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山道上,一老一少正在慢慢朝山脚下走去,老的牵着马,露着一口牙焦黄。小的手里摇着一根马鞭,一看就是膏粱子弟。
早知道出门游历也没有那么辛苦,当初也不会让孟东行一步一脚踹出家门了。
吃惯了城主府里的燕窝鱼翅,吃些山野粗食反倒觉得新鲜。穿惯了蜀锦绸缎做的锦衣华服,穿穿江湖游侠的素衣青衫也觉得风流倜傥,别有风味。
雍州城的孟府,孟东行看完了手中的密信,狐疑地摇了摇头。“一句话都没说?”随即将那张墨迹可能都还没干透的信纸放在了桌上。
“下去吧。”孟东行看了眼角落的阴暗处,自始至终都无人答话,只是原本漆黑的角落,似乎变得明亮了一些。那是孟东行精心培养的死士。
孟府内有多少死士,孟舜卿说不清,孟夫人也说不清,孟东行的心腹亲信也都不清楚,真正明白的只有孟东行。死士就是一张大网,府里府外,庙堂江湖,甚至是太安城那位的身边,都有着明里暗里的死士。不只是孟东行,但凡世家大族都是如此。这些被精心豢养的死士,或精通旁门左道,或熟悉奇门遁甲,或是能掐会算,推演八卦,这些人做着情报,行刺,追踪等这些明面上不易出手的事务。
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应该呀,怎么会一句话都没说,难道道信就当真的不怕我真的领兵去踏平五台山。孟东行在室内踱来踱去。
孟舜卿见过了那红袍和尚,就没有什么待下去的必要了。虽然心中还有些许好奇,出家之人六根清净,怎么就结婚生子了?
他年幼时跟着母亲上山礼佛,曾见过几次喝的大醉在山门醉卧的惠崇和尚。那个满衣服酒渍油腻的干瘦和尚,偶尔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看进山的香客,便又枕着胳膊大睡,呼噜震天。这个全然不顾佛门清规戒律的和尚,却在终南山下的市井混的风生水起,菩萨在烟雾缭绕的大殿高卧,慈眉善目,却终究不过泥胎一座,香客愚钝,相信那远在天边的菩萨可以济世渡人。只是高高在上的菩萨不食人间烟火,怎知众生喜怒哀乐?佛门只是一处供心灵栖息的洞府。僧人们也不聪明,真的以为自己每天潜心吃斋礼佛,诵经参禅,菩萨就能感动了?真正的聪明人,应该学会自渡。既然菩萨不管众生死活,那他在世间普渡众生。这个酒肉和尚对谁都不偏颇,乡绅员外也好,山野村夫也罢,他只说菩萨面前一律平等。对于那些感激涕零,喊他活菩萨的人们,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告诉人家,自己不是菩萨。
这位大金刚境的道信与终南山的那位和尚倒是有些相同之处,只是似乎哪里更不同,孟舜卿说不出。
前面一袭红衣挡住了去路。牵马的老林气息陡然一变,不修武艺的孟舜卿自然感觉不到这种微妙变化。
“阿弥陀佛。”红袍和尚转过身,略施一礼,非常隐晦的瞥了一眼孟舜卿身边的老林。
“贫僧在此等待公子多时,可否一坐?”红袍和尚持念珠的手做出了个“请”的动作。
孟舜卿点头。
“林十九,一起坐吧。”红衣僧人面带微笑。牵着马的老林身形一顿,随即如常。
“知道孟城主为何找我嘛?”待到三人席地坐下,和尚首先开口,随即一顿继续说道:“因为孟城主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孟舜卿听完也不答话,虽是膏粱子弟,却不是寻常人家一般的绣花枕头。对待大金刚境的红袍和尚,知他定有后话,虽然心有不满,却也没有耐不住性子跳脚骂娘。
“十万雍州兵马又如何?家大业大又如何?名震西北又如何?无人统兵就会散,无人持家就会败,至于名震西北,若不是有北羌,这雍州城城主之位,恐怕早就坐得有如置身水火了。功高则盖主,功烈则震主,估计太安城的那位,夜里也睡得不那么安稳吧!”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谁想到竟让自己遇上了,不对,应该说是和尚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雍州城孟府的大门哪里是随便能进的,何况他一个与官府毫无瓜葛的僧人。自己一身修为大金刚境,却也敌不过一个不入流品的武夫。大金刚境又如何,料想他一个人拖家带口,还不是要被铁衣铁马踏得粉碎。他本不欲与这位纨绔公子有任何瓜葛,奈何雍州城的那位,可是会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主儿。他说要兵临五台山,就真的会兵临五台山。
“公子可曾听明白了?”红袍和尚双手合十问道。
“听明白了。只是,尚有一事不解,还请大师告知。”孟舜卿不是蠢笨之人,虽然不知道眼前这大和尚在孟府里喝的是不是子午仙毫,却也清楚这茶的温度恐是不那么合适,喝着怕是要烫嘴,就是不烫嘴,也未必喝的舒心。
不然大金刚境的道信和尚,还不至于理会自己这个浪荡公子哥,还特意等在路上与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人贵有自知之明。
“敢问大师,参的是什么禅,诵的是什么经?”他相信道信和尚能有今天的境界,特别是这境界乃是佛门中的大金刚境,非诚心向佛之人不可成就,绝对不会是偶然。之所以这么问,想必那和尚也明白自己到底要问什么。
“上一世,我欠我夫人,一世情缘。”说完这句话大和尚转身作势要离开:“公子棋艺高超,登堂入室,但若只进不退,难免将自己置之死地。望好自为之。”他还是说出了一句忠告。
“你可知终南山有个惠崇和尚?”
红袍和尚驻足:“我知道,我跟他的道不同,我信的是菩萨,他信的是众生。”
他忘了,自己信奉的菩萨,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与惠崇同是大金刚境的境界,自己的修为却始终比惠崇差一线。只是这一线,他永远都不可能弥补。
他信佛,却不信佛教的三世轮回,却又真真正正寻了她三世。这一世,他走遍山川湖海,访遍州县乡村,终于从蜀地一座青楼里找到她。
“随我走吧。”他说道。
她点头,这个人她从未见过,却又让她觉得异常熟悉,那是一种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熟悉。前世,前世的前世,她都忘记了,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只要能找到她就好了。他带她走了。从此一身黄衣的在寺里吃斋念佛的和尚穿上了喜袍一样的大红衣。整个青楼沸腾了,整个佛门也沸腾了,原本敬重他的江湖侠客对他嗤之以鼻,禅宗僧众也来五台山声讨他这个不守清规的佛前的罪人,这些都被他师父,那个时常叹息的老禅师挡了下来。
他问为何,老禅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我恨前生未积缘,古佛青灯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