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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遇见

“早上去公司上班,在电车里遇见了四年没见的弟弟。”这是《温柔的叹息》的开头,青山七惠的小说。

青山的作品,带着日本文学的特点,就是,举重若轻。很多发生在我们生活中重到令人窒息的事情,在日本八〇后笔下,更是云淡风轻到没故事。我本人对这类青春唯美之作没什么瘾,不过青山的好处是,她基本没脂粉腔,因此,看《一个人的好天气》,看她装得那么好,心里也赞叹。

不过,星期天的早晨,翻开轻而薄的《温柔》,却被这句开头电了一下。到今天,我自己的弟弟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六年了。弟弟刚出事那几年,我常常就有这样的念头:遇见一年没见的弟弟。遇见两年没见的弟弟。遇见三年没见的弟弟。

其实,二十六年过去,半辈子活下来,想到弟弟,倒不再是过去特别痛心的感觉了。尤其这些年,生活中的不如意让我们动不动就要回到过去的好时光,每次我都发现,和弟弟一起生活的十五年,越来越成为我们这一代的黄金记忆。比如,台风天的时候,看对面简易棚的屋顶被掀开,露出里面一摞摞的废报纸、硬纸板,就和朋友非常幸福地聊起了各自的卖废品经验。

哦,多么美好的废品收购站!在父母那里得不到满足的生活,全靠废品收购站来实现。吃父母不允许的零食,看父母不允许的电影,读父母不允许的书籍,都可以指望废品。放学路上我们寻寻觅觅,一个小铁片、一把铜钥匙、半截牙膏管子,全部可以送到废品收购站!朋友说,他家边上有池塘,他爹妈专业养鸭,有一阵子,他父母老在饭桌上议论他们家鸭子的毛为什么长得不密,而且容易掉。事隔经年,朋友在饭桌上还笑得眼泪出来,他们家的鸭子后来看到他,都吓得嘎嘎往池塘里跳,爹妈养鸭,他收鸭毛,有点成果了,就往废品站送。

靠他们家的鸭毛,朋友吃遍了镇上的小吃。我和弟弟没这么爽,父母不养鸭不养鸡,我们只有拼命刷牙用牙膏,恶向胆边生的时候,也把牙膏浪费掉,挤到墙上补洞。但一个牙膏管也就换四分钱,买一套金庸小说得用一辈子的牙膏。终于有一天,弟弟和我一起出门上学的时候,特得意地对我使了一个眼神,我们拐出外婆的视线后,弟弟马上从书包里很费力地摸出一大包东西,他用报纸包得方方的,搞得跟《毛选》似的。他拿出来,吓我一跳,是外公外婆锁大门的铜闩子,那东西沉得跟小孩一样,不知道弟弟怎么背出来的。

今天回想,当年的坏人坏事真是具有特别的故事性和抒情性。我们没有多考虑后果,就直奔废品收购站。而且,因为宝记弄边上的废品站工作人员跟我们家里人都认识,我和弟弟还特意不远万里跑到江北中心的收购站。工作人员虽然有些狐疑,也收了下来。多少钱知道吗?那是我和弟弟有生之年最大的一笔废品收入,整整六元六角。

没想到有那么多钱,我和弟弟也有点蒙。不过,既然已经翘课了,既然又刚好在江北汽车站边上,我们就买了两张票,到了镇海,玩了一天,约莫着该上下午第二节课了,就从镇海回宁波,到家差不多放学,外公外婆居然一点都没发现。而且,铜闩子的事情,家里人也从来没有疑心到我们身上,外婆一直觉得是让人给偷了,让叔叔找了块大石头代替。此事不了了之,但也多少助长了我和弟弟的侥幸心理。这是后话。

反正,匮乏年代乐趣多,我把这些讲给儿子听,连废品收购站都要跟他解释。他茫然,我没劲,就算了。而且,更难跟他解释的是凝结在废品上的欢乐,那种在路上跟废品相遇时的喜悦。而我,带着儿子在路上走,街边落下的一元钱,他也就随脚一踢。有一次,在菜场门口,遇到他一年没见的幼稚园同学,两人也淡淡的,就打了个招呼。后来我问他,你看到同学,怎么不激动啊。他就说,他也没激动。

所以,看八〇后的小说,常常我惊讶他们怎么写生写死如此淡然,看看我儿子遇见他同学的反应,我有点明白我们和后面一代的情感结构,是很不相同了。而我父母,一定也觉得我们这一代太变态了,居然会拔鸭毛、挤牙膏去换钱。怎么办呢?cool确实成了历史性的美学原则。比如在《温柔的叹息》中,一对四年没见的姐弟,在电车里相见,两人也就昨天刚分开似的,弟弟搬到姐姐家里住几天,闲来无事,帮姐姐写她的日记。通过弟弟的日记,姐姐发现自己的生活实在太乏善可陈了。所以,遇到一个看着喜欢的男生,在弟弟的鼓励下,她主动发了一个短信。如此,她去男生那里过了一夜。但是,这个男生,比她还消极,事情没有再发展。她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可是,发生过的事情毕竟发生过了。走过街角,姐姐感觉风景有些不同了。

什么都发生过,什么都好像没发生过。这个,其实也不是最近这些年的情感方程式,大半个世纪前的法国文艺和日本文艺中,都特别流行过这样的情节设置,男女主人公说起生死,跟谈论早餐一样。不过,在那个年代,贝尔蒙多这样的状态大家都看得出来是装酷,不,其实不能说是装酷,这是在一种不便高调谈论理想的时候,低调表达理想的状态。可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到处是失去了梦想的贝尔蒙多,失去了理想的珍西宝,发生过的感情,经历过的生死,似乎是白白发生了。说到这个,其中应该也包含了青山七惠未来的抒情难题:从《温柔的叹息》看,青山是渴望通过姐姐,对当代生活有所抒情,但是,大概连青山自己也不相信,姐姐未来的抒情力气能从哪里来?

能从哪里来?如果青山七惠是方向的话,这力气恐怕也接续不了多久。我想,在这个度量衡上,唱一些红歌,读一些红色经典,也许是有意义的。

老欧洲

一直非常喜欢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通过男女相遇的故事,润物细无声地表现欧洲和美洲的碰撞。世故的老欧洲,天真的新美洲,一个拖着悠久高贵的历史和文艺腔,一个带着新鲜激情的金钱以及荷尔蒙,前者精致繁复却虚伪,后者率真勇敢但粗糙,两情相遇,各取所需,好像彼此都触动了对方。不过最后,欧洲还是那个老欧洲。

7月份,去了趟意大利,感受了一下老欧洲。詹姆斯写作《阿斯彭文稿》的威尼斯、济慈生命最后岁月眺望过的罗马、但丁路遇贝特丽契的翡冷翠,意大利到处是典故,随便一个茶馆就是拜伦待过的,随便一个咖啡馆就是缪塞风流过的,搞得我在狭长的“希腊咖啡馆”排队上厕所,对门口的厕所管理员都有点敬畏。在他的目光下,一整支欧洲文艺队伍清洗过他们如厕后的手吧。

但是,就像拜伦诗歌里说的,这个地方,“命运的星辰已经暗淡”,拥有最辉煌历史的意大利,今天看看,比从前更世故,比过去更腐朽。

拥有最辉煌历史的意大利,今天看着,比从前更世故腐朽。

我们一行八人,在意大利待了十来天,所到之处,饭店也好,商场也好,只要事关买卖,意大利人都会很踊跃地对我们说“你好”或“谢谢”。他们的发音是那么标准,不像美国人说“你好”,常带着浓重的英文腔,意大利商人锱铢必较的品质,正面体现在他们的发音上。但是,安东尼奥是怎么骂夏洛克来着的?

不能相信威尼斯商人的善意啊!出租到站,他们灿烂一笑,十欧的车费变成十五欧。刚朵拉到站,六十欧变成一百二十欧,欧欧欧,蓝天下的刚朵拉船夫,还是当年历史学家西蒙兹钟情过的后代吗?所以啊,千万不要因为意大利美女美男跟你瞄发瞄发,你的心就融化了。他们唱歌给你听,绝对不是他们好客,他们跟你说“你好,谢谢”,也绝对不是他们热情,他们很知道自己的美貌,也知道运用自己的美貌,而这美貌的内核,是没有心的。到最后,连我们这群人中最好色的袁领导也看破红尘,说了句:他们就是惦记我们的钱啊。袁领导前后问过十多次路,每次,都被乱点了方向。在他们灿烂的罗马笑容下,他们其实没心没肺,或者说,欧洲已经老到你感觉不到他的心跳了。

因此,千万不要为冲进商店乱买一通的中国人感到丢脸,西餐厅里我们也没必要非得压着嗓子讲话。在没有心的欧洲,今天的中国人就像一百多年前亨利·詹姆斯笔下的美国姑娘,虽然会被欧洲人非议、各种看不起,但是,到最后,垂垂老矣的欧洲会发现,这些在欧洲博物馆里吵吵嚷嚷的中国人,至少都有热烈的心。可能粗糙一点,甚至可能粗俗一点,但是,相比老欧洲,中国不老。

火车从米兰到威尼斯,上来一个特别时髦的意大利小伙,迅速地一人发一张纸。纸上两儿童照片,看不太懂,我们判断是儿童走失启事,小伙大概是义工。可是一分钟后,这个小伙子挨桌来收钱,说这是他的俩孩子,他没工作,等等。袁领导给了钱,但大家都有种受骗的感觉,因为这男人笑得太甜。

这是欧洲,在他们迷人的笑容中,你感觉不到体温。

香港制造

灰暗的城市、吓人的闪电,单亲妈妈麦太躺在产床上祈祷:“保佑我的孩子像周润发像梁朝伟……”资质平平、相貌平平的小猪麦兜就这样降生香港。当然,他没有成为发哥或伟仔,他成了最草根的香港人。幼稚园、小学、中学、工作、负债,生活中有的是唏嘘有的是打击和失望,但是凭着“死蠢死蠢”的执着、善良和乐观,麦兜粉嘟嘟迷糊糊兴冲冲地一天又一天地过着。

右眼长着可爱胎记的麦兜陪着香港人走过了最上上下下的十几年,九七回归、金融危机,一直到SARS,麦兜唱着“我个名叫麦兜兜,我阿妈叫麦太太,我最喜爱食麦甩咯,一起吃鸡一起在歌唱”,赢得了贴心贴肺的亲和力。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Hayao Miyazaki)的《千与千寻》全球风靡,但是在香港的票房输给了《麦兜故事》。一个香港朋友告诉我,麦兜是他们至今生活在香港的一个理由,他们喜欢麦兜的名言,诸如“大难不死,必有锅粥”,诸如“臀结就是力量”,诸如“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蛋挞”,这些最憨直的市民宣言只有香港人心领神会。就像“蛋挞”,它的历史基本可以追溯出一个草根香港史。

去年年底回到香港,完成论文答辩后就约了朋友一起去旺角,上鱼蛋铺,排蛋挞队。其实我既不是鱼蛋迷,也不狂恋蛋挞,只是我知道回到上海,总会有人问我:“去香港,食鱼蛋吃蛋挞了吗?”

如果我说没有,朋友会觉得我不懂香港,他们的目光会让我很羞愧。是真的,你可以说没去过山顶,没去过维多利亚港湾,不知道浅水湾酒店的下午茶味道如何。但是,如果你去了香港,却没上茶餐厅,没食鱼蛋,没吃蛋挞,你就太不酷了。因为,鱼蛋、蛋挞和茶餐厅都已经入了流,是资产阶级隐秘魅力的一部分了。

九十年代初在上海,我们谈起香港的时候,说的是半岛酒店,是皇后大道,是永不落幕的香港灯火;但是,现在,上海也拥有骄人的外部硬件了,有了绝不输于香港的天空线,有了更昂贵的生活。这样,就轮到鱼蛋和蛋挞出场了。

鱼蛋和蛋挞是这样被想象的:“小超人”下了班不回家,开车先去买蛋挞;周星驰拍了戏,要吃点鱼蛋提提神;还有那些无数的开着宝马去旺角买小食的大小白领就更不提了。因此,一时间,鱼蛋和蛋挞代替半岛成了香港生活的象征。而急就章风格的吃,比如在临街小铺,则全面改写了半岛式中规中矩的排场。至于它们象征的到底是什么,是往日心跳,还是现代情怀,倒是可以从香港电影中寻找线索。

《重庆森林》中,金城武、林青霞、梁朝伟、王菲,四个主人公,没看他们好好地吃过一顿饭,虽然“吃”事实上是电影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几场爱情都是从“吃”开始,靠“吃”推动,终结或升华在吃上。比如下面的两个镜头。

镜头一(金城武问林青霞):

“小姐,请问你中不中意食菠萝?”(粤语)

“小姐,请问你喜不喜欢吃菠萝?”(日语)

“Do you like pineapple?”(英语)

“小姐,请问你喜欢吃凤梨吗?”

镜头二(梁朝伟对王菲说):

“给我一份厨师沙拉,谢谢。”

“拿走还是在这儿吃?”

“拿走的。”

“你新来的?我没见过你啊。”

……

金城武就在电影里吃啊吃,有一次,还一口气吃掉了三十罐凤梨罐头;梁朝伟也不断地在那个小店买厨师沙拉……凤梨罐头加上厨师沙拉,一个容易过期,一个容易制造,就跟香港生活一模一样。面对如此人世,香港人快餐快嘴快步快马加鞭地生活着,一切的相逢都匆匆都意味深长,都是时间轮盘赌上的一次机遇。譬如,金城武说他和林青霞的第一次相遇,“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而五十七个小时之后,他爱上了这个女人。再譬如,《阿飞正传》中,张国荣用阿飞般的无赖和执着对张曼玉说:“1963年4月16日下午3点前的一分钟,这是你无法否定的事实,因为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是你无法否认的。”

这个城市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呼吸着,一公分一公分地丈量着,生活,爱情,一切都带上了稍纵即逝的质地,人和事短兵相接,电光火闪地产生七情熄灭六欲。《花样年华》中,张曼玉几度和梁朝伟擦身而过,王家卫极其细腻地表现了他们相遇时的身体距离,表现了空气中衣服的声音,对“一瞬”的“永恒式”表达让人预感到这段爱情大限在前。同时,张曼玉一次次换上旗袍,一次次下楼去面摊买面条;衣服是晚宴般的郑重,面条却是最草民的生存,香港精神就在这里寓言般汇合:倾城的姿态,普罗的道路。就像多年前,张爱玲所描绘的浅水湾之恋,轰轰烈烈的香港沦陷不过是成全了白流苏。说是举重若轻也好,说是举轻若重也好,香港人对生存的体悟总要比他城里的人多一分方生方死的感觉。

也因此,周星驰的爱情大话虽然无厘头,却满世界流传着,“曾经有份真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后来才后悔,人世间对我最好的就是你了。你用刀劈死我吧,不用想了,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讲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毕竟,誓言从来都只是誓言,“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港人个个都特有“只争朝夕”感,而且,几乎每一个香港人都喜欢“只争朝夕”的武侠电影和枪战片,而此类电影似乎也是香港电影市场可以分庭抗礼好莱坞的秘密。在那个世界里,子弹比米饭更普遍,鲜血比玫瑰更动人。吴宇森说:“不少人看到人家挨打,情感会得到宣泄。”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香港人,看着周润发、张国荣成千上万地挥霍子弹,不心疼,还由衷地满足。

好像很难想象没有吴宇森、徐克的香港会是什么样子,起码,教堂里飞不出洁白的鸽子,周润发会沦为百分百中年男人,黑道不知道怎么拿枪,许多香港人不知道如何打发许多个无聊的日日夜夜。豪哥、小马哥、杰……他们鱼贯而出,左手枪,右手也是枪,每一枪都打在香港人的心坎上,因为你只有零点零一秒的优势,因为你的敌人也已经握枪在手,这是对时间最惊心动魄的体认,快快快!快快快!吴宇森、徐克的叙事永远激情盎然,每一分钟都有危机,每一分钟都是高潮,直到电影结束。

说起来,香港的时空感的确和其他城市不同。一百年了,香港人总觉得自己生活在“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空间”里,所以,他们精打细算一切的时空,他们追求每一寸每一分的利用率。也因此,在香港生活惯了的人,跑到其他城市,感觉就像被按了一个“慢放键”。有一个香港朋友,好不容易拿了长假,跑去雅典休养生息,没到行程结束就回来了。他说,在那里生活,感觉不到时间,让人心慌。打开任何一部香港电影,你就会发现,香港人走路的速度比内地任何地方都快。也就是那样的一种日常速度,造就了风靡世界的杜可风摄影速率。

香港就这样罗拉般疾走了一百年,一直走到一九九七。一九九七那一阵,香港人个个心神不宁,个个心怀郑愁予式的担忧:“我嗒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应该说,这倒不是爱不爱国的问题,一九九七那阵,每一个香港人都会告诉你:“我周围的朋友都在忙着做事,要把自己想做的事赶在‘七一’前做完,因为对自己以后的命运没有把握。”

其实,对命运的无力把握感从来都在香港的血液里,这也是海岛的精神气质决定的,香港不大,资源有限;而且,很显然,这种无力感自始至终弥漫在整个香港电影史中,这个城市生产了那么多那么多活色生香的喜剧片就是一个佐证。香港人都非常重视每年的贺岁片,不光是为了每年的贺岁片都是明星云集,想看到谁就能看到谁,而且,香港人喜欢并且需要影片最后的大吉大利。香港人重视传统,重视兆头,重视风水,重视这个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和海水。

有时候想,香港人大概是世界上最认同“城籍”的居民。中环金钟尖沙咀,他们喜欢;太子旺角油麻地,他们喜欢;长洲南丫大屿山,他们喜欢……香港人恋爱着这座城市,走得再远,都改不了港腔港调,就像讲粤语的麦兜麦唛,虽然登录内地后讲起了普通话,总还是一眼就让人发现:香港制造。

在我的童年时代,“香港制造”暗示了某种精神生活的腐朽,改革开放后我才知道家里有香港亲戚。不过,崎岖的时代却并非全无道理,几十年的沧海桑田,叫人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香港制造”的确暗示了一种精神生活。

譬如青马大桥,它绝对不同于杨浦大桥。在上海,我们说起杨浦大桥,口气和《新闻联播》差不多,那是这个城市蓬勃发展的一个证据。但青马大桥不是这样的,青马大桥是伤口,也是止痛剂。关锦鹏在《念你如昔》中说:“去年偶尔问起一个朋友,问他如果要他最爱的人送他一份礼物的话,他会想要什么。那个时候刚好从新界坐巴士到九龙,他指着那条在海面上搭满大大小小棚架,还在建筑当中的青马大桥,说,我要他送我这个东西,还要其他人不准在上面走,闲着两人在上面散散步,看日落。那我就插嘴说,你要不要他一并把那个新机场送你?突然间会想到,在这些风花雪月的玩笑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

这就是香港制造,这个城市和着市民们的爱恨一起生长,不像在上海,我们茫茫然抬头,发现黄浦江上又多了一座桥。

新加坡的做法

儿子还有二十年才能长大,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给他找个好的幼儿园、好的小学,当然,前提常常是,为幼儿园为小学“做点什么”。

那次和《联合早报》的朋友们吃饭,说到这个“做点什么”,大家都很有心得。连著名美女嬿青都不能幸免,为了女儿上小学,她得到小学去打义工,为孩子们讲两年的故事,而且,注意了,一定得父母亲自去劳动!

当然,有不需要做义工的学校可供选择,政治正确的姿态是,就让孩子上普通学校,交便宜的学费,抵制名校。但是,世界业已分流,天下父母,谁不希望孩子在更美丽的校园里接受教育?所以,新加坡学校招生,比如,就近原则,比如,义工原则,对于规则已坏的世界,还算是一种补救。不清楚这个政策在贯彻中有多彻底,但至少听上去它挺亲切。咦,这个站在学校门口维持秩序的男人不就是昨天在电视里演讲的叔叔?

从新加坡回来以后,我跟很多朋友谈到这个名校的录取政策,大家都感叹,虽然这种做法也有贪污劳力等种种嫌疑,但毕竟是回馈社会的行为,所以值得在中国社会推广。知道我们为幼儿园“做点什么”?家里再穷,小强爸爸还是一定要求给幼儿园“捐款”,并且特别在捐款书上写明,自愿;而我的同事,这几天一直在打电话,因为他“本人”执意要给幼儿园老师安排一次旅游。这样,我说我没做什么就把儿子送进了幼儿园,人人都用狐疑的眼神看我。

听说过贵族幼儿园面试吗?传说是这样的,一个教师拿出一张十元纸币,问:“这是什么?”一个小孩说:“这是我爸给乞丐的。”教师道:“恭喜,你被录取了。”听上去有些超现实,但金钱的所向无敌正在成为中国的最大现实。每次走过玩具店,我三岁的儿子总是先问我一句:“妈妈,你有没有带钱?”他已经知道他的快乐要用金钱购买。

因此,试着回到交换劳动的时代吧,我帮你把道路守望,你帮我把孩子教育,在金钱的蚕食中,让我们先把幼儿园、小学抢救出来。

它到底是我们的

饭桌上坐定,京城来的就问,有上海土生土长的吗?我们说有,让北京领导猜,他毫不犹豫拣了桌上最白净最体面的男人,说,你。被挑中的就有些光火,故意粗鲁着点,老子山东的,什么眼光!潜伏下来的真正本地人就在一旁乐,因为被北京人说是上海人,意思不会太好。

然而,就算天天和房东一起分担“啊,上海男人”的辛酸压力,就算夜夜和老婆一起想念家乡的星空,来到这个城市的无数外乡人,一年两年三五年,终于是一辈子,离开上海的冲动一直有,但一直的冲动一直被延宕了。那么,在这个艳名远播又声名狼藉的城市,是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们?

上海吃得好。以前,民间流传“北京人什么都敢说,广州人什么都敢吃,上海人什么都敢穿”,但最近几年,连广州人都跑到上海找馆子了。国内各大菜帮在上海滩上轮番轰炸,先是杭州菜,接着是湖南菜,再是四川菜、东北菜、客家菜,吃到现在,一家饭馆里是什么菜都有了。

“今天,我们在上海可以吃遍全世界的菜系。”电视上的洋人竖着拇指向全世界做广告。天地良心,这广告货真价实,吃俄罗斯菜,台上有俄罗斯姑娘的大腿舞;到土耳其餐厅,俊美的土耳其小伙就跑过来为你服务。当然,常常也听说,俄罗斯姑娘其实是新疆姑娘,土耳其小伙是一戏剧学院打工仔。然而,不管那么多了,看那老板娘多么风情万种,她一边跟你递眼神,一边帮你涮羊肉,虽然是,你花了一斤羊肉的钱只吃到半斤的货,但是,半斤羊肉半斤温柔啊,而后面半斤,才是真正的上海风味。吃遍全世界,你永远会想念上海老板娘。

胃舒坦了,人就挪不动,而且,饱暖思淫欲,因着上海老板娘,就想娶个上海小姑娘了。虽然很多年前,鲁迅已经讲授过“上海的少女”的不良倾向,但是,洛丽塔毕竟好过末路狂花啊。走进北方店铺,小白杨似的女服务员美则美矣,但是你抬抬头,店铺上方拉一标语:“我们决不打骂顾客”,心头一哆嗦,Farewell,小白杨。回头来看上海小姑娘,没错,还有不少小姑娘在传承海派风格,“作”了要死,不断创造Mission Impossible,但是,也应该看到,当代作女,亦是作资雄厚的,无限缠绵加上无限想象力再加无限能动性,日月换,山水转,辛苦归辛苦,但在一个价值失落的时代,作女为猛男撑出多么大的一片打拼天地。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你白头偕老的她虽然已经温顺体贴,但拐过地铁口,看到一对小恋人,女孩对着男孩叫:“我现在就要吃糖炒栗子!”稀里哗啦,你多么想回到过去,要死也好,要活也好,说是折磨也可以,说是馈赠也可以,反正,在上海生活,就是有这样暧昧的幸福。

有了吃,有了女人,上海再糟,也是家的方向。八千里路云和月,上海TMD的确有让外地人特别不顺心的地方,出租车司机倒不特别绕你路,但一听说你河南来的,就问:“艾滋病严重吧?”知道你安徽来的,就说:“我们家保姆也是安徽的。”总之,经意或不经意,要压你一头。在这方面,港澳台以为可得体面,也没门,你说你台湾来旅游的,他就说五百元带你浦东半天游,你说不要,去地铁站就可以了,司机就冷言冷语:“台湾经济也不行了吧?”

不过,碰上你心情好,说:“行,五百元,浦东半天游。”司机马上精神饱满,一个漂亮弧度,拉你上高架,一边开车一边导游,诺,现在我们就在延安高架上了,等会我开下去让你们开开眼,这个高架有来历呵!当初在这个地方打桩,一连打断十几根桩子,不可思议啊,因为这个地方的地质不可能是这样,全国的大科学家大工程师都到场了,也没用。后来,请出玉佛寺的方丈,方丈看了也摇头,说,地底下有一条黑龙,桩正好打在龙爪上,得过一百年,黑龙才会离开。没办法。请方丈想想办法,方丈考虑很久,终于说出:用一根金属大圆柱,上面雕上九条金色的龙,在某时某刻打下桩去!果然,柱子顺利地打了下去,但泄漏天机的方丈不久圆寂了。

然后,司机开车在那龙柱子旁两个来回,让你好好瞻仰,一边证明他见闻的深广,一边证明五百元的物有所值。你要再感叹几句赞美他几句,司机就更兴奋了,索性先带你在市区里兜一兜,看看,那边就是马勒别墅,中纪委来查办上海社保大案的办公室,捉进去好几十个啊,那个叫什么的,刚到门口,就尿裤子了!终于,你深深地觉得,这五百元,物超所值了。

所以,乱世自有乱世的法则,而所有的上海人,多多少少对这个城市怀有自豪,虽然他们平日里可能受尽高楼大厦的气,但指着外滩三号,他们依然与有荣焉。可能就是这么点虚荣心吧,上海的城市化进程这么迅速,人民这么委屈,但是大街小巷里的上海人,依然兴兴头头,仿佛这个城市的明天里,活生生地养殖着他们的梦想。

晚上回家,安静的地下铁,突然,有一个男人站起来,说,各位,现在我给大家唱一首《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家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摆好架势,几乎是深情地唱起来:随浪随风飘荡,随着一生里的浪,你我在重叠那一刹,顷刻各在一方……他一唱完,车厢里的年轻人就为他鼓掌,半揶揄半鼓励。男人于是脱下帽子,点题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于是,几个年纪大的乘客装睡回笼觉的样子,不搭理递到眼前的帽子;一中年男人投了一块钱后,问他一天能挣多少?年轻的情侣大约被歌词感动,投了五块钱,卖唱男人立马送上口彩:“好人一生平安。”

我在徐家汇下车的时候,卖唱男人也下车来,不过,换个车厢,他又上去了。也许是灯光的关系吧,他一进入车厢,涂了一层蜡似的精神焕发。所以说,大都会像春药,吃伤了身体,还会选择吃下去。

走出地铁站,马上听到吆喝声:“高科技产品,不灵不要钱!”我挤进人群,看到两个男人在兜售纽扣电池一样的东西,一男演习,一男望风。演习的男人像表演魔术似的,亮出一纽扣电池,然后撸起袖子表示两袖清风,接着,他用煽动人心的语调说:“注意了注意了,奇迹就要发生!”果然,他把纽扣电池放在一自来水水表上,水表不转了,然而自来水照样流。“十块钱一颗,高科技产品,花小钱省大钱!”围观的人还在犹豫,望风男人催促说,“快快快,我们马上要走的,这是尖端技术,今天算你们运气!”

再走两步,又听到吆喝:“纯种欧洲名犬!最后一只!”那欧洲名犬装在鸟笼里,一女孩在问是不是偷的,卖狗的看她一眼,意思是“真不懂事,这还用问吗”。旁边,有几个年轻人在兜售强力胶,他们把好好一根皮带剪开,又粘上,吆喝着:“永远扯不断了!”

走出好一段路了,还听到年轻人嘻嘻哈哈的声音:“永远扯不断了!”

大半个世纪前,张爱玲与胡兰成去美丽园,看大西路上树影,商店行人,心里喜悦,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车水马龙里,常常我会想到张爱玲的这一声感叹。所以,尽管北京的朋友每次要疾言厉色地指责我们被花花上海蒙了心,我们却把心一横,决意和恶之花共生死了。因为,它到底是我们的。

美国美个啥

到波士顿一个半月,我的感觉是,这个国家既是世界上最发达的,也是世界上最落后的。美国,就像黄石公园的岩石,展示了从原始社会到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各个剖面。

美国的吃,基本还在人类社会的第一阶段。到哈佛第一天,在地铁站附近找东西吃,冷肉冷菜,就问招待,能不能来杯热开水?美丽的女招待茫茫然,问旁边的男招待,我们有热开水吗?

没有热开水。我觉得自己像麦兜,没有鱼丸,没有粗面。太阳下,美国人都在吃超大的三明治,喝超大号的冰饮,他们吃得容光焕发腰粗膀圆,直把Q宝看得目眩神迷,问,妈妈,他们有几个爸爸重?

有四五六个爸爸重吧,茹毛饮血,又不用奔跑捕猎,能不长出一身膘?所以,公共汽车上,看到一个人铺满两个人的位置,我就觉得,美国在生态问题上对我们疾言厉色的态度,其实咱一个眼神就可以还给他们。这么多人长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生态问题,那么,就是上帝的问题了。

来美国前,看我买很多板蓝根,朋友都说,哎呀,用不着,美国空气好,不会感冒。没错,空气仿佛是好的,到处是大片草坪,到处有小松鼠出来溜达。有一天黄昏,我们回到贝尔蒙的家,还有一个野兔哧溜过去,搞得Q宝马上很激动地说,美国就是动物乐园。可是,一个时时困扰我的问题是,美国环境这么美,超市里的蔬菜水果都模特似的,可是,怎么我的苹果派没有苹果芬芳,我的南瓜饼也没有南瓜气息?长得跟画似的,吃着跟纸似的,美国的土地是土地吗?

应该说,美国的土地算肥沃,偌大一个公园也就十来棵树,但是却撑开一整片绿荫,树大叶茂,晚上走过,松果从树上掉下来,嗒一声,嗒一声,简直是希区柯克电影的音效。地上成堆的榛子成堆的人踩过去,要是在中国,城市中的果实一定在城市人的肚子里。每次我打哈佛校园走过,看到被踩得脏兮兮的果子,就会想,人有人命,榛果也有榛果命。秋天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租住的后院竟然有棵桃树,可桃子都萎落在地,没法吃了,害我惆怅一夜。关于食物,我们中国人的态度是不含糊的,美国人的态度是什么?去超市看看,一个表明低卡路里,一个表态低脂肪,美国人的食物攻略,还就是在吃下去和活下去之间纠结的原始人状态。

所以,几百年移民社会发展到今天,美国在美食上并没有取得令人瞩目的进步,取得的那点成就就环绕在低脂低卡上。坐在哈佛的“燕京”餐厅,先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我不能不自豪地觉得,美食而言,我们不用谦虚。

我们得低声下气的,好像是,环保问题。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美国比中国有全球意识,比如,美国人环保意识强。

来美国前,我也这么认为。啧啧,美国垃圾已经分类,到处还能看到再循环招牌和再循环产品,道路干净人体面,每天带着Q宝去上学,看到人家车库门口停两三辆车,Q宝就会很羡慕地说,美国人太爽了。

是啊,美国人是很爽,人人开车,还落了一个环保的好名声。到了美国我才发现,狗日的美国环保组织一天到晚督促我们限塑限塑,但大哥他自己家里到处是塑料袋,超市根本不限塑,买一支笔也给个大袋子。货架上去看看,美国塑料袋品种之多,就像奴隶时代整出来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罐子,他们没什么变化,就是号码不同。小到给宠物穿的鞋套,大到侦探电影里装人的,从装一块小饼干,到装一万块饼干,塑料袋是他们生活的原教旨。我们用炖锅,图的是陶瓷和食物的化学反应,但是人家就在炖锅里放一个煮不烂的塑料袋,隔开肉和陶瓷,当然,好处是不用洗锅。总之,如果没有塑料袋,美国生活就无法展开,就像地上如果没有白线,我的朋友萨宾娜就不会开车。

入乡随俗,我也买了很多塑料袋,峰峦叠嶂地堆在厨房里,感觉生活真是方便。方便,就是美国生活的全部逻辑,因为图方便,他们迅速到达发达资本主义阶段,发明了那么多机器,那么多!可是,我家门口修路,把一个小坑填平整,人家前前后后出动了一辆大型车,两辆中型车,然后三个工人就坐在车里捣鼓,折腾了整整一星期,门口那道路还围着,路还是不平整。换了在上海,一个工人半小时就搞定了,所以,就效率而言,美国还是封建时代作风,一种比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还倒退的工作体制,工具没有带来高效率,反而滋生了被工具拖累的程序化。

美国常常批评我们的官僚体制和腐败问题,但美国本土的官僚气息早就润物细无声,乍看程序完美,骨子里却是准腐败,而且深入民间,成为公众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电脑声卡驱动坏了,拿到哈佛科学中心维修,因为电脑在保修期内,所以他们态度极为亲切地说,可以帮我送到相关公司维修,并且承诺只要四个工作日。我从科学中心出来,觉得美国真不错。但是,关于我的电脑故事,我不想再复述了。总之,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夏天过去秋天来,叶子黄了又红了,我的美国朋友倒都见惯不怪,劝我另外买一台算了。终于,熬不过,我另外买了一台。这是美国拉动消费的方法论吗?

反正,萨宾娜告诉我,她的汽车被撞了一下,她索性就不要了,因为修车太贵。美国人工贵,全世界都知道,我们还帮他们宣传说,人家尊重劳动,但是回头看看,这尊重劳动的另一面,起点和终点都是深刻的孤独。我们刚搬进贝尔蒙住的时候,房顶一小块石灰脱落,房东自己带了很多“武器”来,折腾半天,爬上爬下,后来贴了一大块透明胶了事。美国人看上去都是十项全能选手,下修草坪,上修屋顶,但其实他们都不是真正的能人,是没办法。我想到我妈,她要在一楼的院子里搭个小花园,一天就完事了,路过收垃圾的人还帮着拉了个葡萄架,我问我妈你给人家钱了吗,我妈看看我,说,怎么给钱,给了一袋苹果。

我喜欢劳动和苹果的交往,喜欢邻居跑来跟我借点酒,喜欢保安在楼下大声地叫快递快递,喜欢路上有很多人,我生活的全部安全感就建立在人群中。我喜欢热闹。喜欢麻烦。

有忍者神龟吗

在纽约,住在繁华的五十街,从三十六楼往下看,能看到大幅标语:十年,会发生很多变化。

很多变化。中国人看到,笑了。十年,在中国,是沧海桑田,是另一个世界。变化,作为发达资本主义世界最后的因果,在中国,是日常生活。十年前在纽约,时代广场、摩天大楼还令人目眩神驰,今天看看,也就是一个徐家汇。不过,地下铁里,列车从一百年的隧道里出来,Q宝还是兴奋地叫:里面有忍者神龟吗?

有忍者神龟,呵呵,终于轮到最没有历史的美国出来炫耀历史。Q宝说,你们的地铁怎么这么黑这么旧啊?萨宾娜就自豪地说,因为这是古代的地铁。Q宝说,哇,地铁有一千年了吗?萨宾娜就正告,一百年,一百年就很了不起!

是,一百年就有点厉害了,萨宾娜带我们去她家,她说,这房子是我祖父的祖父盖的,我们就对褐色的小楼房肃然起敬。我们的万里长城在,皇上住过的宫殿也还在,但是我们祖父的祖父盖的房子别提了,祖父盖的房子也早不见踪影。去年回宁波,带萨宾娜看我的老家,可我在解放桥一带盘旋了半小时,被大马路和大商厦扰乱了方位,怎么也无法确定老家的确切位置。所以,美国博物馆里,放一个房子两百年的横切面就把我们感动了,第一层是斯密史一世的泥巴,第二层是斯密史二世的石灰,第三层是斯密史三世的木头,第四层是斯密史四世的涂料,第五层,第六层,第七层……

文物保护方面,我们的口碑一直不好。尤其比照美国对普通民居也给这么隆重的注视,更觉得我们做得也实在太差了,一二百年的东西不说了,一二千年的东西也随便拉倒不心疼。不过,有一次,和我先生回他在南通的老家,看见家门口已经被钉了一块牌子,“扬州八怪李方膺故居”。本来,考证出名人故居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可是,住在名人故居里又是另外一回事。清朝的房子配合的是清朝的太阳和人口,住到现在就不是冬暖夏凉了,全国人民都空调,清朝的房子不能空调,地方政府又没有余地迁居我们原居民,所以,文物保护落到现实层面,就会和老百姓的愿望出现距离。

在历史中生活需要条件。这些年,大城小镇的受潮流影响也开始保护老城旧区,但是我的一个从老城区来的学生说,我和我哥一听说要保护我们老城就生气,我们要住新房子。所以,这位学生很激越地说,要保护我们老城的,其实都没在我们老城生活过。我想起,小的时候,父亲要把历年的《人民文学》等一大堆杂志留下来,我妈转手就给送废品站了,然后腾出那块地方给我和我姐放了书桌。

上个周末,跑到普利茅斯看美国原住民和殖民者的住处,一个感慨当然是五百年前的美洲文明,我们在五六千年前就达到了,感觉没什么看头,呵呵,这样说好像政治很不正确;另一个感慨是,就算是搞原住民保护的,也不会选择生活在那里。历史和生活,本就是一个来回斡旋的过程,因此,我跟萨宾娜说,如果美国人口和我们一样多,你们家的小楼也早被拆掉了。

至于忍者神龟,如果纽约地下铁里的忍者神龟多到跑出街,那么,一百年的地铁也会被update,这个,不是发展主义的逻辑,是一个城市和城市居民的婚姻故事。所以,每次我回到老家,虽然有乡愁,但感觉也跟《失乐园》的结尾一样:苍白着脸,迎向勇敢新世界。

都很冷

Q宝喜欢在美国上学,很多朋友就劝我,算了,为了孩子留在美国吧。每次,我都斩钉截铁,不可能。

不可能当然是因为我们热爱在自己的祖国生活。不过,不说爱国主义,就我观察,美国小学教育也很有问题。

首先我要承认,中国教育是我们最失败的地方,基本上,我理解为了孩子移民的朋友,也接受几乎所有对中国教育的批评。和外国朋友谈到中国种种,无论是房地产还是地沟油,我们都能争辩几句。只有说到中国教育,就都黯然神伤,一点回旋余地没有。

可是到了美国以后,我也发现,经常被拿来和中国教育作对比的美国教育,很多时候,也和美式自由一样,听着光彩熠熠,但其实又是空洞的。就说美国基础教育,很为中国媒体和网络赞美的是,美国老师对孩子特别好,从不打骂。事情都是真的,我每次问老师,Q宝怎么样,老师都是用最高级形容词。不过有一次,我去“after-school”接Q宝,发现他正在大哭,两个老师围着他拼命安慰。看见我,老师马上紧张地说,事情是这样的,他去上厕所,上好厕所回来发现操场没人了,紧张得,而一到五点半,所有孩子都得回教室,他应该也知道。老师的意思很简单,这是Q宝自己的问题,我的理解也很简单,这是Q宝自己的问题。不过我从老师紧张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就为小孩一点点哭,我大概可以给学校写信说孩子没有得到应该的看护。

所以,看上去非常亲切的教育,骨子里是冷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从前我受教育的时代,外表冷内心热的人际关系,比如我的父母经常就对老师说,老师,你要打噢,不打不成器啊!然后老师当着我们的面说,会打的!我父母要碰到我像Q宝一样哭,肯定上来一个耳光先。因此,Q宝脸上一块乌青,美国的老师要跟我道歉半天,我们小时候脸上一块乌青,家长还可能再给一块:“一定是调皮的!”

基本上,孩子在美国教室是被哄着长大,一年级还在学习abc,每天玩到你爽,充分表达“孩子是未来”的发展逻辑,而这个逻辑中包含的未来想象,其温度却是低的。所以,同一个逻辑的反面,“美国孩子很早学习自立”“美国孩子通过劳动赚钱”这些在中国备受推崇的教育理念,在我看来,也不是源于真正“劳动”概念的劳动,其中暗示的更是,你只有靠自己!

这样,Q宝一年级的数学课,半个学期在教一个nickle相当于多少个penny。

当然,这是教数学的好办法,可我同时也在想,美国教育这种一边要让孩子无限快乐,一边要让孩子面对现实的态度,骨子里是尴尬的。就像我们排队等车,我的老乡一个劲地感叹,瞧瞧,美国人就是有秩序,互相隔着远远的,不用抢!哈佛朋友马上冷冷接上,嘿嘿,你抢抢看,马上被告性骚扰!

这是真的。世博会里,中国人挤在一起十个小时,其乐融融,美国人能那样挤吗?

话说回来,种种在中国备受推崇的美式愉快教学,就和美式自由一样,它愉快的起源是为了避免一切的不愉快,因此,内核是冷的。本来,我们当代中国教育已经够冷,而如果继续不顾前因后果追尚美国教育理念,最后的效果会是冷上加冷。

甜过初恋

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地铁站,一个看上去有两百岁的老太太走进车厢,我忙站起来给她让座,她却摇摇头示意不用,并且高贵地耸了耸肩膀。我便敬畏地瞻仰了一下她,发现她的帽子上绣了一行字,意思是:我内心住着一个娼妓。

我确认了一下,没看错。啊,纽约还真是有点藏龙卧虎的意思。不过回家上网,看到微博上一张照片,我们中国一大妈卖橘子,广告词是:甜过初恋。照花前后镜,美国老太其实纯情,中国大妈其实务实。不过,在两百岁这样的年纪,内心住越多娼妓,身心就越感孤独。相比之下,兜售初恋的中国大妈不仅勘破浪漫,还能幽他一默,这幽默的力量来自哪里,滚滚红尘。

萨宾娜常问我,中国最迷人的地方在哪里?每次,我都毫不犹豫回答她:红尘滚滚。萨宾娜说,红尘,就算你待的波士顿不够滚,纽约不够滚吗?不想太伤萨宾娜的心,我问她,纽约街头有盗版有骗子有毒品有娼妓,纽约地摊有卖窃听器跟踪器吗?纽约街头有卖男朋友吗?纽约牧师和修女在一起天桥卖艺吗?萨宾娜撇撇嘴,嗨,你这不是比坏吗!

我看看萨宾娜,告诉她,这个不叫比坏,这个就是滚滚红尘,知道我最不喜欢美国哪一点吗?虚头巴脑。美国立法立到私人厕所,但有一半的法律却以真实的人生为代价。中国大学生在迪士尼实习,看到漂亮的小男孩,用中国人最常见的方式,亲了一下金发小孩,结果啧啧,男大学生被告猥亵罪。大李在实验室工作,一天到晚解剖小白鼠小兔子,他说,他的美国同事喜欢一边解剖,一边问他,李,听说你们中国人吃狗肉,真的吗?大李就会很冷静地告诉他,是的,我们吃狗肉,狗肉好吃啊,不过你那只狗不会太好吃。这样,他的美国同事就崩溃了。

大李最喜欢调戏美国人的动物态度。有一次,他还煞有介事地在小组会议上提出,这些可怜的小白兔、小白鼠,是不是也请牧师给它们超度一下?美国同事当真了。前几天感恩节聚餐,大李的美国朋友端出火鸡,大李更是神色仓皇地说:我不吃火鸡,我们老家拿火鸡当祖宗一样尊敬的,比你们的狗还宝贝呢。大李在饭桌上向我们描述美国朋友的脸色,一边啃火鸡腿,一边大笑:嘿嘿,要说天真,美国人真是天真的。所以段子里都说,美国罪犯在监狱里碰到中国罪犯,立马就有了学海无涯江湖无垠之感。

说到底,如果美国的法律真能把美国人管得“五讲四美”,那我们也服气,但现在的状态是,美国人其实也乱穿马路,美国人其实也乱搞男女关系,美国人也一团乱麻,但他们一边自己受制于条条框框,一边还拿着自己都左支右绌的条条框框满世界管人,搞得法律和人情脱节不算,还非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包括想象力推销成全世界的价值观和想象力,弄得电影不燃烧几辆车就不是电影,总统不把民主挂在嘴上就仿佛资产阶级还没掌权似的。

看萨宾娜越来越生气,我收口说:你们呢,好得不够,坏得也不彻底。萨宾娜很不爽,剑走偏锋:那你们国家同性恋境遇怎样?

我喜欢萨宾娜恼羞成怒的样子,便把她往深渊里再推一下:那我讲两故事你听吧。

第一个,是你们国家的。牧师和教士在酒吧,一个年轻人来搭讪牧师,牧师有点尴尬,就暗示教士解围。教士不慌不忙,对年轻人耳语一句,年轻人就告退了。牧师问他说了什么,教士答:“我告诉他我们在度蜜月。”

第二个呢,是我们国家的,是最近当红的微博小说,就十个字:“贼尼!竟敢跟贫道抢方丈!”

萨宾娜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我比较喜欢热烈的敞亮的人生,就算坏一点,也是自己的。

棺材里的保罗

西班牙导演考特斯(Rodrigo Cortes)的《活埋》被很多电影网站选为年度惊悚。其实,这个年度奖,完全靠的编剧。关于剧情,一句话可以说尽:一个普通美国人在伊拉克被人质了,谁来救他?

因为不是“大兵瑞恩”,或者说,因为西班牙人考特斯不是美国人斯皮尔伯格,所以,《活埋》主人公保罗最后没有获救。不过,全剧的惊悚和压抑在于,九十分钟的电影,基本一个场景到底:保罗在棺材里。而影片的真正主人公其实是保罗和外界取得联系的手机。顺便插播一个广告,这是一部黑莓手机。

通过这部黑莓手机,保罗拨打了911,家人,朋友,公司,FBI,还有各类政府部门。但是,我们看到,家人的手机处于留言状态,各类有关部门倒是有人,但总是把他的电话转来转去,转到后来,我们就不停听到保罗在骂Fuck。

中国影迷看了《活埋》以后,模拟过保罗如果是中国人,下场会比较幽默。这个我也相信,我们打服务电话,无论是大公司的保修还是有关部门的投诉,最好是选择英文服务,不仅英文服务比较容易接通,而且你会得到更耐心的接待。《活埋》最后,光线消失,一片黑暗。理论上来说,保罗死定了。不过,我想,《活埋》的编剧斯柏林(Chris Sparling)如果思路再开阔些,他还可以再编续集:就在保罗准备自杀的刹那,他想到,他可以给中国的英文服务打电话。接下来能发生的戏,足够斯柏林去冲刺奥斯卡,而不用像现在这样,戏没开场,编剧本人先陷入奥斯卡拉票门。

当然,中国口碑良好的英文服务,一方面是我们对外国人的善意,另一方面,则不能无视历史遗留的殖民迷情。而如何破解这道迷情,《活埋》是很好的教材。

就像电影中,保罗要连骂十多个Fuck,美国服务其实根本不像我们想象或者他们自己宣传的那么好。Q宝的麻省儿童联保医疗卡办完以后,突然连着来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卡,我就打电话问,一个星期,我每天上午九点开始打,打到十一点,都是不停地让我在以下服务中选,如此循环往复,八卦阵一样。终于有一天,秋高气爽,让我成功打入阵门,可电话那头一个“飞镖”:关于此事,你应该打另外一个号码。

同样一个事故,我在Citibank办的银行卡,也莫名其妙来了两张,我打电话给客服,一下就接通,一下就解决。后来我总结,像银行这种靠顾客养活的,美国服务的确一等一。其余,铃声苦长吧。

铃声苦长,人生苦短。能不打电话,我绝不打。不过,美国很古怪,有些事情还非要你电话确认。所以,半年来,因为听了太多等待铃声和太多的录音讯息,我觉得自己的听力都有点下降了。常常,好不容易天降甘霖一样,终于轮到可以和人说话,然后那人还要和我说“sorry”,我就有保罗那样的冲动,FuckFuckFuckFuckFuck,Fuck You!

所以,小人之心的建议是,大陆真用不着提供如此感情用事的英文服务,除非我们的中文服务也充满感情了。说到底,我们在美国,从来没有被优待过。跟棺材里的保罗一样,我们拨出去的绝大多数电话,都是让人销魂,让人想骂娘。

哈佛讲堂里的狗

来哈佛前,多少对哈佛有些迷思,帝国最大牌的学府,世界超一流的排名,再加上,国内今天叫卖“哈佛教授”,明天兜售“哈佛女孩”,搞得对哈佛没感觉就不是地球人一样。

我跟单位领导辞行的时候,领导也殷切寄语,我心头一热,几乎要说出,“我会珍惜机会,回来报效祖国”这样的话。

开始的时候,真还有点珍惜机会。费正清中心早场,就朝费正清赶。卡朋特中心夜场,就往卡朋特走。人生地不熟,走错地方,还听过DNA讲座,两“耳”一抹黑坐在台下,就听后面窃窃私语说,中间那个是得诺贝尔奖的镇系之宝。于是我就有点种瓜得豆的惊喜,嘿嘿,好歹看到一个攀登到科学最高峰的主,而且,啧,长得还有点帅!

当然,人头马很多时候并不帅,混到哈佛第一排,那得熬多少夜!初秋的时候,我去哈佛人文中心参加一个讲座,门口站一黑不溜秋,个子矮小的印度人,热情地招呼我们用讲座午餐。我看看吃的东西东不东,西不西,想着大概是这个印度人送来的印度餐。然后讲座开始,这个印度人走上台,我才知道,他就是已经不需要介绍的侯密·巴巴。

侯密·巴巴的头像其实到处都能见到,但是看到真人还是不一样。这个倒可算是哈佛风格,很多会议很多讲演听下来,我越来越明确意识到,那个在无数普罗心中的哈佛,和真实的哈佛距离大了去。就像我后来好多次听侯密·巴巴主持的讲座,我打赌,其中至少有一大半,是学院政治的一部分,是兄弟院校,七姑八婆的串门,每次,侯密·巴巴也多少有点草率地宣布,好吧,今天就到这儿。

这些讲演建立了哈佛的名声,学校布告栏里全是讲座信息,一天有一百场名人秀在发生。跟朋友讲起哈佛秀场之多,朋友常常艳羡,可是,有一次,也是在人文中心,我刚坐下,旁边一斯文男人也落座,然后他的狗就落座在我们中间。那天德国教授说的是诗,我一句没听进去,心思全被一旁的狗给占了,倒不是我喜欢狗,而是我一直在想,妈的,这狗听过一千次讲座了吧,看上去简直有点教授人文精神。回来跟朋友说起哈佛讲堂里的狗,他哈哈一笑,说,怪不得全世界有头有脸有钱的都能到哈佛拿证书。

哈佛真的是一所奇怪的大学,这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图书馆。赞美哈佛图书馆,这几乎是这个国家最高尚最贵族最未来最激动人心的表达,只有在哈佛图书馆,“最高学府”这个概念变得特别具体,也只有在哈佛图书馆,一个哈佛学生有用不尽的骄傲资本。其余,那些数不尽的讲座,世界各地的精英,最终的意思,是意底牢结。类似游客到哈佛,都要去哈佛像前照相。

约翰·哈佛的左脚已经被摸得铮亮,尽管这个铜像其实并不是哈佛本人,但这个没什么要紧,就像我们谁都没见过财神。所以,有时候我想,那个和我们一起坐在人文中心听课的狗,在本质上,和我们这些游方僧一样的访问学者没什么两样,而哈佛,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大庙。灵不灵,全看你信不信。

把浴缸的塞子拔掉

记者去采访精神科权威。权威说:“我曾给患者出过这样一道题,我问他们,浴缸里装满了水,想把水弄出来是用勺快,还是用盆快?”记者插嘴说:“正常的人会用盆是吗?”权威看一眼记者,说:“正常的人会把浴缸的塞子拔掉。”

在美国待了五个月,终于看到有人出来,拔了一下美国的塞子。这人叫伊桑·沃特斯(Ethan Watters),是美国的新闻记者和自由撰稿人。他的新著《像我们一样疯狂》(Crazy Like Us:The Globalization of the American Psyche),让用勺子和用脸盆舀水的人难堪了。

书中,沃特斯用了四个案例。案例都很常见,但结论却不寻常。第一个案例,1994年,香港有个十四岁女孩死于消瘦,很快,记者通过google,结论女孩之死为“anorexia nervosa”,即神经性厌食。而就在这个美国名词传播开来以后,香港的“神经性厌食”人数激增。各种对抗“神经性厌食”的活动越多,厌食人数反而越多。同一个法则,海啸过后的斯里兰卡,由NGO引入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被用来到处辅导灾民,使得当地人承受了更可怕也更漫长的折磨。相比之下,斯里兰卡的孩子因为还没有能力理解这些美式名词,很快克服了创伤。此外,沃特斯也描述了“精神分裂症”这个名词如何进入桑给巴尔。

表面上,美国的新名词由各类权威机构发布,有的还披着宗教的外衣,仿佛既是大善事,也是高科技,但实际的效果是,杀生无数。沃特斯的最后一个例子,是葛兰素史克公司(GSK)把新的抑郁症概念引入日本,一夜之间,令整个日本脑垂体下降。之前,日本只对需要住院治疗的抑郁症有定义,现在经过GSK公司的大力营销,人人有了得抑郁症的前途。

精神病全球化,是美国全球攻略一部分。不过,就像发动战争的国家,常常会在本土造成最大的伤害。美国发明了最多的名词,也是名词综合征人群最大的国家。基本上,我遇到的美国人,没有一个是自认完全健康的,而且,他们都神神道道的,一般的毛病还不屑于生,这个有“蓝色幽闭”,那个有“月桂过敏”,听上去蛮诗情画意的,不过要是我外婆听到,肯定骂:送到穷乡僻壤生活三个月,看看还有没有毛病!

我相信这些浪浪漫漫的毛病在前现代,都没有。就像美国的性骚扰,规定到暗示级别,活生生葬送了一个国家活泼泼的感情。两周前,我去哈佛医院看风疹,回来跟萨宾娜说起,她就马上很警惕地提醒我,医生给你检查的时候,有女护士在场吗?

我看看她,万一,女护士是同性恋呢?嘿咻嘿咻,在这个名词泛滥的世界上,原来不过是同性情义,现在都被理解成同性恋。插一句,同性恋很正常,不过,中国的同性恋人口,多少也有被“名词”的水分。原来不过是心情有点低落,现在得看精神病门诊。原来不过是近视,是弱听,是头发少点,精神差点,脸色黄点,个子矮点,现在全部成了匮乏症,需要吃从A到Z各种药品。原来不过是爱清静,爱糖果,爱动物,爱打扮,爱恋爱,现在全部成了饱和症,需要吃从Z到A的各种药品。像萨宾娜的同屋,每天早十颗药,晚十颗药,而这些药,都得辛苦打工才买得起。

当然,如果美国人只是自己家里弄点药吃吃,我们没意见,可现在,他们的药店都开到我们门下,这跟鸦片输出没什么两样了。不知有关方面有没有一些措施,否则,我们早晚都得跟美国一样疯。摇头兔的故事,大家都还记得吧!

兔子在森林里跑,看到大象抽大麻,说: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了,和我一起跑吧!于是大象跟着一起跑。一路跑,一路他们招呼上了用海洛因的狼,用兴奋剂的猴,最后他们看到狮子正在给自己注射,兔子又热情地招呼:和我们一起跑吧!狮子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小兔崽子,每次吃完摇头丸,就闹得整个森林不得安宁。”

不过,当下的现实是,其实美国人自己也知道,他们是吃了摇头丸才跑成这样的。《广告狂人》已经播到第四季,从第一季第一集大家就知道了,如果把香烟广告成“IT'S TOASTED”,那么,《读者文摘》再怎么说吸烟有害健康,也不能阻挡烟草公司的发展了。概念!重要的是发明概念!作为美国偶像,“广告狂人”Don Draper从2007年走到今天,一路斩获无数粉丝,不仅六十年代成为流金岁月,“像唐一样的男人”也成为男界新路标。这个魅力无限的男人当然不是靠外表靠服装风靡天南地北,顺风顺水走到广告界的大佬位置,他凭的,就是美式方程式:靠绝顶聪明让坏人坏事变成酷人酷事,最后还能以宗教般的大智慧收拾良心,全身而退。第四季播到最后,NEW YORK TIMES刊登了Don的一封信,题目是“告别烟草”,信的内容是美国商人常见的忏悔格式:我们叫卖的产品,给人们带来的其实是疾病,是悲伤。我们知道它不好,但就是停不下来。现在,我们金盆洗手了。

武侠小说里,邪道高手也会这样金盆洗手,不过,金庸的读者都知道,历朝历代,想洗手的多了去,但没有一个洗成功的。《剑雨》里,杨紫琼甚至把脸都给换了,但还是被逼着重出江湖。Don能成功吗?嘿嘿,他的这封刊登在NEW YORK TIMES上的信,是以广告的形式发布的。

所以啊,吃惯摇头丸的美国人实在也是“我们停不下来了”。这个,倒也被无数的美剧证实了。《24小时》一季又一季,杰克·鲍尔停下来过吗?他停不下来,我们观众也停不下来。所以,让自己感觉良好,或者让自己觉得我是对的,就是让全世界跟着摇跟着跑。这个方法论,美剧掌握了,美国也掌握了。而关于这个方法论,《广告狂人》的著名台词就是总结:“广告,就是基于一个词,幸福。幸福,就是一辆新车的气息,是远离恐惧的自由,是十字路口的广告牌,告诉你,你正在做的,就是对的。”而这个“对”,就是Don这样的天才拍着脑袋想出无数的名词,才越来越对。基本上,美国,或者说广告狂人,就是要告诉我们:浴缸里的水,用盆舀出来,是对的;用勺舀出来,也是对的。

好在,世界还不是广告的天下。多几个伊桑·沃特斯,美国的塞子也可以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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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弦是台湾诗坛的三位元老之一,在台湾诗坛享有极高的声誉。纪弦不仅创作极丰,而且在理论上亦极有建树。他是现代派诗歌的倡导者,他主张写“主知”的诗,强调“横的移植”。诗风明快,善嘲讽,乐戏谑。他的诗极有韵味,且注重创新,令后学者竞相仿效,成为台湾诗坛的一面旗帜。纪弦于1953年创办《现代诗》季刊,发出新诗再革命的先声,在台湾掀起了一场现代主义诗歌的运动。如果说胡适、郭沫若开创了现代诗,艾青让现代诗更为本土化、更有时代感,纪弦则让中国的现代诗走进了现代主义,“他在整个中国文学史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他的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结束了。”《纪弦诗选集》是近二十年来大陆出版的的唯一一本纪弦诗集。也是诗人单本诗集收入作品最多的一本,其精品之作悉数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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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龙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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