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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美国的时候

我第一次遇见梁章卿的时候,是在十月里一个早晨。这一天正是大学开学的日子。在这天的前一个星期里面,我的镇里因为忽由各处来了许多大学学生,各家凡是有空余房间留下来的,都纷纷准备租与这般学生居住,视为做国民的应该帮助学生的事情;所以这几天镇里异常热闹。这天早晨,我看见邻居詹姆士夫人的门口走廊上,也堆满了许多箱子铺盖,便对我的母亲说:“詹姆士夫人真要挤得要命了!”说了之后,就同我的老友西丽霞女士赴校,去上我们第一课。

我们进了学校,看见一群男学生正在阶前围着谈话,西丽霞转过来对我说:“麦葛莱,那里面有位青年,黑发光耀可鉴,穿了一套灰色的常服,你看见了吗?那是一位中国学生,许多同学都称赞他是一位出类拔萃的青年。我的表兄旧年在诗家谷认识他的;那个时候,他正在大学初年级肄业。现在到这里来研究国际公法与政治学,真是难得!”我当时听了,转过身来,很漠然不注意的向那位青年望了一望,后见日光正在他的黑发上面照得很亮,我当时所得的印象,不过是一位年纪很轻笑容可掬的青年。看后对西丽霞说:“表面上看去还不错。”说的时候,颇含轻蔑之意,说完了,我们两个人也就走了过去。

我在当时刚在大学初年级肄业,攻读很勤,终日忙碌,虽看见那位中国青年,事后也就完全忘掉。但是一两天以后,我才晓得把箱子铺盖堆在詹姆士夫人门口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位中国青年。于是章卿便做了我的隔壁邻居。

我与章卿这个时候并没有得着什么人正式介绍过:我们读德文与法文的时候,虽然是同课堂上课,彼此好久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后来,我渐渐觉得英文已是章卿的外国语,乃能藉此外国语的英文而再读两种外国语,而且读得非常之好,不知不觉中发生钦佩羡慕他的心事。据章卿后来告诉我,他在这时候也在暗中很钦佩羡慕我在德文法文方面的成绩,因为我当时立志要充外国语教师,对于这类功课特别用功。不过这是章卿后来告诉我的,在当时我却丝毫不知道他在那里钦佩羡慕我。

我对于章卿的注意与感情是渐渐的来的,是由淡漠起点而发生的;我当时所看见过的章卿的民族,他是第一人,最初我对他全是怀着一腔好奇心,心中简直不以为他是与我同样的人类。但是最后由偶然的机会,我们两个人开始谈话;既经彼此谈过话,有的早晨,我们走出家门的时候,凑巧同时,便一同赴校,当时以为用不着回避。

我们一同走进了校门,分开的时候,彼此都略为颔首而别。我在这个时候,精神上觉得愉快;但是感觉友谊的安慰之后,因为当时我对于章卿所属的民族,心存成见,立刻感觉苦痛。总之我无意与他继续常在一起,无意与他继续往来。

我心里的成见,章卿当然毫无所知。至今追想当时的情形,觉得虽然心中存有成见,而待章卿却仍不薄;我当时对他,心里很不自在,恐怕说话有不留意的时候,露出对于中国所存的成见,以致使他伤怀。我在他个人里面,竟完全忘却关于民族的成见。他每天早晨在门外等我,常常等得很迟,匆匆忙忙的去上课;我对于这种情形,心里明白,外面还假装没有知道。等一学期将了的时候,我们俩几乎天天一同走,若行所无事了。

译余闲谈 民族的仇视,是世界生活不太平的导火线,真是一件大憾事,尤其是黄白两种。我们在国内大半都是糊里糊涂的,一出国门,这种感触便愈甚,在这段纪事中也很看得出。我敢说一句公道话:这两方面用不着彼此“恭维”,也用不着彼此“蔑视”;因为人类是“良莠不齐”的,各方有各方的好的,也有各方的坏的。

婚姻的两方当局,要彼此发源于“钦佩羡慕”,这是很重要的。我国旧俗的婚姻,是由父母一手包办的,固然说不到“钦佩羡慕”。现在有许多地方,还是由父母物色好了,叫男女双方点一点头罢了,也还说不到“钦佩羡慕”。我觉得这还是过渡时代不得已的办法。将来有了适宜的环境,要全由男女双方自己物色所“钦佩羡慕”的意中人(父母当然可作顾问,或在某年龄内,须得父母同意)。如有“阿憨”没有东西配人钦佩羡慕的,不能物色,或物色不到的,便没有老婆可娶!也就不应该有老婆,免致自害害人!这样在父母方面可以减少“一件心事”;在当局两方更能“半斤”“八两”,各得其偶;“巧妇常伴拙夫眠”,与“才子”不幸误配“愚妇”的憾事,可以少些。

章卿秀外慧中,蔼然可亲;他的爽直愉快的精神,是他生平特有的天性。我与他来往,与他谈话,看他的焕发精神,都觉得异常的快乐。我的悒郁多虑与沉静的心境,得着他的欣欣向荣的一团高兴气概,常常使我获得安慰,精神为之振作。我曾经细细的研究过他的面孔,却含有东方式的静默严肃的神气;但是在当时则绝少显露,我只常常见他一双光耀明亮的眼睛,听他爽人心脾的笑声,虽终日忙着,总有这种愉快和乐的精神。

有好久时候,我们俩没有什么情的作用,不过是两位寻常的青年学生,常常静悄悄的同走,所津津谈到的事情,至今想起来,虽然是很有趣的,但都是很严正的,很审慎的谈话,我们两个人都决志要维持端严的态度,不要陷入情网。我当时十九岁,章卿比我大两岁。

后来有一天章卿得着我的同意,当日夜里来我家里访我。他带了一个大包,里面藏了许多他心中以为我家里人喜欢看的宝贝。我家里人都围着方长桌子,在这张桌子上面他便排满了许多丝织物,绣品,雕刻过的象牙与檀香,许许多多希奇古怪的小铜像与乌木像。这些东西都光耀夺目,清香扑鼻。

在许多东西里面,章卿所最觉得高兴的,是他母亲替他做的半打领结;他曾经送一条领结与他母亲做纪念物,他母亲便照看这个美国式的领结,做半打送他。章卿把一只手弄着一条深黄色缎子做的,中间有金线绣花的领结,对我们说:“我的母亲能织绣许多东西,她所做的东西都是很美丽的。”

这种简单的话,与桌子上堆着的许多外国来的奇怪东西,在当时的刹那间,好像使我与章卿的中间隔了一个世界,我看他全是一个陌路人,从异方来的,不可思议的;我觉得他从他本国忽到美国来,理想不同,仪式不同,风俗不同,由他看起来,一定是惊奇不置;他在这种环境里面,一定觉得十分牵强,十分不自然。我心里这样想,手里拿着一个小胖子似的偶像,不觉对他脱口而呼:“由你看起我们,要觉得多么奇怪啊!”

“奇怪?一点也不奇怪,不过我对于样样东西十分觉得有趣罢了。由我看起来,都是一个世界!”章卿这样说了之后,我们俩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子。他随手拿一面绣花的中国小旗送我。我当时迟疑不决,眼巴巴的望着旗里许多颜色合绣成功的龙在那里伸爪喷气。在此顷刻之间,我的老成见又作怪,我正要婉拒了。但是我窥见章卿面上也现出一种迟疑的神气,夹着诚恳请求的意思,我心里大为感动。于是我就接受了这面旗,心中还在忐忑不安。

章卿从此常于晚间到我家里来,与我的父母做朋友,很用中国的客气礼貌。我至今常常喜欢追想当时的情景:在这种夜里,我们与家里许多人都围坐于一张大桌子,一盏有罩的电灯射出圆式的清明电光,照着桌上的书籍与新闻纸;房中其余的部分,却是也很使人愉快的淡淡的黑暗。在这种夜里的时候,章卿与我们谈起他的家庭状况,说他的父亲是他的一族里面一位足为代表的人物,好早就觉得闭关主义的狭隘,所以老早就打算叫他的几个儿子到南洋求学,章卿是他的长子。我听了章卿的谈话,心里就想象他在中国南方所有的一个家庭状况,好像就在脑际现了一幅模糊的图画,其中是一个大家族,有许多弟兄,有许多亲戚,有许多仆役,当他的父亲往内地营业的时候,完全由他母亲管辖。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口中的梁章卿,是一位活龙活现的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愉快人物。虽说是他的天性,但是其中却含有西洋化的色彩。我以为就大概说起来,东方的日常生活与西方的日常生活里面有一个很显著的异点:就是我们偏于“静默严肃”,他们则偏于“焕发”“快乐”。我说这话,并非崇拜西洋,觉得事实的确如此,我平常最怕参加生友的宴会,因为一个一个呆坐着像“城隍老爷”,恭恭敬敬的问问尊姓台甫,实在觉得不舒服;有的时候参加外国师友的宴会,就是座有生客,但是因为他们很活泼,很会说笑,也就“如坐春风”,觉得快乐,自己不知不觉的也加了进去快乐一番,这种异点,在家庭社会各方面,如果细细的默察,都能看出。所以久住伦敦的吴稚晖先生也说:“中国家庭之中,父兄如官,子弟如囚;或父兄如木石,子弟如鹿豕;虽有深爱,绝少怡怡之情……”而谓西方“家庭之间,融融之乐意较多。”我生平也是喜交“欢欢喜喜”“和和气气”的朋友,而远避“愁眉哭脸”“心绪恶劣”之徒。我深信人生是应该愉快的,烦闷是不应该的事,是一种病象!

麦葛莱女士说梁君的快乐精神,常常使她的精神安慰振作,我因此想起专研究心理学的张耀翔先生曾经说过:“愁与笑均含有极利害之传染性,一人得之,其相与周旋之人亦随而得之;传染之速,不可思议。”又说:“多愁既与多病为缘,一人面带愁容,即表征其人有病或将有病,(多为心病),而一人之愁容既可传与其相近之众人,愁容不啻为传染病中之传染虫。”这样看来,我们要有愉快和乐的精神,不但是对于自己个人应负的责任,也是对于家庭及社会应负的责任。

有一次章卿带了一张退了色的小孩子相片给我看,相片里的小孩子穿的衣服是中国绸缎做的,老古式的。他对我说:“这是六岁时候的我。”

我拿这张相片细细的一看,很诧异的说:“你原来有……有……一条辫子!”

他看见我那样慌忙的神气,不觉也笑了出来,并且申明说:“是的,的确是一条好辫子,还有红丝线结在上面咧。我还记得我小时在小山上放纸鸢,这条小辫子还在空中飘扬着!”

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在旁眼光闪烁着,也插一句说:“麦葛莱,你自己也曾经有过一条辫子,不过比这一条短些,而且还结上一个红色的绸带球咧。”

章卿听了插嘴说:“你看我们俩至少也有这一点是共同一样的。”说时向母亲辗然表示感谢的一笑。我当时对于章卿的感情还未曾确定;但是善于谅解的母亲,与他却很有了深挚的友谊。

我虽然因为上述的种种原因,对章卿具有很亲切的同情;但是有的时候,对他很无好感,甚至有厌恶的意思。不过念及个人应有的正谊,与我所得诸遗传的良好品性,及于顷刻之间,使我抵御这种厌恶他的心事。我当时并没有想到男女的交情过密是与爱情相近的,所以极力不使我这种有时发生厌恶的心事流露于外。因此我当时心中不过存着交得好朋友的观念,以为这种愉快的友谊,等到大学毕业以后,彼此分袂,也就可以告终。

到了那年冬季末了的时候,我们的交谊更有了进步;但是那个时候,上面所说的那种感情顿变的厌恶观念,接连的萦回于我的心中。我自己埋怨我自己说:像我与章卿的关系不过是短时间的朋友罢了,竟费许多时间在这件事情上面,实在不值得,实在犯不着。我当时以为章卿虽然很好,但是他是属于中国的民族。于是我决志把以前的交情付诸东流,立与他断绝关系。我实行这个计划的方法当然是很唐突的。我赴校与回家的时候,我故意走别条远路,故意避他;就是在课堂里面,在校里马路上面,也极力避他,不与他会面。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的母亲真是可人;家里有了一位这种慈祥有趣的母亲,也是一种幸福。

旧俗由父母一手包办的婚姻,用不着说了;不过有自己物色机会的青年,还有一点要特别注意:就是,彼此没有看准,或是未曾决定可以合吾理想或条件以前,不要瞎要好,不要瞎亲密。麦葛莱女士说:“男女的交情过密,是与爱情相近的。”一点也不错。青年如不注意这一点,尽管瞎亲密,等到交情到了相当程度,两方面都情愿割断,那还可以;倘若出于偏面,就要闯出大祸。我曾经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他未婚以前与一位女士做朋友。那位女士对他很满意,但是他对于那位女士虽样样都觉满意,却有一点不大满意,就是嫌她的容貌差些。他老早对我谈到这层,我就劝他要谨慎,未决定前不要过与亲密。他口中唯唯,暗里又在那里瞎要好!经过半年以后,交情已经到了“与爱情相近的”程度,这位朋友忽然像麦葛莱女士一样,觉得前途不对,也想“把以前的交情付诸东流,立与她断绝关系”。有一天特地来访我,把他的心事告我,同我商量。我听了大不答应,我说你不情愿,老早就应该与她疏远,不应该交情到了这种程度,彼方明明立志与你结伴终身,你这种行为实在违背人道主义。你不要以为没有正式定婚,尽可随意;你要明白彼此已经亲密得了不得,父母亲友无不默认,女子的心志已专一,你何得不负责任。对方的女士我也认得,实在很好;深信你若见异思迁,必陷彼于极惨之境地,我亦从此与你割席,不复为友。我与他激昂慷慨的谈了两夜,他最后才决志不背初盟,后来竟得一个和好的家庭。麦葛莱女士可以说是也犯了那位朋友所犯的一样老毛病。我希望青年不要再犯这种毛病才好,否则便是“作茧自缚”,“自己讨苦吃”。

我立意与章卿断绝关系,上文已经说过了。如此经过了两星期,有一天下午他在学校里大堂总门的旁边专门等我出来,碰见了以后,我一句话不说,他也默然跟着我走,一同走到了学校里马路的末端。我忽然转到一条旁路,很鲁莽的对他说:“请你向那条路走。我要往这条路去另有要事。”

章卿仍跟着我走。他说:“我要同你谈一谈。”说的时候,声音很低微疲乏而复强自忍痛似的。这个时候,我们俩的眼睛互相望着,我窥见他现出一种很温和很动人的态度,意思要晓得我的衷曲,并要使我晓得他的衷曲。这种十分使人感动的情景,倘若我在当时不那样固执己见,不管别人,还要觉得难过。他很安静的,用他向来爽直的态度问我:“你何故要断绝我们的友谊?”

“我——因为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我说的时候,悲哽几不成声。

他说:“断绝友谊,决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我们的友谊也许不久就要告终了。我或者就要回中国去。今天我接到我父亲的电报,说我母亲病得很危险。一两天里面,我就要决定回去或是仍可留在这里。”人类的同情胜过了民族的成见,我此时不自禁的对他说:“同我一起来,我的母亲很会说话,让她与你谈谈。”

两天以后,又有一个电报来,带了一个好消息,说他母亲的病已经好了许多,不要紧了。在这两天里面,章卿的焦灼忧虑,很使我难安。他不大说话,但见他愁容满面。我与他出外散步,谈了许多别的事情。散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前途的计划。他把服务中国外交的事业,做他最终的目的;但是尚未达到这个目的以前,他也高兴先从事有建设功效的教书,与有关社会的工作,他很心折于中国固有的艺术与天然的美景,很敬重中国所有的许多好的风俗。他告诉我说:“我希望中国虽采用新教育,不至因此毁坏东方固有的良法美意。”但是他却深信东方也要加入新的好观念。我听了他一番宏论,对于中国好像有了新的眼光,满腔充满了新的希望。

我们俩又常在一起了。我还记得,我们参加了学校里许多在夜里灯笼照得很亮的马路上所开的快乐聚会;在阳光明媚的天气,共作野行,或参加网球之戏;以及其他大学生活的愉快事情,都共同参加,共同享乐。我与章卿做朋友,最初还不至引注意;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渐渐听见有人暗里作为谈话的资料,同学与镇上的人看见我们都特别注目。当我们赴茶话会或音乐会的时候,我窥见有许多人都把好奇的眼光,对我们望望。

我母亲的朋友里面,有几位与她提出我们俩的事,都表示不以为然的意思。他们都说:“倘若你的女儿与他彼此发生恋爱,怎么办呢?难道就结婚吗?”幸亏我的母亲是生来没有成见的,她做人很圆通,很慈爱。但是我却知道她在这个时候心里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因为她也觉得彼此遗传与信条完全不同的人要结成婚姻却是一件难事;不过她还不至使我难过,就是她朋友不以为然的话,最初也还不同我多说。但是我从别方面却又听见许多议论,有的时候竟至使我有点动火。但是这种外面来的刺激反使我对章卿更加忠心,有时外面议论得愈利害,愈动我保护章卿勿使受人欺侮的心情。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为友谊而奋斗的精神,很可以佩服。我因此便想到我们生活受社会的制裁,都很利害。这种制裁也有好处,也有坏处。它的好处是能使人有个范围,不至过于放纵;它的坏处就是有时无理取闹,使人不能超越顽固的习俗而另求其光明的途径。我觉得遇着这种无理取闹的时候,我们应有几分勇气去对付它,不应完全屈服。我听见说蔡孑民先生在三十年前结婚的时候,他娶妻的条件,有一条是要天足。当时引起许多人的诧异,简直传为笑柄。我们现在听了觉得毫无足奇。然在当时蔡先生敢于毅然提出,却非有几分勇气不办。所以我以为麦葛莱女士在“楚歌四面”之中,竟能“苦心孤诣”保护梁君,的确是在道德上可敬之处。我们于此更当记着。我们要在生活习惯上有点改良,也要有几分勇气才行。

外人对于我与章卿议论纷纷的时候,我们俩对于各民族互婚的事,彼此也曾经表示过当时所各信的意见。有一天下午我们俩正坐在家里走廊上的时候,坐得很久,我很坚决的告诉他:“我以为异族联婚是不对的。还是各族娶各自己族里的人好。”他回答说:“我以为没有什么困难,这全是个人的问题,我看美国人与美国人结婚,也不见得都是胜利的。”我听了眼睛对他闪烁的呆望,既而故为之辞以申辩说:“我们只听见不快乐的结婚。”他很温和的回驳说:“可见有许许多多不快乐的结婚,我以为各国里面婚姻的结果所以有许多不快乐的结果,大概都是由于自私自利,缺乏爱情,对于小事情往往各执己见,不肯调和去迁就折中的办法。”我们谈到这里,不能再辩,彼此很和乐的往前谈去。

那天夜里,章卿即在我家里一同用膳,至今追忆我在当时的心里思想,也觉有趣。章卿与我们围坐于一张桌子,他的言语举动与我家里的人都一样;我此时坐在其间,心中便在那里胡思乱想。想些什么呢?就是想有人说中国人做妻子的不能与她的丈夫同桌同膳,到底确不确;不知道做中国人妻子的是否只不过伏侍她的丈夫,服从她的丈夫,无论何事,都没有她发问的余地;章卿是否不久便要回中国去,是否到了中国便要变成令人难堪的专权管裁的东方式的丈夫。这种种思想,使我异常难过。章卿第二天就要作暑假的旅行,那天的晚膳就是与他饯行的。膳后他一定要帮我料理碗碟,因为我家是很简单的,并没有用什么女仆。我们俩欣然的共同料理用过的碗碟,觉得非常愉快。他一面堆着许多碟子,一面对我说:“在中国的地方,妇女们稍为舒服些,关于这一类的事情,都有女仆去做。我曾经认识一位英国女士嫁与一位中国人,这位女士嫁了之后,特地设法在一个大学里教教书,其唯一目的就是要藉此寻点事情做做。”

我听了就说:“这位女士一点不错。无论何人,闲着无事,都是无益有害的。”章卿听了我的话,很郑重的回答我说:“中国的主妇并不是闲着没有事做,她们对于全家里面的各人,都有许多责任要担负的。”他说了就转他的眼睛对我注视,看得出神,我倒觉得难为情,便故意的说:“你要看什么,如果我的身体妨碍你的视线,我情愿走开。”他回答我说:“你走开无用,无论在什么地方我要看你,你总在那里。”

碗碟安置好了,他把曾经送与我母亲的他自己的相片,拿出来写上几个中国字。我站在他的旁边。他忽然把笔放下,转身向我,把我的两只手握在他的手里。他弯着想要近我,我赶紧离开,毅然决然摇着我的头。我抽开一只手,他本来想吻我嘴唇,结果只吻着其他一只手的手指。我当时觉得受了侵犯的意思,神志很受震动,我们俩稍为有点争论,但是一点不利害,其实也没有什么真的动气。我当时只不过深信我们俩既不能有所谓恋爱,我们在道德上,彼此的关系只可限于朋友的形式。我当时觉得我所怀的这种理想,竟被破坏了。

章卿这个时候还不肯放我的手,同时很诚恳的说:“咳!你误会了我啊!”我便强定一定精神对他说:“接吻不是朋友所应有的。”他听了就同我道歉,说“我很对你不住。”我看他的神气,只不过觉得我误会了他,心中难过,此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译余闲谈 章卿求婚的手续是“西洋化”的,没有看惯的人,当然要觉得奇怪或诧异,至少也觉得不大自然;在他们习俗如此,也就行所无事。我从前有一位先生是美国人,已经七十多岁,夫人早逝,只有一位爱女,年已十八岁。每晨用汽车送爱女赴校时,这位老先生竟在汽车旁与女儿大接其吻,我们初看时不免发生好奇心,有些人还要大惊小怪,在他们父女是表示亲热,却堂哉皇哉,旁若无人。这当然也是中西习惯大异的一点,但我们却无效法的必要。讲到求婚的手续,中国向用媒妁奔赴于两方,用不着本人费心!现在有人维新了,要不要接吻,请诸君随便,却不关重要;我以为重要的,就是不用新法则已,既用新法,婚姻大事,总要由两方本人亲口问一问情愿不情愿才好。我有许多朋友当面难为情问,藉书信一问,对方也用书信回答,这倒是一种特别而有趣的法子;既然双方都怕难为情,用用也无妨,总比专靠“媒妁之言”好。

章卿在暑假旅行中写了许多信给我,我在这个时期里面也更多空闲的时间,对这事细细的考虑一番;照我心里的意思,不得不承认我做章卿的朋友比获得世界上无论何人的爱情都来得好。

章卿回来之后,有一天夜里我们俩一同散步到校里的空场,当时月明如画,我们就一棵大树下面石凳上坐下。我在这个时候,因为先前耳闻有人又提及关于民族成见的话,心里又觉对于章卿发生爱怜之意;所以看见他眼睛很含着要求与我接吻的意思,我就存着牺牲之心,把从前所拒绝的接吻,竟许了他。

那年秋季,章卿改入新英格兰的大学肄业。他后来告诉我,此时他离开了我,可让我再细细的了解自己的本心。我在这个时候的确觉得爱他,本心上如此自认,丝毫无所讳饰,但是要使得这种恋爱能够如愿,又觉得是毫无希望,遥遥无期;因为我们俩的民族各异,彼此间似乎有不能超越的隔离。这心那样一想,便心灰意冷,遇着他有信来,竟搁置不看;追忆前次的接吻,觉得徒然是一种青年人轻举妄动的事情,真是可笑。

大学里一个学期结束后,章卿忽然的回来了。他拿着我的手的时候,眼睛里显出一种难于形容的,很有希望而有很觉着急的神气。他去了许多月,似乎老些,严重些,我初看见他这种面容,于欣慰之中,不禁伤感几于下泪。我们这次见面,即是情人的相见,刹那间都把不相容的杂念抛在九霄云外,一切虚伪的回避念头也都忘却。我趋附他的双臂,视为我之所天。在这个时候,恋爱使得一切都简单,只感觉精神上的愉快。

我们便把结婚的志愿告诉了我的父母,我父亲听了很觉骇异。母亲却很慈爱,提议我们要订婚一年,使各人再无疑点才好。我们俩可以说是已经毫无疑点,但是不愿违背母亲的好意,就允许了她的这种提议。

章卿立即写信回家,把我们订婚的事告诉他的家人。在我一方面,章卿却有一点,对我用素来直爽的态度,解释了一下。他说:“依中国的风俗,儿女的婚事,常由父母代为主持一切,而且常在幼年就替他们订好。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有意想把他一个好朋友的女儿配我,比我年龄小三岁。不过在当时还没有正式的婚约。我出洋留学的时候,曾经请我父亲在我回国之前不要办这件事。从此以后,也就没有提起,不晓得他现在意思如何。但是我们俩的主意已定,这件事无论如何,与我们没有影响,我想你一定能明白这个意思。”我听了这一番话,精神仍觉异常不安;而章卿反抗这种世传的习俗,能如此镇静,我心里却以为异。

他的家族用电报回复他,力阻我们的婚事。我事前也觉得这事恐怕不免要受反对。电报之后,还有一封信来,语气倒很和平。他的父亲在这封信里说:章卿留学即将完毕,现已布置妥当,一俟他回国,即与李瑛女士结婚。他又描写这位李女士如何美丽;这位女士,章卿已经不见面了十二年。他的父亲说:李女士年纪甚轻,端庄温柔,家产又富;而且也受了新教育,使她适于做受过高等教育者的夫人;这门亲事,两方家族都异常满意。最后还郑重的劝章卿不要害他的父亲不能实践婚约,以致为难;倘若出此,以后即断绝关系,一切不顾。

译余闲谈 西洋的婚姻大概都由本人物色,由父母朋友做顾问;中国的婚姻,大概多由父母物色,由本人追认:这当然也是中西习俗的一个大异点。凡是制度,都有他的背景。中国的男女界限很严,现在除极小部分外,还是如此;在这种环境之下,男女自己选择的机会很少,所以往往要父母代谋,尤其是在女子方面。西洋则社交比较的公开,自己选择的机会较多。有了这两种不同的背景,当然有这两种不同的习俗。我私人却赞成后者而不赞成前者。你想,“已经不见面了十二年”的人,仅凭“两方家族都异常满意”,就老不客气,把他订了,真是岂有此理!还有一层,我向来主张做父母的人对于子女的教育是绝对应负的责任;至于婚姻,只要顾问就够了。换句话说:子女求学要比子女婚姻看得重。现在却不然。有许多父母没有钱与子弟求学还不觉得大要紧,而却忙于替子弟娶老婆。要改变这种错误心理,非把“物色”的权柄归于青年自己不可。不过同时也要想法,在社会上造成相当的社交环境才行。就是在这个过渡时代,我觉得即由父母物色好了,虽不能使双方当局就先做朋友,也要暂勿宣布,先由两方家族来往来往(例如约期宴会或聚餐之类),使两方当局本人有相当机会见见面,谈谈天,然后再征求同意,比“素昧生平”,只叫他们点点头就算数,妥当得多了!这似乎是过渡时代最低限度的适当办法。

除章卿的父亲有信来反对外,还有别人的信。他有一位美国朋友,在中国当教士,也来一信,大说要使一位美国妻子在东方能过愉快的生活,是如何如何困难的事。他有一位表兄,也有信来,与他作很长的讨论。说在家族里面有了一位外国媳妇,有了一位这种固执成性的妇人,必不能敬重翁姑,必不能照翁姑的希望,克尽媳妇的职分。

这类的信,纷至沓来。这些信都表示一种十分坚决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都含有牢不可破的宗族观念,使我心里觉得有点害怕。我因此很觉不安,心里很觉踌躇。在我与章卿两个人方面,并没有什么不能调和的地方;因为我是一个守旧的西洋人,他是一个思想很新的东方人。但是他不得不同他的家人一同生活,他的生活不得不与他的社会背景发生关系。我所异常惶恐的不是章卿本人,是他的沿传习惯,他的祖宗,他的民族背景。

在我的方面,我又不愿因我而有所阻碍于他的前途。倘若我当时真正了解宗族与家族的势力在中国之可畏,尤其是在政界方面,我恐怕没有勇气敢嫁章卿。但是当时我看见章卿置此完全不顾,意态坚决,兴致仍旧非常之好,我也因为他的愉快心境而觉得愉快。

那些冷静严正的家信,章卿都译把我听;我觉得那些信里面都充满了左道的哲学势力,使我听了不寒而栗。其中都是说他在种种方面应有的责任,对于父母,对于祖宗,对于他自己的将来;独对于爱情,无一言及。只有他的表兄有点说到,但却如此说到:“你现在年纪很轻,在青年的人看起来,爱情似乎很重要。但你年大了,便要觉得爱情淡如水了。”

我听了很坚毅的对章卿说:“这话不对!爱情比生命与年岁都更伟大;爱情的永久,不是死所能限制的。使人永不灭,就靠爱情。”

在这个时候,章卿未曾了解我对于爱情的神秘解释。但是他却很快乐的回答我说:“有了你做我的妻子,世界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抵不上。”

章卿继续写信与他的家族,措辞简明恭顺,表示坚决的志愿,丝毫不肯迁就。他家族每隔许久来一回信,后来连回信都不来了。但是章卿与他的家族究竟没有显然的决裂,也不曾显然的断绝关系,不过用很恭顺的,很温和的手段,避免他家族的干涉,而单独负其责任。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在那许多来信里面,章卿的母亲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便喊着对章卿说:“我想你的母亲总不弃你的!”他很坚决的说:“我母亲心里决不弃我。但是倘非父亲赞成,母亲自然不写信来。”我辩着说:“但是做母亲的感情特强,决不肯默然的!”章卿听了,很忍耐的样子,提醒我说:“在中国,家族比个人来得重要。但是讲到你我,却以爱情为第一义。”

译余闲谈 这个地方又暗示中西家庭组织的大异点。在东方,女子嫁人不是嫁与丈夫一人,简直是嫁与一族!所以在青年自己对于对方虽然觉得“有了你……世界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抵不上”,然因为“媳妇”“翁姑”等等问题,便至决裂。在西方便认这种问题要把两方男女个人做主体,他们俩合得来就好,合不来就不好;决没有男女既能极合得来,而还要男女各个人与两方家族要合得来才算数。所以麦葛莱女士的父母虽不见得情愿把“掌上珠”嫁与几万里外的中国人,然而因为女儿与梁君实在合得来,居然答应女儿的要求,比梁君家族极力拒绝把一个别人的爱女娶到本国来,直截爽快得多少!这是因为一方面以当局两人为本位;一方面却以家族为本位。所以我常说做西洋女子容易,做中国女子难。何以呢?西洋女子只要能得丈夫欢心,便够了;中国女子除丈夫外,还要得翁姑的欢心,得妯娌的欢心,得阿伯阿叔的欢心,还有其他等等,甚至有时因得丈夫欢心而招致其他诸人的恶感!一个人那能得许多人的欢心,真是苦极!简单说一句,这就是大家族制度与小家庭制度的区分。在中国现在的过渡时代,老前辈听见了小家庭要动气,青年们听见了大家族要头痛。老前辈所以动气,因想到父母教养之苦,等到儿子大了,便主张什么小家庭,把老辈置诸脑后。讲到这一点,我诚然也反对“不顾父母之养”,不过我们要明白,奉养父母还是比较简单的事情,吾国所谓大家族,常于父母之外,拖着许许多多捣乱的脚色,实在讨厌。我主张父母尚在健壮做事的时代,不妨让儿辈成立小家庭,不必拉在一起;不过父母年老的时候,则仅仅迎养父母,亦义所应为,且亦不至破坏小家庭的好处,不过其他如阿伯阿叔阿婶以及妯娌等等拉杂的人物,绝对不可硬住在一起。还有一种较为折中的办法,就是在大家族中分成许多小家庭,虽然住在一起,有事时可以互助,而在经济上,管理上,房屋方面,仆役方面,都各人分开,不相混合。总之大家族决非良制,欲改进社会,非提倡小家庭制度不可,不过其组织之适当方法,颇有研究的必要。

章卿的家属虽反对我与他的婚事;而在他则以为依中国风俗虽是家族比个人来得重要,但是他与我是纯然以爱情为第一义的。他始终把我们俩的事,视为属于个人的特例,不应用寻常的标准来判断。我心中常怕有了中国的风俗从中作梗,我们的婚事恐怕要不能如愿以偿;但是看见章卿具有这种始终坚决的态度,又常使我为之气壮。不过在我们未结婚以前的一段短时期里面,彼此也曾有几次极微的争论。这种极微争论的由来,不过由于我的方面有时有点轻微的醋意,我以为这也是女子应有的常事,而他则有时未能谅我的这种癖气,但是我们俩在这段短时期内虽有这样几次的极微的吵嘴,并无彼此怀恨的意思,也并不因此两方有一句否认相爱的话。

于是我们便打算结婚。我们所以就打算结婚,因为除事实上有章卿家属的阻碍外,其他已无问题;至于这种事实上的阻碍,在恋爱的青年看起来,觉得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我们都以为我们的婚事没有再延展的理由。章卿与我筹谋结婚后的办法,很高兴的说:“我们现在才想到实际的办法,已嫌迟了一点;但是我们不妨做做看,尽可随时改进,以求完美的结果。”

章卿在这个时候,已得不着他的那位有钱的父亲给他很充足的学费。他既要自食其力,又未毕业,在这种时候,他还要娶一位外国的夫人,向着茫然未曾试过的前途做去,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两个人都兴会淋漓的筹备婚事,说起也很奇怪,当时一点也不觉得疑虑,一点也不觉得胆怯。章卿自从来美就学以后,平常很节俭,常把家中所寄的学费留起一半,所以还有些贮蓄。我自己呢,打算谋一个外国语教师的位置做做,一个男子初出茅庐的时候,经济不能宽裕,我想我能这样的经济自立,于他也不无小补。我们筹谋了一番,也就决定了我们的计划。打算我们再同学一学期,等到这一学期完毕,章卿就可大学毕业。他毕业后打算仍留美实习一年,然后回到中国,力图上进。到那个时候,他可先回中国,等他诸事布置妥当,我再随后到中国与他相会。我们当时这样打算,觉得也很简便易行,彼此都很舒服。所以几天以后,就在我的父母家里,请一位牧师,正式结婚。未结婚前,我的父母就对我们说:“你们结婚以后,未回中国以前,自然还是和我们同居。倘若你们在这里住得舒服,我们也喜欢你们和我们住在一起。”

未回中国以前,我们暂与我的父母同住,在章卿本很习惯于家庭生活,觉得是很自然的办法;不过我却有点担心。为什么呢?因为在西洋各国有一种很普遍的观念,以为人们一有了法律上的关系,做了亲眷,便不能再像做朋友时候一样。我的中国丈夫和我自己,彼此本来情投意合,同居之后,还无不合之虞;我心里所不免略觉畏惧的,是家人方面因家庭习俗和日常生活之间或有差异之处,在此尝试同居的时期里面,恐怕不免发生小问题。

我事前心里虽然有点担心;但是事实上却丝毫用不着我的过虑,因为在家庭之间极有合作的精神,是章卿的东方遗传性里面一个重要部分。自从我们行了结婚礼以后,他加入我父母家庭里面,做一分子,非常自然,一点不觉得勉强。我的丈夫和我父母本来情谊笃厚,因此使得这一方面的关系,异常简单,不致发生什么纠葛,所以我们也就放心得下,只要我们俩能和好,能与社会上人士合得来就够了。讲到社会人士方面,我们到不甚措意。我未遇着章卿以前,很怕惹人注意,觉得很难受。后来和章卿结婚,无论和他到什么地方去,随处受人注目;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竟能处之泰然。我自己对于这一点,觉察之后,也觉得奇怪,我非但不觉得难过,而且觉得有了这种丈夫,非常得意,反而喜欢和他一同出去走走。我们的结婚,自开始就很愉快。

译余闲谈 就我所知道,做岳母的人总喜欢女婿,很爱护他,很谅解他;而做婆婆的人,却有十八九和媳妇合不来:这是一种无可讳的事实。有人或者以为这是遇着婆媳做人不好。我以为在实际上也不尽然。有的婆婆待别人都好,只有对媳妇便噜哩噜苏;有的媳妇待别人待丈夫都好,只对于婆婆觉得有难言之苦。这种例子,我看得实在不少。所以常觉得婆媳简直有不能同居的趋势。这句话被“老前辈”听见了,一定要骂我“大逆不道”;不过我这句话是说出实在的情形,不是我的主张。实际上既有了这种情形,有什么方法补救呢?我想来想去,以为要彻底的解决,或者可于结婚之后,男的随着妻子与岳父母同住。现在女的嫁了之后,要跟着男的走;这样一来,男的娶了之后要跟着女的走。岳母都是欢喜女婿的,也许可免许多麻烦。这种说法虽近新奇,却有许多道理在内。不过要措诸实行,不但男的有职业,能替家庭生利,女的也须有职业,也能生利,相助维持家庭;否则男的无故要担负女的父母生活,要没有人敢娶老婆了!有的人说:只要采用小家庭制度,婆媳的麻烦就可取消,这话诚然不错,但是有的年老父母非同住不可,那末我的“新说”未尝不无考虑的价值。

我和章卿结婚之后,感情融洽,喜悦之精神与日俱进。我们俩的深挚情爱,有非笔墨所能形容。两人谈话之际,在停歇的刹那间,彼此的眼睛注视一下,已彼此能将两方的意思,完全了解。我常觉得章卿的感觉敏捷,措辞谨慎,悟解超卓,比我更好。他的体贴入微,实非我所能及。我在未嫁之前,虽喜任意所之,不喜拘束,却也决不肯因此致使旁人觉得不舒服。我这种体谅别人,自信已成习惯;但是我此时在章卿前的言语举动,因为他的温良仁爱,相形之下,我却难免时犯冒昧的地方。所以在我们结婚的开头几个月里面,我最困难的事,是要时刻留神,极力使我自己的思想行为,能适合于我的高尚纯良的丈夫。我对于我的丈夫,虽须这样用心待他,其实他的待我还要好得多多。无论什么事情,他对我总是宽洪大量,而且都是出于至诚,出于自然,使我受了,也激起同样的良好品性。

我自己明白我是一个坦率温柔的女子,讲到恋爱方面,我要有一位意志坚强的男子来辅持我,所以我格外要尊敬我的丈夫。我所觉得安慰的,在我们结婚之后,家庭里面曾经有过几次困难的小事,解决的时候,都表示我丈夫的意志要比我来得坚强。在我的方面,虽诚心的服从我的丈夫;而在我的丈夫方面,在家庭里却并不专制。他以为夫妇应该是平等的伴侣,所以他对于我的处理家务,完全信任我的判断;到了后来,就是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也常常和我商量。有的时候,我们俩偶有不同的意见,其结果都不过彼此付之一笑;因为我们各人其初虽各持一见,慢慢的变动初意。到了后来,竟互换位置,各人反而各自主张最初所反对的意思!这种可笑的事,发生不止一次。

最初我就看出,有一点是章卿的东方思想和他所受的西方教育很冲突的地方。这一点是什么呢?就是我对于其他男子及他们对于我的态度。章卿的为人,从来没有过卑陋的妒忌,或是卑陋的疑心;但是在他的心里却含有牢不可破的一种东方观念,就是对于恋爱的女子,存着“独有”的严格观念,排除所爱者对于他方的友谊;这种绝端的观念,是西方人所梦想不到的。

我何以见得章卿也有这种观念呢?有一次我曾经答应一位青年在暑假中教他法文,作为我暑期中一部分工作。我于无意中把这件事告诉章卿,他立刻表示反对。我当时觉得他的反对很不应该,要他说出所以要反对的理由,我催问他好久,后来我竟随口对他说:“倘若我的这位学生是一个女子,你便肯随我的意思,不加反对了。”

他说:“你已有的工作,已经够做了。”说的时候,也虽无强我服从的意思,但是却很坚决,当时并把他的眼光离开我的视线。我略为笑了一下,他又把他的面孔转向着我,表出很苦恼的神气;我看见这种神气,笑声立停。他很苦痛而又很诚恳的说道:“啊!你不要笑!你要记着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我不能置若罔闻,这是我很抱歉的事。”我于是不得不婉拒我的无辜学生,从不提起那件事。从那个时候起,遇着与男子有来往的时候,我的行为严格的保守疏远的宗旨。这事我并不觉得困难,因为我的情爱始终集中于我的丈夫;向人卖弄风情,本非我性所近。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所说的章卿的“酸素作用”,亦颇饶趣味。东方人有这种酸素作用,西方人也何尝没有?试问西方人,假使有人和他的老婆过分亲密,或甚至偷了他的意中人,他能够“犯而不校”吗?不过东西的男女交际习惯风俗有不同的地方,表现酸素作用的途径也因此差异罢了。我觉无论男女,既成夫妇,当然有这种酸性作用,是人类的天性。至于流行的名词,如“三角恋爱”,以及“多夫”或“多妻”的事,虽是也有的事实,但我以为都是由于“尴尬”或恶制度,或恶环境的强迫,不是顺乎自然的天性。由此的结论,便可以说“一夫一妻制”,确是良好社会中的良好家庭的一个重要条件。在我国虽无所谓多夫制,却有多妻制(此处所谓妻,妾亦包括在内)。做丈夫的人固然不愿老婆“轧姘头”,但试问做老婆的人,有那一个心里真正情愿丈夫讨小老婆?有许多妇女对此事只得“饮泣吞声”,不敢起来“打倒”,也不过受着几千年的习俗所束缚罢了。但是天性所赋的酸素作用,还是暗中进行,所以据我见闻所及,可以说无论贫富贵贱,凡是讨有小老婆的人家,家庭里面总是要闹到“乌烟瘴气”。我深信讨过小老婆的人,对区区这一句话,必定“深表同情”,就是嘴上不好意思说,心里必定承认的!这件事单单要和男子谋改良,如同向虎谋皮,恐怕没有什么结果。上海教育界同人于十六年四月七日公宴美国来华讲学的教育家克伯屈博士,席中凌冰博士说了几句笑话。他说:“我们男子近来多在女子压迫之下,宜努力求自由解放。我们男子也是被压迫者!希望男子们快快起来,组织团体,大家站在一条战线上,向着解放男子的途径上奋斗!”大家听了,哄堂大笑。我以为讲到“酸性作用”的不自由,造成许多黑暗的家庭,妇女们确是“被压迫者”,却希望女子们“快快起来”,“大家站在一条战线上”,“奋斗”“奋斗”才好!

我的丈夫以为各人有各人的个性,至于我的个性,他决意任我自由,不加摧抑;不过他天性喜欢各事妥适,务使各得其所,所以对于力求我的个性适合,有时也有过分的时候;这种过分的小事,我倒觉得有趣。例如我们常打网球,他并打得很好,有一天我们打了一会,离开网球场的时候,他对我说:“网球的游戏其实不适于你的个性。你的举止很端严,打球狂奔,常非所宜。端严态度是你个性里面一个优点,我不愿意你把它除掉。我觉得你还是搁起网球去学学射箭罢。我以为射箭的游戏更合于你的个性。”我听了也觉得兴致很好,就照了他的建议,居然对于这种新游戏,非常起劲。

依我看起来,婚姻是人类关系里面最神秘而最重要的一种,有的时候,竟可包含其他的种种关系,尤其重要的是关于父母的责任。我天性就喜欢小孩。幼时喜玩洋囝囝,后来大了一点,想象中也常觉得小孩的可爱。现在我嫁了章卿,心里更希望有一个小孩。这样一来,他虽先往中国从事他的事业,我暂在美国,也可藉此小孩使我们俩的精神更有牢固的维系,也可使我藉此欢乐,不至孤零寂寞。至于章卿方面呢,我知道他是喜欢小孩的。我有几次故意把邻居的小孩抱来与他玩玩,他对于这个小孩很表示喜悦和爱的态度,所以我知道他也是喜欢小孩。但是我们虽都喜欢小孩,我心里却以为当时刚才结婚,诸事尚未措置安稳,如再加以小孩牵累,恐怕章卿心里不愿意;因此我虽梦想小孩,对于校里我所素喜的书本,渐渐觉得讨厌,也就深自抑制,把希望小孩的欲望搁开,不再放在心里。我这种心事,章卿却不明白;他仍怀着美国一般人的见解,以为美国的妇女都是怕生小孩,都是不愿意做母亲,免得麻烦。

有一天,章卿去访他的一位中国朋友,这位朋友也是在美的留学生,并带了他的夫人和他们的小孩同在美国。他访了这位朋友以后,回到家里,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对我说:“我亲见我友的婴孩,不久这位小孩还要得着一位小弟弟咧!这个小孩真是好运气啊!”

我改了他的话回答他说:“这一对父母真是好运气啊!”说完了长叹一声。章卿听了,对着我望,脸上现出很奇异的样子,继则高兴得很,竟至眉花眼笑。他问我说:“麦葛莱,你刚才说的话,真是你心里的意思吗?”他这样问的时候,心里还是狐疑着。经他这一问,我们便大谈我们将来的小孩,谈得很久,谈得很高兴。依章卿的旧观念,结婚的后面当然要有小孩跟着来,有如开花之后当然有果子跟来一样;他至此始发现我关于此事的理想和他一样,格外欣慰,使我们俩更能彼此谅解,更能彼此觉得满意。他还对我解释一层意思;他说有了一个孙子,格外有效力,使得他父母对于我们的婚事易于调解。

那一个学期完毕的时候,我居然有孕,把书本搁起,从事针黹了,我们都觉得很欢喜。缝纫之事,我本喜做;但是此时用绸绒材料做些小衣服,更觉有趣,为我从来所未经。我的母亲是注重实用而不讲究华丽的人,她看见我加上许多绣成的花样,表示反对。不过我的丈夫轻轻翻看我放针线的篮子,现出满面笑容。他笑了还要常说:“你真是一个中国人的夫人,中国的夫人对于缝纫刺绣是很会做的,有的并替一家人做鞋子咧。”我也随口答他说:“做鞋子?做鞋不是容易的事;要把鞋子做得好看,也是一种美术。中国妇女能做好鞋,是可以自豪的事。我听说中国妇女很把自己的脚看得重,所用的拖鞋都是自己做的。”

他听了我的这番话,就把他幼时的前尘往事告诉我,说他还记得小的时候,在他家中一个花园里面,和一个小女孩踢毽子玩,他的母亲和这个女孩的母亲,当时也在那里坐着,从事刺绣,低声谈笑。这两位母亲彼此是好朋友,想把这一对两小无猜的男女订婚,使两家的友谊因此更能巩固。

照章卿所描述的这位小女孩,轻盈活泼,我在想象上,好像就在云雾中看见飞翔空中的一只美丽绝伦的蝴蝶,对她很有趣味。据说这位小女孩的名字叫做李瑛。她当时在花园中跑着的时候,还不过三岁,一双脚还是天然脚,未曾缠起。这是章卿所追忆他们小时的情景。至于我此时和章卿谈话的时候,想起这位女士,必坐在一个地方,三寸金莲的脚穿着绣鞋,很文雅的交叉着,等着她的父亲替她与别一位青年订婚。

章卿有一天把他和他父母合摄的相片示我,他那个时候刚才八岁。我拿着这张相片细细的看,觉得他母亲的容貌端严而美丽。她坐在一张雕花乌木桌的一边,穿着有花边的裙子,裙子下面露出很小的一双缠过的脚。在这一张桌的别一边,坐着他的父亲。他穿着一件古式的华丽长袍,看他的神气,显出很严厉,很不易调和,很独裁的态度。立在他的旁边是一个小而静肃的孩童,戴着一顶圆顶小帽,结着辫子(据章卿告诉我,这个辫子还是用红线结的)。所穿的一件绒袍的袖子很长,几及于膝,所以他的手也被这长袖遮住。我看的时候,把手指着这个小孩的头上说:“我希望我们的儿子就和他的样子完全一样。”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希望有小孩慰她的寂寞,这种意思很不错。一个小家庭里面有两个聪慧玲珑的小孩子,确能增加家庭的乐趣。不过太多了,如经济能力不充,也是一件极苦恼的事。我这样说,并非空想,都是根据所看见的许多事实说的。要生育小孩,当然不能自主;要不多生小孩,现在已有相当的方法,可请教良好可靠的西医。

做父母的人,有的因为自己要拉拢别人,做好朋友,居然把各人的子女做利用品,拿子女的终身大事做增加自身和朋友的交情;这种事情最没有道理。碰到这种老顽固,我倒要劝告劝告他们。要晓得婚姻应该以两方男女本人做本位的,那些老太爷老太太也许自己年纪大了,也要顾念子女的前途日子还多,不要因自己一时的快意,种下子女一生受累的恶根!关于这种事情的弊害,《生活》周刊二卷二十三期刘凤生先生所著的《指腹之约》讲得很透彻,可以参看。

十一

由美国到上海来了!

我希望于未即跟随章卿到中国之前,能生一个小孩慰我的寂寞,后来居然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男孩子,俨然抱在我的手里。这个初生的婴儿,襁褓裹着,洗得洁白干净,无故的呱呱的哭。我和我的丈夫看着他一副极有趣的极可爱的小小面孔,酷似乃父小时的神气,不胜欣然,满面笑容。章卿望着他看个不了,看的时候,欢笑不止,还歪着嘴角,做出滑稽的笑态。看了许久,他又很温柔的和我接吻,对我说道:“麦葛莱,这真是我的儿子,你也快活吗?”我答应他说:“我很觉得快活。情爱所带来的东西,我都有了,当然很快活。”

我们安置家庭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我们的小孩威尔佛生了五个月,章卿便动身先回中国去。我和他离别的时候,恐怕他伤怀,所以力自镇静,不敢流泪。不过到了离别时最后的几分钟,我很觉得不能让他离去,默然紧贴着他的身体,手里还抱着小孩,依依难舍,很觉难过。

章卿再三安慰我说:“这个离别是暂时的,不久我们便可在中国团聚的。麦葛莱,你是很勇敢,很可爱,很真诚的人,前途幸福,必可无量,千万不可悲伤,目前务请暂为忍耐。”

章卿到了中国就来一信,在这第一封里面,他告诉我已受上海一个很有长久历史的著名大学之聘,担任教授。并说他同时已在上海执行律师职务,这是他要想进外交界的第一步。

再过了四个月,章卿来信叫我到中国去,我得了这封信之后,就忙着打算和我的小儿子动身。我的终身大事是要助我丈夫造成一个好家庭,我丈夫的终身大事是要在中国有所贡献;我当然要到中国去,这是当然的办法,不但我自己向来对此不生疑问,就是我的父母向来对此也是没有生过疑问的。但是到了真要动身的时候,我家里的许多朋友却大惊小怪起来!他们问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你真要到中国去吗?你怎样舍得离开你的母亲?你怎样舍得这样可爱的美国?你到中国去,心里不害怕吗?我对于这许多问句,都尽我力量,很忍耐的,很有理由的回答他们。但是他们问得噜哩噜苏,很使我觉得麻烦。

其实我这个时候对于中国民族的老成见虽早已风消云散,但是我当时不过因爱章卿而爱及中国,对于中国的实际情形,虽有章卿写了许多信来告诉我,仍是糊里糊涂的。

我由美国动身了。途中依照章卿写来的信里所说的详细办法,我和威尔佛倒也很舒服。有一天黎明的时候,我从窗口望了出去,看见中国长江的黑黄色的水,水面有了许多中国式的船,在那里很忙,在雾里又望见了中国的吴淞口。在那个地方,已经有小轮船等着,我们不久上了小轮,便很急的向着码头驶去。慢慢的雾也散了,我在小轮上向岸上望着:看见两旁的绿岸;远远的窥见屋上的红瓦闪烁着,和美国也没有什么两样;还远远看见夹着白灰的墙壁和中国式的斜脊屋顶。坐了好一会,上海渐渐的现在我的眼前了;所望见的东西,有的好像是我晓得的,有的好像是我所不晓得的,杂在一起,使我百感交集,莫知所措!在近处水里所看见的,有轮船,有小轮,有兵舰,又夹着中国式的货船,花舫,和较大的游船,真觉得新奇得很。忽然我从海关码头上一群人里面瞥见我的丈夫。再等一刻工夫,我们的小轮已就近码头,我的丈夫马上登轮,立在我的旁边了。他欢迎我当然十分的愉快,不过在公众的地方,他于亲热之中,却很注重适宜的礼貌。他接手抱着威尔佛,同时扶我上岸,乘着预先备好的马车一同回家。

我初坐在车中所闻见的东西,有的是我所熟悉的,有的是我所奇异的,又是新旧杂陈,惊愕交集:丁铛丁铛的电车声,汽车的喇叭声,滚着跑的人力车,益以小车蹋车的震动声;戴着阔大草帽下的小工黑脸,戴着盔胄的武装巡捕,包着头布的黑脸印度阿三,刺耳的洋泾浜英语,都使我惊奇得很!

就是章卿,也现出他的新旧混合在一起。他穿的是美国装,面孔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改变,口音同从前一样,也没有什么改变;但是他对马夫说的中国语,我只听见一大串叽哩咕噜的声音,完全莫明其妙。

我耳目对于许多新奇的东西,应接不暇的时候,我的丈夫已坐在我的旁边,马蹄得得,开步走了,章卿回过头来,向着我笑。在那个时候,我真觉得上海是一个新奇的地方,和我足迹所未到过的婆罗洲或北极,……在我当时的心目中,简直觉得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我当时也没有向我丈夫问些什么,只和他及小孩坐在车中,这车便匆匆忙忙的向着我们所备好的家中跑。不久我就到了我的中国家庭了。

译余闲谈 麦葛莱女士在订婚的时候,结婚以后在美国的时候,我们已见她不顾环境,不惑人言,尽其心力爱护章卿的真诚,本段里面述她将要动身来中国的时候,又受着种种刺激,她竟一心一意向着所心爱的章卿,这种真纯恳挚的真诚,真足感人;怪不得原书在美国初印单行本发行的时候,风行一时,当时在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几于人手一编,几于人人心里都想获得像麦葛莱女士一样贤慧的一位外国夫人!我以为麦葛莱女士固贤,章卿也好,总算俗话所谓“珠联璧合”。换句话说:要得贤妻的心思固是应该的,但是也要先养成“贤夫”的资格,否则专做“单相思”的工夫,也是徒然的。麦葛莱女士初到中国,无处不觉惊奇,这是因为东西风俗习惯和社会状况的不同,无足为怪。不过我觉得这种地方也很可暗示国外旅行的有趣;世界各国的新奇事物,形形色色,奇奇怪怪,为我们所未见闻的,不知多少,倘有机会一饱眼福,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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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羽国最后一位皇室大公主,一身戎装利箭穿心从城楼跌下,再睁眼在现代二十一世纪的京城席梦思大床上醒来。拧眉看着会说话演戏的扁盒子,会飞能跑的铁鸟铁盒子,更有露胳膊露大腿“伤风败俗”的俊男美女,乔乔深吸一口气表示一定要淡定。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母后曰——身为大公主,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胸襟和气魄!可是,眼前这个长得酷似她那个身娇体弱的短命状元郎未婚夫又端坐轮椅不良于行的男人该怎么处置?!上大学,古文古乐顺手拈来;治顽疾,中医针灸不在话下;拍电影,鲜衣怒马、杀伐果断、温婉贤良,千变女郎手到擒来!什么?总有小婊砸觊觎驸马花钱买凶害本宫?哼哼,左手拳右手枪,保全哪条腿自己想!这是一个古代公主在二十一世纪由新手村一路打怪刷BOSS升级到国际影后、上流社会第一夫人的励志故事;也是一个国际杀手首领一着不慎坠崖失忆最终沦为守着爱情盼着开花的小女人的堕落史!
  • 快穿之炮灰逆袭条例

    快穿之炮灰逆袭条例

    001:你是一个炮灰。唯惜:喔(冷漠)001:你是一个惨死的炮灰,爹爹下落不明,大师兄被人抢走,你被人种了摄魂骨,被人囚禁。唯惜:谁?!站出来,揍死!001:抱歉,你站不起来了,你只是一个鬼魂,想要揍人,先和我契约。这是一个女主被系统骗进任务空间帮炮灰逆袭的故事。可是逆袭归逆袭,这咋还和主神空间联系上了?谁能来解释一下任务空间出现的攻略任务者?这又是一个女主苦逼的完成任务的同时,发现还有其他任务者的故事。本文无CP女主不是小白花!作者慢热型,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请支持一下吧!
  • 重生之鬼才女王

    重生之鬼才女王

    穆荩九是个豪门奇葩,人称——“拐脚九”十四岁被姐姐从三楼推下去,右脚严重骨折,原本指定的未婚夫选择了自己的姐姐。自小患有严重的自闭症,家族的无能废物。而其一生孤寡,享年四十。意外重生回到二十六年前——右脚完好?天眼开通?自愈异能…自闭儿突然得来满身“财富”,这一世,她要所有人擦亮双眼看清楚,她穆荩九如何活得光芒万丈!拥有洞悉一切的“天眼”,可自身修复的“不死之身?”身上源源不断的特殊能力,让她不再是那个胆小懦弱,不被家人重视,任人欺负的自闭女!重生后因无意间介入了家族黑历史,接触到另一种人——修行者!修行,她身如带复制——异能,她玩弄于鼓掌——鬼气,她便是鬼中之王——……自此,王者天成!且看前世瘸腿,今世利用异能与智慧的普通少女如何打造巅峰帝国!※※※※※※※※※※※※※注:文1V1简介、书名实在无能,正文主要,其他暂可忽略!
  • 媚乱六宫(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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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翩翩而至,俊魅的面容是她绝望中的救赎。从此她为了他,踏入深深宫;从此她为了他的江山,誓死守护;一位阴冷深沉,智计无双的赤灼皇子,离国千里,忍辱负重,只为复兴故国,一统破碎河山。一位阴柔俊美,霸道多情的傀儡皇帝,蛰伏十载,风流倜傥,只为荡平朝宇,成就盛世江山。家仇国恨,恩怨情仇,她在深宫中一步一血,步步为营,一颗心千疮百孔却仍执着。天下乱,战事起,两位雄才伟略的帝王,两份难舍的如海情深,她将如何抉择。
  • 凤起九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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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卿音,身份未知。全文虚构,请勿考究,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 穿越在崩坏世界

    穿越在崩坏世界

    在一次意外下,秦浩穿越了,没错穿越了,他来到了崩坏世界,更不幸的是他还摊上了一个坑爹的系统,“叮...已颁布日常任务:调戏德莉莎。”“叮...出现副本任务,请选择难度”秦浩:“有什么难度。”“报告宿主,深渊难度。”“还有哪?”“极限深渊难度。”“我选择深渊难度。”“叮...已选择极限深渊难度。”秦浩:...ps:新人渣作,不喜轻喷。(群号:787215073,二群:737384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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