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龙
前两天,北国又发布了雾霾橙色预警,已不记得这是本年第几次,而霾,早已越国中原地界,朝向内地南边,恍若黑云压城。寂静的当代,各色气象预警,永不会以高音喇叭的鸣响去震彻城市,一如雾霾自身,也是沉默地迫近众生的呼吸。据好心的科学家报告,我们时代的霾,不及彼时伦敦雾,有害,但不会害命于骤然。可蚕食之慢,是否便意味着时机与希望,这问题看似无从立断,但或许真不必过多认证,毕竟霾在视觉上总直观得触目,嗅起来也苦,而街头被遮护着的万千面孔,难免引起回忆:多年前,同样作沉默状的超级病毒,曾一次次烧毁国人的心肺。作为环境恶劣的坚硬代词,霾,正渐渐弥散为能够描述现实感的黑色明喻:所谓的远景和愿景,在灰茫中不过是蜃景,口罩后紧闭的口舌,像对癌变式的坏状况作无言抵抗,有时却更像忍耐、逃离与自救。若将话题牵涉回写诗,显然,霾,亦是抒情器官置身的日常,呼吸之难,即表达之难。何况,还有另一种日常,巩固着表达的艰难,它可见的现场,是门户网站或晚报的社会新闻版,上面不时有仿佛虚构的消息被证实,或以其荒诞显出人类想象力的贫乏,或以其残酷冲决着写作者内心的伦理堤坝。雾霾干扰着诗心对方向的找寻与校正,语词的尺度与温度,一不留意便会在种种奇观前失范、僵直,而“一个智慧而悲悯的诗人,必须从黑暗和绝望中看到曙光,哪怕这缕曙光仅仅处于黑暗的包围之中。事实上,这缕光仅仅是渺小感的获得者拼命抓住的东西,但那恰恰是最重要的东西”[1]。
若由此刻向以往追溯,近八十年前,北国气象中的惨淡部分,还是沙暴而非雾霾,当年的诗家对此做过诚恳的记录:“但长城挡不住胡沙/和着塞外的大漠风/吹来这古城中,/吹湖水成冰,树木摇落——/摇荡浪游人底心。”(何其芳:《古城与我》)正是在风沙频繁的北国,1935年的朱自清,为他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写下导言,回望新诗发生后的首个十年(1917-1927),对简短的诗史做详录、发议论:“胡适之氏是第一个‘尝试’新诗的人,起手是民国五年七月。”[2]“新诗运动从诗体解放下手;胡氏以为诗体解放了,‘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诗里去’。”[3]当年的具体观点,已成今日的常识。导言的枢机所在,终归是文中提示出的诸多问题,如新诗自身的合法性、评价新诗的标准、新诗与古诗传统的关系,它们可以具体呈现为:用白话写作的新诗与翻译过来的西方诗歌有何不同?失去严格形式秩序的新诗与散文有何区别?什么是好的新诗?如何将特定时代的文化关切与现实体验倾注于诗学批评活动之中?古典汉诗的美学准则能否用以评判新诗?等等。之所以重提朱自清的导言,是因为他谈论新诗时涉及的问题范畴,并未随时空运转与诗史流变而失效。西方诗歌依然通过开放而多样的翻译,对现代汉诗的形神进行着潜在的塑造,除经典诗人被重译,当下在世的不少异国诗人也被引入;有关新诗与古诗之关系的讨论未尝断绝,对此有意有心的写作者,或在理论上发现传统,或将自己对传统的发现作为生发诗意的潜在中心;强力而卓异的诗学批评,仍嫌不足,似难与盘踞诗国的黑恶势力持续过招,很多并不好的所谓名诗,难以得到开诚布公的反对,并在持续的传布中,引得后来者竞相模仿。
旧日里令朱先生且作谨慎回应的问题,或许本就难有终结式的解答,却可能会因地制宜地激活新诗的生命力。当代诗的写作,也正是在这些问题的对碰中进入2016年。这一年,世人想起正当新诗百年,于是在以诗为名的市面上,待价而沽的物件里,多出不少回顾与总结,似乎倘若不摆开架势讲些什么,便不配于沉默间仍自许为具备历史意识的成熟诗家。当然,其中不乏认真省视的发言与真打实干的工作,它们避开商品的运命,成为贴切的作品。其实,步入可供纪念的时空节点,再回首也是猛回头,毕竟写着写着就可能瞎子摸象,但做法上倒不必狠命于表面上的世序代际:与其编纂鬼雄排行榜,翻新人杰座次表,唐人选唐诗式地推举政治正确的美学代表,莫不如由己及人,详谈新诗百年已有哪些惯例可供发现、避免、否定或转化;再反诸自身,“连续地从过去时代里找出各种风格和诗人”[4],细说这些诗与诗人何以形塑写作的实际。“观千剑而后识器”[5],但在微信流行的当下,过往的实绩更像人迹罕至的遗址,为日日向新的繁华所遮蔽。而中国作为诗国的名声,也有些底气不足,毕竟每日有不可胜数的分行文字被转发、被点赞,绝大部分却难逃速朽。在这样的新情形中,不变于往年的,是众多版本的诗歌年选将付印,本集作为其中一种,却绝不敢声称权威,因为编选者只是治诗的学徒,在与诗的遭逢过程中,虽竭力试图让个人趣味为上述的历史状况与今日实际所纠正,但想必难免褊狭,只求能够保持北岳版诗歌年选以往的新鲜活力。
感谢诸位诗人的慷慨,他们的支持促成了本集。感谢颜炼军、张光昕、曹梦琰、范云晶、李海鹏、万冲、肖炜、苏晗与马贵,他们在诗后的点评使本集充满对话的回响。感谢本集责编王朝军先生,谢谢他的细心与耐心。
是为序。
2016年11月22日 北京法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