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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欢乐颂

这是今年第五次参加婚礼。庄雅丽从超市里买的一打红包还剩下一半,老罗戴着老花镜,大白天特地开了台灯,颤颤巍巍地用欧体写上:恭贺新禧、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落款是罗育才、庄雅丽夫妇。庄雅丽从手提包里抽出折好的五百块钱,一遍又一遍抻直,等在老罗旁边。老罗打量了一分钟,摇了摇头,问庄雅丽,这样写是不是不妥?顺序反掉了。就那几句话,写了这么些年了,怎么会出错?真老了呀。庄雅丽扫兴地拿起来看了看,婚礼上,没人会仔细看红包上的字,就这样吧。

两个人关了灯,换了鞋子,下楼。到了在楼底下,老罗还是叹了口气,那样写传出去,叫人笑话,我还是个大学生呢。庄雅丽刚说出“你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话头,老罗的脸色就有点变了,甩开她一个身子的距离,抬高了嗓门说,我不比正规的大学生差。庄雅丽小碎步赶上去,拽拽他的西装袖子说,罗大人,我又说错话了,今天是去参加婚礼呢。庄雅丽还把“婚礼”两个字加了重音,老罗还是一路绷着脸,加快步伐跟她拉开一两步的距离。俩人像两只长脖子鹅一样,一路摇晃着肚子小跑,直到到达白天鹅酒店,进旋转门的时候,大步流星的老罗停下来,庄雅丽用脚后跟都能猜出老罗和解的意图,两个人牵着手一起进去。

婚礼是老罗同事老周为儿子小周举办的,参加婚礼的有一半都是住在3号楼的老同事,婚礼也算是他们这些老人的聚会。以前住配件厂宿舍的时候,小周还穿开裆裤呢,比老罗儿子罗良还小5岁,每天都像跟屁虫一样黏着罗良,在他跟前晃来晃去的,三不五时地就屎尿迸发在老罗家门口。罗良从小就有点洁癖,动不动就回来说,那个小周真臭,又随地拉屎了。庄雅丽禁不住就哈哈大笑,罗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后来搬到厂里筹建的3号楼,两家是楼上楼下,两个男孩子最爱玩在一起,打打闹闹地长大了。如今,小周都结婚了,那个皱着眉头说他臭的罗良却还荒着号,这是老罗两口子的一个心事。

小周学习一般,没少让家长丢脸,老周和老婆沈红多少年都因为这事被3号楼的下岗的女人们夹枪带棒地酸:上一辈子太聪明也不是好事,脑子都被用光了,下一辈就不灵光了吧。但小周的性格算是这一拨里比较乖巧的,不打架、不惹是生非,尤其是在婚姻问题上没让他爹娘操心使劲,老周和沈红在3号楼里惹来不少艳羡的目光。3号楼住得差不多都是原来配件厂的员工,后来有卖房置换新房的,有做生意发达离开的,也有赌博亏空卖房还债的,剩下来的都是稳定居住的,差不多从20岁开始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算起来这缘分比亲爹娘还足呢,这样论起来,谁家的孩子不是互相看着长大的呢。住在这里一辈子的,身价撑死了就是个丰衣足食,除非孩子出息,不然谁肯嫁到退休工资几百块的老工人家庭。

老罗和老周都做过配件厂的副厂长,正厂长老李时不时地当着两个人面说,以后配件厂要靠你们两个了。一开始老罗是很紧张的,好像要迎接重任一样,他偷瞥一眼老周,也是一副肌肉拉紧的样子,后来听得多了耳朵就起了茧。几年过去了两个人谁都没接班,老周还是副厂长,老罗出了点岔子,庄雅丽又怀孕了,死活不肯服从计划生育的指导精神,头发长见识少,她要孩子,老罗就得退出接班队伍。庄雅丽生了女儿罗好,儿女双全,老罗下调到后勤部门,采买食品、节庆拜访、分发福利都是他的事,多多少少还是个肥差,大院里人并不因他降职而冷淡了他,反而更热络殷勤了,都是有奶就是娘的主儿。老周对老罗的热络,另一方面源于多年的革命感情,另一方面源于共同的爱好。老周三不五时地上门探讨书法,每次都说学习,其实不过是来聊聊天,看他练字。后勤毕竟是闲职,忙起来一阵风,闲下来有时候就是一段路,闲来无事,老罗就写写毛笔字。他的书法外行人都觉得不错,不过他自己心里还是不满足,于是买了几本字帖,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的字帖都买到了,写来写去,还是觉得自己适合欧阳询,老罗是那种从一而终的性格,认定了欧阳询就是一辈子的事。老周看多了似乎也有了些见识,他说不如柳公权有骨头,老罗不争论,只说自己适合,柳公权当然也好,自己学不来。老周知道,他这是不愿意和自己争论,于是以后就只看不说,得着空闲,也跟着老罗拜访周遭会写字的朋友,不知不觉就成了一对铁朋友,秤砣不离秤杆。

1999年年底,全世界都鼓捣着庆祝踏入新世纪,配件厂倒闭了,老罗53岁,不上不下,内退,庄雅丽和他风雨同舟,这事也没落下。火烧眉毛的是,罗良上大学,高校第一年扩招,读了个一本,真正的大学生。不过自费这事让两个年过半百、内退在家的夫妻饶是头疼,何况家里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女儿。第一年还能吃老本,后面三年就是年年亏空,庄雅丽性格开朗,拉得下脸面尝试了各种生意,卖过化妆品、理过发、卖过早点,在老罗的记忆里,那是不人不鬼的几年,庄雅丽忙得连头发都懒得梳,看到原来广场上一起跳舞的朋友都躲着走,老罗的宣纸、笔砚放哪都忘记了。不屈不挠的庄雅丽最后开了一个小超市,立住了脚,需和求总是拧着劲儿走,这个时候的罗良早已毕业留在上海做了外科医生,家里也不那么缺钱了。老罗这些年一直端着架子,毕竟做过后勤主任,去看厂房他不情愿,扛麻袋他没力气,支个小摊他张不开嘴吆喝,工厂招保安却嫌他老。最后他泄了气,跟在庄雅丽屁股后边打打杂、整整货架,老罗仿佛人矮了半头,见了老周就绕着走,两家的关系淡了许多。老周运气不错,工厂改制后还是副厂长,老婆沈红是医生,一切还在原来的轨道上,老罗好像被甩出去一大段,如果没有小周的婚事,两家几乎都快结冰了,不是有什么隔阂,而是日子越过越远,碰不到一起了。

小周结婚的请帖是老周夫妇亲自送上门的。那天晚上,老罗夫妇正在看电视剧,为了省电,电灯都没开,两个人安静地盯着荧光屏。电视上,一男一女在街上吵架,女的边吵边哭,男的有一搭无一搭地安慰她,试图平息她的怒火和怨气。听到几声咚咚咚咚,有人敲门,老罗看了眼庄雅丽说:“是我们家吗?这么晚了,谁会来?”庄雅丽也不确定,欠身起来,按住遥控器上的音量键,又听到了几声咚咚咚,“是咱家。”老罗这才起来开门,看到老周夫妇,窘住了,老罗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拉了一下皱褶的大背心,随手开了灯。

“老周,有事?”

“小周要结婚了,给您二位上喜帖。”沈红递上红色喜帖,还有一盒糖果。

庄雅丽赶紧让二位进门:“都是老邻居了,这么客气,过来说一声不就得了,还亲自送喜帖过来,这时候你俩得多忙啊。”老周两口子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聊,毕竟好多年不怎么热络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问罗良的工作情况,一会问罗好的恋爱问题,还问老罗老家亲戚情况。前半场老罗夫妇像两个疲于应对的小学生,有一说一,后半场庄雅丽反过来问老周夫妇,小周的大学、工作、恋爱等问题,这反倒让老周夫妇敞开了话匣子,聊起小周来,仿佛憋了一肚子话。这时候,有点困倦的老罗到阳台上抽了一根烟,他觉得老周夫妇来送喜帖是假,找个人抱怨小周的事是真,整个破旧的3号楼上,他们差不多找不到能闲扯的人家了。

跟小周结婚的姑娘是省城的,虽然之前小周也哩哩啰啰谈了几次恋爱,不过这个是一开始就定下了结婚调子的。女孩坚持住在娘家,小周没意见,老周和沈红却很难过心理上的这一关,怎么养了个孩子住人家去了?

老罗和庄雅丽就开导他们,这不是省了房子钱嘛,得了便宜卖乖,人家住省城,孩子住她家不是方便吗?不用自己做饭做家务。

沈红说,以后我们去一趟,住亲家家里总归不方便。

那就叫他们回来看你们呗。

小周住她家会不会受气?

多虑了吧,就一个女婿疼还疼不过来呢。

电视剧里都说没有犟得过孩子的父母,沈红和老周终归还是认同了孩子的做法,不过婚礼的举办权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渡的,说到这里,老周夫妇露出开心的神色。老周说:“说起来婚礼也不是件小事,我还忙于工作,婚礼的事能否麻烦二位帮忙出谋划策?”

老罗送走老周夫妇,回到卧室的时候,庄雅丽悠悠地说了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以为我们是闲人?”

“哎,还说出谋划策?不就是缺个打杂的吗?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嗨,别说那么多了,老周家也没什么亲戚,找咱那是把咱们当朋友。能帮就帮,权当演练,以后咱们不也得用得着他们,咱们孩子结婚在后边呢。”

喜欢参加婚礼,是老罗40岁以后的一个爱好,说起来让人都不理解。每次参加婚礼,老罗都很兴奋。这些年罗育才和庄雅丽总共参加了孩子辈的三十五场婚礼,同辈二婚的六场,夕阳红的婚礼两场,每一场,老罗都做了记录。做记录的心理一开始是奔着好玩去的,老罗那个年纪的人结婚都简单,没什么仪式,后来他就觉得记录是为了实用,各种婚礼不都得有个程序吗?以后孩子结婚用得着。不过老罗记着记着就偏了方向,不是朝着实用去的,反而有了一些社会学价值。他不仅仅是记录时间、地点、参加人数,而且是事无巨细,他所能了解的、应该了解的都记下来了。前几年,还有记者听说这事来看过他的记事本,说这是反映时代的民间语文,复印了一本拿走了,后来还付了稿费给他,稿费菲薄,不过却鼓励了他记录的热情。他所记录的有乡土风的婚礼——庄雅丽的侄子的婚礼:半夜从新娘家摸黑接过来,用一顶花轿,新郎新娘都是大红绸缎的龙凤装,几时点灯、几时放炮、几时鼓乐齐鸣,吃的小点心、闹洞房的方式,他都记录下来。有简约婚礼——亲戚朋友一起在饭馆吃个饭。新人穿得跟平常一样,接了红包。父母辈聊着聊着就哭起来了,怎么这么寒酸啊?新人很不解,不是你们同意了吗?父母也自我解嘲,新时代了,随他们怎么喜欢吧。不过要是热闹点,多好呀。新人边吃边尴尬,要不重新来一遍?老罗回家整理的时候一边记录一边笑。

这些记录老周和沈红当然知道,还借回去研究,好像这婚礼就是一个科研项目。

沈红是婚礼的总掌柜,从婚礼的风格、举办的地点、酒店、人数、主持人、菜色、酒水、糖果、邀请函的样式、伴手礼的选择,到礼服定制、租借,她足足忙碌了半年。半年里,庄雅丽抱怨归抱怨,却完全贯彻了老罗的思想,几乎是舍了自己家生意为她出谋划策。罗育才有时候觉得庄雅丽太过投入,庄雅丽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全程参与地预演一次婚礼操办流程,就像以前上学一样,预习跟不预习完全是两种格局,家里有一双儿女,预习一下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庄雅丽不仅自己参与,每天回到家都会把一些细节絮絮叨叨讲给老罗听,老罗一开始不怎么感兴趣,觉得人家的婚礼,我们在家讨论买什么糖果、送什么伴手礼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可听得次数多了,难免插言几句,一插话就要对话,还要辩论,谁都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谁都认为自己更有发言权,战线一拉长,辩论就换成上阵,不参加都不行。

以前工厂天天吆喝劳动最光荣,老罗没一次相信过,不过这一次他有点动摇,为小周婚礼的奔忙让老罗活脱脱变了一个人,尤其是亲手操刀了老周作为一个父亲的婚礼致辞。婚礼致辞这种事按说难不倒老周,即使他写不出,不还有秘书嘛。但是老周不那么想,他认为作为朋友,没有人比老罗更了解自己和自己一家,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有感情的致辞。老罗几乎是两天两夜没有休息,酝酿情绪,在网上查阅了无数个被转载的感动人的婚礼致辞的视频和讲稿,终于完成了一篇接近五千字的文章。老罗先打印了一份让庄雅丽过目,庄雅丽泪点低,看着看着就哭了,她说,要是罗良、罗好听了也会感动吧。老罗倒是没这么想过,他还真拿不准罗良的反应。

从无到有制造一个大场面就像生了一个崭新的孩子,沈红说这话的时候,是婚礼的前一天,尘埃落定,她靠在沙发上,气定神闲。老周说,老罗你不自己办一场,无法体会。老罗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得看罗良、罗好脸色啊,不能逼孩子,让他们自由发展吧。沈红疲沓的眼睛睁得大了一圈,老罗,咱都是身子一半进了黄土了,他们等得起,咱等不起。多少人的教育理念一开始都是西方那一套,到最后不还是咱土方管用吗?你就让他马上结婚。老罗笑着打哈哈,还不知道身边有没有姑娘呢。庄雅丽不示弱地说,别的不敢说,姑娘肯定有。沈红就说,趁热打铁,定了也就定了,让他自由起来哪还有够啊。

小周的婚礼真是别出心裁,草坪婚礼老罗是第一次参加,每一个程序他都照旧做了详细的记录:婚礼的规模、大小、结婚蛋糕的尺寸、伴手礼等。婚礼进行的时候他还去询问了司仪,要了人家的电话。这一次不同的是,人家司仪还留了老罗的电话,并且当场打了一下老罗的手机,说我叫易彬,叔叔,您是不是家里孩子也快结婚了啊?老罗点了点头。您存到手机上备用。老罗说,这个孩子不错,有生意头脑。庄雅丽只是对着易彬浅笑,并不接老罗的话。等老罗回到桌子上吃饭,庄雅丽就开始嘀咕,怎么能随便把电话给陌生人?老罗说易彬早晚用得上,难道罗良、罗好不结婚?那也不一定在这里结婚啊。庄雅丽担忧地说。老罗不理她,就是在别处办了,也得回家再补办一场。

老罗心里惦记的是上台讲话,稿子可是他写的,虽然写的是老周家的事,那情绪可都是货真价实老罗跟自己儿子的。老周是踩着《欢乐颂》的音乐上台的,他念了老罗写的《给即将迈入婚姻殿堂的儿子的一封信》。

信的内容其实就是一般的父子对话,观众看起来并没有老罗想象中的那么感动,大家还是照吃照喝,小孩子满地飞奔。不过老周不愧是做领导的,他抬高了声音,压过了嘈杂。“……儿子,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你爸爸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演讲,作为领导、作为优秀青年学生、作为先进代表,可是这是我最重视的一次讲话。自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世界发生了改变,无论我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只要看到你的笑脸,我都能松弛精神……可是,儿子你也带给我无数的苦恼,我们越来越不了解彼此,你长大了,离我们越来越远。”讲到这里,老周还适时地哽咽了一下,“儿子,我希望你忘记爸妈的唠叨,轻松上路,一路去捡拾你们自己的珍珠。儿子,请你爱你身边的女孩,就像爸爸爱你妈妈一样,相伴终生。我们什么都不能给你,给你的只有今天的祝福。”

老周一早就看过要念的这份稿子,但他没想到在台上念的感觉完全不同。灯都关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一个光晕里。老周的光脑壳在灯光的映衬下,更加光亮,也许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念着念着可能过于伤感了,小周上去抱住他,大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老罗多么希望台上的那个人是自己,他也禁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失态了。庄雅丽说你太夸张了,那是人家老周的儿子。老罗说,自己太投入了,毕竟从小看小周长大的,跟自己儿子没差。

回到家,老罗把稿子重新看了一遍,改了几个错别字,把小周的名字一个一个都划掉,改成自己儿子的名字。他把房门关上,对着电脑小声念了一遍,语速放慢,跟老周那个语调差不多,耗时二十分钟。他这一辈子好像都没有像老周一样当着这么多人讲过话,他担心罗良或者罗好结婚时,自己表现未必有老周那么从容。

不过,婚礼真美好,他临睡前给庄雅丽赞叹。

两个人的生活,做加法才能有质感,这是老罗的人生格言。几十年下来,老罗的欧体在附近的书法圈也算是声名显赫了。这个显赫的意思,不过是参加了几次市书法协会的比赛,拿过好几个搪瓷缸子,后来是镀金的奖杯,近几年能拿到一些奖金,也在各个文化馆里展览过,比如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书法比赛什么的,偶尔也被邀请到中小学书法班做做指导。书法就是老罗生活中的高级调料,让他的生活越来越有味道,跟吃喝拉撒睡不一样,带着金边的光亮。自从参加完小周的婚礼,老罗好像重新临摹了一种字体,从头到尾的手感都变了,别扭而新鲜,跟只记录一下不一样,投入的感情成分不同。

庄雅丽的加法跟老罗不一样,没生孩子的时候,跳舞是第一位的,她的舞姿以老罗的眼光看,似乎还有点不好看,跳什么都像国标,肌肉绷紧、不自然,可是她不管,她一门心思学习跳舞,跟着录像带学,跟着舞蹈协会的人学,50岁以后还能每天坚持跳两个小时,害得老罗整天担心她得关节炎。后来生了孩子后,她就一门心思扑在儿子女儿身上,跳舞成了业余爱好。她主动从实验室调到后勤,为的就是挪到老罗手下,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早点回家接送孩子。她早上比老罗起得早,陪着孩子走路上学,在路上跟孩子交流思想、交流学习;等钟表指针到达下午4点半,她立刻倒好热水,绝不用冰箱冰水,而是自然冷却到温水,等到孩子回家可以立刻入口。儿子吃的虾每一个都是她剥好的,女儿吃的苹果都是用凉水泡五分钟,拿细盐摩擦过才能入口,甚至到了初中她还拉着儿子帮他洗手,女儿的内衣内裤一律都是她手洗。老罗了解老婆的性格,就是干预也没有用,何不趁着这个时机,享受不被注视的自由。改天,庄雅丽万一火力对准了自己,可能想喘口气都难。

庄雅丽和老罗结婚的时候,除了按照家乡风俗举办个婚礼,大部分都是双方简单请下客,但是沈红鹤立鸡群,和老周是去上海旅行了一趟,不仅如此,还留下了两张铁证——西洋风情的婚纱照,其实就是一个有背景的婚纱照。照片上的沈红比现实中还要高雅、大方、贵气,透着一股不可沾染的风情。庄雅丽肯定羡慕过沈红的婚纱照,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盯着看了好久,拉不动腿似的不肯走。女人的忧伤有时候像竹筒的豆子似的直不笼统倒出来,有时候又藏得很深,连自己也不知道机关在哪里,只有不小心碰到了按钮,它才会爆发出来。老罗爱书法,庄雅丽要跳舞,相安无事,也不是那种追求生活情致的人,所以也就没什么矛盾。有时候两个人夜深人静睡不着躺在床上聊聊天,老罗说这日子过得跟白开水似的。庄雅丽就说是啊,不咸不淡,没滋味。人不能静下来,天天跟发动机似的就不会想东想西。同床异梦除了别有心思,估计就是罗氏夫妇一样,老罗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罗良也不小了,怎么还不带个姑娘回来,添点喜气?罗好要是能跟哥哥一样读个好大学就好了。庄雅丽就在忧伤自己的人生,年轻时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办,稀里糊涂就嫁给老罗,一辈子平淡无奇,转眼就老了。她这个时候会抚摸下自己的脖子,好像能感觉到千沟万壑一样,搓一把脸,似乎也没有一点弹性了。庄雅丽不羡慕老周的官运亨通,也不羡慕沈红的贵气,她唯独羡慕老周夫妻的婚纱照,老罗第一次发觉她的羡慕时说,不然咱俩补拍一下。庄雅丽指指老罗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脸,捋一把自己的头发、撵撵发梢,叹口气说算了。

老罗听到这里肯定是转身就睡着了。庄雅丽肯定睡不着,她觉得老罗要是个有情趣的男人,怎么着也得把老婆抚平了才能睡,他二话不说,不就是认同了她的老态吗?再说,你要是夸赞老婆两句,或者意愿再强烈点,没准两人就真去补拍照片了。好几次话到这里停下,她都是辗转难眠,看着熟睡的老罗,越想越气,索性起来看夜间剧场。

这也算是家庭生活的老篇章了,有时候走岔了道,庄雅丽包抄到从前去,跟老罗抱怨两人以前的婚事粗糙简单,就是两个人到供销社买了床被子、暖水瓶、脸盆就结婚了。老罗就觉得庄雅丽重提这事挺可笑的,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你早干吗去了?庄雅丽就扑簌扑簌掉眼泪,这更让老罗摸不着头脑,并且恼火,怎么还哭了?庄雅丽就恨恨地说,儿子女儿结婚,每一个都得办得像模像样的,绝不凑合。这句话总算走到老罗的轨道上,两个人就暂时放下个人恩怨,讨论一下儿子女儿的未来,尤其是婚事。

儿子读初中高中的时候,老罗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早恋,耽误了考大学不划算,罗良也不知道是根本没这心思,还是对老周的担心不屑一顾,冷笑了几声。为了这几声冷笑,两个人还担心了一阵子,不过罗良那边始终没有异常表现,并且出人意料地考上了一所211高校,整个小区也就这么一个,还是去大城市,真是一件要撒欢放鞭炮的事。读了大学,老罗一个劲地撺掇罗良谈个女朋友,罗良置之不理,明显是不愿意交流这个话题,回绝就是一声拉长腔的“爸——”老罗就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小家子气,说不定孩子志向高,暂时不想理会男女之事呢。可是他会不会不正常?庄雅丽对这个怀疑特别不满,他比谁都正常,这是一个妈妈悍然的护犊之心。儿子在大四暑假带回来过一个女朋友。接到这个消息两个人好像有一肚子的能量没处发泄,于是两个人大扫除,角角落落都清理到,这也是两个人最快活的一段日子,鼓往一处打,锤往一处敲。姑娘来到家的那个下午,到现在想起来老罗还是有点提不起精神,她个子不如庄雅丽高,连皮肤都不好,肤色像个烟民。“可是儿子喜欢”,他把这句话作为每一次抱怨的结束语。于是他和庄雅丽在无数次关上卧室门的密谈后,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推了一下庄雅丽,庄雅丽清了清喉咙说:“我和你爸同意你俩结婚。”

罗良和那女孩都有点不知所措,谁说我们要结婚了啊?女孩子耸了耸肩膀表示认同儿子的话。那个女孩就再也没来过。再后来,过年的时候儿子带回来一个,隔年又带回来另一个,老罗的惊恐程度不亚于发现了好友的婚外恋,不说心里闹哄,说了怕里外不是人,他毕竟自己认为是文化人,不能发飙骂人,他也知道那解决不了问题,他怕孩子叛逆。庄雅丽倒是无所谓,她只怕小区里人多口杂,不过沈红倒是开解她,罗良又不会找本小区的姑娘。

说这话的时候,庄雅丽已经参与了小周的婚礼,沈红大事已了,好像也是无事生躁,老爱掺和到老罗家的生活中来,不请自来地出谋划策。老罗夫妇的情绪起起伏伏,有了女朋友盼结婚,吹了就追问怎么不合适。罗良每次的官方说法都是没缘分,不做多余的解释。每次都是哑炮,老罗夫妇先是担心是不是没房子人家不结婚,于是掏空积蓄,还发动了所有关系,凑够了首付给儿子,结果儿子给了声“谢谢”,另加几张房子的照片,女主人依旧空缺中。老罗夫妇慢慢就放弃了,沈红也不那么热心了,他们都像出了一口大气,年轻人的事就随他去!由此,庄雅丽就由着他去。这么一拖,罗良居然32岁了,这让老罗想想都有点害怕,罗良毕业十年了,再不过问,怕是要40岁也没指望了。他一年到头在自己身边的时间超不过十天,他到底怎么想,罗育才和庄雅丽都没有谱,别单身了啊,他们好像一起向上天许了个心愿。

除了自己心慌,这些年,老罗已经组织了一套应对外人的辞令,但凡有熟人问起罗良和罗好的婚事,老罗嘴上说,我们要做现代父母,不干涉儿女的婚恋,可是落实到行动上就像走路外八字一样,别人都看得出难看,他自己浑然不觉。小周婚礼后,罗氏夫妇的失落感像流感一样,一个冬天发作了好几次。让病人痊愈的有时候不是药,而是更大的疾病——正在读书的罗好怀孕了,她的肚子不用看都是接近临盆了。老罗夫妇错愕了一下午,连骂人都没来得及。罗好的意愿很简单,要休学结婚,婚礼不办了,以后孩子大点再补办,现在穿婚纱不好看。庄雅丽说,你怎么这么不把父母放在眼里,怎么能这么让爸妈难堪?罗好说,就知道你们会这样,才不愿意告诉你们。罗好说话的架势好像她占据了高地一样,罗育才和庄雅丽很失望,而且感觉抬不起头来。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出格的大事,可是他们的失望点更多在女儿没办婚礼上,这是他俩唯一的女儿!

庄雅丽恨铁不成钢,你早晚会后悔!

妈,我又不是不办了,不是说以后补办吗?

那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

庄雅丽说不过她,委屈就像抽穗的稻谷一样随风荡起巨浪,好像那个没办婚礼就大了肚子的女人是她自己。那一段时间,老罗把多年积攒下的好酒都喝光了,每一瓶酒老罗都做了记录,哪一年谁送的。最早的一瓶是罗好出生那年,去茅台厂参观时买的,当时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两个月工资,但作为得女的纪念,他觉得值得。老罗逢喝必醉,他原本打算等女儿出嫁的时候喝的,现在用不上了,老罗不像庄雅丽那样直接,他只是怪自己疏忽了对女儿的关心,越想越觉得自己失职,只有抿几口烈酒,他才觉得舒畅。空瓶子卖给收废品的老王,老王都有点不相信,你们家多少年也没卖过几个酒瓶子,这是怎么了?

女儿婚礼的失算让老罗夫妇更紧张儿子,9月底罗氏夫妇去了一趟上海。罗良住在那套举众人之力购买的二室的房子里,对他们两个突然的到访很不适应,一直追问,到底有什么事?老罗说,出来散散心,一直待在老家,跟个棺材似的,没意思。罗良安排他们市区一日游,老罗说休息几天再说吧。罗良说出去吃个大餐。老罗说,你妈在还去什么餐厅。

罗良好不容易卸下防备,老罗说,你记得小周吗?

记得啊,跟屁虫似的。

这个小周非常不靠谱,谈了多少个朋友啊,够一个球队了,让你周叔头疼死了。

噢,这样。

小周跟隔壁那个谁也交往过……

爸爸,那是人家隐私。

上个月小周结婚了,新娘是个好孩子,庄雅丽,你说是不是啊?

庄雅丽说,还不错。

什么叫还不错?打着灯笼没处找了。

爸爸,我还没结婚的打算,结婚不是那么简单,还有一堆后续的事,养家、生孩子……

这个你别管,先说有结婚的人选没?

罗良不说话。

那就是有咯。

罗良说,太晚了,我先睡会。

罗育才说,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们想讨一个答案,我们年纪都大了。庄雅丽还上演了一段苦肉计,哽咽了一次,似有若无地擦了一次眼泪。罗育才问,我只想知道,今年可以筹备婚礼吗?我们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件事了。罗良肯定是觉得不点头不行了,才勉强吐了个“行”字。

得着这口令,罗育才和庄雅丽几乎当天就想杀回老家。庄雅丽要求跟女孩子见个面,罗良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再等等,等我慢慢跟她讲好,一下子见面说结婚太突然。罗育才和庄雅丽也认同,心里太高兴,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回家后他们打电话给易彬,易彬第二天就上门讨论方案。这一次沈红和老周也都加入进来,一是老周也光荣退休了,二是儿子结婚住在省城,闲在家里也不习惯,他们的主要功能就是能提供真实的得失经验。相比小周的婚礼,这一次更像是无中生有,老罗夫妇除了知道女孩叫宋雨,基本上算是不知道新娘是谁,长相、面貌倒是其次,罗良房间里有照片,但是人品、工作、家世等等就不了解了。不过这都不打紧,凡是涉及新娘的事,一个电话,罗良都会给予答复。比如婚纱的颜色、戒指尺寸,罗良说,这个我自己解决。庄雅丽就在后面拉老罗的衣角,他知道庄雅丽的小算盘,她肯定是有便宜的门路。罗良的立场并不强硬,随你们,别弄太山寨了。庄雅丽上前一步抢白到,怎么会,什么都是有档次的,就你一个儿子。

新娘父母的名牌也得准备起来,婚前是不是得亲家会面?罗良说,我问下。不知道是问女孩,还是女孩的父母,两天后给的回复是,不用见面,父母都在国外旅游。压雅丽虽然有点失望,可是一听说他们去了国外,还是有点小虚荣:出去玩一趟不容易,别为这事折腾回来了,等你们结婚那天再见也不迟。可是婚姻大事啊……老罗声音刚一上扬,还没有展开,罗良那边的电话响起嘟嘟嘟嘟的忙音。

过了几天,老罗又打电话给罗良,要不要跟女方父母通个电话?不然失礼啊。

罗良还是说,我问下。

当天晚上,罗良回电话说,你也不会说普通话,对方父母也不会说,交流起来困难,别在乎形式了,反正早晚得见面。

我们是没什么,就怕人家在意,说咱不懂规矩。

罗良说,不会,已经问好了。

老罗说,日期没变化吧?婚礼顾问易彬问婚礼举办的日期,我说年底之前肯定能办,查了农历,宜婚嫁的比较多,就定腊月二十,这天各方面都特别好。

罗良说,好。

腊月初十那天,老罗又跟儿子确认了一遍,罗良还是原来的答复,好。剩下的十天,老周夫妇、老罗夫妇差不多是四位一体了,所有的流程都按照方案上的一一落实。一进腊月,易彬有满把的婚礼要去赶场,罗家的婚礼准备工作基本都要靠自己了。沈红安慰庄雅丽说,自己处理也有好处,省钱放心。他们四个还专门挑出一天,写了五百多封请帖,都是老罗一笔一笔写的,老周要参与,也只能是糊信封。女方家的请帖,老罗其实最在意,但罗良说不必了,他自己已电话通知。

不到最后的关头,即使一切都有条不紊,准备妥当,老罗还是不能安心睡觉。他经常半夜起来在屋子里转一圈又一圈,然后给罗良打个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罗良一开始都说马上回去。后来老罗就逼问,马上是哪天?罗良被这种半夜电话吵得差点发火,后来晚上再打过去,罗良的电话已经关机。

腊月十九那天,老罗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无着无落,最后一天了,新郎新娘到哪里了?老周说,别担心,结婚又不是儿戏,他还能不回来?老罗不出声。庄雅丽跟沈红在新房里贴喜字,老周无事可做,在老罗书房里待着看字帖。电话响起的时候,都没人去接,都以为会有人接,结果等老罗准备接的时候,电话就不响了。

过了十分钟不到,电话又响起来,老罗一个箭步跑过去,回来了吗?

罗良说,要不就算了吧。

你说什么?

结不成了。

你给我一个理由。

罗良说,分手了,时机没到,缘分没到。

老罗说,罗良,这不能说服我,这个理由不行,我们忙活了大半年了……

罗良挂了电话,他最后一句话是“我也很烦”。

罗育才咆哮着告诉屋子里的另外三个人,明天的婚礼主角不来了。庄雅丽立刻就不行了,号啕大哭,一遍哭一边骂,罗良,你这个坑爹害娘的孩子,早不说晚不说……怎么这么不懂事……我犯了什么错,生了这么个孩子……罗育才,你的好种子!老周夫妇十分尴尬地坐在旁边,沈红一遍又一遍抚摸庄雅丽的脊背,老周无神地盯着老罗,他在等老罗掐掉嘀嗒嘀嗒的钟表。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四个人没有眼神交流,只有钟表的嘀嗒声一声响过一声。沈红最先打破了沉默,要不,明天你俩上场吧,雅丽不是抱怨没举办过婚礼吗?结婚35周年纪念,什么都准备好了。老周嘟囔了一句,别添乱了。

这一句话好像每个人都听到了。

第二天9点,所有宾客陆续到场,迎接他们的是西装笔挺、头发灰白,眼镜腿锈迹斑斑的老罗,旁边站着全身发福、绷得喘不过气来才塞进白色婚纱中的庄雅丽。他们迷惑不解,互相询问,边走边议论,坐到圆桌上交头接耳,接下来装着谅解和惊喜的样子,祝贺他们结婚35周年快乐。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去洗手间,处理一下红包,也有当场抽出几张,吐口唾沫再数一遍的。老周热情洋溢地准备上台致辞,他希望自己能幽默一点,让大家发出善意的笑声,大家笑开了,也就没什么大事了。他默默地在脑子里寻找伉俪情深、携手不易、祝愿白头偕老、恩爱更上一层楼这些词语,希望能组织得合理一些,让人听起来舒服一些。沈红热情的眸子盯着他们,背景音乐播放老罗一直有点厌弃而庄雅丽热衷的《欢乐颂》,庄雅丽迈着国标步子,挽着老罗的胳膊。

天气预报上说,明天整个北方都在下雪,雪花微微地穿过云层在飘落,落在黑沉沉的康王河上,落在郁郁苍苍的鲁西平原大地上,落在灰扑扑的楼顶上,落在白天鹅酒店门前枯萎的草坪上,老罗鼓凸的额头却沁出点点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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