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员养成记
很快联系好一家航校，在加州长滩，名字叫Los Angeles Helicopters，有二十年的培训资历。校长是位法国人，十几岁来美国学飞、创业，现在是个大胖子，还是罗宾逊直升机公司的试飞员、安全顾问。
航校安排了个大房子做宿舍，让我认识了几位非常棒的室友：Young和Jin分别来自安阳和荆州，耿直仗义，古道热肠。不过这次主要写另外两位室友的有趣故事，抱歉啊Young & Jin，下本书再写你们啊。
非洲卢旺达的一位哥们儿Matthias，二十岁，话不多，偶尔冒些金句威力十足。身形上他跟美国黑人没法比，很瘦弱。有天我们去街头公园跟人打篮球，一帮本土黑人各种飞身扣，小马哥去断球撞人身上，被反弹出去，踉踉跄跄七八米。同样都是黑人可两相对比身体差距忒大，虽然我们是一队的，可我还是忍不住狂笑。
回家路上，我和Karl还取笑他弱不禁风。他冷哼一声说：“我可以叫他们My Negro，你们敢吗？”怼得我和Karl哑口无言。他之前在卢旺达花了近十万美金办直升机私照，还说for fun[1]。在非洲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奢侈，他却讲得很平淡。后来他学成归去，成为卢旺达全国第五个直升机教员，常常发左拥右抱的照片给我，搞得我们一度怀疑他爸是家里有地道屯黄金的那种大军阀。
Karl，大胡子，瑞士国籍，却长得有几分中东风情，乍眼看去跟Jon Snow有几分神似，面相上给人一种始终憋着事儿的感觉。Karl语言天分极高，英语完全是native speaker，法语、意大利语也很溜。
有次在一个偏远的无人控制机场空域，大家的飞机在天上偶遇，广播里要互相报位置避让。这哥们儿听出我的口音，突然在公共频率里来了句“晓得了晓得了”，完全没有人教过他。这是他根据有时我们几个中国人在家的对话推断出来的用法！
Karl交游很广，经常有西装革履的人来请他去乘游艇抽雪茄。他说他这个人很上进，什么世面都见过，印度和中国各方面都很像，所以他认为自己将来定能成就一番类似于Jack Ma的大事业。
我们所在的航校属于技术教育，所以跟传统“留学生”不同。为方便无法脱产学习的人，航校的时间弹性很强，学生可以跟教员灵活约地面课和飞行课。
那天Karl和Matt都空了一下午时间出来，陪我去买了个二手野马。以后的一年，这辆狂放的野马载着我和KM组合纵横加州，四处闯荡。他俩在飞行上入门比我早很多，按咱们的套路得管二位叫师兄。我们仨一起上过天下过海，后来飘散，天各一方。有一天我会告诉他们，他们俩出现在了一本书里，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要知道成为一个飞行员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就像是玩游戏升级打怪，学飞也是一级级往上打擂台：理论课、基础操作、特情操作、私照、商照，商照往上还有教员照、仪表教员照……每一个觉得很难的阶段刚刚掌握，下一个更高的要求、更大的关口就已经压上来了，壮着胆子上。整个学飞的过程就是一个自信心不断被摧毁又重建的过程，好在有KM兄弟，大家互相鼓励打气，一关关跌跌撞撞往前闯。
用英文学飞把这难度值又凭空翻了好几倍，好在遇到一位好老师Luke Terry。Luke金发碧眼，头发梳起来非常像乔治·克鲁尼年轻的时候，眼睛蓝得像一汪水，分明是应该出现在电影里的人物啊。他看起来挺成熟，可是活得很随性。有时在海滩上管制让我们飞很低，有些大汉会嫌弃我们的旋翼太吵，他就边飞边跟人互相竖中指对骂。Luke是在旧金山上的大学，踢足球拿的全奖，毕业后做了五六年文职工作，终于还是扛不住枯燥改行做直升机教员，在这一点上我俩的经历有些相似。
不过他完全是3.0版的我。会跳伞，还是冲浪一级好手，喜欢玩速降滑板，滑雪也不错，还有好多好多跟他同样金发碧眼的女朋友……
Luke教学的时候很认真，很耐心。老美一般不会跟自己的学生当朋友，显得不专业，但他却和我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兄弟，我俩经常飞完一块儿去喝啤酒。老美一般也不跟同事谈恋爱，他也没管，把我们的一个女教官霸占了去。总之，Luke是位顶级趣人，在飞行上是我的导师，在玩乐上是互相启发的朋友。
美国学飞手续简单，进入门槛低。通用航空产业非常发达，低空很繁忙。Luke手把手领我入门：机械原理、空气动力、陆空通话、运行法规、危机处置等等课程深入浅出。上机前他说：“Relax dude，you gonna be a great pilot.[2]”我坐进驾驶舱强作镇定，其实有些不知所措。
悬停，起落航线，基础机动大概一个月就能掌握。Luke带着把滑跑起飞着陆、模拟发动机失效、涡环改出这些特殊科目都过一遍，觉得没问题，飞行生涯中的成人礼就来了：Solo——单飞。
单飞分为本场单飞和转场单飞。本场单飞就是围着机场飞大方框，没什么难度。转场单飞英文简写XC，即Cross country flights，意思是要飞去别的机场。那次转场总时间要求至少三个小时，从长滩起飞，先是去没有河的Riverside，然后去没有法国人的French Valley。
整个单飞过程中，数据飞得多完美、动作多到位已经不重要了，半瓶子晃荡的水平下，要在国外单独飞那么远，安全第一，认地标保证不迷路最重要。其次是与各个机场塔台的沟通，与航路上各个航空器的沟通。考验应变能力比技术动作真的是要多很多。
当时有个哥们儿，也是中国人。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单飞那天太过紧张，遇到高速路上空有两架警航直升机在盘旋抓坏蛋处理事故，那哥们儿顿时懵圈了，不知道咋整。警察在频率里一直喊他绕飞，他听不明白，愣生生从俩警航飞机中间直接插过去，把俩警察吓得够呛，以为他要同归于尽，只得往旁边躲。警察大怒，跟在他屁股后边撵，他在机场一落地就被地面警车包围了，说要调查。
在国外飞真是什么情况都能遇到，不光是技术上的细节，整个飞行的理解跟国内教学区别还是很大的。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国内有些航校就像汽车驾校，天天练的是倒车入库，基本功非常扎实，可上路需要适应段时间。而美国教人开车首先是重视规则，直接把你弄上路实打实边开边领悟。各有利弊，综合讲美国显然是更发达的。在美国学飞，语言特别重要，不然很容易出现被警察追的场景，自身安全也没法保障。
而我的单飞转场，更是狂刷经验值。那真是冷汗不断的一天。
那天气象完美，万里无云，能见度非常高。小膝板上目视导航转场计划做得很详细，航图也叠得井井有条，方便取用。我觉得已经有三十来个小时飞行经验，这个XC应该是可以妥妥拿下的了。
从大本营长滩机场起飞，刚出本场空域，下一个机场的管制就说在雷达上看不到我。我们通话没问题，可他在雷达上看不到我的高度和航迹。情况要不要来这么快！默默按检查单又核对了一遍，没漏掉什么程序呀，难道应答机坏掉了？脑子里一直高负荷运转排演怎么处理，想了四五种处理方法。都做好备降准备了，或者闷头返航回去，大不了从头再来。这时管制慢悠悠来了句：“Helicopter xxxx you first solo？[3]”
我忙不迭说是，管制接着慢悠悠说他今天起床心情就很好，所以决定要帮我。他让我先把总距摩擦上好，然后用左手摸到应答机右面外圈旋钮，看看扭到ALT[4]那格没。神了！竟是因为那个旋转按钮没旋到底……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顿感谢，管制哈哈笑着说没事，他指挥过无数个单飞没扭到底的学员。这时频率里另一架路过的航班机长也笑开了说：“没事，兄弟，我现在飞的JetBlue拉了一百多乘客，可当年单飞的时候跟你犯了一模一样的错误。”我心里一暖，都是好人呀。
看下面地标91和55号高速交界到了，于是我赶紧跟管制联系说要脱波左转，管制又是一阵笑，用很慢的语速说：“再看仔细点，你现在在91和57交界处，转弯点在前面，还有五海里，不要太着急嘛。”我那个脸红的呀，赶紧复诵收到。
这时另一架正准备起飞的机长又开玩笑道：“阿拉斯加航空发来关怀，我以前solo的时候也认错过地标。”后来脱波的时候我跟管制真诚道谢并说过两个半小时再回来继续打扰他。管制很好玩，用浑厚的广播腔回应道：“I am not going anywhere，just come back and call.[5]”
继续往前飞，一路无事到第一个机场落地，略作停留继续逆风而起，前往下个机场。在那些没有塔台控制的低空空域，美国是放开的，目视规则飞行员要在公共频率盲发，报自己的位置、高度和航向等信息。不过这个无人监管，全靠自觉。
频率里已经沉默好一阵儿了，估计这片天就我一人，偷偷懒我都不用麻烦，反正没人听。也不知道当时怎么突然自我要求的觉悟上来了，还是按了发射键报自己的高度、航向等信息。
我话音刚落，耳机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回答，一个明显有些慌了的声音让我抬头看注意避让，说他们在上面跳伞。那个飞行员之前没有报位置，他也以为那片天就他一个人！我一抬头脊柱都麻了，七八个五颜六色的降落伞在头顶飘，赶紧边用近乎自转的下降率下高度，边增速飞离那个区域。那几十秒心脏快跳出来，再慢点事儿就大了！
离开那个区域后，我惊魂未定，手都还有些抖。上面那个固定翼不断道歉，说应该报活动的等等，我也懒得纠结，还得继续往前飞。今天这solo真是怒刷经验值了，应该打住了吧。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老天爷一旦做出今天要试试你的决定后，肯定不会轻易翻篇的，永远不能提早放松警惕。
眼看着目的地机场就十海里了，一切换到机场的频率就感觉不对劲。耳机里一阵忙乱声，平时特别清闲的小机场那天不知怎么那么多起降的流量。目视机场后我申请加进近着陆，管制员说好的，排队，问我看到前面进近的飞机了没。我很风骚地回答：“Yah！I got traffic in sight.[6]”管制接着问我看到的是哪一个，说我排第五，前面有四架飞机，后面还排有两架，分别从我的左右后方靠近，要我保持目视避让。
毫不夸张，汗唰一下就出来了。我瞪大眼睛扫视前方，视网膜都快瞪出来了却只看到两架。这意味着还有四架飞机离我很近，而我却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很危险！一急，说话也磕巴了，半天表达不出重点。管制很忙语速很快，想快点摆平我，让我看几点方向有几点方向还有，可另外四个“应该有”的方向却怎么也看不着。我更加紧张，听力也下降了。那天，空域特别忙，几个来回下来，管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后来他直接让我保持航向，继续往前延长飞，等各方向飞机都转入进近下滑线上排好了再听他指令掉头转回来。
可是，我前面有座山啊！再直线飞几分钟直接泰坦尼克了，油也快烧完了！我手足无措，急得要抓狂。频率里又一直在闹腾，像打仗。管制的声音就没有断过，不停地给各个飞机下指令，我都插不进去嘴。按规矩我在收到进一步指令前只能按上个指令行事，两只手心都狂冒汗……我把心一横，反正初始联络的时候已经表明过飞行学员的身份了，于是故意偏航了二十多度。两分钟后成功引起另一个管制员的注意，直接用航向引导我进场……
有惊无险，总算平安落下去了。可那十来分钟对我来说真的是惊心动魄，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小机场会突然在我要落地那几分钟忙成那样。
苹果应用商店里有个程序叫Live ATC，可以听到国外机场的通话。你输入2015年5月25日的kf70，能听到我当时用逊爆了的声音跟塔台通话。毫不夸张，我去之前他们风平浪静，我加完油走了也风平浪静，就我要落地跟前那段儿忙得跟LAX[7]似的！
落地后我惊魂未定，趁飞机加油空当去机场酒吧点了杯冰镇可乐压压惊。吧台上坐了几位戴牛仔帽的白胡子酷大叔，看起来非常粗犷，在那儿喝英雄杯啤酒。旁边的大哥问我是不是刚才呼号xxxx的直升机，我说是，他就招呼那帮人纷纷举杯“To first solo[8]”，吓我一跳，什么情况？他们就是刚才那波神出鬼没的飞机吗？你们是不是我仇家派来整我的，还好意思举杯？说，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杭乖乖的女人？
原来他们都是飞行俱乐部的会员，今天一窝蜂飞来French Valley小机场，是因为这个酒吧给他们发消息说新酿好了一种啤酒叫他们来尝……
杭乖乖
Solo之后，学飞的进度陡然快了起来，进入了Time building[9]阶段。Luke每天带我各处转场。美国的空域开放很完善，VFR[10]的航图做得细致无比。飞出门儿去，热气球、飞艇、大客机、战斗机都能遇到，频率里还能互相说上话。
圣地亚哥海军几架战斗机的呼号是Fightxxxx，每次他们飞过的音爆不怒自威，不过隔得远的话，就十分好看。那天我和Luke准备夜航，正好是日落时分，起飞后看见两架战斗机，隔很远，他们飞得很高所以看起来移动得慢。夕阳染红大海，天上没云，他们一直沿着海岸线缓缓游弋。那时那景，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被瞬间勾起浮在空中，美到爆炸！我瞠目结舌，在想怎么把这句诗翻译给Luke。结果他在旁边轻轻摇头感叹：“I really love my job！”
在国外飞的好处之一就是随时能看到这些美炸的画面吧，真的很想把眼里所看到的美好世界全记录下来。Time building期间到处撒欢，我们经常沿着1号公路海岸线低高度飞。有时挑一辆敞篷自驾的车跟踪，降低下去跟他们挥手打招呼；有时还会挑周末的早晨去比弗利山庄用旋翼叫这个富可敌国的小区起床。我们从Hollywood标志上飞过，Luke说真正的阿汤哥就在下面某栋房子里。
科比要宣布退役那场球，我们正好在洛杉矶上空，顺道去斯台普斯球场上空转圈圈玩。ESPN的直升机在盘旋拍素材，有把我们拍进去，不知道CCTV5转播那段没有。我当时飞那架呼号N39BP，要是看湖人比赛看到这串机号，那就是我。还有环球影城的水上表演、迪士尼的烟花秀、道奇队的比赛、卡塔琳娜岛的游轮展，我们统统没有买门票就用高人视角看了。怪不得很多体育场要加盖子，原来是防着我们蹭票哪！
我们甚至飞去了美墨边境，手上的杆往右靠一点就算进了另一个国家，耳机里会收到美国政府类似于电子狗“您已超速”这样的提醒。落地后坏掉的自助加油设备让我们差点儿搁浅在那个边境无人控制的小机场。我们还跨进太平洋深处一个满是动物的小岛，一个安静的密林被我们的直升机旋翼声音一吵，万鸟齐飞！缤纷的色彩瞬间炸满天空，活生生《里约大冒险》里鸟儿们过狂欢节的场面，美到难以置信……
跟Luke一起看了那么多美好风景，我内心是分裂的。他教会了我开直升机，于我有恩，长得还那么帅，很开心能够认识他。可巡航中我还是经常想把他丢出去，换成任何一任前女友坐旁边都好！真是白瞎了那么多良辰美景。
美国的城市市中心叫downtown。洛杉矶的市中心有家著名的楼顶酒吧，Luke老喜欢在那头顶上盘两圈还深情地往下望。他说他有个火辣的前女友住这楼里，我指斜下方说我前女友也在下面。Luke以为我胡诌，我说是真的，然后往下看了看那个叫Biltmore的酒店，一段前尘旧事又浮上心头。
她叫杭乖乖，善良漂亮不做作，单纯独立有思想，是空姐中的佼佼者。我们在重庆是同事，看同样的书同样的电影，总有说不完的话，就在一起了，过得很开心。想着是终于找着上帝给你精心准备的另一半，得好好珍惜呀。可后来她跳槽去广州，我也挺支持她的想法去看外面的世界，可好像支持的劲儿过猛了点，远了点。一年多里我们没有见面，渐行渐远，距离拉开了，美没了。
她很优秀，在南航广州很快进入国际组飞A380，澳洲欧洲满世界跑。那段时间她集中飞洛杉矶，一个月要过来两三次，每次到了能休三天，住在市中心Biltmore酒店。事实上我刚到加州的第三天我们就见了一面，按道理男女主角兜兜转转多年依然各自单身，在异国他乡久别重逢必然温情拥抱继而再续前缘，对不对？哎，还是弄砸了。
讲起来很可笑，我们一块去逛星光大道和杜莎夫人蜡像馆，Young、Jin他们都一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魔怔了，要在他们面前表现一下弱智的大男子主义，就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为诸如她走路慢了之类的事情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很欠扁，还好杭乖乖念及旧情没有当场翻脸。不过隔这么久再见面，她原本期望见到的应该不会是我脑筋短路的这个样子吧。我好像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做出一件蠢事，很难解释为什么会有那样弱智的行为，习惯性处理不来感情。
隔天我又灰溜溜跑去请人吃饭认错，道歉话说了一大堆也没用。女生要只是生气的话好哄，可她要是在心底里觉得期望被打破换成了失望，那基本上就算回天乏术了。我试图像以前一样讲一些笑话把她逗开心，谁知现在的她根本不吃这个套路。我愈发感到棘手，只好继续说一些无聊的冷笑话。
正好女服务员来点餐，我便故作风流地请服务员推荐下有什么能让女生心情愉悦起来的菜，好让女主角回心转意。一直很活跃的女服务员像是领受到一道严肃的使命，双手抱在胸前思考了一阵然后开口说：“Maybe you guys need to take a little break for each other.[11]”
我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女服务员继续说，当有任何不确定时，都不应该继续勉强在一起，而是该暂时分开，想想到底是不是需要对方……她的话当然是有一些道理的。可我当时完全就是一种被坑了的感觉，杭乖乖偷笑着看着我，这一下我还真没什么说的了。
我们后来还是尝试了和好，却不能如初了。我在她的生活里缺位太久，以至于产生了陌生感，在无数个她需要人陪的时刻我却在十万八千里外。毫无疑问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她说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会逗她笑的人，可生活不只是诗和远方的田野，还有当下眼前的苟且。要交房租、要挣钱、要考虑定居、要考虑双方父母的养老、要考虑以后小孩子读书……她罗列出一件件我几乎不曾考虑过的事情，搞得我哑口无言。她一摊手：看，你虽然二十八岁了，可还只是用大男孩的思维模式过活，这太不靠谱。
那天晚上回长滩后我心里很难受，终于要为自己这么看重的一段感情画上句号，太舍不得。两个人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格格浮现在眼前。她能容忍我的脾气，她能瞬间接住我说的笑话的梗，她琴棋书画都略懂……她不完美，可是却跟我如此合拍。很想一咬牙一跺脚冲回去表忠心，以后做一个靠谱的人，可残存的一丝理智还是不想骗人。
我买了一大瓶龙舌兰，一口气喝了半瓶，心率瞬间飙升。失恋就是失恋的loser样子，把准备好的戒指也丢掉。再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半瓶，从清醒到烂醉只需要五十秒。闷着被子鼻涕眼泪横流，是酒喝多了才难受的吧。
第二天下午都还在难受，千万不能那样喝酒，下次失恋喝养乐多就好了。头重脚轻躺在床上动不了，愈发觉得自己是loser。看着桌上几张明信片，是当时跟杭乖乖你侬我侬时她在凤凰写给我的“清水盈盈，可以浣足……”一摞情书多年来一直贴身珍藏辗转几万里，也都给付之一炬。缘分走了就走了，事无可再改就随它去吧。就像那位女服务员说的，那就take a little break吧。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大丈夫不得久困于儿女情长。
邻居大师
好在当时有两位活宝Karl和Matt带着我上天下海到处玩。跳伞、潜水、打枪、上山骑马、出海钓鱼、露天影院、漫画展览……能想到的玩法基本上都玩遍了。我越晒越黑，三人组合越看越像是一块奥利奥。
Matt每次在玩水的项目上都表现得很疯狂，所以我推断卢旺达应该是没有水上乐园的。Karl呢，确实有见识，什么都会，他更喜欢返璞归真坐在街边对着过路的女生吹口哨。这种二流子行径一开始我是鄙视的，可后来他通过吹口哨成功搭讪到两位遛狗的妹子，让我不得不佩服啊。
在脱离悲伤阴影区这段时间，他俩给了我很大帮助，在玩乐面前失恋又重新变成一件小事。这也更加让内心那个小我确定了现在的我根本还没做好当一个顶梁柱的准备。新奇世界像奇幻小恶魔，它一招手我根本把持不住。长痛不如短痛，想明白这一层利害，那就画句号吧。难受归难受，总比强扭在一起，两个人因为什么年龄到了之类的理由结婚，以后又被柴米油盐磨烦躁好点。
那就把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全挑出来，争吵全摘掉，剩下好的打包埋起来，逢年过节拿出来凭吊。很幸运能遇到杭乖乖这样美好的女子，让我相信上帝真的会为我们准备一个完美契合的另一半。这也更坚定了我不将就，不能在长辈催促下就糊里糊涂找人结婚生子的信念，还是要相信爱情。
当然在爱情重新来临之前有个空窗期，有长有短，因人而异，沉住气，它正好是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的契机。读书，旅行，做好玩的事情，让自己变得更有趣，有一天会有惊喜的。
很庆幸当时我有几个朋友，一起做了那么多好玩的事情；很庆幸当时有一门那么有趣的手艺要学，每天都有新的体验。事实证明在没有感情分心的情况下，学习效率是会大大提高的。
苦笑一下，这样看来，在系统开飞之前把羁绊枝丫掰掉，轻装上阵于学艺是有益的。所以以后你们分手也要趁早，不要一起通宵聊天，不要一起去苏杭，不要在西湖泛舟，不要夜宿九寨，不要去额济纳，不要去鼓浪屿，不要窝在沙发上点蜡烛看《真爱至上》，不要去凤凰，不要吃广东的早茶，不要吃磁器口的麻花，不要尝苏州的鲜肉月饼，不要去杭州的外婆家……
时间线还是转回到几个月后的快乐飞行来吧。Time building期间，我几乎飞遍整个南加州，人重新回到阳光快乐的状态。我交到很多新朋友，听他们的各式故事，原来优秀又努力的人那么多。
开直升机这个新技能，手上功夫也渐入佳境。选择直升机是对的，跟固定翼相比在飞行上多了太多的操作乐趣。
好基友Karl率先拿下商照，几天后不辞而别去了纽约。考试通过那天请我和小马哥去了洛杉矶一家著名的Strip Club[12]玩到半夜，纸醉金迷的腐败程度至今仍让我瞠目结舌！Matt也接着攻克商照向教员照发起了冲击，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啃理论。英语对他来说也是第二语言，想完全吃透那些天书般的法规，挺难的。
于是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单枪匹马、自娱自乐的状态。一个人去海边偷看比基尼，或者漫无目的地敞着篷，开着我那辆野马在1号公路上走走停停。有时候心血来潮就开通宵去一个我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反正油价便宜。
在这期间，我还认识了一位有趣的女生Echo Lee。她带着我混天文台、盖蒂艺术中心、洛杉矶艺术博物馆、当代艺术博物馆、科技中心、洛杉矶美术馆、迪士尼音乐厅……终于见着了小时候语文课本上的那些名画，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达·芬奇、凡·高、莫奈、拉斐尔……Echo是个粗犷却又散发着艺术细菌的奇女子，后面纽约那章会再讲跟她的有趣故事。
我在飞行上面也是高歌猛进。目视飞行规则下的正常技巧已经基本上掌握了，与塔台的陆空通话也摸清了套路，偶尔还能在公共频道和路过的飞行员开开玩笑。商照在招手，这意味着，我即将有资格成为职业飞行员了！
两个月后Matt拿下教员照，卢旺达第五位直升机教员在遥远的美国诞生了！小马哥在考试通过的当天就买了机票要回国。他似乎迫不及待想回到卢旺达，对这个无数人向往的美国洛杉矶没有一丝丝留恋。我送他到了机场。临行前一向寡言的他变得健谈起来，说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很珍视铁三角玩乐的时光，让我无论如何要去非洲玩。他说以后大家各自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上飞行，会经常想到以前的。
KM都走了之后，房子显得有些空。有天傍晚我正看书，被隔壁邻居的歌声吸引。一进院子，看到一群爷爷辈的老外在柠檬树下玩乐队，还招呼我坐，给我倒酒，甚至递个非洲手鼓让我拍。那阵势欢乐得不得了。
主人老头叫Ralph，七十来岁，长发白了但依然很飘逸，很不羁。Ralph鼻子很大，看起来独身很久了。左手全是老茧，弹吉他弹的。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手，指尖像被榔头砸过肿得像柴火，关节都变形了却又很灵活。他以前是混好莱坞的音乐人，给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电影做配乐和音轨，年轻的时候很是风光过一阵。
每周四五六，一群酷老头来他家跟着他玩音乐，柠檬树下，几把吉他配上沧桑的烟嗓，醉人得很。自从认识后，我没事就去隔壁找他玩，跟他叨叨今天又飞了什么科目，遇到了哪些好玩的事情，手艺又有哪些长进。在Ralph面前，我这年龄完全可以肆无忌惮把自己当小孩。他也不见外，老跟我讲荤段子和年轻时睡粉丝的事儿。以前听故事说有忘年交这回事，我觉得不现实，代沟差那么多肯定是无法交流的。可事实证明，有趣的人哪怕成为老头儿了都还那么有趣。
Ralph老去一个叫Ralph的大精品超市买东西，老头不亏待自己，食物都买最好的吃。我在他那儿蹭过几顿牛排，并献上一份土豆烧牛肉回赠。老头惊为天人，叫我没事多去他那儿玩。没想到啊，以前五谷不分的我竟然因为厨艺加深了跟一位大师的友谊。
另外一位邻居大师住对门。他喜欢光着膀子砍门口的树枝，五十来岁仍非常健壮。我和KM组合曾目睹一位超模级大美女从他家搬走。那位美女貌似很不舍，磨磨蹭蹭搬了一下午。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还在那儿光着膀子砍树。我们流着口水望着美女的美好身段，得出光膀哥一定是人生赢家的结论。
事实上，他确实是大赢家。他叫迭戈，阿根廷人，冠军车手。我每天傍晚跑步，总能在公园碰见他，一来二去就熟了。他五十多岁仍在参加锦标赛，平时骑哈雷、开卡车，车库里一辆阿斯顿马丁、一辆阿尔法罗密欧。
有天我看见他在门口用集装箱装车，就搭把手帮他干了点活，完事他请我喝啤酒。他以一副资深浪荡子的口吻说，自己三十岁揣着一百美金来到美国，靠着开街头飞车的手艺闯江湖，闯到现在一直跟职业车手比赛。现如今，每年反过来都是他在挑赞助商……
我听得入神，这又是一个传奇像电影中的人物。聊着聊着，他突然说我应该留在美国，我不明所以。他说我是直升机飞行员，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美国开放更多机会提供给手艺人的。车神指了指身后，意思是努力的话，我也可以拥有他这般的生活。不得不说，迭戈的话很有煽动性，让人热血沸腾。当晚回家，我跟打了鸡血似的，看枯燥飞行理论到半夜。
他满世界比赛，有时候大半个月不着家。每次回来碰着我，都给我分享他的奇遇，给我看他手机里跟梅西、吉诺比利等大腕谈笑风生的合照。他经常问我学飞学到什么级别了。我老笑着打哈哈，迭戈就一脸严肃地说必须更用功，要成为Pro[13]才行。
与两位邻居大师的接触让我愈发感觉到传奇就在身边。小时候有位木匠表叔，他老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想让我跟他学木工活。我还有位石匠干爹，能在大石头上雕花，我爸喝醉一拍大腿帮我认下的。当时十来岁的我觉得他们好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匠人的生活挺惨，老板不结账他们就没办法养家。长大了慢慢意识到人的价值在于不可替代性，任何一个工作岗位，可被轻易替代的人总是如履薄冰的。仔细想想活到现在，除了偶尔臭贫算被姑娘们夸过有才华，好像真没有独到的一技之长傍身走天涯。再想想两位大师邻居，当下决定把直升机这个爱好好好学下去，学精，学成Pro。
想吃飞行这碗饭，不努力是不行的，所以又追加了仪表训练，每天理论联系实际，累得半死，心里却是开心的。正所谓怕什么技术高峰，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那段时间心无杂念追求技术上的提高，就像有欢快背景音乐的功夫片主角KO大魔王前的训练片段，节奏明快，苦也不觉苦，有方向去努力就是件幸福的事情。
有天傍晚飞完跑到Seal Beach沙滩上躺着赏月亮。据说那天NASA[14]的宇宙飞船会经过洛杉矶上空，肉眼可见。我望着远方的繁星发呆，也分不清哪颗是星星哪颗是飞船，心想宇宙飞船里的应该都是Ralph和迭戈那样传奇的大师吧，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为那样耀眼的人。
顺手从书包里拿出最新出版的进近图，LAX的LEENA 5 ARRIVAL竟看得我鼻头一酸，大意是打西边太平洋飞来洛杉矶的飞机都要先甩一盘子在Seal Beach上空转个弯，再去对LAX的跑道。抬腕看了看时间，南航那架A380也许正在我头顶不到四千英尺的地方，如果足够巧，杭乖乖会在上面。飞机还是那架飞机，航路还是同样的航路，人有到底有没有变化？
可我已经不想去求证了。
注释：
[1]短语的意思是：只为了好玩。
[2]句意：兄弟放轻松，你会成为一位出色的飞行员。
[3]句意：这是你第一次单飞吗？
[4]词义：高度模式。
[5]句意：我哪儿都不去，返航报。
[6]句意：确认，已目视前序飞机。
[7]词义：洛杉矶国际机场。
[8]句意：敬第一次单飞。
[9]短语的意思是：积累训练时间。
[10]词义：目视飞行规则。
[11]句意：或许你们应该给彼此一些空间。
[12]短语的意思是：脱衣舞夜总会。
[13]词义：专业人员。
[14]词义：美国国家航空和宇宙航行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