亲友的陪同下,乘坐花车,专程到这里来亲吻少女的面颊。结果,百多年来,少女的脸颊被吻得精光闪闪,锃明透亮。

每天,从早到晚,游客如织,四周布满了水果、花卉小摊,热闹非凡。据导游员说,每到情人节,城内的许多单身男士,都前来向牧鹅少女献上鲜花,表达其殷殷盛意和耿耿痴情,以致市政部门要派专人清理,最后把这上万束鲜花转送到孤儿院去。

告别了哥廷根,我们继续驱车北上,两个小时之后,便来到了以花衣吹笛人和老鼠为标志的小城哈默恩。

在述说城内游踪之前,先讲一段童话故事。故事的原型,或者说“本事”,发生在1284年,据说是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后来,格林兄弟前来采风,听到之后加以整理,其后,又经过当地民俗学家的重重演绎,踵事增华,就成了一个有头有尾,活泼有趣,既富传奇特色,又有警世价值的著名童话——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哈默恩,还是一个不太大的村庄,这一年,突然发生了“鼠害”:老鼠迅速繁殖,遍布村内处处,各家的衣物、被褥、粮食、面粉、奶酪、书籍,地里的蔬菜、水果,全都遭到它们的糟蹋、破坏,墙壁、地板,到处都是鼠洞,甚至天棚上也絮满了鼠窝;为了寻找食物,连鸡鸭、猫狗也被咬伤致死;有的母亲防范不周,婴儿竟也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鼠害一天甚似一天,人们都说:除了迁徙他乡,别无出路;可是,祖祖辈辈,上下千年,实在不忍心离开,何况,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饶,堪称人间福地,怎么割舍得了!

就在村民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之际,从城里过来一个穿着红黄相间的条纹裤褂的吹笛人。他对村长说:“只要付给我五千马克,我就能把鼠害根除。”村长开始不信,后来看他说得十分肯定,便高兴地满口答应:“只要能够制伏老鼠,五万马克也不在话下。”

这样,花衣吹笛人便走向了街头,随手拿起挂在胸前的风笛,嘀嘀嗒嗒地吹奏起来。开始还不见什么动静,半个时辰之后,便发现老鼠随着笛声的吹奏,一个跟着一个,陆陆续续奔跑出来,屋里的,院落的,田间的,尽数跟随这悠缓的笛声,争先恐后,密密麻麻,汇成一条灰色的暗流,奔涌而去。最后,全都跳进威悉河里,被翻滚的浪涛卷走。

消除了鼠害的村庄,连日狂歌醉舞,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这边的吹笛人静静地等着村长兑现承诺。可是,村长却舍不得支出巨额的钱款,只是淡淡地说:“是老鼠自己跳进河里的,与你吹笛子无关。”吹笛人听了,气恼地说:“对于不讲信用的人,我半个眼睛也瞧不起。你会为失信付出惨重的代价,你会后悔的。”说着,就扬长而去。

两天过后,吹笛人又出现在街头,照样操起那支笛子,嘀嘀嗒嗒地吹奏起来。这次,是全村的孩子,欢跳着跟随在他身后,半个时辰过去,一百三十个儿童全部到齐。于是,吹笛人带领他们进入了西边的威悉山;然后,吹了一个高音,岩石上立刻开出一个门洞,待他们全部进去,洞门就哗啦一声锁上了。

任凭家长们怎样号啕大叫,捶胸顿足,关门深闭,寂然无声。从此,再也没有这些儿童的信息了。

我们到了哈默恩小城——如今这里已经由偏僻的小村落发展成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城镇了——看看日轮很高,距离天黑尚早,便先去游览了威悉山,但见林木葱茏,却没有关隘、洞口的痕迹;威悉河洪流翻滚,涛声依旧,河岸边的建筑物上,到处都涂有老鼠的标识。马路上,也同样刷印上清晰的“鼠迹”;城内面包店都出售老鼠形状的面包,商店里也有许多和老鼠相关的纪念品。旧市区南边转角处,有一栋石造建筑物,传说吹笛人等候讨债,曾在这里落过脚,现已改作餐厅,生意十分红火;旁边一条小巷,有标志说,就是当年儿童失踪前聚集的地方,至今这里仍然保持禁止跳舞嬉闹的传统。旧城街道中心矗立着一尊花衣吹笛人的雕像,石座四周雕满了各种形态的老鼠,许多儿童围着观看,有的还合影留念。他们料应知道由于村官失信致令孩子遭殃的陈年往事吧?

两天时间里,我们沿着格林兄弟的足迹,访问了上述十个著名景点,获得了宝贵的艺术滋养与精神享受。按照“独乐不若与人乐”——快乐应该与众分享的中国古训,我觉得有必要把一路上的亲见亲闻以及个人感受到的快乐与情趣记下来,同各位读者作亲切的交流。最后,以一首调寄“满江红”的词(步岳飞词韵)作结:

向往格林,童话路,追随未歇。抬望眼,奇观胜境,诗怀浓烈。地母搴裳极乐土,天神弄影澄波月。看等闲现出万花筒,情真切!赏“红帽”,忆“白雪”,喜羊活,笑狼灭!喜牧鹅少女,百年无缺。悦耳笛声除鼠患,俯身热吻倾心血。漫回眸,公主舞霓裳,芙蓉阙。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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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政治人类学范式(谷臻小简·AI导读版)

    新政治人类学需要一个理论范式框架,以期初步建立具有教科书价值的理论基础。提出“五化四要素”(政治科学化、人类学政治化、民族志写文化、管理学人性化、政策性真理化;权力要素、田野要素、民族志要素、扎根理论要素)的新政治人类学研究范式(Neo-Political Anthropology[NPA])。新政治人类学旨在发掘具有范式“象征”“符号”的“学科基质”(disciplinary matrix)与“有序元素”,逐步形成跨学科新型研究范式。新政治人类学正在经历着“自觉认同”“共同持有”某种“学科基质”的探索性过程,研究内容主要体现在“五四”学术框架上,即“学科基质”的“五化”过程(政治学科学化、人类学政治学、民族志写文化、管理学人性化、政策学真理化,与“有序元素”的“四要素”组合(权力要素、田野要素、民族志要素、扎根理论要素)的辩证统一上。“学科基质”(“三化”过程)是通过“有序元素”(“四要素”组合)来展示范式革命的五彩魅力,而“有序元素”(“四要素”组合)则通过“学科基质”(“五化”过程)来勾勒出范式革命的内在本质,两者不可分割互为一体,展示出新政治人类学的“五化”“四要素”框架轮廓。
  • 杀戮天使与反乌托邦

    杀戮天使与反乌托邦

    比温柔更可靠的,是武器。比武器更可靠的,是权利。在这个等级分明的反乌托邦式社会里,她仅凭借弱小的身体和魔鬼的力量发动一场革命!有人说她只是圣徒会的会长。有人说她是这个国家的女王。更多的人说她是天使的化身。不过一名军情七处的特工却说:她是魔王的女儿!是杀戮天使!(现实向近代种田文,无系统,非小白文,已有百万存稿,可放心入坑。)
  • 闪婚再爱:亿万总裁碗里来

    闪婚再爱:亿万总裁碗里来

    遇到的这个男人怎么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 和1相依为命的日子

    和1相依为命的日子

    无意间捡到一个小萝莉怎么办?小萝莉要和自己相依为命?怎么办?养活吧!
  • 断水封刀

    断水封刀

    惟谋的小粉粉到这里来看,在这里,别找错地方哦。
  • 锁爱成婚:娘子不好欺

    锁爱成婚:娘子不好欺

    欲嫁良人却被妹妹陷害,重生后再遇他,是缘份还是巧合?身份的更换,让她看清人情恩怨,是福还是祸?谪女重生为庶女,身份何止掉了百倍,有苦说不出的她被曾经的生母沉湖,被救后遭遇某君死缠烂打。她觉得如果自己还是大小姐,那定然不会这么窝囊。然而她原本要嫁的良人不正是他。他,面善心黑,她又怎会是他的对手。既然早已认定她,又怎会让她逃脱。
  • 辟天光

    辟天光

    天地灵气回溯,万灵纷步修行,一时似欲重演太古万灵争霸。久掌乾坤的人族第一个承受时代的冲击,狼烟不息似欲掩尽天光。且看一位连续十二次未能筑基成功的少年,如何只手补天缺。末日求生机,尘世辟天光。外敌空前强大,人族内部也相对团结,没有那么多的针对与压迫,只因为——不论多少次天地重衍,我人族都将成为天地主角啊。
  • 中国古代传奇小说选

    中国古代传奇小说选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生态学实验

    生态学实验

    本教材编写的基本框架是,体现生态学教学的基本理念,并贯彻实验教学大纲的设计思想,将内容分为生态学实验基础、基础性实验、综合性实验三大模块。其中,生态学实验基础主要介绍生态学实验开展的基础知识、常用的实验技术和方法,特别是与后述实验(基础性实验、综合性实验)密切相关的技术和方法;基础性实验主要是针对理论课涉及的生态学原理进行的验证性和设计性实验,并做部分拓展;综合性实验是让学生在具备一定的实验设计能力和科研能力的基础上,整合一至多个生态学原理所开展的应用性较强的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