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早晨大家起来特别地早。我还在梦中,忽然一种如破锣的声音“音特那信纳尔”Internationale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一看,却原来我的同寝室的人都起来了,而雅克斯坐在床上,一只手拿袜子穿,一只手乱摆,挺着喉咙,正在那高唱国际歌呢。雅克斯在同寝室的人之中,平素最迟起来,可是今天他倒比我起来早了。他一眼瞧着我也醒了,就大声地喊我:
“伍特情,伍特情!你好不害羞!今天是我们的佳节,啊,是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纪念日你忘了吗?你这般地贪睡,好不害羞……”
我听了他的话,倒有点发气,他平素最爱睡暗觉的人,今天忽然起来早一点就这般地讥笑人,实在太没道理。可是转而一想,今天是革命的纪念日,论理,我应当起来早些,他这样地讥笑我,或者也是应当的罢?想到这里,我也就不愿意为自己辩护了,遂勉强回他一句:
“别吹牛,你比我起来也不见得大早呀。”
但尼逊久已起来,他已将一切都收拾了。他很郑重地向我们说:
“快起来,起来吃早饭,吃了早饭,我们要去排队游行呢。谁个不去排队游行,谁个就是偷懒,谁个就不是……快起来!快起来!闲话可以不必多说了。”
但尼逊的话刚说完,忽然我们的寝室门空通一声开了,跑进来了一个波斯人——他的名字叫加散罢?——慌慌张张地东看西望,满口乱喊:
“红布,红布,你们有红布么?快给我一块红布,我好缝在袖子上出去游行啊!你们谁个有红布,快……快……给我罢……”
他使我吓得一跳,他这么样子急躁,我只当出了什么事情,却原来是为着要红布。这位波斯同学平素就爱热闹,好捣乱,今天未找到红布,难怪他这么样的慌张,这么样由高兴而生的慌张。我昨天却预备好了一块红布,好为今天过节用的。我听了他的话,倒觉放心不下,我恐怕他不讲理,硬把我的拿去了。一块红布值得什么呢?可是身上没有挂着一块红布,倒觉没有精彩也似的,在街上走也不大好看。这或者已成为一种惯习的心理了罢?
我把我的一块红布装在荷包里,俟出去游行时终用针将它别在袖子上。讲一句老实话,我实在防备这位波斯同学,不要被他拿去了我的红布。倘若被他拿去了,那我又怎么办呢?
我们谁个也不睬他,但尼逊是一个很硬直的人,遂先开口说:
“你真是怪人!你没有红布,我们又从什么地方弄得呢?……”
这位波斯同学见着但尼逊的一副神气,知道没有得到红布的希望,于是就瞅了我们一眼,气谷谷地走了。
二
莫斯科的十月革命节,我已经过两次了,可是在这两次中,我总都是在涌如潮水一般的队伍里,大家走,我也走,大家停,我也停。等的不耐烦,挤的也要命,而且身子在队伍里,不能够自由地行走。因之热闹也看不着。可是今年的革命节,我倒要看一看热闹了。我打定了主意:今天不同他们一块儿排队了,好自一个人顺着特威尔斯加牙大街尽量地看,尽量地逛它一天。
我的主意打定了。
吃了早饭,我不等他们喊我去排队,自己一个人先溜了出来,我刚出大门,街上的人已经拥挤了不堪。这一队一队的大约是工人罢?是那一个工厂的?我也没有心思去看他们所举的旗上写些什么,——旗太多了,大的,小的,镶金的,嵌花的,多得很啊!我哪有工夫去看它们上面写的什么呢?
我已经把我昨天所预备的一块红布别在袖子上。我仔细一看来来往往的人们,差不多不是胸前挂一块红布,就是袖子上别一块红布。可是也有没有戴红布的,倘若你看一看未带红布的人的神气,身上穿的衣服,脸上的形相,你就知道他为什么不戴红布了。这个十月革命节不是他所当庆祝的罢?大约于他无大感情,或是一个最可恶的纪念节……
我照着我所预定的计划,一面走,一面看,可是因为人太拥挤了,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走得动。走得累了,我于是找得一个很适宜的地点站住看:
这一队是纺织厂的工人罢?
这一面旗子真好看,他们倒很用些心机才做成的呢!
你看,那一面旗子写些什么?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万岁,第三国际……
啊!快看!快看!童子军的队伍来了。
这些小孩子多么高兴!你看他……
我听到童子军几个字,我就很注意地看。真是有趣味!这一队里大的至多也不过十二三岁罢?每人头肩上披着一大块红布,口里唱着歌——好美妙而清正的歌声啊!这是将来的鸣音罢?
一、二、三,敲响些巴拉半!(铜鼓俄名为巴拉半)
一、二、三敲响些巴拉半!
我们童子军,永远准备好
可惜我的艺术的天才太薄弱了,不能把他们可爱的模样儿,神情儿,用语言表现出来。但是我深深地觉着,他们是将来的花,他们是新世界的主人,他们是可爱而且是可羡慕的……
一队一队的童子军队伍算从我们面前过去了。从普金可夫斯基街又转出来了一队人,哪一个工厂的女工人罢?前面两个女子,一个很强壮而张着两只大眼,一个却很漂亮,共举一面横旗,口里唱着歌来了。啊!好看!这一队女子的头都裹着红巾,就同红巾女子军队也似的。她们都很高兴而且和协的唱着歌,不知什么原故,“音特那信纳尔”从她们口中唱出来,好听得多呢。
这一队女子过去了,接着又来了一队,我认识一队了,她们是师范专门学校的学生。我很不愿意我被她们所看见,因为在她们学校之中,有三个女学生是与我认识的,倘若我今天被她们所看见,她们必定要疑惑我为什么不排在队伍里,而独自一个人单溜呢?我正预备躲一躲,却早被一个为我所认识的姑娘所看见了,我不好意思,就望她笑了一笑,她似觉要和我说什么话,却身不由主,已被人涌将过去了。
我远远地望见了我们学校的旗帜,我的同学们走来了,不好,我一定不能还在这儿站着看,倘若被同学们看见了,岂不是太无意思?
于是我又且走且望,到处都是红色,满街满巷里飞舞着红旗,差不多莫斯科变成红世界了。莫斯科省苏维埃的周围,房子前面的平场,十月革命的纪念碑,遍布着花。苏维埃的门头上横挂着一块红布,上面写着:
“十月革命的第六年。我们的责任不仅在俄国,同志们!我们要完成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事业!我们在列宁的指导下努力!”
三
我本预备到红场里去,听听托落斯基的几声“乌拉”,可是走到特威尔斯加牙大街头,一些人们,我也是其中一个,被民警堵住,说:“非排在队伍里的人不能进红场里去,人多了,秩序要紧。”给了我一个扫兴。预备再混入那个队伍里去罢,可是我已经很疲倦了。于是我转过头向回走。
天已经三点多钟了。我刚回到我们的寄宿舍的门口,忽然从那边来了一个老头子,工人的模样儿,满嘴满脸的分不清的黄胡子,身上穿着一件俄国式的短大衣,且走且唱什么“斯墨乐,打瓦立须勿脑谷……”手摆头摇,仿佛很高兴的了不得。他太忘了形了罢?他只顾唱,没有顾及除了他还有走路的人,一个很贵族式的老年妇人(她今天也过节吗?为什么穿得这样华丽呀?)正要经过他的身旁走过,不料他刚唱到出劲的地方,头一摇,手一举,要是没有把她……这位老妇人吓坏!老妇人倒退几步,向他看一看,赶快大踏几步跑到街那边去了。我也不禁觉得好笑。他或者是疯了罢?为什么今天这样高兴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里,倒身就睡。等我睡醒时,同学们已经游过行,回来了。他们也都疲倦的很。我预备等候他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单溜,不去排队游行,可是他们还好,都没有做声。
那一位早晨向我们要红布的波斯同学,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得一块红布挂在胸前,现在跑到我们的房子来,很骄傲的样子,手指着红布向我们说:
“你们看,这不是红布么?你们只当我弄不到么?哼……”
这真是他的光荣!