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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巴黎的鳞爪——文集之二

给陆小曼

——代序

这几篇短文,小曼,大都是在你的小书桌上写得的。在你的书桌上写得;意思是不容易。设想一只没遮拦的小猫尽跟你捣乱,抓破你的稿纸,踹翻你的墨盂,袭击你正摇着的笔杆,还来你鬓发边擦一下,手腕上啃一口,偎着你鼻尖“爱我”的一声叫又跳跑了!但我就爱这捣乱,蜜甜的捣乱,抓破了我的手背我都不怨,我的乖!我记得我的一首小诗里有“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现在我只要你小猫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你又该撅嘴生气了吧,曼,说来好像拿你比小猫。你又该说我轻薄相了吧。凭良心我不能不对你恭敬的表示谢意。因为你给我的是最严正的批评(在你玩儿够了的时候),你确是有评判的本能,你从不容许我丝毫的“臭美”,你永远鞭策我向前,你是我的字业上的诤友!新近我懒散得太不成话了,也许这就是驽马的真相,但是,曼,你不妨到时候再扬一扬你的鞭丝,试试他这赢倒是真的还是装的。

志摩 八月二十日

巴黎的鳞爪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诅咒也是多余的,正是诅咒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但巴黎却不是单调的喜剧。赛茵河的柔波里掩映着罗浮宫的倩影,它也收藏着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着,温驯的水波;流着,缠绵的恩怨。咖啡馆: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响,有踞坐在屋隅里蓬头少年计较自毁的哀思。跳舞场:和着翻飞的乐调,迷醇的酒香,有独自支颐的少妇思量着往迹的怆心。浮动在上一层的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谁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可得留神了你往深处去时的发见!

一天一个从巴黎来的朋友找我闲谈,谈起了劲,茶也没喝,烟也没吸,一直从黄昏谈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讲的情境,恍的把我自己也缠了进去。这巴黎的梦真醇人,醇你的心,A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体,那味儿除是亲尝过的谁能想!——我醒过来时还是迷糊的忘了我在哪儿,刚巧一个小朋友进房来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梦来了,朋友,为什么两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觉也失笑了——可是朝来的梦,一个诗人说的,同是这悲凉滋味,正不知这泪是为哪一个梦流的呢!

下面写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说,不是写实,也不是写梦——在我写的人只当是随口曲,南边人说的“出门不认货”,随你们宽容的读者们怎样看吧。

出门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总得带些探险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现,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边就得捡贝壳,书呆子进图书馆想捞新智慧——出门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评也不能过分严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话!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权,也是他们的本分,说来也不是他们甘愿,他们是到了年纪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宽一点说,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漩涡——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是你登仙的时候,是你品着酸的时候,是你尝着甜的时候。

巴黎也不定比别的地方怎样不同。不同就在那边生活流波里的潜流更猛,漩涡更急,因此你叫给卷进去的机会也就更多。

我赶快得声明我是没有叫巴黎的漩涡给淹了去——虽则也就够险。多半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赛茵河岸边看热闹,下水去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但至多也不过在靠岸清浅处溜着,从没敢往深处跑——这来漩涡的纹螺、势道、力量,可比远在岸上时认清楚多了。

一 九小时的萍水缘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转着的一张萍叶,我见着了它,掬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飘泊我不曾见来,它以后的飘泊,我也见不着,但就这曾经相识匆匆的恩缘——实际A我与她相处不过九小时——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踪迹,我如何能忘在忆起时如何能不感须臾的惆怅?

那天我坐在那热闹的饭店里瞥眼看着她,她独坐在灯光最暗漆的屋角里,这屋内哪一个男子不带媚态,哪一个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顶宽边的黑帽,在浓密的睫毛上隐隐闪亮着深思的目光——我几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尔到红尘里随喜来了。我不能不接着注意她,她的别样的支颐的倦态,她的细长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无意间的叹息,都在激发我的好奇——虽则我那时左边已经坐下了一个瘦的,右边来了肥的,四条光滑的手臂不住在我面前晃着酒杯。但更使我奇异的是她不等跳舞开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厌恶似的。第一晚这样,第二晚又是这样:独自默默的坐着,到时候又匆匆的离去。到了第三晚她再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着的回音,虽则是“多谢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个拒绝,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和好奇。我再不能放过她。巴黎的好处就在处处近人情;爱慕的自由是永远容许的,你见谁爱慕谁想接近谁,决不是犯罪,除非你在过程中泄漏了你的粗气暴气,陋相或是贫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识相”,上海人说的,什么可能的机会你都可以利用。对方人理你不理你,当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骤对,文明的巴黎人决不让你难堪。

我不能放过她,第二次我大胆写了个字条付中间人——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讨没趣。可是回话来了——她就走了,你跟着去吧。

她果然在饭店门口等着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说话,先生,像我这样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她张着大眼看我,口唇微微地颤着。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忧郁的神情我足足难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谈一次话,如其你许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内绽出了泪来,我话还没说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个异邦人看透了……她声音都哑了。

我们在路灯的灯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并着肩沿马路走去,走不到多远她说不能走,我就问了她的允许雇车坐上,直往波龙尼大林园清凉的暑A兜去。

原来如此,难怪你听了跳舞的音乐像是厌恶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还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见——他的地方,但那时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际遇吗,先生?我快有两个月不开口了,不瞒你说,今晚见了你我再也不能自制,我爽性说给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们还是回那饭店去吧。

你不是厌烦跳舞的音乐吗?

她初次笑了。多齐整洁白的牙齿,在道上的幽光里亮着!有了你我的生气就回复了不少,我还怕什么音乐?

我们俩重进饭店去选一个基角坐下,喝完了两瓶香槟,从十一时舞影最凌乱时谈起,直到早三时客人散尽侍役打扫屋子时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怜身世的演述中遗忘了一切,当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散我丝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长的,我从小就爱读《天方夜谭》的故事,以及当代描写东方的文学;啊东方,我的童真的梦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园中留恋?十四岁那年我的姊姊带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边开一个时式的帽铺,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小身材的中国人来买帽子,我就觉着奇怪,一来他长得异样的清秀,二来他为什么要来买那样时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个女太太拿了方才买去的帽子来换了,我姊姊就问她那中国人是谁,她说是她的丈夫,说开了头她就讲她当初怎样爱他触怒了自己的父母,结果断绝了家庭和他结婚,但她一点不追悔因为她的中国丈夫待她怎样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懂得像他那样体帖,那样温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说话时满心怡悦的笑容。从此我仰慕东方的隐衷添深了一层颜色。

我再回巴黎的时候已经长大了,我父亲是最宠爱我的,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我那时就爱跳舞,啊,那些迷醉轻易的时光,巴黎哪一处舞场上不见我的舞影。我的妙龄,我的颜色,我的体态,我的聪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见的只是悲惨的余生再不留当时的丰韵——制定了我初期的堕落。我说堕落不是?是的,堕落,人生哪处不是堕落,这社会哪里容得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洁?我正快走入险路的时候我那慈爱A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倾向,私下安排了一个机会,叫我与一个有爵位英国人接近。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哪有什么主意,在两个月内我就做了新娘。

说起那四年结婚的生活,我也不应得过分的抱怨,但我们欧洲的势利的社会实在是树心里生了蠹,我怕再没有回复健康的希望。我到伦敦去做贵妇人时我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哪有什么心机,哪懂得虚伪的卑鄙的人间的底里,我又是个外国人,到处遭受嫉忌与批评。还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为什么动机我始终不明白,也许贪我年轻,贪我貌美,带回家去广告他自己的手段,因为真的我不曾感着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几时他就对我冷淡了,其实他就没有热过,碰巧我是个傻孩子,一天不听着一半句软话,不受些温柔的怜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伤。他有的是钱,有的是趋奉谄媚,成天在外打猎作乐,我愁了不来慰我,我病了不来问我,连着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减了我原来活泼快乐的天机,到第四年实在耽不住了,我与他吵一场回巴黎再见我父亲的时候,他减了我原来活泼快乐的天机,到第四年实在耽不住了,我与他吵一场回巴黎再见我父亲的时候,他几乎不认识我了。我自此就永别了我的英国丈夫。因为虽则实际的离婚手续在他那方到前年方始办理,他从我走了后也就不再来顾问我——这算是欧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从伦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儿重复飞回了林中,眼内又有了笑。脸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体好多,我连童年时的种种想望又在我心头活了回来。三四年结婚的经验更叫我厌恶西欧,更叫我神往东方。啊,浪漫的多情的东方!我心里常常的怀念着。有一晚,那一个运定的晚上,我就在这屋子内见着了他,与今晚一样的歌声,一样的舞影,想起还不就是昨天,多飞快的光阴,就可怜我一个单薄的女子,无端叫运神摆布,在情网里颠连,在经验的苦海里沉沦。朋友,我自分是已经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来逼着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话是简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恼,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里看,凭着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间领会我灵魂的真际!

他是菲律宾人,也不知怎的我初见面就迷了他,他肤色是深黄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温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语有多叫人魂销的魔力?啊,我到如今还不能怨他;我爱他太深,我爱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虽则他到后来也是一样的薄情,一样的冷酷。你不倦么,朋友,等我讲给你听?

我自从认识了他我便倾注给他我满怀的柔情,我想他,那负心的他,也够A的享受,那三个月神仙似的生!我们差不多每晚在此聚会的。密谈是他与我,欢舞是他与我,人间再有更甜美的经验吗?朋友你知道痴心人赤心爱恋的疯狂吗?因为不仅满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梦魂缭绕的东方理想的实现。有他我什么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么沾恋?因此等到我家里为这事情与我开始交涉的时候,我更不踌躇的与我生身的父母根本决绝。我此时又想起了我垂髫时在北京见着的那个嫁中国人的女子,她与我一样也为了痴情牺牲一切,我只希冀她这时还能保持着她那纯爱的生活,不比我这失运人成天在幻灭的辛辣中回味。

我爱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学的,不是贵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为我早年的经验使我迷信真爱情是穷人才能供给的。谁知他骗了我——他家里也是有钱的,那时我在热恋中抛弃了家,牺牲了名誉,跟了这黄脸人离却巴黎,辞别欧洲,经过一个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灿烂的东方。啊,我那时的希望与快乐!但才出了红海,他就上了心事,经我再三的逼问他才告诉他家里的实情,他父亲是菲律宾最有钱的土著,性情是极严厉的,他怕轻易不能收受我进他们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怜的身世烦你听,朋友,但那才是我痴心人的结果,你耐心听着吧!

东方,东方才是我的烦恼!我这回投进了一个更陌生的社会,呼吸更沉闷的空气;他们自己中间也许有他们温软的人情,但轮着我的却一样还只是猜忌与讥刻,更不容情的刺袭我的孤独的性灵。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进门,把我看作一个“巴黎淌来的可疑的妇人”。我为爱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泪,但我自慰的是他对我不变的恩情。因为在初到的一时他还是不时来慰我——我独自赁屋住着,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润还是他原来爱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绝我的意思。朋友,试想我这孤身女子牺牲了一切为的还不是他的爱,如今连他都离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机?我怎的始终不曾自毁,我至今还不信,因为我那时真的是没路走了。我又没有钱,他狠心丢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缠他,这也许是我们白种人的倔强,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泪,出门去自寻活路。我在一个菲美合种人的家里寻得了一个保姆的职务;天幸我生性是耐烦领小孩的——我在伦敦的日子没孩子管我就养猫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个活灵的孩子,黑头发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热的岛上我是过了两年没颜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险的A病,从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复平衡的候,两件不幸的事情又临着了我:一件是我那他与另一女子的结婚,这消息使我昏绝了过去;一件是被我弃绝的慈父也不知怎的问得了我的踪迹来电说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罚我!等我赶回巴黎的时候正好赶着与老人诀别,忏悔我先前的造孽!

从此我在人间还有什么意趣?我只是个实体的鬼影,活动的尸体;我的心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澜;在初次失望的时候我想象中还有个辽远的东方,但如今东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新伤,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还是不自主的到这饭店来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这一生的经验本不想再向人吐露的,谁知又碰着了你,苦苦的追着我,逼我再一度撩拨死尽的火灰,这来你够明白了,为什么我老是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过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温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乱的地板上现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灯光,侍役们已经收拾干净,我们也该走了,再会吧,多情的朋友!

二 “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

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老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暗惨得怕人,白天就靠两块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给装装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他的外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艳丽的垃圾窝——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画!我说给你听听。贴墙有精窄的一条上面盖着黑毛毡的算是他的床,在这上面就准你规规矩矩的躺着,不说起坐一定扎脑袋,就连翻身也不免冒犯斜着下来永远不退让的屋顶先生的身份!承着顶尖全屋子顶宽舒的部分放着他的书桌——我捏着一把汗叫它书桌,其实还用提吗,上边什么法宝都有,画册子,稿本,黑炭,颜色盘子,烂袜子,领结,软领子,热水瓶子压瘪了的,烧干了的酒精灯,电筒,各色的药瓶,彩油瓶,脏手绢,断头的笔杆,没有盖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枪,A是瞒不过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旧货摊上换来的,照相子,小手镜,断齿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详梦的小书,还有——还有可疑的小纸盒儿,凡士林一类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头漆着名字上面蒙着一块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妆台兼书架,一个洋瓷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旧板的卢骚集子给饕了去,一顶便帽套在洋瓷长提壶的耳柄上,从袋底里倒出来的小铜钱错落的散着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几只稀小的烂苹果围着一条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学教授们围着一个教育次长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斓了:这是我顶得意的一张庞那的底稿当废纸买来的,这是我临蒙内的裸体,不十分行,我来撩起灯罩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草色太浓了,那膝部画坏了,这一小幅更名贵,你认是谁,罗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运气,也算是错来的,老巴黎就是这点子便宜,挨了半年八个月的饿不要紧,只要有机会捞着真东西,这还不值得!那边一张挤在两幅油画缝里的,你见了没有,也是有来历的,那是我前年趁马克倒霉路过佛兰克福德时夹手抢来的,是真的孟察尔都难说,就差糊了一点,现在你给三千佛郎我都不卖,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长条……在他那手指东点西的卖弄他的家珍的时候,你竟会忘了你站着的地方是不够六尺阔的一间阁楼,倒像跨在你头顶那两爿斜着下来的屋顶也顺着他那艺术谈法术似的隐了去,露出一个爽恺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块,钉疤,全化成了哥罗画帧中“飘摇欲化烟”的最美丽林树与轻快的流涧;桌上的破领带及手绢烂香蕉臭袜子等等也全变形成戴大阔边稻草帽的牧童门,偎着树打盹的,牵着牛在涧里喝水的,手反衬着脑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目留着那边走进来的娘们手按着音腔吹横笛的——可不是那边来了一群娘们,全是年岁轻轻的,露着胸膛,散着头发,还有光着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着来了?……唵!小心扎脑袋,这屋子真扁纽,你出什么神来了?想着你的Bel Ami对不对?你到巴黎快半个月,该早有落儿了,这年头收成真容易——呒,太容易了!谁说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狱?你吸烟斗吗?这儿有自来火。对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张弹簧早经追悼过了的沙发,你坐坐吧,给你一个垫子,这是全屋子顶温柔的一样东西。

不错,那沙发,这阁楼上要没有那张沙发,主人的风格就落了一个极重要A原素。说它肚子里的弹簧完全没了劲,在主人说是太谦,在我说是直污蔑了它。因为分明有一部分内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间,看来倒像是一座分水岭,左右都是往下倾的,我初坐下时不提防它还有弹力,倒叫我骇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着黑黑黄黄不知是什么货色,活像主人衬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发那样儿叫我想起爱菱。爱菱是谁?她呀——她是我第一个模特儿。模特儿?你的?你的破房子还有模特儿,你这穷鬼花得起?别急,究竟是中国初来的,听了模特儿就这样的起劲,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红印了!本来不算事,当然,可是我说像你这样的破鸡棚……破鸡棚便怎么样,耶稣生在马号里的,安琪儿们都在马矢里跪着礼拜哪!别忙,好朋友,我讲你听。如其巴黎人有一个好处,他就是不势利!中国人顶糟了,这一点;穷人有穷人的势利,阔人有阔人的势利,半不阑珊的有半不阑珊的势利——那才是半开化,才是野蛮!你看像我这样子,头发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脏衣服,鞋带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国,谁不叫我外国叫化子,哪配进北京饭店一类的势利场;可是在巴黎,我就这样儿随便问哪一个衣服顶漂亮脖子搽得顶香的娘们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儿,那更不成话,那有在巴黎学美术的,不论多穷,一年里不换十来个眼珠亮亮的来坐样儿?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的生活就是这样,按你说模特儿就不该坐坏沙发,你得准备杏黄贡缎绣丹凤朝阳做垫的太师椅请她坐你才安心对不对?再说……

别再说了!算我少见世面,算我是乡下老憨,得了;可是说起模特儿,我倒有点好奇,你何妨讲些经验给我长长见识?有真好的没有?我们在美术院里见着的什么维纳丝得米罗,维纳丝梅第妻,还有铁青的,鲁班师的,鲍第千里的,丁稻来笃的,箕奥其安内的裸体实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反面说,新派的比如雪尼约克的,玛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马克的,又是太丑,太损,大不像人,一样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人体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们不幸生长在中国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与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别的世界里,实在是太蒙昧无知,太不开眼。可是再说呢,东方人也许根本就不该叫人开眼的,你看过约翰巴里士那本《沙扬娜拉》没有,他那一段形容一个日本裸体舞女——就是一A脸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来的颜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节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恶心。你们学美术的才有第一手的经验,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点羡慕,对不对?不怪你,人总是人。不瞒你说,我学画画原来的动机也就是这点子对人体秘密的好奇。你说我穷相,不错,我真是穷,饭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儿——我怎么也省不了。这对人体美的欣赏在我已经成了一种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摆脱的嗜好;我宁可少吃俭穿,省下几个佛郎来多雇几个模特儿。你简直可以说我是着了迷,成了病,发了疯,爱说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认——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当初罗丹我猜也一定与我一样的狼狈,据说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剥光了的女人,也不为坐样儿,单看她们日常生活“实际的”多变化的姿态——他是一个牧羊人,成天看着一群剥了毛皮的驯羊!鲁班师那位穷凶极恶的大手笔,说是常难为他太太做模特儿,结果因为他成天不断的画他太太竟许连穿裤子的空儿都难得有!但如果这话是真的鲁班师还是太傻,难怪他那画里的女人都是这剥白猪似的单调,少变化;美的分配在人体上是极神秘的一个现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论男女我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着一把颜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罗兰,石榴,玉簪,剪秋罗,各样都沾到了一种或几种的彩泽,但决没有一种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调的,那如其有,按理论讲,岂不是又得回复了没颜色的本相?人体美也是这样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头发,有的手,有的脚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会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线条,色调的变化,皮面的涨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态,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烦细心体会发现去,上帝没有这样便宜你的事情,他决不给你一个具体的绝对美,如果有我们所有艺术的努力就没了意义;巧妙就在你明知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那一点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说起这艺术家审美的本能,我真要闭着眼感谢上帝——要不是它,岂不是所有人体的美,说窄一点,都变了古长安道上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层或几层薄薄的衣服给埋没了!回头我给你看我那张破床底下有一本宝贝,我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绩——千把张的人体临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这间破鸡棚里勾下的,别看低我这张弹簧早经追悼了的沙A,这上面落坐过至少一二百个当得起美字的女!别提专门做模特儿的,巴黎哪一个不知道俺家黄脸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负的是我独到的发现:一半因为看多了缘故,女人肉的引诱在我差不多完全消灭在美的欣赏里面,结果在我这双“淫眼”看来,一丝不挂的女人就同紫霞宫里翻出来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摇不动我的性欲,反面说当真穿着得极整齐的女人,不论她在人堆里站着,在路上走着,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碍就无形的消灭,正如老练的矿师一瞥就认出矿苗,我这美术本能也是一瞥就认出“美苗”,一百次里错不了一次;每回发现了可能的时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剥光了她叫我看个满意不成,上帝保佑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时候真难得有!我记得有一次在戏院子看着了一个贵妇人,实在没法想(我当然试来)我那难受就不用提了,比发疟疾还难受——她那特长分明是在小腹与……

够了够了!我倒叫你说得心痒痒的。人体美!这门学问,这门福气,我们不幸生长在东方谁有机会研究享受过来?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气碰着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开开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这宏富的经验中比较最贴近理想的一个看看……

你又错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许巴黎的花香,人体就许巴黎的美吗?太灭自己的威风了!别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扬娜拉的胡说;听我说,正如东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东方的人体在得到相当的栽培以后,也同样不能比西方的人体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肤的色彩。同时顶要紧的当然要你自己性灵里有审美的活动,你得有眼睛,要不然这宇宙不论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还是白来的。我在巴黎苦过这十年,就为前途有一个宏愿:我要张大了我这经过训练的“淫眼”到东方去发现人体美——谁说我没有大文章做出来?至于你要借我的光开开眼,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个马达姆朗洒,原先在巴黎大学当物理讲师的,你看了准忘不了,现在可不在了,到伦敦去了;还有一个马达姆薛托漾,她是远在南边乡下开面包铺子的,她就够打倒你所有的丁稻来笃,所有的铁青,所有的箕奥其安内——尤其是给你这未入流看,长得太美了,她通体就看不出一根骨头的影子,全叫匀匀的肉给隐住的,圆的,润的,有一致节奏的,那妙是一百个哥蒂蔼也形容不全的,尤A是她那腰以下的结构,真是奇!你从意大利来该见过西龙尼维纳丝的残象,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气息的神奇,什么大艺术天才都没法移植到画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辩论究竟是艺术高出自然还是自然高出艺术,我怕上帝僭先的机会毕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别的单就她站在那里你看,从小腹接柽上股那两条交荟的弧线起直往下贯到脚着地处止,那肉的浪纹就比是——实在是无可比——你梦里听着的音乐: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净,不可信的韵味——说粗一点,那两股相并处的一条线直贯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绽,你想通过一根发丝或是吹度一丝风息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同时又决不是肥肉的粘着,那就呆了。真是梦!唉,就可惜多美一个天才偏叫一个身高六尺三寸长红胡子的面包师给糟蹋了;真的这世上的因缘说来真怪,我很少看见美妇人不嫁给猴子类牛类水马类的丑男人!但这是支话。眼前我招得到的,够资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这沙发的时候叫我想起了爱菱,也许你与她有缘分,我就为你招她去吧,我想应该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哪儿呢?这屋子终究不是欣赏美妇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够开展,第二光线不够——至少为外行人像你一类着想……我有了一个顶好的主意,你远来客我也该独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爱菱与我特别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暂且约定后天吧,你上午十二点到我这里来,我们一同到芳丹薄罗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带,那边有的是天然的地毯,这一时是自然最妖艳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来,树绿得涨得出油来,松鼠满地满树都是,也不很怕人,顶好玩的,我们决计到那一带去秘密野餐吧——至于“开眼”的话,我包你一个百二十分的满足,将来一定是你从欧洲带回家最不易磨灭的一个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贡献的话,也不用别的,就要你多买大杨梅,再带一瓶橘子酒,一瓶绿酒,我们享半天闲福去。现在我讲得也累了,我得躺一会儿,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给你先揣摹揣摹……

隔一天我们从芳丹薄罗林子里回巴黎的时候,我仿佛刚做了一个最荒唐,最艳丽,最秘密的梦。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个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带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杰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它模样不佳,它们是顶可爱的好友,它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A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它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你只有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就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于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该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歌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莱茵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A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性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十四年七月

吸烟与文化

牛津是世界上名声压得倒人的一个学府。牛津的秘密是它的导师制。导师的秘密,按利卡克教授说,是“对准了他的徒弟们抽烟”。真的在牛津或康桥地方要找一个不吸烟的学生是很费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谈话——大学教育就够格儿了。“牛津人”、“康桥人”,还不够斗吗?我如其有钱办学堂的话,利卡克说,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间吸烟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图书室;真要到了有钱没地方花的时候再来造课堂。

怪不得有人就会说,原来英国学生就会吃烟,就会懒惰。臭绅士的架子!臭架子的绅土!难怪我们这年头背心上刺刺的老不舒服,原来我们中间也来了几个叫土巴菰烟臭熏出来的破绅士!

这年头说话得谨慎些。提起英国就犯嫌疑。贵族主义!帝国主义!走狗!挖个坑埋了他!

实际上事情可不这么简单。侵略,压迫,该咒是一件事,别的事情可不跟着走。至少我们得承认英国,就它本身说,是一个站得住的国家,英国人是有出息的民族。它有的是组织的生活,它有的是活气的文化。我们也得承认牛津或是康桥至少是一个十分可羡慕的学府,它们是英国文化生活的娘胎。多少伟大的政治家、学者、诗人、艺术家、科学家,是这两个学府的产儿——烟味儿给熏出来的。

利卡克的话不完全是俏皮话。“抽烟主义”是值得研究的。但吸烟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烟斗里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来?对准了学生抽烟怎样是英国教育的秘密?利卡克先生没有描写牛津康桥生活的真相;他只这么说,他不曾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许有人愿意听听的,我想。我也叫名在英国念过两年书,大部分的时间在康桥。但严格的说,我还是不够资格的。我当初并不是像我的朋友温源宁先生似的出了大金镑正式去请教熏烟的;我只是一个,比方说,烤小半熟的白薯,离着焦味儿透香还正远哪。但我在康桥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样蜜甜的机会了。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我在美国有整两年,在英国也算是整两年。在美国我忙的是上课,听讲,写考卷,啃橡皮糖,看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转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如其我到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不含糊的草包,我离开自由神的时候也还是那原封没有动。但如其我在美国时候不曾通窍,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这分别不能算小。

我早想谈谈康桥,对它我有的是无限的柔情。但我又怕亵渎了它似的始终不曾出口。这年头!只要贵族教育一个无意识的口号就可以把牛顿、达尔文、米尔顿、拜伦、华茨华斯、阿诺尔德、纽门、罗刹蒂、格兰士顿等等所从来的母校一下抹煞。再说这些年来交通便利了,各式各种日新月异的教育原理教育新制翩翩的从各方向的外洋飞到中华,哪还容得厨房老过四百年墙壁上爬满骚胡髭一类藤萝的老书院一起来上讲坛?

但另换一个方向看法,我们也见到少数有见地的人再也看不过国内高等教育的混沌现象,想跳开了蹂烂的道儿,回头另寻新路走去。向外望去,现成A牛津康桥青藤缭绕的学院招着你微笑;回头望去,五老峰下飞泉中白鹿洞一类的书院瞅着你惆怅。这浪漫的思乡病跟着现代教育丑化的程度在少数人的心中一天深似一天。这机械性买卖性的教育够腻烦了,我们说。我们也要几间满沿着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来安息我们的灵性,我们说。我们也要一个绝对闲暇的环境好容我们的心智自由的发展去,我们说。

林玉堂先生在《现代评论》登过一篇文章谈他的教育的理想。新近任叔永先生与他的夫人陈衡哲女士也发表了他们的教育的理想。林先生的意思约莫记得是想仿效牛津一类学府;陈任两位是要恢复书院制的精神。这两篇文章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陈任两位的具体提议,但因为开倒车走回头路分明是不合时宜,他们几位的意思并不曾得到期望的回响。想来现在的学者们太忙了,寻饭吃的,做官的,当革命领袖的,谁都不得闲,谁都不愿闲,结果当然没有人来关心什么纯粹教育(不含任何动机的学问)或是人格教育。这是个遗憾的现象。

我自己也是深感这浪漫的思乡病的一个;我只要“草青人远,一流冷涧”……

但我们这想望的境界有容我们达到的一天吗?

民十五年一月十四日

我所知道的康桥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罗素叫康桥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的fel low,一来他的fellowship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到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 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 ters From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m Sym 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在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 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A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现”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会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河。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也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A淹入了你的性灵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權,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 ty,St.John's。最令人留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茵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也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也许只有萧班(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椈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颤。往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 Clare)的化身,那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高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断桥不是?

(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踩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怜怜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鳞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阑与阑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没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泯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A,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和暖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栏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椈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A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悠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是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揪起一根竟像没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诅咒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好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树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A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逐游,不必一定“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的,我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细微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黑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一定回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A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漫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酒,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象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片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A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里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霎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十五年一月十五日

拜伦

荡荡万斛船 影若扬白虹

自非风动天 莫直大水中

——杜甫

今天早上,我的书桌上散放着一叠画,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笔蘸饱了墨水正想下笔写的时候,一个朋友走进屋子来,打断了我的思路。“你想做什么?”他说。“还债,”我说,“一辈子只是还不清的债,开销了这一个,那一个又来,像长安街上要饭的一样,你一开头就糟。这一次是为他。”我手点着一本书里Westall画的拜伦像(原本现在伦敦肖像画院)。“为谁,拜伦!”那位朋友的口音里夹杂了一些鄙夷的鼻音。“不仅做文章,还想替他开会哪,”我跟着说。“哼!真有工夫,又是戴东原那一套”——那位先生发议论了——“忙着替死鬼开会演说追悼,哼!我们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春祭秋祭,先就忙不开,还来管姓呆姓摆的出世去世;中国鬼也就够受,还来张罗洋鬼!俄国共产党的爸爸死了,北京也听见悲声,上海广东也听见哀声;书呆子的退伍总统死了,又来一个同声一哭。二百年前的戴东原还不是一个一头黄毛一身奶臭一把鼻涕一把尿的娃娃,与我们什么相干,又用得着我们的正颜厉色开大会做论文!现在真是愈出愈奇了,什么连拜伦也得利益均沾,又不是疯了,你们无事忙的文学先生们!谁是拜伦?一个滥笔头的诗人,一个宗教家说的罪人,一个花花公子,一个贵族。就使追悼会纪念会是现代的时髦,你也得想想受追悼的配不配,也得想想跟你们所谓时代精神合式不合式,拜伦是贵族,你们贵国是一等的民主共和国,哪里有贵族的位置?拜伦又没有发明什么苏维埃,又没有做过世界和平的大梦,A没有用科学方法整理过国故,他只是一个拐腿的纨绔诗人,一百前也许出过他的风头,现在埋在英国纽斯推德(Newstead)的贵首头都早烂透了,为他也来开纪念会,哼,他配!讲到拜伦的诗你们也许与苏和尚的脾味合得上,看得出好处,这是你们的福气——要我看他的诗也不见得比他的骨头活得了多少。并且小心,拜伦倒是条好汉,他就恨盲目的崇拜,回头你们东抄西袭的忙着做文章想是讨好他,小心他的鬼魂到你梦里来大声的骂你一顿!”

那位先生大发牢骚的时候,我已经抽了半支烟,眼看着缭绕的氤氲,耐心的挨他的骂,方才想好赞美拜伦的文章也早已变成了烟丝飞散,我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出神了:——

拜伦是真死了不是?全朽了不是?真没有价值,真不该替他揄扬传布不是?

眼前扯起了一重重的雾幔,灰色的,紫色的,最后呈现了一个惊人的造像,最纯粹,光净的白石雕成了一个人头,供在一架五尺高的檀木几上,放射出异样的光辉,像是阿博洛,给人类光明的大神,凡人从没有这样庄严的“天庭”,这样不可侵犯的眉宇,这样的头颅,但是不,不是阿博洛,他没有那样骄傲的锋芒的大眼,像是阿尔帕斯山南的蓝天,像是威尼斯的落日,无限的高远,无比的壮丽,人间的万花镜的展览反映在他的圆睛中,只是一层鄙夷的薄翳;阿博洛也没有那样美丽的发鬈,像紫葡萄似的一穗穗贴在花岗石的墙边;他也没有那样不可信的口唇,小爱神背上的小弓也比不上他的精致,口角边微露着厌世的表情,像是蛇身上的文彩,你明知是恶毒的,但你不能否认它的艳丽;给我们弦琴与长笛的大神也没有那样圆整的鼻孔,使人们想象他的生命剧烈与伟大,像是大火山的决口……

不,他不是神,他是凡人,比神更可怕更可爱的凡人,他生前在红尘的狂涛中沐浴,洗涤他的遍体的斑点,最后他踏脚在浪花的顶尖,在阳光中呈露他的无瑕的肌肤,他的骄傲,他的力量,他的壮丽,是天上磋奕司与玖必德的忧愁。

他是一个美丽的恶魔,一个光荣的叛儿。

一片水晶似的柔波,像一面晶莹的明镜,照出白头的“少女”,闪亮的“黄金篦”,“快乐的阿翁”。此地更没有海潮的啸响,只有草虫的讴歌,醉人的树色与花香,与温柔的水声,小妹子的私语似的,在湖边吞咽。山上有急湍,有冰河,有漫天的松林,有奇伟的石景。瀑布像是疯癫的恋人,在荆棘丛中跳跃,从巉岩上滚坠,在磊石间震碎,激起无数的珠子,圆的,长的,乳白色的、透明的,阳光斜落在急流的中腰,幻成五彩的虹纹。这急湍的顶上是一座突出的危崖,像一个猛兽的头颅,两旁幽邃的松林,像是一颈的长鬣,一阵阵的瀑雷,像是他的吼声。在这绝壁的边沿站着一个丈夫,一个不凡的男子,怪石一般的峥嵘,朝旭一般的美丽,劲瀑似的桀傲,松林似的忧郁。他站着,交抱着手臂,翻起一双大眼凝视着无极的青天,三个阿尔帕斯的鸷鹰在他的头顶不息的盘旋;水声,松涛的呜咽,牧羊人的笛声,前峰的崩雪声——他凝神的听着。

只要一滑足,只要一纵身,他想,这躯壳便崩雪似的坠入深潭,粉碎在美丽的水花中,这些大自然的谐音便是赞美他寂灭的丧钟。他是一个骄子,人间踏烂的蹊径不是为他准备的,也不是以人间的镣链可以锁住他的鸷鸟的翅羽。他曾经丈量过巴南苏斯的群峰,曾经搏斗过海理士彭德海峡的凶涛,曾经在马拉松放歌,曾经在爱琴海边狂啸,曾经践踏过滑铁卢的泥土,这里面埋着一个败灭的帝国。他曾经实观过西撤凯旋时的光荣,丹桂笼住他的发鬈,玫瑰承住他的脚踪;但他也免不了他的滑铁卢,命运是不可测的恐怖,征服的背后隐着侮辱的狞笑,御座的周遭显现了狴犴的幻影;现在他的遍体的斑痕,都是诽毁的箭镞,不更是繁花的装缀,虽则在他的无瑕的体肤上一样的不曾停留些微污损。太阳也有他的淹没的时候,但是谁能忘记他临照时的光焰?

What is life,whatis death,and what are we.

That when the ship sinks,we no longer maybe.

虬哪(Juno)发怒了,天变了颜色,湖面也变了颜色。四周的山峰都披上了黑雾的袍服,吐出迅捷的火舌,摇动着,仿佛是相互的示威,雷声像猛兽似的在山坳里咆哮,跳荡,石卵似的雨块,随着风势打击着一湖的鳞光,这时候(一八一六年六月十五日)仿佛是爱俪儿(Ariel)的精灵耸身在绞绕的云A,默唪着咒语,眼看

Jove's lightnings,the precursors

O' the dread ful thunder' claps…

The fire,and cracks

Of sulphurous roaring,the most mighty Neptune

Seem'd to besiege,and make his bold waves tremble,

Yea his dread tridents shake.

Tempest

在这大风涛中,在湖的东岸,龙河(Rhone)合流的附近,在小屿与白沫间,飘浮着一只疲乏的小舟,扯烂的布帆,破碎的尾舵,冲当着巨浪的打击,舟子只是着忙的祷告,乘客也失去了镇定,都已脱卸了外衣,准备与涛澜搏斗。这正是卢骚的故乡,这小舟的历险处又恰巧是玖荔亚与圣潘罗(Juliaand St Preux)遇难的名迹。舟中人有一个美貌的少年是不会泅水的,但他却从不介意他自己的骸骨的安全,他那时满心的忧虑,只怕是船翻时连累他的友人为他冒险,因为他的友人是最不怕险恶的,厄难只是他的雄心的刺激,他曾经狎侮爱琴海与地中海的怒涛,何况这有限的梨梦湖中的掀动,他交叉着手,静看着萨福埃(Savoy)的雪峰,在云罅里隐现。这是历史上一个希有的奇逢,在近代革命精神的始祖神感的胜处,在天地震怒的俄倾,载在同一的舟中,一对共患难的,伟大的诗魂,一对美丽的恶魔,一对光荣的叛儿!

他站在梅锁朗奇(Mesolonghi)的滩边(一八二四年一月四至二十二日)。海水在夕阳光里起伏,周遭静瑟瑟的莫有人迹,只有连绵的砂碛,几处卑陋的草屋,古庙宇残圮的遗迹,三两株灰苍色的柱廊,天空飞舞着几只阔翅的海鸥,一片荒凉的暮景。他站在滩边,默想古希腊的荣华,雅典的文章,斯巴达的雄武,晚霞的颜色二千年来不曾消灭,但自由的鬼魂究不曾在海砂上留存些微痕迹……他独自的站着,默想他自己的身世,三十六年的光阴已在时间的灰烬中埋着,爱与憎,得志与屈辱,盛名与怨诅,志愿与罪恶,故乡与知友,威尼市的流水,罗马的古剧场的夜色,阿尔帕斯的白A,大自然的美景与恚怒,反叛的磨折与尊荣,自由的实现与梦境的残……他看着海砂上映着的漫长的身形,凉风拂动着他的衣裾——寂寞的天地间一个寂寞的伴侣——他的灵魂中不由的激起了一阵感慨的狂潮,他把手掌埋没了头面。此时日轮已经翳隐,天上星先后的显现,在这美丽的暝色中,流动着诗人的吟声,像是松风,像是海涛,像是蓝奥孔苦痛的呼声,像是海伦娜岛上绝望的吁叹:——

Tistime this heart should be unmoved,

Since others it hath ceased to move;

Yet,though I cannot be beloved.

Still let me love!

Mydays are in theyellowleaf;

The flowers and fruits of love are gone;The worm,the canker,and the grief;

Are mine alone!

The fire that on my bosom preys

Is lone as some volcanic isle

Notorch is kindled at it sblaze——

A funeral pile!

The hope,the fear,the jealous care,

The exalted portion of the pain

And power of love,I can not share,

But wear the chain.

But it's not thus—and it's not here—

Such thoughts should shake my soul,nor now,Where glory decks the hero's bier

Or binds his brow.

The sword,the banner,and the field,

Glory and Grace,around me see!

The spartan,born upon his shield,

Was not more free.

Awake!(not Greece—sheisawake!)

Awake,myspirit!Think through whom

The life-blood tracks its parent lake,

And then strike home!

Tread those reviving passions down;

Unworthy manhood!—unto thee

Ind if ferent should the smile or frown

Of beauty be.

If thou regret'st thy youth,why live;

The land of honorable death

Is here:—up to the field,and give

Awaythy breath!

Seekout—less sought than found—

A dier's grave for thee the best;

Then look around,and choose thy ground,

And take thy rest.

年岁已经僵化我的柔心,

我再不能感召他人的同情;

但我虽则不敢想望恋与悯

我不愿无情!

往日已随黄叶枯萎,飘零;

恋情的花与果更不留踪影,

只剩有腐土与虫与怆心,

长伴前途的光阴!

烧不烬的烈焰在我的胸前,

孤独的,像一个喷火的荒岛;

更有谁凭吊,更有谁怜——

一堆残骸的焚烧!

希冀,恐惧,灵魂的忧焦

恋爱的灵感与苦痛与蜜甜,

我再不能尝味,再不能自傲——

我投入了监牢!

但此地是古英雄的乡国,

白云中有不朽的灵光,

我不当怨艾,惆怅,为什么

这无端的凄惶?

希腊与荣光,军旗与剑器,

古战场的尘埃,在我的周遭,

古勇士也应慕羡我的际遇,

此地,今朝!

苏醒!不是希腊——她早已惊起!

苏醒,我的灵魂!问谁是你的

血液的泉源,休辜负这时机,

鼓舞你的勇气!

丈夫!休教已往的沾恋,

梦魇似的压迫你的心胸,

美妇人的笑与颦的婉恋,

更不当容宠!

再休眷念你的消失的青年,

此地是健儿殉身的乡土,

听否战场的军鼓,向前,

毁灭你的体肤!

只求一个战士的墓窟,

收束你的生命,你的光阴;

去选择你的归宿的地域,

自此安宁。

他念完了诗句,只觉得遍体的狂热,壅住了呼吸,他就把外衣脱下,走入水中,向着浪头的白沫里耸身一窜,像一只海豹似的,鼓动着鳍脚,在铁青色的水波里泳了出去……

“冲锋。冲锋,跟我来!”

“冲锋。冲锋,跟我来!”这不是早一百年拜伦在希腊梅锁龙奇临死前昏迷时说的话?那时他的热血已经让冷血的医生给放完了,但是他的争自由的旗帜却还是紧紧的擎在他的手里……

再迟八年,一位八十二岁的老翁也在他的解脱前,喊一声“More light!”

“不够光亮!”“冲锋。冲锋,跟我来!”火热的烟灰掉在我的手背上,惊醒了我的出神,我正想开口答复那位朋友的讥讽,谁知道睁眼看时,他早溜了!

十四年四月二日

罗曼·罗兰

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这个美丽的音乐的名字,究竟代表些什么?他为什么值得国际的敬仰,他的生日为什么值得国际的庆祝?他的名字,在我们多少知道他的几个人的心里,唤起些个什么?他是否值得我们已经认识他思想与景仰他人格的更亲切的认识他,更亲切的景仰他;从不曾接近他的赶快从他的作品里去接近他?

一个伟大的作者如罗曼·罗兰或托尔斯泰,正像是一条大河,它那波澜,它那曲折,它那气象,随处不同,我们不能划出它的一湾一角来代表它那全流。我们有幸福在书本上结识他们的正比是尼罗河或扬子江沿岸的泥堁,各按我们的受量分沾他们的润泽的恩惠罢了。说起这两位作者——托尔斯泰与罗曼·罗兰:他们灵感的泉源是同一的,他们的使命是同一的,他们在精神上有相互的默契(详后),仿佛上天从不教他的灵光在世上完全灭迹,所以在这普遍的混沌与黑暗的世界内往往有这类禀承灵智的大天才在我们中间指点迷途,启示光明。但他们也自有他们不同的地方;如其我们还是引申上面这个比喻,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的前人,就更像是尼罗河的流域,它那两岸是浩瀚的沙碛,古埃及的墓宫,三角金字塔的映影,高矗的棕榈类的林木,间或有帐幕的游行队,天顶永远有异样的明星;罗曼·罗兰,托尔斯泰的后人,像是扬子江的流域,更近人间,更近人情的大河,它那两岸是青绿的桑麻,是连栉的房屋,在波鳞里泅着的是鱼是虾,不是长牙齿的鳄鱼,岸边听得见的也不是神秘的驼铃,是随熟的鸡犬声。这也许是斯拉夫与拉丁民族各有的异禀,在这两位大师的身上得到更集中的表现,但他们润泽这苦旱的人间的使命是一致的。

十五年前一个下午,在巴黎的大街上,有一个穿马路的叫汽车给碰了,差一点没有死,他就是罗曼·罗兰,那天他要是死了,巴黎也不会怎样的注意,至多报纸上本地新闻栏里登一条小字:“汽车肇祸,撞死了一个走路的,叫罗曼·罗兰,年四十五岁,在大学里当过音乐史教授,曾经办过一种不出名的杂志叫Cahiersde laguinzaine的。”

但罗兰不死,他不能死;他还得完成他分定的使命。在欧战爆裂的那一年,罗兰的天才,五十年来在无名的黑暗里埋着的,忽然取得了普遍的认识。从此他不仅是全欧心智与精神的领袖,他也是全世界一个灵感的泉源。他的声音仿佛是最高峰上的崩雪,回响在远近的万壑间,五年的大战毁了无数的生命与文化的成绩,但毁不了的是人类几个基本的信念与理想,在这无形的精神价值的战场上罗兰永远是一个不仆的英雄。对着在恶斗的漩涡里挣扎着的全欧罗兰喊一声彼此是弟兄放手!对着蜘网似密布,疫疠似蔓延的怨恨,仇毒,虚妄,疯癫,罗兰集中他孤独的理智与情感的力量作战。对着普遍破坏的现象,罗兰伸出他单独的臂膀开始组织人道势力。对着叫褊浅的国家主义与恶毒的报复本能迷惑住的知识阶级,他大声唤醒他们应负的责任,要他们恢复思想的独立,救济盲目的群众,“在战场的空中”(“A bovethe Battle Field”)不是在战场上,在各民族共同的天空,不是在一国的领土内,我们听得罗兰的呼声,也就是人道的呼声,像一阵光明的骤雨,激斗着地面上互杀的烈焰。罗兰的作战是有结果的,他联合了国际间自由的心灵,替未来的和平筑一层有力的基础。这是他自己的话:——

“我们从战争得到一个付重价的利益,它替我们联合了各民族中不甘受流行的种族怨毒支配的心灵。这次的教训益发激励他们的精力,强固他们的意志。谁说人类友爱是一个绝望的理想?我再不怀疑未来的全欧一致的结合。我们不久可以实现那精神的统一。这战争只是它的热血的洗礼。”

这是罗兰,勇敢的人道的战士!当他全国的刀锋一致向着德人的时候,他敢说不,真正的敌人是你们自己心怀里的仇毒。当全欧破碎成不可收拾的断片时,他想象到人类更完美的精神的统一,友爱与同情,他相信,永远是打倒仇恨与怨毒的利器;他永远不怀疑他的理想是最后的胜利者,在A的前面有托尔斯泰与道施滔奄夫斯(虽则思想的形式不同),他的同时有泰戈尔与甘地(们他的思想形式也不同),他们的立场是在高山的顶上,他们的视域在时间上是历史的全部,在空间里是人类的全体,他们的声音是天空里的雷震,他们的赠与是精神的慰安。我们都是牢狱里的囚犯,镣铐压住的,铁栏锢住的,难得有一丝雪亮暖和的阳光照上我们黝黑的脸面,难得有喜雀过路的欢声清醒我们昏沉的头脑。“重浊”,罗兰开始他的贝多芬传:

“重浊是我们周围的空气,这世界是叫一种凝厚的污浊的秽息给闷住了——一种卑琐的物质压在我们的心里,压在我们的头上,叫所有民族与个人失却了自由工作的机会。我们全让掐住了转不过气来。来,让我们打开窗子好叫天空自由的空气进来,好叫我们呼吸古英雄们的呼吸。”

打破固执的偏见来认识精神的统一;打破国界的偏见来认识人道的统一。这是罗兰与他同理想者的教训。解脱怨毒的束缚来实现思想的自由;反抗时代的压迫来恢复性灵的尊严。这是罗兰与他同理想者的教训。人生原是与苦俱来的;我们来做人的名分不是诅咒人生因为它给我们苦痛,我们正应在苦痛中学习,修养,觉悟,在苦痛中发现我们内蕴的宝藏,在苦痛中领会人生的真谛。英雄,罗兰最崇拜如密偷朗其罗与贝多芬一类的人道英雄,不是别的,只是伟大的耐苦者,那些不朽的艺术家,谁不曾在苦痛中实现生命,实现艺术,实现宗教,实现一切的奥义?自己是个深感苦痛者,他推致他的同情给世上所有的受苦痛者;在他这受苦,这耐苦,是一种伟大,比事业的伟大更深沉的伟大。他要寻求的是地面上感悲哀感孤独的灵魂。“人生是艰难的,谁不甘愿承受庸俗,他这辈子就是不断的奋斗。并且这往往是苦痛的奋斗,没有光彩,没有幸福,独自在孤单与沉默中挣扎,穷困压着你,家累累着你,无意味的沉闷的工作消耗你的精力,没有欢欣,没有希冀,没有同伴,你在这黑暗的道上甚至连一个在不幸中伸手给你的骨肉的机会都没有。”这受苦的概念便是罗兰人生哲学的起点,在这上面他要筑起一座强固的人道寓所,因此在他有名的传记里他用力传述先贤的苦难生涯,使我们憬悟至少在我们的苦痛里,我们不是孤独的,在我们切己的苦痛里A藏着人道的消息与线索。“不快活的朋友们,不要过分的自伤,因最伟大的人们也曾分尝你们的苦味,我们正应得跟着他们的努奋自勉,假如我们觉得软弱,让我们靠着他们喘息,他们有安慰给我们,从他们的精神里放射着精力与仁慈。即使我们不研究他们的作品,即使我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单从他们面上的光彩,单从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事实里,我们应得感悟到生命最伟大,最生产——甚至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受苦痛的时候。”

我们不知道罗曼·罗兰先生想象中的新中国是怎样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示意要听他的思想在新中国的回响,但如其他能知道新中国像我们自己知道它一样,他一定感觉与我们更密切的同情,更贴近的关系,也一定更急急的伸手给我们握着——因为你们知道,我也知道,什么是新中国只是新发现的深沉的悲哀与苦痛深深的盘伏在人生的底里!这也许是我个人新中国的解释;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时行的口号,什么打倒帝国主义等等,或是分裂与猜忌的现象,去报告罗兰先生说这是新中国,我再也不能预料他的感想了。

我已经没有时候与地位叙述罗兰的生平与著述;我只能匆匆的略说梗概。他是一个音乐的天才,在幼年音乐便是他的生命。他妈教他琴,在谐音的波动中他的童心便发现了不可言喻的快乐。莫察德与贝多芬是他最早发现的英雄。所以在法国经受普鲁士战争爱国主义最高昂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圣人正在“敌人”的作品中尝味最高的艺术,他在自传里写着:“我们家里有好多旧的德国音乐书。德国?我懂得那个字的意义?在我们这一带我相信德国人从没有人见过的。我翻着那一堆旧书,爬在琴上拼出一个个的音符。这些流动的乐音,谐调的细流,灌溉着我的童心,像雨水漫入泥土似的淹了进去。莫察德与贝多芬的快乐与苦痛,想望的幻梦,渐渐的变成了我的肉的肉,我的骨的骨,我是它们,它们是我。要没有它们我怎过得了我的日子?我小时生病危殆的时候,莫察德的一个调子就像爱人似的贴近我的枕衾看着我。长大的时候,每回逢着怀疑与懊丧,贝多芬的音乐又在我的心里拨旺了永久生命的火星。每回我精神疲倦了,或是心上有不如意事,我就找我的琴去,在音乐中洗净我的烦愁。”

要认识罗兰的不仅应得读他神光焕发的传记,还得读他十卷的Jean Christophe A在这书里他描写他的音乐的经验他在学堂里结识了莎士比亚,发现了诗与戏剧的神奇。他的哲学的灵感,与歌德一样,是泛神主义的斯宾诺塞。他早年的朋友是近代法国三大诗人:克洛岱尔(Paul Claudel法国驻日大使),Ande Suares,与Charles Peguy(后来与他同办Cahiersde la Quinzaine)。那时槐格纳是压倒一时的天才,也是罗兰与他少年朋友们的英雄,但在他个人更重要的一个影响是托尔斯泰。他早就读他的著作,十分的爱慕他,后来他念了他的艺术论,那只俄国的老象——用一个偷来的比喻——走进了艺术的花园里去,左一脚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莎士比亚,右一脚又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贝多芬,这时候少年的罗曼·罗兰走到了他的思想的歧路了。莎氏、贝氏、托氏,同是他的英雄,但托氏愤愤的申斥莎贝一流的作者,说他们的艺术都是要不得,不相干的,不是真的人道的艺术——他早年的自己也是要不得不相干的。在罗兰一个热烈的寻求真理者,这来就好似晴天里一个霹雳;他再也忍不住他的疑虑。他写了一封信给托尔斯泰,陈述他的冲突心理,他那年二十二岁,过了几个星期罗兰差不多把那信都忘了,一天忽然接到一封邮件:三十八满页写的一封长信,伟大的托尔斯泰亲笔给这不知名的法国少年写的!“亲爱的兄弟,”那六十老人称呼他,“我接到你的第一封信,我深深的受感在心,我念你的信,泪水在我的眼里。”下面说他艺术的见解:我们投入人生的动机不应是为艺术的爱,而应是为人类的爱,只有经受这样灵感的人才可以希望在他的一生实现一些值得一做的事业。这还是他的老话,但少年的罗兰受深彻感动的地方是在这一时代的圣人竟然这样恳切的同情他,安慰他,指示他,一个无名的异邦人,他那时的感奋我们可以约略想象。因此罗兰这几十年来每逢少年人有信给他,他没有不亲笔作复,用一样慈爱诚挚的心对待他的后辈。这来受他的灵感的少年人更不知多少了。这是一件含奖励性的事实,我们从此可以知道凡是一件不勉强的善事就比如春天的熏风,它一路来散布着生命的种子,唤醒活泼的世界。

但罗兰那时离着成名的日子还远,虽则他从幼年起只是不懈的努力。他还得经受身世的失望(他的结婚是不幸的,近三十年来他几乎完全隐士的生涯,他现在瑞士的鲁山,听说与他妹子同居),种种精神的苦痛,才能享受他的劳力的报酬——他的天才的认识与接受,他写了十二部长篇剧本,三部A著名的传(密仡朗其罗,贝多芬,托尔斯泰),十大篇Jean Christophe,算是这时代里最重要的作品的一部,还有他与他的朋友办了十五年灰色的杂志,但他的名字还是在晦塞的炭堆里掩着——直到他将近五十岁那年,这世界方才开始惊讶他的异彩。贝多芬有几句话,我想可以一样适用到一生劳悴不怠的罗兰身上:——

“我没有朋友,我必得单独过活;但是我知道在我心灵的底里上帝是近着我,比别人更近,我走近他我心里不害怕,我一向认识他的。我从不着急我自己的音乐,那不是坏运所能颠仆的,谁要能懂得它,它就有力量使他解除折磨旁人的苦恼。”

十四年十月

达文謇的剪影

基乌凡尼鲍尔脱拉飞屋的日记一四九四——一四九五(这是一本小说里的一章。那小说是一个俄国人(Merejkowski)做的,叫做《达文謇的故事》(The Romance of Leonardo da Vinci)。鲍尔脱拉飞屋是达文謇的一个学徒,这一章是他学徒期内的日记。用不着说,达文謇是意大利复兴时期内顶大的一朵牡丹,它那香气到今天还不曾散尽。这日记当然不是真本,但达文謇伟大奥妙的天才至少在这几页内留下一个灵活的剪影。他的艺术是谈这几百年来艺术学生们枕中的秘宝,我们应得知道一些的。

1494年3月25日,那天我进了翡冷翠大画家雷那图达文謇先生的画室当一个学徒。

这是他教给我们的课程:透视学(Perspective);人体的分与量;临大画家的作品;写生画。

今天马各杜奇乌拿,我的一个同事,给了我一本书,写下的完全是老师说的话。书开头是这一节:

人的身体从太阳的光亮得到最纯粹的快乐;人的心灵,似数学清澈的照亮。因此透视学(这透视学包涵两件事情,一是灵动的线条的考量,那是眼看的舒服,一是数理的清明,那是心智的舒服。)在各种研究与学科中应分占着最高的地位。但愿说过“我是真的光亮”的他给我帮助,使我有法子理会这透视学,他的光亮的科学。这书我分成三部:第一,因距离故,事物形态的缩小;第二,色彩的明显度的减损;第三,A廓清晰的减淡老师像父亲似的看管着我。自从知道我穷,他再不肯收我原约定的月费。

老师说:

等你们透视学有了把握,人体的分量心里有数以后,你们上街去就得用心留意人们的姿态与行动,看他们怎样站定、走动、谈天、吵闹;看他们怎样发笑,怎样打架;看他们有这些动作时面上的神情,看来劝解他们的旁人面上的神情;看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的人们的神情,把你看到的全用铅笔记在你的颜色纸订成的袖珍册子里,这书随你到哪儿都得带着,册子满了,再换一本;第一本摆开了,留着。保存原稿,不要损坏或是擦糊了它们;因为人体的动法是最变幻不尽的,单凭记忆是留不住的。你得把这些粗糙的底稿看作你们最好的先生。

我也有了这样一册书。

今天在P街上,离大教堂不远,我见着我的伯父。他对我说他不认我了;他骂我到一个异教徒邪人的家里去毁灭我的灵魂。

每回我心里不高兴,只要对着他的脸看看就会清松快活的。多奇怪他的一双眼:清、蓝、淡、冷——冰似的冷。声音,最可亲,软和极了。最凶暴,最顽固的人也抵抗不过他的温驯善诱。他坐在他的工作台上,心里盘算着什么,手捻着捋着他的金色的髭须,又长又软的像是女孩子身上的丝绸,他跟谁说话的时候,他就微微眯着一只眼,有一种高兴和蔼的神情;他的目光,从浓厚荫盖的眉毛下照出来,直透你的灵魂。

他不喜欢鲜艳的颜色,不喜欢时新累赘的式样,他也不爱薰香。他的衣料是雷尼希的棉布,异样的整洁好看。他的黑绒便帽是素净的,不装羽毛,不加装饰。他的衣色是黑的;但他穿一件长过膝盖的深红色的斗篷,直裥往下垂的,翡冷翠古式。他的行动是闲暇沉静的,但也引人注意,他跟谁都不一样。

弓弩都是他的擅长,会骑、会水、精通小剑斗术。今天我见他拿一个小钱丢中一个教堂最高的圆顶。雷那图先生,凭他手臂的玲巧与力量,谁都比不过他。

他是用左手的;但别看这左手,又瘦弱又软和像是女人的,他扳得湾铁条,扭得瘪大钟钟的垂舌。

我正看着他,甲可布那孩子笑着跑来,拍着手。“蹩腿的来了,雷那图先生,怪物来了!你快到厨房里来,我给你找了这类宝贝来,你该乐得直舐你的手哪!”

“他们哪儿来的?”

“一个庙门口找来的,贝加摩地方来的叫化!我答应了他们要是他们愿意给你画你有晚饭给他们吃。”

丢开了不曾画全的圣贞,雷那图就跑厨房去,我跟着。果然有两兄弟,年纪顶老,生水肿病的,脖子上挂着怪粗的大瘤。同来还有一个女的,是那一个的妻子,一个干瘪的小老皮囊,她的名字叫拉格尼娜(意思是小蜘蛛),倒正合式。

“你看,”甲可布得意的叫着,“我说你看了准乐!可不是就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雷那图靠近着这精怪似的蹩子坐下,吩咐要酒,亲手倒给他们喝,和气的问话,讲笑话给他们听让他们乐。初起他们看着不自在,心里怀着鬼胎,摸不清叫他们进来是什么意思。但是等到他们听他讲故事,讲一个死犹太,他的同伴们为要躲避波龙尼亚境内不准犹太人埋葬的法令,私下把他的尸体割成小块,上了盐,加了香料,运到威尼斯去,叫一个翡冷翠去的耶教徒给吃了的一番话,那小蜘蛛笑得差一点涨破了肚子。一会儿三个人全喝得醺醺了,笑着说着,做出种种奇丑的鬼脸,我看得恶心扭过了头去;但雷那图看着他们兴趣浓极了;等他们的丑态到了穷极的时候,他掏出他的本子来临着描:正如他方才画圣贞的笑容,同样那欣欣然认真的神气。

到晚上他给我看一大集的滑稽画;各类的丑态,不仅是人的,畜生的也有——怕人的怪样子,像是病人热昏中见着的,人兽不分的,看了叫人打寒A。一个箭猪的莲蓬嘴,硬毛攒耸耸的,下嘴唇往下宕着,又松又薄像一块破布,露着两根杏仁形的长白牙,像人的狞笑;一个老妇人,鼻子扁塌的长着毛,肉痣般大小,口唇异样的厚,像是烂了的树干里长出来的那些肥胖发粘性的毒菌。

塞沙里(达文謇另一个学徒)对我说有时老师在路上见着什么丑怪,会整天的跟着看。伟大的奇丑,他说与伟大的美是一样的稀有;只有平庸是可以忽略的。

马各做事像牛一样的蠢,先生怎么说他非得怎么做不行;他愈用功愈不成功。他有的是非常的恒心。他以为只有耐心与劳力没有事做不成的;他一点也不疑惑他有画成名的一天。

在我们几个学徒里面,他最高与老师的种种发明。有一天他带了他的小册子到一条十字街口去看热闹,按着老师的辨法,把人堆里使他特别注意的脸子全给缩写记了下来。但到家的时候他再也不能把他的缩写翻成活人的脸相。他又想学雷那图用调羹量颜色,也是一样的失败。他画出来的影子又厚又不自然,人脸子都是呆木无意趣的。马各自以为他的失败是由于没有完全遵照老师的规则。塞沙里嘲笑他。

“这位独一的马各”,他说,“是殉科学的一个烈士。他给我们的教训是所有这些度量法与规则是完全没有用的。光知道孩子是怎样生法并不一定帮助你实际生孩子。雷那图欺他自己,也欺别人;他教的是一件事,他做的是另一件事,他动手画的时候他什么规则也不管除了他自己的灵感;可是他还不愿意光做一个大美术家,他同时要做一个科学家。我怕他同时赶两个兔子结果竟许一个都赶不到。”

塞沙里这番嘲笑话不一定完全没有道理,但对师父的爱是没有的。雷那图也听他的话,夸奖他的聪明,从来不给他颜色看。

我看着他画他的Cenacolo(即《最后一次晚餐》,在米兰),有时一早太阳没有出,他就去修道院的饭堂工作,直画到黄昏的黑影子强迫他停止;他手里的画笔从不放下,吃喝他都记不得。有时他让几个星期过去,颜色都不碰。有时他踮在绳架上,画壁前,一连好几个时辰,单是看着批评着他已经A得的。还有时候我见他在大暑天冲着街道上的恶热直跑到那庙里去像是一个无形的力量逼着他;他到了就爬上架子去,涂上两笔或是三笔,跳下来转身就跑。

他正在画使徒的翰的脸。今天他该得完功的。可不是,他耽在家里伴着甲可布那孩子,看苍蝇黄蜂虫子飞。他研究虫子的结构那认真的神气正如人类的命运全在这上面放着。看出了虫子的后腿是一种橹的作用,他那快活就好比他发现了长生的秘密,这一点他看得极有用,他正造他那飞行机哪。可怜的使徒约翰!今天又来了一个新岔子,苍蝇又不要了。老师正做着一个图案,又美又精致的,这是预备一个学院的门徽,其实这机关还在米兰公的脑子里且不成形哩。这图案是一个方块,上画着皇冠形的一球绳子,相互的纠着,没有头没有尾的。我再也忍不住,我就提醒他没画完的使徒。他耸耸他的肩膀,眼对着他的绳冠图案头也不抬的在牙缝中间说话:

“耐着!有的是时候!约翰的脑袋跑不了的!”

我这才开始懂得塞沙里的悻悻!

米兰公吩咐他在宫里造听筒,隐在壁内看不见的,仿制“达尼素斯的耳朵”。雷那图起初很有劲,但现在冷了,推托这样那样的把事情搁了起来。米兰公催着他,等不耐烦了;今早上几次来召进宫去,但是老师正忙着他的植物试验。他把南瓜的根割了去,只存了一根小芽,勤勤的拿水浇着。这下子居然没有枯,他得意极了。“这母亲”,他说,“养孩子养得不错。”六十个长方形的南瓜结成功了。

塞沙里说雷那图是一个最了不起的落拓家。他写下了有二十本关于自然科学的书,但没有一本完全的,全是散叶子上的零碎札记;这五千多页的稿子他乱放着一点没有秩序,他要寻什么总是寻不着的。

走近我的小屋子来,他说:“基乌凡尼,你注意过没有,这小屋子叫你的思想往深处走,大屋子叫它往宽处去?还有你注意过不曾在雨的阴影下看东西的形象比在阳光下看更清楚?”在使徒约翰的脸上做了两天工。但是,A!这几天忙着玩苍蝇、南瓜、猫、达尼素斯的耳朵一类的结果,那一点灵感竟像跑了似的。他还是没有画成那脸子,这来他一腻烦,把颜色匣子一丢,又躲着玩他的几何去了。他说彩油的味儿叫他发呕,见着那画具就烦。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们就像是一只船在海口里等着风信,靠傍的就只是机会的无常,与上帝的意旨。还亏得他倒忘了他那飞机,否则我们准饿死。

什么东西在旁人看来已经是尽善尽美的,在他看来通体都是错。他要的是最高无上的,不可得的,人的力量永远够不到的。因此他的作品都没有做完全的。

安德利亚沙拉拿病倒了。老师调养着他,整夜伴着他,靠在他的枕边看护他;但是谁都不敢对他提吃药。马各不识趣的给买了一盒子药,可是叫雷那图找着了,拿起手就往窗子外掷了出去。安德利亚自己想放血,讲起他认识有一个很好的医家;但老师很正当的发了气,用顶损的话骂所有的医生。

“你该得当心的是保存,不是医治,你的健康;提防医生们。”他又加了一句话,“什么人都积钱来给医生们用——毁人命的医生们。”

十五年一月

济慈的《夜莺歌》

诗中有济慈(John Keats)的《夜莺歌》,与禽中有夜莺一样的神奇。除非你亲耳听过,你不容易相信树林里有一类发痴的鸟,天晚了才开口唱,在黑暗里倾吐她的妙乐,愈唱愈有劲,往往直唱到天亮,连真的心血都跟着歌声从她的血管里呕出;除非你亲自咀嚼过,你也不易相信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有一天早饭后坐在一株李树底下迅笔的写,不到三小时写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长歌,这歌里的音乐与夜莺的歌声一样的不可理解,同是宇宙间一个奇迹,即使有哪一天大英帝国破裂成无可记认的断片时,《夜莺歌》依旧保有她无比的价值:万万里外的星亘古的亮着,树林里的夜莺到时候就来唱着,济慈的《夜莺歌》永远在人类的记忆里存着。

那年济慈住在伦敦的Wentworth Place。百年前的伦敦与现在的英京大不相同,那时候“文明”的沾染比较的不深,所以华茨华斯站在威士明治德桥上,还可以放心的讴歌清晨的伦敦,还有福气在“无烟的空气”里呼吸,望出去也还看得见“田地、小山、石头、旷野,一直开拓到天边”。那时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较的不野蛮,近人情,爱自然,所以白天听得着满天的云雀,夜里听得着夜莺的妙乐。要是济慈迟一百年出世,在夜莺绝迹了的伦敦市里住着,他别的著作不敢说,那首《夜莺歌》至少,怕就不会成功,供人类无尽期的享受。说起真觉得可悲,在我们南方,古迹而兼是艺术品的,只淘成了西湖上一座孤单的雷峰塔,这千百年来雷峰塔的文学还不曾见面,雷峰塔的映影已经永别了波心!也许我们的灵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这时代普遍的苦痛与烦恼的呼声还不是最富灵感的天然音乐——但是我们的济慈在哪里?我们的《夜莺歌》在哪里?济慈有一次低低的A语——“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觉得鲜花一朵朵的长上了我的身”,就是说他一想着了鲜花,他的本体就变成了鲜花,在草丛里掩映着,在阳光里闪亮着,在和风里一瓣瓣的无形的申展着,在蜂蝶轻薄的口吻下羞晕着。这是想象力最纯粹的境界:孙猴子能七十二般变化,诗人的变化力更是不可限量——莎士比亚戏剧里至少有一百多个永远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贵的贱的、伟大的、卑琐的、严肃的、滑稽的,还不是他自己摇身一变变出来的。济慈与雪莱最有这与自然谐合的变术——雪莱制《云歌》时我们不知道雪莱变了云还是云变了雪莱;歌《西风》时不知道歌者是西风还是西风是歌者;颂《云雀》时不知道是诗人在九霄云端里唱着还是百灵鸟在字句里叫着;同样的济慈咏《忧郁》(Odeon Melancholy)时他自己就变了忧愁本体,“忽然从天上吊下来像一朵哭泣的云;”他赞美《秋》(To Autumn)时他自己就是在树叶底下挂着的叶子中心那颗渐渐发长的核仁儿,或是在稻田里静偃着玫瑰色的秋阳!这样比称起来,如其赵松雪关紧房门伏在地下学马的故事可信时,那我们的艺术家就落粗蠢,不堪的“乡下人气味”!

他那《夜莺歌》是他一个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据他的朋友有名肖像画家Robert Hayden给Miss Mitford的信里说,他在没有写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们俩在草地里散步时济慈低低的背诵给他听——“…in a low,tremulous undertone which affected me extremely.”那年碰巧——据着《济慈传》的Lord Houghton说,在他屋子的邻近来了一只夜莺,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倾听,一直听得他心痛神醉逼着他从自己的口里复制了一套不朽的歌曲。我们要记得济慈二十五岁那年在意大利在他一个朋友的怀抱里作古,他是与他的夜莺一样,呕血死的!

能完全领略一首诗或是一篇戏曲,是一个精神的快乐,一个不期然的发现,这不是容易的事;要完全了解一个人的品性是十分难,要完全领会一首小诗也不得容易。我简直想说一半得靠你的缘分,我真有点儿迷信。就我自己说,文学本不是我的行业,我的有限的文学知识是“无师传授”的。斐德(Walter 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着大雨到一家旧书铺去躲避无意中发现的,歌德(Goethe)——说来更怪了——是司蒂文孙(R.L.S.)介绍给我的(在他的Art of Writing那书里他称赞George Henry Lewes的《歌德评传》;一块钱就可以买到一本黄金的书),柏拉图是一次在浴室里忽然想着要去拜访他的。雪莱是为他也离婚才去仔细请教他的,杜思退益夫斯基、托尔斯泰、丹农雪乌、波特莱耳、卢骚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来法,反正都不是经由正宗的介绍,都是邂逅,不是约会。这次我到平大教书也是偶然的,我教着济慈的《夜莺歌》也是偶然的,乃至我现在动手写这一篇短文,更不是料得到的。友鸾再三要我写才鼓起我的兴来,我也很高兴写,因为看了我的乘兴的话,竟许有人不但发愿去读那《夜莺歌》,并且从此得到了一个亲口尝味最高级文学的门径,那我就得意极了。

但是叫我怎样讲法呢?在课堂里一头讲生字一头讲典故,多少有一个讲法,但是现在要我坐下来把这首整体的诗分成片段诠释他的意义,可真是一个难题!领略艺术与看山景一样,只要你地位站得适当,你这一望一眼便吸收了全景的精神;要你“远视”的看,不是近视的看;如其你捧住了树才能见树,那时即使你不惜工夫一株一株的审查过去,你还是看不到全林的景子。所以分析的看艺术,多少是刹风景的,综合的看法才对。所以我现在勉强讲这《夜莺歌》,我不敢说我能有什么心得的见解!我并没有!我只是在课堂里讲书的态度,按句按段的讲下去就是;至于整体的领悟还得靠你们自己,我是不能帮忙的。

你们没有听过夜莺先是一个困难。北京有没有我都不知道。下回萧友梅先生的音乐会要是有贝多芬的第六个《沁芳南》(The Pastoral Symphony)时,你们可以去听听,那里面有夜莺的歌声。好吧,我们只要能同意听音乐——自然的或人为的——有时可以使我们听出神。譬如你晚上在山脚下独步时听着清越的笛声,远远的飞来,你即使不滴泪,你多少不免“神往”不是?或是在山中听泉乐,也可使你忘却俗景,想象神境。我们假定夜莺的歌声比白天听着的什么鸟都要好听;他初起像是袭云甫,嗓子发沙的,很懈的试她的新歌;顿上一顿,来了,有调了。可还不急,只是清脆悦耳,像是珠走玉盘(比喻是满不相干的!)慢慢的她动了情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使他激成异常的愤慨似的,他这才真唱了,声音越来越亮,调门越来越新奇,情绪越来越热烈,韵味越来越深长,像是无限的欢畅,像是艳丽的怨慕,又像是变调的悲哀——直唱得你在旁倾听的人不自主的跟着她兴奋,伴着她心跳。你恨不得和着她狂歌,就差你的嗓子太粗太浊合不到一起!这是A莺,这是济慈听着的夜莺;本来晚上万籁俱寂后声音的感动力就强,何况夜莺那样不可模拟的妙乐。

好了,你们先得想象你们自己也叫音乐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软绵绵的,心头痒荠荠的,说不出的一种浓味的馥郁的舒服,眼帘也是懒洋洋的挂不起来,心里满是流膏似的感想,辽远的回忆,甜美的惆怅,闪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调一齐兜上方寸灵台时——再来——“in a low,tremulous un dertone”——开诵济慈的《夜莺歌》,那才对劲儿!

这不是清醒时的说话,这是半梦呓的私语,心里畅快的压迫太重了流出口来绻缱的细语——我们用散文译他的意思来看:——

这唱歌的,唱这样的神妙的歌的,决不是一只平常的鸟;她一定是一个树林里美丽的女神,有翅膀会飞翔的。她真乐呀,你听独自在黑夜的树林里,在枝干交叉,浓荫如织的青林里,她畅快的开放她的歌调,赞美着初夏的美景,我在这里听她唱,听的时候已经很多,她还是恣情的唱着;

啊,我真被她的歌声迷醉了,我不敢羡慕她的清福,但我却让她无边的欢畅催眠住了,我像是服了一剂麻药,或是喝尽了一剂鸦片汁,要不然为什么这睡昏昏思离离的像进了黑甜乡似的,我感觉着一种微倦的麻痹,我太快活了,这快感太尖锐了,竟使我心房隐隐的生痛了!

你还是不倦的唱着——在你的歌声里我听出了最香洌的美酒的味儿。呵,喝一杯陈年的真葡萄酒都痛快呀!那葡萄是长在暖和的南方的,普鲁罔斯那种地方,那边有的是幸福与欢乐,他们男的女的整天在宽阔的太阳光底下作乐,有的携着手跳春舞,有的弹着琴唱恋歌;再加那遍野的香草与各样的树馨——在这快乐的地土下他们有酒窖埋着美酒。现在酒味益发的澄静,香洌了。真美呀,真充满了南国的乡土精神的美酒,我要来引满一杯,这酒好比是希宝克林灵泉的泉水,在日光A滟滟发虹光的清泉,我拿一只古爵盛一个扑满。阿,看!这珍珠似的酒沫在这杯边上发瞬,这杯口也叫紫色的浓浆染一个鲜艳;你看看,我这一口就把这一大杯酒吞了下去——这才真醉了,我的神魂就脱离了躯壳,幽幽的辞别了世界,跟着你清唱的音响,像一个影子似澹澹的掩入了你那暗沉沉的林中。

想起这世界真叫人伤心。我是无沾恋的,巴不得有机会可以逃避,可以忘怀种种不如意的现象,不比你在青林茂荫里过无忧的生活,你不知道也无须过问我们这寒伧的世界,我们这里有的是热病、厌倦、烦恼,平常朋友见面时只是愁颜相对,你听我的牢骚,我听你的哀怨;老年人耗尽了精力,听凭痹症摇落他们仅存的几根可怜的白发;年轻人也是叫不如意事蚀空了,满脸的憔悴,消瘦得像一个鬼影,再不然就进墓门;真是除非你不想他,你要一想的时候就不由得你发愁,不由得你眼睛里钝迟迟的充满了绝望的晦色;美更不必说,也许难得在这里,那里,偶然露一点痕迹,但是人转瞬间就变成落花流水似没了,春光是挽留不住的,爱美的人也不是没有,但美景既不常驻人间,我们至多只能实现暂时的享受,笑口不曾全开,愁颜又回来了!因此我只想顺着你歌声离别这世界,忘却这世界,解化这忧郁沉沉的知觉。

人间真不值得留恋,去吧,去吧!我也不必乞灵于培克司(酒神)与他那宝辇前的文豹,只凭诗情无形的翅膀我也可以飞上你那里去。阿,果然来了!到了你的境界了!这林子里的夜是多温柔呀,也许皇后似的明月此时正在她天中的宝座上坐着,周围无数的星辰像侍臣似的拱着她。但这夜却是黑,暗阴阴的没有光亮,只有偶然天风过路时把这青翠荫蔽吹动,让半亮的天光丝丝的漏下来,照出我脚下青茵浓密的地土。

这林子里梦沉沉的不漏光亮,我脚下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花,树枝上渗下来的清馨也辨不清是什么香;在这薰香的黑暗中我只能按着这时令猜度这时候青草里,矮丛里,野果树上的各色花香——乳白色的山楂花,有刺的蔷薇,在叶丛里掩盖着的紫罗兰已快萎谢了,还有初夏最早开的麝香玫瑰,这时候准是满承着新鲜的露酿,不久天暖和了,到了黄昏时候,这些花堆里多的是采花来的飞虫。

我们要注意从第一段到第五段是一顺下来的:第一段是乐极了的语调,接着第二段声调跟着南方的阳光放亮了一些,但情调还是一路的缠绵。第三段稍为激起一点浪纹,迷离中夹着一点自觉的愤慨,到第四段又沉了下去,从“already witht hee!”起,语调又极幽微,像是小孩子走入了一个阴凉的地窖子,骨髓里觉着凉,心里却觉着半害怕的特别意味,他低低的说着话,带颤动的,断续的;又像是朝上风来吹断清梦时的情调;他的诗魂在林子的黑荫里闻着各种看不见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测诉说,像是山涧平流入湖水时的尾声……这第六段的声调与情调可全变了;先前只是畅快的惝恍,这下竟是极乐的谵语了。他乐极了,他的灵魂取得了无边的解脱与自由,他就想永保这最痛快的俄顷,就在这时候轻轻的把最后的呼吸和入了空间,这无形的消灭便是极乐的永生;他在另一首诗里说——

I know this being slease,

My fancy to its utmost bliss spreads,

Yet could I on this very midnight cease,

And the worlds gaudy ensign see in shreds;

Verse,Fame and Beauty are intense indeed,

But Death intenser—Death is Life'shigh Meed.

在他看来,(或是在他想来),“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诗,声名与美是我们活着时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为死是无限的,解化的,与无尽流的精神相投契的,死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一切的理想A生前只能部分的,相对的实现,但在死里却是整体的绝对的谐合,为在自由最博大的死的境界中一切不调谐的全调谐了,一切不完全的全完全了,他这一段用的几个状词要注意,他的死不是苦痛;是“Easeful death”舒服的,或是竟可以翻作“逍遥的死”;还有他说“Quietbreath”,幽静或是幽静的呼吸,这个观念在济慈诗里常见,很可注意;他在一处排列他得意的幽静的比象——

AUTUMN SUNS

Smiling at eve upon the quiet sheaves.

Sweet Sapphos Cheek—a sleep inginfant's breath—

The gradual sand that through an hour glass runs

A woodland rivulet,a poet's death.

秋田里的晚霞,沙浮女诗人的香腮,睡孩的呼吸,光阴渐缓的流沙,山林里的小溪,诗人的死。他诗里充满着静的,也许香艳的,美丽的静的意境,正如雪莱的诗里无处不是动,生命的振动,剧烈的,有色彩的,嘹亮的。我们可以拿济慈的《秋歌》对照雪莱的《西风歌》,济慈的,“夜莺对比雪莱的云雀,”济慈的忧郁对比雪莱的云,一是动、舞、生命、精华的、光亮的、搏动的生命,一是静、幽、甜熟的、渐缓的,奢侈的死,比生命更深奥更博大的死,那就是永生。

懂了他的生死的概念我们再来解释他的诗。

但是我一面正在猜测着这青林里的这样那样,夜莺他还是不歇的唱着,这回唱得更浓更烈了。(先前只像荷池里的雨声,调虽急,韵节还是很匀净的;现在竟像是大块的骤雨落在盛开的丁香林中,这白英在狂颤中缤纷的堕地,雨中的一阵香雨,声调急促极了。)所以他竟想在这极乐中静静的解化,平安的死去,所以他竟与无痛苦的解脱发生了恋爱,昏昏的随口编着钟爱的名字唱着赞美他,要他领了他永别这生的世界,投入永生的世界。这死所以不仅不是痛苦,真是最高的幸福,不仅不是不幸,并且是一个极大的奢侈;不仅不是消极的寂灭,这正A真生命的实现。在这青林中,在这半夜里,在这美妙的歌声里,轻的挑破了生命的水泡,阿,去吧!同时你在歌声中倾吐了你的内蕴的灵性,放胆的尽性的狂歌好像你在这黑暗里看出比光明更光明的光明,在你的叶荫中实现了比快乐更快乐的快乐:——我即使死了,你还是继续的唱着,直唱到我听不着,变成了土,你还是永远的唱着。

这是全诗精神最饱满音调最神灵的一节,接着上段死的意思与永生的意思,他从自己又回想到那鸟的身上,他想我可以在这歌声里消散,但这歌声的本体呢?听歌的人可以由生入死,由死得生,这唱歌的鸟,又怎样呢?以前的六节都是低调,就是第六节调虽变,音还是像在浪花里浮沉着的一张叶片,浪花上涌时叶片上涌,浪花低伏时叶片也低伏;但这第七节是到了最高点,到了急调中的急调——诗人的情绪,和着鸟的歌声,尽情的涌了出来,他的迷醉中的诗魂已经到了梦与醒的边界。

这节里Ruth的本事是在《旧约》书里The Book of Ruth,她是嫁给一个客民的,后来丈夫死了,她的姑要回老家,叫她也回自己的家再嫁人去,罗司一定不肯,情愿跟着她的姑到外国去守寡,后来她在麦田里收麦,她常常想着她的本乡,济慈就应用这段故事。

方才我想到死与灭亡,但是你,不死的鸟呀,你是永远没有灭亡的日子,你的歌声就是你不死的一个凭证。时代尽迁异,人事尽变化,你的音乐还是永远不受损伤,今晚上我在此地听你,这歌声还不是在几千年前已经在着,富贵的王子曾经听过你,卑贱的农夫也听过你。也许当初罗司那孩子在黄昏时站在异邦的田里割麦,她眼里含着一包眼泪思念故乡的时候,这同样的歌声,曾经从林子里透出来,给她精神的慰安,也许在中古时期幻术家在海上变出蓬莱仙岛,在波心里起造着楼阁,在这里面住着他们摄取来的美丽的女郎,她们凭着窗户望海思乡时,你的歌声也曾经感动她们的心灵,给她们平安与愉快。

这段是全诗的一个总束,夜莺放歌的一个总束,也可以说人生大梦的一A总束。他这诗里有两个相对(动机):一个是这现世界,与这面目可憎的实际的生活,这是他巴不得逃避,巴不得忘却的,一个是超现实的世界,音乐声中不朽的生命,这是他所想望的,他要实现的,他愿意解脱了不完全暂时的生为要入这完全的永久的生。他如何去法,凭酒的力量可以去,凭诗的无形的翅膀亦可以飞出尘寰,或是听着夜莺不断的唱声也可以完全忘却这现世界的种种烦恼。他去了,他化入了温柔的黑夜,化入了神灵的歌声——他就是夜莺;夜莺就是他。夜莺低唱时他也低唱,高唱时他也高唱,我们辨不清谁是谁,第六第七段充分发挥“完全的永久的生”那个动机,天空里,黑夜里已经充塞了音乐——所以在这里最高的急调尾声一个字音for lorn里转回到那一个动机,他所从来那个现实的世界,往来穿着的还是那一条线,音调的接合,转变处也极自然;最后糅和那两个相反的动机,用醒(现世界)与梦(想象世界)结束全文,像拿一块石子掷入山壑内的深潭里,你听那音乐又清切又谐和,余音还在山壑里回荡着,使你想见那石块慢慢的,慢慢的沉入了无底的深潭……音乐完了,梦醒了,血呕尽了,夜莺死了!但他的余韵却袅袅的永远在宇宙间回响着……

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夜半

天目山中笔记

佛于大众中 说我当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作佛 恼乱我心耶

——莲华经·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轿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特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彻,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早清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吧。耶教人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O——m),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A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

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霎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萤,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巉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溶液,一婴儿在它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平均五分钟打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头上住着;据说他已经不间歇的打了十一年钟,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槌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哪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哪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座,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的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那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渡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A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的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刺刺,死僵僵的。“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灭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到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折磨,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心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跌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 说我当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所说 恼乱我心耶

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人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虎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干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对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A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可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深浅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十五年九月

鹞鹰与芙蓉雀

(我有一次问泰戈尔在近代作者里他最喜欢谁,他说他就喜欢赫孙。)

有一天早上,跟着一群衣服整洁的人们走道,无意中跑进了一处大教堂,我在那里很愉快的耽了一个时辰,倾听一位大牧师讲道的口才。他讲天才,这题目并不是约书上来的,并且与他的讲演别的部分也没有多大的关连;这只是一段插话,在我听来是十分有趣的。他开头讲我们生活上多少感受到的拘束,讲我们内在的想望。那是运定没有实现的一天,只叫生命的短促嘲弄,正当讲到这一点的时候——竟许他想着了他自己的身世——他的话转入了天才的题目;他说一个人有了天然的异禀往往发现他的身世比平常人格外的难堪;原因就在他的想望比别人的更高,因此他所发现的现实与他的理想间的距离也就相当的加远了。这是极明显的,谁都知道;但他说明这层道理所用的比喻却真的是从诗的想象力里来的。平常人的生活他比作关的笼子里的芙蓉雀的生活。讲到这里,也忽然放平了他那威严的训道的神情,并且从他那深厚、响亮的嗓音——假如我可以杜撰一个字——“小成了”一种脆薄的荻管似的尖调,竟像是小雀子的轻啭,连着活泼的语言,出口的快捷,适应的轻灵的姿态与比势,他充分的形容了在金漆笼子里的那位柠檬色的小管家。喔,他叫着,她的生活是多么漂亮,多么匆忙,她管得着的事情又多么多!看她多么灵便的从这横条跳上那横条,从横条跳到笼板上,又从笼板跳回横条上去!看她多么欣欣的不时来了啄一嘴细食,要不然高兴一摇头又把嘴里的细食散成了一阵骤雨!看她那好奇的神情,转着她那亮亮的眼珠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点新来稀小的声响,她都得凝神的倾听,眼前什么看得见的东西,她都是出神的细看!她不能有一息安定,A叫就唱,不纵就跳,不吃就喝,扭过头去就修饰她的羽毛,至少每钟得做十多样不同的勾当;这来忙住了,她再也没工夫去回想她的世界是宽是窄——她再也不想想这笼丝圈住了她,隔绝了她与她所从来的伟大的世界,风动的树林,晴蓝的天空,自由轻快的生涯,再不是她的了。

这番话听着很俏皮,实际上也对,当场听的人全都有了笑容。

但说到这里他那快捷的姿态与比势停住了,他缄默了一晌。他那苍老的威严的面上罩上了一层云;他站直了,把身子向左右摇摆了一下,理整了他的黑袍,举起他的臂膀,正像一只大鸟举起她那长羽翮的臂膀,又放了下去,这样来了三两遍,他说话了,他的声音是深沉的,合节度的,好像表示愤怒与绝望:“但是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大鹰?”

这来对比的意致是真妙,他又摇摆了一下,举起重复放下的臂膀,这时候他学的是那异样的大鹫的垂头;在我们跟前就站着我们平常在万牲园里见惯的“雷神的大禽”;他那深陷的凄情的眼睛直穿透着我们看来;掀动着暗色的羽毛,举起他那厚重的翅膀仿佛要插天飞去似的。但转瞬间又放了下去,嘴里发出那种长引的惨刻的叫声,正像是对着一个蛮横的命运发泄他的悲愤。他接着形容给我们听这鸷禽在绝望的囚禁中的生活;他那严肃的巉严的面目,沉潜的膛音,意致庄重的多音字,没一样不是恰巧适合他的题材,他的叙述给了我们一个沉郁庄严永远忘不了的一幅图画——至少(像我这样)一个禽鸟学者是不会忘的。

不消说他这一段话着实使在场大部分人感动,他们这时候转眼内观他们本性的深处仿佛见着一星星,也许远不止一星星,他方才讲起的那神灵的异禀,但不幸没有得到世人的认识;因此他一时间竟像是对着一大群囚禁着的大鹰说话,他们在想象中都在掸动着他们的羽毛,豁插着他们的翅膀,长曳着悲愤的叫声,抗议他们遭受的厄运。

我自己高兴这比喻为的却是另一个理由;就为我是一个研究禽鸟生活的,他那两种截然不同对比的引喻,同是失却自由,意致却完全异样,我听来是十分的确切,他那有声色有力量的叙述更是不易。因为这是不容疑问的事实,别的动物受人们任意虐待所受的苦恼比罪犯们在牢狱中所受的苦恼更大;芙蓉雀与鹞鹰虽则同是大空中的生灵,同是天赋有无穷的活力,但他们各自失却了自然生活所感受的结果却是大大的不同。就它原来自然的A活着,小鸟在笼子里的生活比大鸟在笼子里的生活比较的不感受束。它那小,便于栖止的结构,它那纵跳无定的习惯,都使它适宜于继续的活动,因此它在笼丝内投掷活泼的生涯,除了不能高飞远扬外,还是与它在笼外的状态相差不远。还有它那灵动,好奇,易受感动的天性实际上在笼圈内讨生活倒是有利益的;它周遭的动静,不论是小声响,或是看得见的事物,都是,好比说,使它分心的机会。还有它那丰富的音乐的语言也是它牢笼生活的一个利益;在发音器官发展的禽鸟们,时常练习着歌唱的天资,于它们的体格上当然有关系,可以使它们忘却囚禁的拘束,保持它们的健康与欢欣。

但是鹰的情形却就不同,就为它那特殊的结构与巨大的身量。它一进牢笼时真成了囚犯,从此辜负它们天赋的奇才与强性的冲动,不能不在抑郁中消沉。你尽可以用大块的肉食去塞满它的肠胃要它叫一声“够了”;但它其余的器官与能耐又如何能得到满足?它那每一根骨骼,每一条筋肉,每一根纤维,每一枝羽毛,每一节体肤,都是贯彻着一种精力,那在你禁它在笼子里时永远不能得到满足,正像是一个永久的饿慌。你缚住它的脚,或是放它在一个五十尺宽的大笼子里——它的苦恼是一样的,就只那无际的蓝空与稀淡的冷气,才可以供给它那无限量的精力与能耐自由发展的机会,它的快乐是在追赶磅礴的风云。这不仅满足它那健羽的天才,它那特异的力也同样要求一个辽阔的天空,才可以施展它那隔远距离明察事物的神异。同时它们当然也与人们一样自能相当的适应改变了的环境,否则它们决不能在囚禁中度活,吞得到的只是粗糙的冷肉,入口无味,肠胃也不受用。一个人可以过活并且竟许还是不无相当乐趣的,即使他的肢体与听觉失去了效用;在我看这就可以比称笼内的鹫禽,它有拘禁使它再不能高扬再不能远眺,再不能恣纵劫掠的本能。

十四年十一月

生命的报酬

By Yoi Maraini

大战完结那一年玛利亚十九岁,她每回上街的时候没有一个过路男子不停下步来相相她的。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天生起浪纹的,分开在当中。她有匀净的肌肤,看着新鲜;她长得饱满,她的瘦小的骨骼都叫匀匀的盖住了——差不多可说是近于肥了——但可还是一种年青的腴满,就像是小孩子起晕涡的皮肉看着叫人喜欢。

就在这时候她碰着了季诺,他是在前敌受了伤被送回到翡冷翠一个医院里来调养的,他长得高,一个好看的少年,那时候养长头发往后面挪的式样还只刚起头,他就是最早的一个,这来翡冷翠的少年看着就像五百年前古画里他们祖宗的样儿了。季诺的行业是一个机匠,这名称,在一班人的口里,就包括自行车行里的徒弟,快车上的车手,各种机器的发明者,或是穿着一件蓝围身手拿着破烂的油布站近一架摩托车的一类人。他在一家汽车行里做事。玛利亚要晓得的底细也就到此为止;此外呢,那汽车行在那里,因为这来她每回觉得没有他不办的时候她就可以走过去,叫他出来谈一个短天,或是什么。但这样情形当然是在打仗结束以后,那时候季诺就算是一个得胜的英雄,回老家扑斗共产主义来了。

他在医院里好痊以后还得到前敌去,这来玛利亚就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愁苦的,成天想心思的人了。她也没有别的事情来扰动她的心,因为在他回去打仗前他为不放心她每天独身来往已经逼着不让她再到阿诺河边一家衣服铺子上工去了。他要她在家里做事,并且有法想的话就在紧邻找活做。起初她妈不愿意这办法,因为玛利亚做工赚的钱很像样。后来还是季诺把她讲A了,反正她自己也在一家厂里做事,每天不能送玛利亚上工或是接下工,一个定了亲的女孩子究竟应得检点些,还是安安稳稳的在家里做些针线来得合适。这来她上街买东西也不去了,要什么的时候,就托一个老婆子去代办。那边邻居有的是专替一班过分忙的人家上街攒几个小钱过日的,空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坐在小铺子门口说闲话。

季诺这回回来再不出去了。他们一定得赶紧结婚了,他说:他再不能等了。可是玛利亚就住在她妈的一间屋子里,结婚的话,总不能女婿丈母挤一屋子住,就得另外想法才是。

他就帮着找屋子去了。季诺还是照样的热,虽则玛利亚近来倒变沉静了。他是一个热性的,好心肠的男子,顶着急的开始他们共同的生活。可是没有提另一间房这件事,就是玛利亚一生恶惨的张本。平常我们不易看清楚究竟在哪一点命运给我们打起一座墙,永远隔绝了我们的希望,但是玛利亚到了事后回想的时候总这么想:只要娘多有一间屋子,我这辈子的生活就整个儿的两样了。她有的是一种超凡的“悉听天命”的品格,所以假如有人真能了解她时他会不仅爱她品性的柔和,并且爱她灵性的圣洁。可就这一点也就是她倒运的一部分理由。慈善,好,是男人盼望他的妈的德性,可是她妻子一定得近人情,与他自己一样。至于她的“人情”,自有他在看着,他信,不会得变成软弱的。

日子过去了,房子还是没有找着。玛利亚做工很勤,赚下来的钱买了一点家用的纱布,另外还放开几个。有时候,到晚上,大约每星期一次,她伴着季诺出去走路或是上电影馆。她妈总是伴着,虽则这时候季诺还是法西斯的党员,不但顶忙,并且随时有很大的危险。也是她的不幸,玛利亚住家的一带工人居多。不少都是暴烈的共产党,所以她后来不得已单身上街买吃的或是做工的材料时(她妈在一个机匠家里找到了个工钱不坏的事情,带着他家的孩子们出来散步),就因为她定给了一个法西斯党,她那街坊对她就顶过不去的。每回她拿了做得的衣服上奇奥基太太家去,在一条小街上的一所小屋子里,她老是听着不好听的话对着她直喷。玛利亚在离着家不远的那条小街上走去听着的全是存心毁她的废话;许多女人对着她唾唾液,叫着她恶丑的名字,有一个人赶过来突如其来的在她背上打了一下,等她到了奇奥基太太家进了她的卧室,一到那里,她就撑不住淌眼泪哭了。

“玛利亚怎么回事?对我说呀,孩子,季诺没有什么不是?”

玛利亚替奇奥基太太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工,奇太太知道她的身世,怎样他们想结婚找不到房子,到这时候她又怎样的着急为的是法西斯与共产党每天的暗斗。季诺倒是个好汉,就到了晚上他上街时也不来偷偷掩掩的,虽则路旁多的是专门暗算的窗户,随时都可以有子弹飞下来。玛利亚一天天的变瘦,越来越憔悴了,这紧张实在是太大了。可是眼前的情形又没有法子想;她还得做她的工,碰着麻烦也只能硬着头皮忍了下去再说。

玛利亚住了哭,仰起头来望着奇太太。她那深黑的眼睛,泪汪汪的亮着烈性的勇敢。

“季诺没有什么,是我自己不中用这阵子忽然掌不住了。我是硬得过去的。可是你想想那一群街坊我做小孩儿时就认识的,他们也一向喜欢我的,这时候就为了我要爱我自己的国在大街上冲着我吐唾液,叫名字儿骂我,这可不是真的太难了;我是爱我的国家。”

“碰着了些个什么事,玛利亚?”

“你知道,奇太太,我们这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曾叫人家对着你丢石子为的你是一个体面的太太,可是我呢,我还不是做苦工的女孩子——与他们没有分别——他们不应这样的恨我就为我不愿意跟着他们说凡是打过仗的人都该枪毙,谁要不是共产党就是反背他自己的阶级,还有我们的宗教都是撒谎。我不信,我不能信那个。我不信有哪一天我们全会变成一样的。我们全是两样的,我们要的也是两样的东西。我不能因为人家比我有钱就恨他们,我不能唾弃我的国旗——喔,奇太太,他们说我是个卖国奴就为我不肯他们学样去做那些事,方才我路过的时候他们还打了我。”

说到这儿,眼睛里亮着光。玛利亚站得直直的,当着前胸伸出了她的一双手臂。

“我是一个意大利人,我傲气我是一个意大利人,傲气做一个有过几千年文化民族的一个。为什么要我恨我自己的国家。为什么要我恨比我运气好,比我聪明,或是比我能干的街坊,为什么我得这样做就因为一班无知识的人告诉我这样做,他们自己可怜吃苦受难的上了人家的当走上了迷路,那真的出主意的人既没有吃过苦,也没有遭过难哩!但是我还是照旧戴上我的小国旗,缝在我衣上的,就使他们因此杀了我也是甘心的。”

奇太太顶惊异的看着这女孩子。她自己逼窄的舒服的生活,新近为了共产党到处的闹,也感觉不安稳与难过,这一比下来显得卑鄙而且庸劣了。她也曾啰嗦过,可是她不敢给人家辩论;她每天上街去就穿上顶克己的衣服为的是要躲免人家的注目;这儿在她的跟前,是一个做工的女孩子,她有的是这样奇异的勇敢,见天的忍受她自己街坊的骂,打,就为是她信仰她自己的国,信她自己是对的,胆敢戴着她信仰的徽章昂昂的上街去走——一个十字架,一块国旗。

玛利亚的话在听她的那个呆顿的心里激动了一点她从来不曾知道过的什么。这才头一次她抓住了一个离着她每天的小烦恼老远着的理想;她的丈夫、饭食、衣服、东西贵,这类的事情,在这刹那间,在她也看得没有了,同时街上的危险,不防备的枪声,骂街妇女们的怪叫等等一些事情,则另发生了意义。在这些个事情里有一点子什么比仅仅的安逸与和平重要得多。他们是对的,要不然他们就是错的,她从来没有从这个光亮里着想过,在她原来看来那班人只是一群野畜牲啃断了铁链咬人来了,但是玛利亚的一番话却提醒了她,她这才明白有苦恼在后背赶他们才会往残暴的恶怒里跑,同时给玛利亚胆量去挡着他们的就只一个理想。有一阵子她发疯似的想跪下去亲吻那女子的脚,但是她的训练,把一切过分的行为全认作错的教育,救了她,所以虽则明认她当前是一个女英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她只是一个做衣服的女工,她来是替她试新衣来了。这来玛利亚原先有的年青的丰姿全没了。她的美变成了完全精神性的了。季诺有时候带她出去有点儿不满意了。谁也不来对她看了,谁也不艳羡他了。他私下希冀着这无非是暂时的,就比如一个影子一会儿就过的,同时正如他自己有胆量蔑视危险,甚至忍受他的结婚的迁延,她也应跟着他一路走,慢慢的自会得恢复她的美丽的姿色与瘦削了的丰腴。可是过了一时他不由得不怀疑玛利亚有完全回复的那一天,结果就在他没事的晚上东溜西张的想找个把比她快活比她随便的来伴着他玩。他妈新近有了个主意,要是他愿意到厨房睡去她就可以把走道堵起来,割出柜子大的一间小房租给她的一个内侄女,她的妈要离开翡冷翠到别处去,可是她得把女儿留下,她现在一家成衣铺学做衣还没有满师。这时候吃食来得贵,赚来的钱虽则像样总是不够的,她妈还得每星期寄钱给一个住在比鲁奇亚的女儿,一家四口的战后寡妇——季诺赞成A他妈的办法,一半天阿达就进他们家合住来了她到了以后第二天晚上玛利亚上季诺家去看他。她妈近来让她自由多了,所以她这回单身去的,她坐了不多一会儿,季诺要她一同出去散步,他们俩就离了家。一路笑着,乐意两口子又在一起了。

“她长得顶美的,”他们一走完那暗沉沉的扶梯走上一条倾向河边的小街时玛利亚就先说话。

“不坏,”季诺说。他这时候觉着听过了方才新来住客那沙劲儿的嗓子再听玛利亚深沉的温存的口音顶舒服的。

“你想她会不会跟你要好,季诺?”

季诺,受了恭维似的伸出他长手指掳着他的头发:“胡说八道!她为什么来?”

“喔,她来得年轻,你长得太好看。”

“这也不够理由,她知道我就快跟你结婚的。”

“她知道吗?”

“当然她知道。”这下玛利亚觉着算稳了。

过了几天她得上街去打些绿绸子配一身衣服,她走过西尼奥利亚廊下的时候她看见阿达与季诺一同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她起初想走上去,跟他们一起坐着谈天,但是不,她走她的,买了她的东西,急急的赶回家去哭了。那晚上她会着季诺,可没有对他提她见着了什么。他还是那老样子,对她顶好的。过了一会儿,她也就忘了她的妒忌与她的疑心,实在她也顶乐意忘了。

又过了六个星期,那晚他俩一起在河边走路,一阵凉风从北面过来吹跑了夏天晚上叫人迷酥那软味儿,季诺忽的把她紧紧的靠身搂着。

“听我话,玛利亚,为了爱我你什么都受过了。假如我可以把文书弄到,你肯不肯立刻结婚——立刻——你来跟我妈我爸同住?”

“阿达不是在那儿吗?”

“我们可以另替她想法子。”

“可还有你的妈。她那脾气不是容易同住的,你的房间两个人住也显得太小。你还上厨房睡去,那算什么结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得赶快决定,马上——今晚——要不然我就说A定没有事情发生。”

但是玛利亚那晚上还是没有决定。

忽然间什么事都松动了下来。兵进罗马以后——季诺就是最先过披亚门一个——国事就显得平静了,人民也安居乐业了。玛利亚的那一班女孩,在1920年她们唾骂她,侮辱她,穿着赤绸子衣服,戴着大红花上共产党跳舞会跳舞的一班,这来全变样了,政见变了,她们混着跳舞闹的一群男人们和政见也全变了,剥下了烈焰似的红衣,换上了黑绸的衬衫了。这来玛利亚的地位也变样了,她自己觉得奇怪人家把她看作女英雄似的什么了——她不见得高兴,就觉得奇怪,她对她妈说:“从前她们唾我骂我的时候她们倒是认真的,可是现在她们认真吗?还不就只是一群只知道讨好男子的女人?”

她娘的运气也好些了,盼望在六个月内可以搬进一幢新屋子,腾得出房间来给季诺住,她提另还可以给女儿一间厨房——两家合住就这厨房的有趣。玛利亚这才放宽了一点心,她好容易有希望来过舒服快活的日子了,她还是年轻的,再说呢,二十五岁的年纪终究还说不上老,虽则你蹲在十六七妙龄的玫瑰花朵上望到这年纪许觉着过分的恐慌。她还是一样可以向前望,哈哈,幸福,全在前面,还有到手小囝囝的那一天,荒谬绝伦的可爱的小囝囝——稀小,干净,闻着香喷喷的。

她这时候正从那铁桥走向阿尔格来齐桥,好容易挣过了那几个难年,往往心坎里老是怀着鬼胎,她的青春都叫毁了,今天才放了心了,什么事都回复平静了。阿诺河的河身也看着宽一点;雪尼奥里亚的高塔,力量与坚定的象征,照旧站着,衬着浅色的早黄昏天。前两天打雷下大雨下了一整天,所以那河虽则时候不对也是满满的。她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看街孩们浸在水里泼水闹。多快活的小人儿!小囝囝长大了当然就变了这顽皮的小鬼。时候快得很。哪一天她上了年纪,跟前一群年轻人,她小儿子们,就来问她商量他们看中了的女孩子们,那些女孩子们也一定是好脾气顶温柔的,黑头发当中间分开的。

她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她快走近那桥,她忽然看见季诺在半黑的黄昏里与阿达一起站着,手搂着她的腰,靠着河边的石栏上看河。他们俩一边笑,一边软软的讲着话。

玛利亚停了步,心里一阵子狂跳,掌不住开口问了,声音异样的粗糙,“季诺,这算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活像一只吃了鞭子的狗。

“你记得有一天我问你赶快决定。我不是石头做的。阿达她爱我。”

玛利亚的声音还是柔和的,但她的话就像一把快刀直斩进了季诺的自大的虚荣心。

“可是我爱你,季诺。我爱你挨过了这不少的难年,这来好容易太平了,你——你——你爱的倒是阿达——不是我。”

阿达可没有受玛利亚的声音的感动,她也看不出她的情敌有哪一点说得上美或是媚,她那带愁的一双眼,她那惨白的端正的相貌。阿达,有的是卷弯儿的头发,小牛似的脖子。大奶子,坚实的高掬的后部,穿着一身显出她那粗俗的身体的点线曲折的衣服。站在那里正像是一座“繁殖胜利”的次等石碑,在她的面前玛利亚是“贞女苦难”的真身。她把季诺推在一边。她高声说话时他低着头萎了开去。“季诺得娶我。归根说,年轻的是我,”——她的十六岁的眼对着那年纪大些的女子瞟着一种凶恶的傲慢——“况且这全是他自己不好,就是他妈这时候也说他有立刻与我结婚的义务。”

十四年十月

从小说讲到大事

我最厌怕翻译,尤其是小说,但这篇短篇也不知怎的竟像它自己逼着我把它翻了出来。原文载在London Mercury的九月号。我想有几层理由为什么我要翻这篇给你们看:第一这篇小说本身就写得不坏,紧凑有力;第二它的背景是我的新宠翡冷翠,文里的河、街道、走廊、钟塔、桥,都是我几月前早晚留恋过来的;第三这小说里顺便点出的早几年意大利的政情于我们现在的政情很可比较,有心人可以在这里得到历史的教训,单说这末了一点,小说里的玛利亚不仅是代表人民的意志的贞,品格的洁,与灵魂的勇敢,她也代表,我们可以说,意大利或是任何大民族不死的国魂。正如一条大河,风暴时翻着浪,支流会合处湍急,上源暴发时汹涌,阳光照着时闪金,阴云盖着时惨黑,任凭天时怎样的转变,河水还是河水,它的性是不变的,也许经受了风雨以后河身更展宽一些,容量更扩大一些,力量更加厚一些;同样的一个民族在它的沿革里,自然的发展了它的个性,任凭经受多少政治的,甚至于广义的文化的革命,只要它受得住,河道似的不至泛溢不至旁窜改向,他那性还是不变,不但不变,并且表面的扰动归根都是本原的滋补,真的一个个人的灵性里要没有,比喻的说,几座火烧焦的残破的甚至完全倒坍的雷峰古塔,他即使有灵性也只是平庸的,没趣味的,浅薄的;民族也是的,在哪一个当得住时间破坏力的民族的灵魂里,就比在它的躯壳里,不是栉比的排列着伟大的古迹?一个人的意志力与思想力不是偶然的事情:远一点说,有他的种族的遗传的来源,近一点说,有他自己一生的经验。造成人格的不是安逸的生活与安逸的环境,是深入骨髓的苦恼,是惨酷的艰难;造成国民性或国魂的是革命。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在A明破坏性的事实里,往往涵有真建设的意义。在平常的时候,国民性较浅薄甚至可厌或可笑的部分,可以在这民族个人里看出;到了非常的时候,它的伟大的不灭的部分,在少数或是甚至一二人的人格里,要求最集中最不可错误的表现。我们是儒教国,这是逃不了的事实。儒教给我们的品性里,有永远可珍贵的两点:一是知耻,一是有节,两样是连着来的,极端是往往碰头的,因此在一个最无耻的时代里,往往诞生出一个两个最知耻的个人,例如宋末有文天祥,明末有黄梨洲一流人。在他们几位先贤,不比当代我们还看得见的那一群遗老与新少,忠君爱国一类的概念脱卸了肤浅的字面的意义,却取得了一种永久的象征的意义,他们拼死保守的不是几套烂墨卷,不是几句口头禅,他们是为他们的民族争人格,争“人之所以为人”。在这块古旧的碑上刻着历代义烈的名字,渍着他们的血,在他们性灵的不朽里呼吸着民族更大的性灵。玛利亚,一个做手工的贱女,在这篇小说里说:“但是我还是照旧戴上我的小国旗,缝在我衣上的,就使因此他们杀了我也是甘心的。”我们可以想象当初文天祥说同样的一句话,我们可以想象当初黄梨洲说同样的一句话。现在呢?我们离着黄梨洲的时代快三百年了,并且非常的时候又在我们的头上盖下来了,儒教的珍品——耻,节——到哪里去了?我们张着眼看看,我们可以寻到一百万个大篓子装得满的懦弱,或是三千部箱车运不完的卑鄙,但是我们却不易寻到指头上捻得出或是鼻子里闻得出的一点子勇敢,一点子耻心,一点子节!在王府井大街上一晚有一百多的同胞跟在两个行凶的美国兵背后联声喊打,却没有一个敢走近他们,更别提动手。这事实里另有一个“幽默”现代评论的记者不曾看出来的,就是我们中国人特有的一种聪明——他们想把恇怯合起来,做成他一个勇敢!而且你们可以相信,这种现象不仅是在王府井大街上看得到!倒好像拼拢一群灰色的耗子来可以变一个猫,或是聚集一百万的虱子可以变一只老虎!玛利亚只靠了她自己不大明白的一个理想:“我是爱我的国”她说。究竟为什么爱,她也不定说得分明,她只觉得这样是对的。是对的!这是力量,这是力量。在这一个小小想象事实的跟前,莫索里尼失去了他的威风,拿破仑的史迹没有了重量;这是人类不灭性本体的表现。

多可爱呀,这单纯的信仰!多可亲呀,这精神的勇敢!

我们离着意大利有千里路程,你们也许从没有见过一个意大利人;他们A年来国运的转变,战前战后人民遭受的苦痛,我们只看作与长安街的落叶一般的不关紧要,但在玛利亚口音里,只要你有相当的想象力,你可以听出意大利民族的声音;岂止,人类不灭性在非常的时节最集中最不可错误的声音。我们应当在这里面发现我们自己应有的声音,现在叫重浊的物质生活压在里面,但这时代的紧急正在急迫的要求它再来一次的吐露,我们可以在那位奇奥基太太的描写里,找着我们自己怪寒伧的小影:“她自己逼窄的舒服的生活,新近为了共产党到处的闹,也感觉不安稳与难过,这一比下来显得卑鄙而且庸劣了。”我们每天上街去,也与太太一样聪明,就拣一件“顶克己的衣服穿上为的是要避免人家的注目”,玛丽亚有胆量戴着她信仰的徽章昂昂的上街走去——一个十字架,一块国旗;你自己考查你每天戴着上街去的是什么徽章?这次我碰着不少体面人,有开厂的,有办报的,有开交易所的。他们一听见我批评共产,他们就拍手叫好,说这班人真该死,真该打,存心胡闹,不把他们赶快打下去还成什么世界?唔!好让你们坐汽车的坐汽车,发横财的发横财,娶小老婆的娶小老婆!在他们看来,正如小说里的奇太太看来,“那班人只是野畜牲啃断了铁链乱咬人来了”。单只从为给这班人当头一个教训看法,什么形式的捣乱在上帝跟前都得到了许可。他们颟顸的漆黑的心窝里从没有过一丝思想的光亮,他们每晚只是从自私的里床翻身到自利的外床,再从自利的外床翻到自私的里床!同时这时代是真的危险,所有想象得到与想象不到的灾殃都像烘干了的爆竹似的在庭心里放着,只要一根火纸就够着了。灾难、危险,你们想躲吗?躲是躲不了的;灾难、危险,是要你去挡的,是要你去抗的,是要你去伸手去擒的;你擒不住它,它就带住了你。只有单纯的信仰可以给我们勇敢。只有单纯的理想可以给我们力量。“他们是对的,要不然他们就是错的”,奇太太受了玛利亚的感动第一次坚决的这样想,我们在没有玛利亚这样人格摇醒我们的神志以前,我们至少得凭常识的帮助,认清眼前的事物,彻底的想它一个彻底。这“敢想”是灵性的勇敢的进门;敢反着你自以为见解的见解想,是思想的勇敢的进步。在你不能认真想的时候,你做人还不够资格;在你还不能得到你自己思想的透彻时,你的思想不但没有力量并且没有重量,是你的分——等到你发现了一个理想在你心身的后背作无形的动力时,你不向前也得向前,不搏斗也得搏斗,到那时候事实上的胜利与A败反失却了任何的重要。就只那一点灵性的勇敢永远不灭的留着像是天上的明星。

玛利亚是个极寻常的女子;她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她只是个工女;但一个单纯理想的灵感就使她的声音超越的代表意大利民族的声音,高傲的,清越的,不可错误的,莫索利尼法西斯的成功,不是因为他有兵力,不是因为法西斯主义本体有什么优殊,也不完全因为他个人非常的人格;归根说成功的政治家多少只是个投机事业家。他就是一个。我们不必到马契亚梵立(Machiaveli)的政论里去探讨法西斯主义的远源,不必问海格尔或是尼采或是甚至马志尼的学说里去追寻“神异的”莫索利尼的先路;他的成功的整个的秘密,我们可以说,我们可以在这想象的工女玛利亚的声音里会悟到。你们要知道大战后几年在意大利共产与反共产的斗争不只是偶尔的爆发,报纸上的宣传,像我们今天在中国开始经尝的;至少在那边东北部几个大城子里这斗争简直把街坊划成了对垒的战壕,把父子、兄弟、朋友逼成了扼咽的死仇——这情形我怕我们不久也见得着,虽则我们中国人的根性似乎比西方人多少缓和些(但这有时是我们的贼,不是我们的德)。其实你只要此刻亲自到广东去就可以知道人类烈情压住理智时的可怖——就是在政治上。但这极端性,我说,正是西方人的特色,这来两方搏斗的目标就分明的揭出,绝对的不混,不含糊——不比我们贵国的打仗,姑且不问他们打仗的平时究竟有没有主义在心头,并且即使在他们昌言有的时候你还是一分钟都不能相信说红的的确是红,说青的的确是青。因此我们多打一回仗,只是加深一层糊涂,越打越糟,越打越不分明。这正是针对着这一班人,无忌惮的自知私利,无忌惮的利用一切,我们应得耸起了耳朵倾听玛利亚的声音,她说:——

“我是一个意大利人,我傲气我是一个意大利人,傲气做一个有过几千年文化民族的一个。为什么要我恨我自己的国家,为什么要我恨比我运气好,比我聪明,或是比我能干的街坊,为什么我得这样做,就因为一班无知识的告诉我这样做,他们自己可怜吃苦受难的上了人家的当走上了迷路,其实那真在背后出主意的既没有吃过苦也没有遭过难哩!……”

还有一班专赶热闹的在红色得意的日子就每晚穿上“红绸子衣服戴着大红花上共产党跳舞会去跳舞”,回头红色叫黑色打倒了的时候他们的办法还是一样的简单,他们就来欣欣的“剥下了烈焰似的红衣换了上黑绸的衬衫”!他们会有一天“认真”吗?

所以玛利亚与她无形的理想站在一边;在她对面的是叫苦难逼得没有路走,同时叫人煽惑了趋向暴烈的无辜平民与他们的愚暗,躲在背后主使捣乱的一群与他们的奸与毒,两旁一面爬在地下的是奇太太代表的一流人物,在苟且中鬼混,一样的只知私利,一面就是那穿上红绸子跳舞剥下红绸子还是跳舞的一群。

现在时候逼紧了!我们把这幅画记在心里,再来张眼看看在我们中间究竟有没有像玛利亚那样牢牢的抱住她的理想的一个生灵!

十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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