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眉影把韩栋的手机号拉黑了。
她认为，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没有必要再有交集下去了。
肖引章不赞同她的想法。
“好不容易有病情好转的可能，不要因为一时置气而放弃这个机会。”
江眉影皱紧了眉，为难地说：“我是很想继续尝试下去，但是一想到韩栋那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说的话跟个老古董一样，一板一眼教训人，我就想把面汤全倒在他脸上。”
她说着赌气的话，让肖引章忍俊不禁。
肖引章摆摆手：“别赌气了，说的话跟个小朋友一样。”
肖引章拍拍她的脑袋：“乖。”
江眉影叹了口气：“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江眉影的表情像个小孩子一样在赌气，肖引章无奈地摇了摇头。
“影子，我跟你打个赌好吗？”
“嗯？”
“我帮你去跟那个韩栋谈，让他跟你道歉，你跟他暂时和解，让他给你调理饮食，好吗？”
江眉影沉默着不说话。
“你知道我的意思。”肖引章沉着声，眸色深沉地跟江眉影对视着，温和的嗓音劝导着江眉影，“让他不妨碍你去吃他做的食物，尽量点一些清淡点的，你也能慢慢地适应，重新接受正常人的饮食结构。”
江眉影说：“我跟他吵成那样……能行吗……”
“所以我帮你去谈。”肖引章打断了她的话。
江眉影呆愣地看着肖引章。
“影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给自己一个机会，鼓起勇气去面对。”他意有所指。
江眉影眼眶一红，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肖引章没说话，站起了身，看着江眉影脑袋上的发旋。江眉影靠近前额的地方也有一个发旋，导致她的刘海一直很固执地偏向一边。
一如她这个人的性格，内心敏感，却又很执拗。
他轻轻叹了声气，揉了揉江眉影的头发，沉默着。
江眉影没有再去有间面馆，其实她也很不舒服。
方可可依照小圆警长的菜谱做了盒金枪鱼厚蛋烧，公司里关系好的同事都分到了两口。
最后还剩下小半盒，方可可给江眉影献宝：“快，大师品尝一下味道还行吗？”
江眉影木着脸，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厚蛋烧看着并不油腻，但她这段时间心情不好，病情反倒变本加厉了。
方可可还没察觉她的不对劲，夹了块厚蛋烧放到她嘴边：“来，啊——”
江眉影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急忙站起来，捂着嘴往卫生间跑去。
“抱歉……呕……”
方可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头雾水：“你怎么了……”
江眉影平复下来，擦着眼角的眼泪，轻叹一声气道：“可能……有点风寒……”
方可可疑惑地看着她，自己把东西吃光了。
江眉影抱歉地道了歉，低头给肖引章发了条短信。
“肖医生……拜托你了。谢谢。”
她不能这样下去了，不仅仅伤害自己，还伤害到别人。
而且，她虽然将名片送出去了，但刘导没有接到韩栋的电话，总是心有不安，看到江眉影的时候总是很幽怨，让江眉影心理压力巨大。
2
韩栋知道江眉影不会再出现了。他看着自己手上的两张名片，一张是江眉影的领导的，另一张上面印刷的手机号码太过眼熟，就是这个号码，让他发现自己跟江眉影之间复杂的瓜葛。
韩栋想也知道，自己被拉黑了。联系不上江眉影，他想了想，打通了另一张名片上的电话。
“你好，我是韩栋，请问你是刘一男刘导吗？”
韩栋想，如果自己是江眉影，他也会这么生气吧，毕竟不尊重人的的确是自己。
可是……他居然有点想再见到江眉影。
韩栋最近在看自己被解冻的银行明细，心里隐隐有了一些盘算。
这本来就是他自己挣的钱，只不过挂在公司关联账户上，韩父才有权冻结他的账号。
三年前来浮城的时候，韩栋只带了一张没被韩父发现的银行卡，里面只有可怜的几十万，开完面馆就所剩无几了。
现在属于他的资金回来了，他可以展开自己的事业了，分店也有资金创建了。
没到高峰期，店里没什么人，韩栋正在算着账，店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你好，请问，韩栋在吗？”一个温和的男人声音，在电脑后面响起。
郑林天正在搬粽子，听到声音站直身子，看了眼来人，又低头看了眼坐着的韩栋：“师父？”
韩栋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来人对面，礼貌地回答：“你好，我就是韩栋，请问有什么事？”
来人是个个子挺高的年轻男人，估摸着有一米八。看起来跟韩栋差不多年纪，头发柔软，盖住耳朵的长度，显得人很儒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脸上是真挚的微笑，虽然不是惊艳的五官，但是很耐看。
他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呈给韩栋，自我介绍道：“韩先生，你好，我叫肖引章。”
“嗯。”韩栋接过名片，低头瞄了一眼。
心理医生？韩栋皱了眉，疑惑地将心理医生这个职业跟眼前这位笑容温和的男人对上号。
“方便……单独聊一下吗？”肖引章态度委婉地询问。
韩栋冷淡的脸上有些许戒备，这在肖引章意料之中，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补充道：“关于眉影的事。”
不出意外，他看到韩栋脸上片刻的纠结，然后，看到这个情绪不外露的男人挑起了眉。
这是一个被挑起了好奇心的表情。
病人的病情是不允许透露的，这是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
肖引章很懂得把握分寸。
面馆里没有安静的可以私聊的空间，肖引章请韩栋上了自己的车，很礼貌地先道歉：“很抱歉，打扰你做生意了。”
“没事，现在不忙。”韩栋将别在腰带里的厨师帽抽出来，拿在手中。
肖引章看着他双眼注视着窗外店内情景的模样，韩栋对跟自己现在独处一个狭小的空间很局促。
他带着歉意地笑道：“车里比较狭窄，麻烦你了。”
韩栋一愣，瞥了眼肖引章，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不好应付，跟江眉影和她那帮只会拍节目的同事可不一样。
韩栋向来是个有话直说的人，耿直认真，从小优越的家境，家里对他的要求比普通家庭更加严格，还得从小练习厨艺，这导致他现在的老练沉闷。
韩栋对厨艺和公司经营管理是如鱼得水，却不知道如何应对像肖引章这样擅长剖析人心的人。
“我在此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肖引章，是图章心理诊疗所的心理医生，跟江眉影是朋友。”
肖引章自我介绍完，双手递上名片。
韩栋点点头，觉得图章心理诊疗所这名字很耳熟的，似乎在浮城挺有名的。
眼前这个人，大概是来帮江眉影出头的。不过为什么是心理医生？韩栋很奇怪。
他伸出手：“我是韩栋。”
两人握手，算是认识了。
“有什么事要谈？”韩栋开门见山地问，他还有很多客人要接待。
肖引章抿着唇，态度很好：“就是关于影子，哦，就是江眉影的事情。她跟你，之前闹了点不愉快。”
韩栋点头，心说，这个肖引章果然是来帮江眉影出头的。既然他有错，那么也应该道歉。
“这件事情，是我的不对，我一直想向她道歉，但是我联系不上她。”
韩栋语气平淡，肖引章却听得出来其中的真挚。
江眉影一直来找韩栋道歉、递交名片让韩栋有些不胜其扰，但是韩栋没有权利苛责江眉影不尊重食物，甚至怀疑她的真挚。
肖引章知道，这个怀疑让江眉影很受伤，没有人比她更尊重食物了。
肖引章点点头：“道歉的话，由你亲口对她说。现在，我们聊点别的。”
韩栋抬眼看他，眼里带了好奇。
肖引章调查过韩栋，出身堪称豪门，但是从小就能吃苦，话少、务实，是个靠谱的人，待人也很真诚。从刚才的交谈来看，韩栋很有礼貌，也会仔细聆听别人讲话，是个能共情、有同理心的人。
肖引章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违背了职业道德，但江眉影不是别人，是他珍视的女孩。他希望她能够健康、幸福。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肖引章问韩栋。
韩栋微皱眉：“你先说什么事。”
“能……单独给江眉影做料理吗？”
这个请求很奇怪，韩栋虽然没觉得唐突，但也一时间没有接受，而是疑惑地问道：“私人厨师？”
肖引章想了想，摇摇头：“不算私人厨师……更像是食疗师。”
韩栋狐疑地看着肖引章，想了想，犹豫地问道：“食疗师？江眉影身体不好吗？”
韩栋既然这么问了，肖引章想，以后也瞒不下去。下了决心，肖引章从包里拿出一式两份的A4纸。
他对韩栋说：“你想知道江眉影为什么每次到你的店里点餐，却只吃一两口就不吃了吗？”
韩栋点点头。
韩栋对江眉影好奇得不得了，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肖引章将两份协议递给韩栋，介绍道：“这是保密协议。我是个心理医生，很多事情，我本不应该讲，但是……为了江眉影，我只能请求你。所以，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你愿意帮忙，我和江眉影都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能当作自己从来不知道。”
这个要求很霸道也很奇怪，韩栋听得直皱眉。他接过协议书，上面写得简明扼要，要求今天两人私聊的一切事情都不允许外传。
韩栋不明白，问：“关于江眉影的？”
“嗯。”
“为什么要保密？”
肖引章笑了笑：“关于……江眉影的病。”
韩栋疑惑：“病？”
肖引章点点头：“嗯，她外表看起来可能没问题，但是我想身为厨师，你应该也感觉到眉影与普通人的违和感了吧。”
韩栋微皱眉头，回忆起江眉影身上各种矛盾的地方，点点头。
肖引章抿唇，语气变得凝重：“身为心理医生，要为她保密。但是我想……可以跟你合作，让她的病情好转直到完全治愈。因此我才会草拟这份保密协议，我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韩栋盯着这份唐突的保密协议出神，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就给江眉影单独做料理？”
肖引章点点头，眼神里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这是个很厉害的人，韩栋打心底里佩服肖引章。身为一个男人，他能够放下姿态去请求一个陌生人帮助自己的病人，是一个真心实意为病人着想的医生。
他婉拒：“抱歉，我平时开店也很忙，可能没有时间单独给她做菜。”
韩栋不是不热心，是真的没时间。他不是食疗师不说，江眉影的口味他也不知道，要单独给她一个人做她喜欢的菜太耗费时间了。
肖引章急忙解释：“不需要你费心给她开小灶。她来点餐，你尽量做得清淡一点就行，无论她是否浪费，都请不要苛责她。这不是她能控制的。”
这个要求倒是合理。可是……能吃多少不是自己控制的？
他心存疑惑：“她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是我？”到了需要他帮忙的地步。
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肖引章没回答，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韩栋手上的保密协议。
韩栋心里哭笑不得，思索了片刻，接过肖引章递过来的签字笔，工整地签下自己的姓名。
看到韩栋的笔迹，肖引章就再次确定了，韩栋果然是会做出责备江眉影浪费粮食的人。韩栋的字迹很漂亮，虽然是行书，却很工整，能看出韩栋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
肖引章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一式两份，两人各留一份。
有了这个保障，肖引章才施施然地开口：“眉影患有精神性厌食症。”
韩栋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原因，还真的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一瞬间，江眉影身上一切的不合理都变得合理起来。如果是因为厌食症，那么，她吃不下东西，浪费粮食，她的表现又很委屈都得到了解释。
肖引章继续讲道：“她现在的情况其实好很多了，也挺健康的，只有轻度的厌食症了。最严重的时候，瘦到六十斤，皮包骨头，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性格也变得特别内向怕生，甚至怕光。”提到过去的江眉影，肖引章语气里满是怜惜和痛心。
韩栋点点头：“她现在看上去也挺怕生的。”
肖引章笑了笑：“相处久了就好了，只是一开始接触会怕生。”
“那为什么是我？”韩栋又问。
肖引章无奈地笑道：“如果我说，她只吃得下你做的菜，你信吗？”
韩栋眉头紧皱，第一时间听到，他当然是不信的，可是片刻之后就回想起江眉影身上的种种奇怪的表现。比如，每次江眉影都会问菜是不是他做的。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韩栋还是很奇怪。
肖引章苦笑：“我也不知道，我都怀疑是不是你的菜有什么魔法呢？”
韩栋不置可否。
“那现在……她现在能吃什么？”韩栋问。
肖引章指了指韩栋：“你做的。”
“嗯？”
肖引章解释：“她以前只吃一点油腥都没有的素食。你做的，她似乎多少都能吃几口。”
韩栋点了点头，仍旧是难以置信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你帮忙。”肖引章顿了顿，生怕韩栋不同意，补充道，“我会给你报酬的。”
韩栋说：“不用了。是我欠她的。”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3
“影子，韩先生说，要向你道歉。”肖引章给江眉影打电话，通知这个消息，“你要自己去一趟，还是接他的电话？”
江眉影惊疑不定：“真的假的？他居然会道歉？”
那个死人脸、脾气差又严格、讲话还不好听的烂厨子，居然会跟她道歉？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啊？
“嗯。千真万确。”
江眉影沉默了，半晌，才小声扭捏道：“我才不去呢。他求我啊。”
话虽这么说，但是肖引章听出来了她语气中的松动，轻笑一声，笑她孩子气。
挂了电话，江眉影心情莫名大好，仿佛心中巨石落了地，备感轻松。
方可可交成片回来，面色古怪地对江眉影说道：“眉影，刘导让你去他办公室。”
江眉影顿时如临大敌：“不去不去！”
方可可推着她出门：“去啦，我跟你说，他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明明后天就要去大西北摄制了，现在红光满面，仿佛中了五百万。我跟他说我要休假三天，他都连声说好，还说会安排人接替我工作做后期。”
“什么鬼？”江眉影听不明白，“他心情好？”
心情好叫她过去做什么，怎么看都是要批评她的啊。
“嗯，所以趁他心情好，快去讲讲好话。”方可可一把将她推出工作室，招了招手，“拜拜。”
江眉影心中异常忐忑，硬着头皮进了刘导的办公室，迎面就见刘导果真红光满面，看到她就连拍三下桌子，吓得她心脏如鼓槌一般，身子颤了颤。
末了就听见刘导大呼三声：“好！好！好！”
“？”江眉影缩着肩膀，垂着头，抬着眼小心看着他，生怕他是被气糊涂了。
刘导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夸赞道：“小江啊！太感谢你了！直接帮我办成了一件大事！”
“什么？”江眉影一头雾水。
刘导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托你的福，我们临时改行程了。”
这怎么听都是反话，江眉影委屈极了：“刘导，我什么都没做啊。”
“哎，别谦虚，要不是你，我们能进三味坊总部进行录制吗？那都是老字号的绝密档案啊！我们是第一个进三味坊总部进行拍摄的节目组！我已经跟上面领导报备过了，先拍三味坊，好好拍，后期做好宣传，收视率一定能大爆！”
江眉影越听越糊涂，思考了许久才想到唯一的可能性。
“刘导……是不是……韩栋跟你说了什么？”
刘导点头：“对啊，韩栋先生主动跟我联系的，说可以跟我们合作，哦，对了，他还让我转告你，有时间多光顾有间面馆。看来你们俩很投缘嘛。”
“……”
不，一点都不投缘。
江眉影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联系不到自己，于是利用领导当传声筒呢。这个传声筒的效果也真是一级棒。
江眉影为了工作也得硬着头皮去有间面馆见韩栋。
有间面馆内，郑林天搬了筐粽子进来，上午的粽子卖光了，眼见着生意好，郑林天又做了一筐。
韩栋极少有地在发呆，郑林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喊道：“师父，想什么呢？”
郑林天的声音很响，韩栋吓了一跳，坐直了身子抬头看他：“怎么了？”
郑林天指指装粽子的箩筐：“我去蒸粽子。”
“去吧。”
“师父，你的健身餐还做吗？刚才在门口碰到喵姐，她还问我呢。”郑林天问。
韩栋现在没心思做。菜谱是江眉影想的，他做了改进。他现在对江眉影心有愧疚，那菜谱更不敢碰。
他摇了摇头：“再过段时间吧。苗淼想要吃的话，我可以单独给她做。”
韩栋这样说，郑林天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八卦的表情，他挑了挑眉，坏笑道：“师父，你对喵姐……”
韩栋脸色不悦地看向他，想听听看郑林天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然而郑林天话还没说完，面馆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了。
门上挂的风铃“丁零”两声，郑林天的话被打断了，两人被门铃声吸引过去，看向来人。
一个瘦削漂亮的女生，一脸不情不愿地站在门口，满脸都是不高兴。
看到韩栋的瞬间，江眉影微抬起下巴，同时将脸扭向另一侧，齐耳短发微微动了动，一副别扭傲娇的模样。
“我领导让我来的。”江眉影含糊地说。
韩栋愣怔片刻，缓缓地勾起了嘴角，江眉影第一次看到他笑。
温暖柔和。
“嗯，感谢你的领导。”
4
“我领导让我跟你当面道谢。”
并没有这个说法，刘导已经接到了韩栋的电话了，早在电话里感谢了一万遍了。
江眉影只是不想让韩栋知道自己其实也想来有间面馆而已。
韩栋看她别扭的表情，竟觉得有些可爱，点头：“好的。”
貌似有点吃亏，江眉影不悦地看他，就见韩栋眼里都是笑意。江眉影斜了他一眼，局促地站在门口半晌，没等到肖引章说的道歉。
“我走了。”江眉影觉得韩栋就不可能道歉。
“别走。”韩栋急忙喊住她。
江眉影挑眼看他。
“不吃点什么再走吗？”
“……”江眉影倒是想吃点什么。
“还有，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眉影沉默，她面上纠结的表情，出卖了她心中动摇的情绪。
神色松动，她不情愿地往前走了两步，找了个位置坐下：“那你快说。”
韩栋叹了声气：“对不起。”
江眉影一怔，背脊僵硬，垂着眼。
韩栋坐到江眉影对面，微微低下头，语气平淡但诚恳地对江眉影说道：“指责你浪费粮食，是我身为厨师和老板的错，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文字的道歉怎么也敌不过亲耳听到的。
江眉影可以狠着心将韩栋不断发来消息的微博和手机号码拉黑，但是当人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用他有神的眼睛，真诚地看着自己，然后用最朴实却认真的语气向自己道歉……
江眉影瞥了一眼韩栋。
再加上这个道歉的人长得真的很不错——她最开始就说了，很符合她的审美。
她是怎么都狠不下心来说出不原谅的！
所以，江眉影只好沉默了。
他继续道歉：“我说你不尊敬食物，误会你不喜欢我的厨艺，还在你的工作上刁难你，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这是江眉影最气的地方，原本她还想再说几句韩栋的不对，韩栋一道歉，她那股气一下子消散了。
对这么容易原谅对方的自己感到不满，她噘着嘴，直勾勾看着韩栋的双眼。
“因为我三年前负气离家出走，没有料理好很多事情，导致你用了我的旧手机号，生活受到影响，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江眉影猛地看向他，有些惊讶：“你……”怎么连这个也道歉？
她想这么问，但又觉得这样问自己太没面子了。
韩栋点点头，认真地重复：“对不起。”
江眉影蓦地捂住脸，低下头长叹了一声气，脸红到了耳根。
真是太丢脸了。
原本只是在私信里破罐子破摔地跟韩栋赌气，把手机号的事情抖了出来，这本没有原主人什么过错，是自己运气差挑了这个手机号码。
她不淡定，用歇斯底里里的语气，发了一连串文字，还带了一长串的感叹号和排比句控诉了韩栋的过错，还色厉内荏地说他是她最讨厌的人。
这只是因为她在手机上，不需要当面对话。用文字怼对方，她觉得自己不会胆怯，但放到现实生活中，她绝对做不到。
现在，韩栋居然真的认认真真地跟她道歉了，对手机号这件事情都道歉了，他换手机号是必然，没去银行改预留手机号也是因为他当时情况不允许啊。毕竟她了解过，韩栋以前的所有银行账号都被冻结了。他刚离开家，也分身乏术吧。
江眉影觉得丢人，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
韩栋看到江眉影通红的两颊和耳根，有些不解。
韩栋敲了敲桌子，问江眉影：“没事吧？”
江眉影声如蚊蚋地从双手间吐出来一句话：“你……怎么态度这么好……”
态度好还不行了？韩栋一头雾水。
江眉影坐到一把椅子上，双手捏拳，紧张地放在膝盖上。她噘着嘴，双眼目视前方，耳根的红晕消退了很多。
她轻声地解释：“我以前，没有见过会跟我这么诚恳道歉的人。”
这句话让韩栋觉得奇怪。
什么人会没见过真诚道歉的人？
走路撞到别人都得认真说声“对不起”呢，江眉影这句话说得毫无头绪。
江眉影很怕被人苛责，也渴望被理解。但是当曾经苛责过她的人真的真心道歉的时候，无论对方是不是在理解她，她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知道肖引章是怎么找韩栋“算账”的，居然能让韩栋这么好脾气地跟自己说了这么多声“对不起”。她简直都要怀疑肖引章不是找韩栋算账了，而是做了笔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她并不知道，肖引章和韩栋还真签了不可告人的协议。
韩栋道：“因为真的是我错了，所以我必须得道歉。”
韩栋这个人的性格古板但不失灵活。他做事情一板一眼、认真仔细，做人也是如此。
江眉影挠了挠头，红着脸道：“好了好了，我想点单。”
韩栋点头：“想吃什么？”
江眉影自嘲道：“你不怕我浪费？”
这还对自己抱有怨念呢。韩栋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答。
韩栋摇头，说道：“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做。”
江眉影很惊喜，看来让肖引章出马真的太有用了。她的肖医生真是谈判专家。
韩栋看江眉影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从肖引章那里知道了江眉影的情况之后，他总有种错觉，仿佛他突然就此跟江眉影共享了秘密一般，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虽然江眉影并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病情。
江眉影看向韩栋身后墙上的菜单，一道道菜名看过去。她做了决定，勾了勾嘴角，用坚定的语气带着戏谑说道：“红烧牛肉面！”
韩栋一愣，随即挑了挑眉。
他想笑，但是又不好意思当面笑出来。
真是记仇的女生。
这一次，韩栋没有拒单，他在抽屉里翻出一本新的记单本，在记单本第一面画了一个圆圈做记号，然后请江眉影找个座位坐下。
“稍等。”
他翻过画了圆做记号的那一页，然后在后一页记下这一次江眉影点的菜。
将记单本插进厨师服胸口的口袋里，他将腰上的围裙绳系紧，从腰间抽出厨师帽，一边戴上厨师帽，一边快步向厨房走去。
江眉影忙喊住他，问：“那个……是你做吗？”
韩栋脚步一顿，随即点点头，兀自进了厨房。原本不知道情况的时候，只觉得江眉影的问题奇怪，现在明白了，却觉得心疼。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江眉影心中不禁开始懊恼。人家明明都已经道歉了，她还在赌气想砸场子。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绝对吃不下又辣又油荤的牛肉面的。
到时候又浪费了，指不定韩栋在心里怎么取笑她。韩栋现在表面上对自己客客气气地道歉，说不定心里也暗恨呢。
江眉影编了条短信，准备发给肖引章：“搞砸了……”
还没按下发送键，厨房的帘子被人撩开了，韩栋端着好几碗东西出来了。
江眉影还一头雾水，韩栋就将餐盘摆上了桌，自顾自开始介绍起来：“牛肉面、葱、香菜、辣椒。”
江眉影抽了抽嘴角，脸色变得复杂。
牛肉面还是那碗牛肉面，但是汤很清淡透明，面白嫩如玉，上面盖着五六片青菜，清脆如翡翠，青菜旁整齐地码着六片薄薄的牛肉。很正常的一碗牛肉面，就是看起来清淡得不得了。
江眉影严重怀疑他偷工减料了，但是这么清淡，也让她暗自松了口气。
最让她不能理解的是，葱、香菜、辣椒这三样调味品，被分别盛在了小碟子里。
大概意思就是：“想要什么样的程度自己调。”
江眉影愣愣地抬头看韩栋，韩栋对她点了点头，回了厨房。
那背影，仿佛深藏功与名。
江眉影抽了抽嘴角，神色变幻莫测。
5
郑林天疑惑地问：“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给她一个独立的空间，免得紧张。”
紧张？吃碗面还有什么好紧张的？郑林天莫名其妙，想探头去看看江眉影，被韩栋一把拉回来。韩栋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郑林天只好换了个话题问：“师父，你刚才为什么滤那么多遍汤汁啊？”
韩栋做这碗面费了很多工夫。他将汤底的油脂几乎都滤掉，牛肉和青菜都在清汤里涮过，又保证味道不散。这很考验厨师的功底，郑林天在一旁拼命在小本子上记流程，一边记一边还张着嘴目瞪口呆。
韩栋摇了摇头，没回答。
对于自己师父不肯回答的问题，郑林天知道，自己再怎么追问也没用。他乖乖地闭上了嘴。
另一头的江眉影正在天人交战。
韩栋是看出来她的口味了吗，知道自己是在逞强，用这种方式最大地保全自己的颜面。
江眉影心里忍不住这样猜测，忐忑不安，生怕是自己想多了。可是没有别的更好的解释，她心里有股暖流，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
稍微撒了点葱，其他两样调料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
韩栋在厨房里等了二十多分钟，郑林天在大锅里捞粽子，被热气熏得满头大汗。整个厨房内粽香四溢。
大堂的大门上，风铃“叮当”响了两声。
韩栋出了厨房，大堂里已经没有人了。
江眉影坐过的餐桌上，牛肉面仍旧是如往常一样没动几筷子，但是青菜却全部吃光了。其中一片牛肉片也被咬了一半。
餐盘旁边，调料瓶压着一张二十块钱的纸币，纸币下压着一张便利贴。
随身带便利贴，是江眉影身为编导和后期剪辑人员的习惯。
将便利贴拿起来，韩栋看到上面的娟秀的字，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角。
“谢谢。很好吃。”
郑林天凑过来张望了一眼，小声念叨：“师父，牛肉面是十八块哎。还要找钱。”
韩栋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